公子哙接过,飞步跑到宫外,打开塞子,用力扔进荷花池中,返身回来,在田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母亲,父亲错了,我们不能再错。哙儿不要王位,哙儿不要做太子,哙儿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只要燕国平平安安,只要天下平平安安,母亲——”
“哙儿,傻呀,傻呀,你…怎能如此傻呀!”田夫人搂住公子哙,泣不成声。
翌日晨起,公子哙别过母亲,径至明光宫拜见易王。公子哙未召而回,易王暗吃一惊:“咦,你不是在洛阳吗,怎就回来了?”
“儿臣得知祖公驾崩,连夜赶回。”
“你祖公驾崩之事,寡人尚未讣告列国,你远在中原,何以知情?必定是你母亲召你回来的。”易王阴阴地望着他。
“是母亲召儿臣回来的。”公子哙如实回道。
“几时回的?”
“昨晚。”
“昨已回来,为何不来觐见?”
“…”
“是不是会你母亲去了?”
“是。”
易王冷笑一声:“寡人正告你,从今日始,不许再见那个恶女人!”
公子哙默然,泪水流出。
易王从几案上摸出齐国檄书,“啪”地摆在几案上:“寡人知你不服。看看这个!”
公子哙似是没有听见,木然叩在地上。
易王拿起檄文,在几案上敲得啪啪作响:“你不想看也罢,寡人这就明白告诉你。你的母亲,身为寡人命妇,却吃里爬外,出卖寡人,在内不守职分,扰乱后宫,在外招引齐寇,毁我疆土,堪称国贼。你若依旧认寡人为父,这就离她远点!”
公子哙泣不成声:“父…亲…”
听到这声悲泣,易王也觉得过了,长叹一声,放缓语气:“哙儿,起来吧。父王也是气极,这才骂她几声,出口恶气。无论如何,她也是你母亲。只是…唉,她这人实在可恶。你祖公驾崩,寡人新承,举国皆在治丧,她却不顾一切,立逼寡人封她为后。寡人不封,她就恼羞成怒,向齐人搬兵。齐人是谁?齐人是我燕国大敌,梦中也想占我大燕沃土。再说,不是寡人不封她,是——”略略一顿,“她也不端盆水照照,就她那点德行,配当国后,配母仪天下吗?”
“父王,”公子哙听不下去了,转过话题,“齐人出兵之事,儿臣去退!”
“不用了。”易王语气复冷,“兵来将挡,寡人自有御敌之策,你歇息去吧。”
“儿臣…”
“好了,你退吧。既然回来,就好好待着,莫给寡人惹是生非!”
“儿臣…告退。”
公子哙再拜,怏怏退出。
北风瑟瑟,天空灰蒙。
甘棠宫外,几只乌鸦在几株落光叶子的大树上相互追逐,“呱呱”的叫声不时传入宫内,压迫着一根根紧张的神经。
姬雪坐在一块毛毡上,纹丝不动。春梅跪在身后,拿梳子细心地梳理她松散开去的一头乌发。十几个宫女、六个太监神情紧张地候立于侧,二十余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跪伏于地的老宫正。除春梅一下接一下不紧不缓的动作外,空气凝滞。
姬雪摆手,春梅止住。
“他还说些什么?”姬雪望向宫正。
“内宰还说,”宫正微微打战,“大王旨意,若是太后执意不化,甘棠宫所有生命皆须陪殉,蝼蚁也不得免。”
尽管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在场人还是被他震骇了。
“你怎么想?”姬雪淡淡问道。
“老奴愿从夫人,随夫人侍奉先君!”宫正叩伏于地。
姬雪点点头,抬眼扫向众人:“你们呢?”
扑通扑通一阵响,众宫女、太监尽皆跪下。
无人应声。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姬雪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没有一人起来。
相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我们愿从夫人,侍奉先君!”
“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回禀夫人,想清楚了!”
“本宫谢谢你们。”姬雪闭上眼去,任两行泪水缓缓流出,许久,轻轻扬手,“外面去吧,本宫这想安静一会儿。”
众人起身,络绎退出。
姬雪问春梅道:“梅儿,邵将军出宫,这有多少日了?”
“二十八日。”
姬雪转向宫正:“宫中还有何事?”
“听说大公子回来了。”
“知道了,去吧。”
宫正刚一退出,姬雪就吩咐春梅:“快,召公子哙来。莫让他人看见。”
黄昏时分,春梅与宫人打扮的公子哙打后花园的一道偏门溜进甘棠宫,直入内室。
“祖夫人——”公子哙哭拜于地。
迫在眉睫的局势容不得她去叙旧。
“哙儿,”姬雪开门见山,“燕国又有大难了。你回来得正好,祖夫人问你,此番从中原返回,路上共走几日?”
“孙儿昼夜兼程,共走一十二日。”
“如此说来,”姬雪眼里闪出亮光,“苏子不日就该到了!”
“苏子能来,太好了!”公子哙脸上现出喜色。
“他会来的。哙儿,本宫这要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
公子哙点头。
姬雪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想执掌燕柄吗?”
“祖…祖夫人,我…我…我…”公子哙未料此问,惊慌失措,语不成句。
“哙儿,你只回答,想还是不想。”
“这…这如何能成?”
“能成!”姬雪一字一顿,“因为那个殿下不配坐在你先祖公的大位上。”
想到母亲此前所言,公子哙脸上一阵发烫。
易王毕竟是公子哙生父,姬雪似已看出他的心思,和盘托出底情:“哙儿,这不是本宫之意,是你先祖公的遗愿。你先祖公早已有意将燕国隔代托付于你,让你随苏子出使列国,也是在刻意历练你。这两年你不在朝中,先祖公也有其他顾忌,未能顾及此事。会盟回来,你先祖公真正铁心了,正欲下旨召你回来,禅位于你,可惜迟了一步。”
姬雪无疑坐实了田氏所言,公子哙的心咚咚直跳。
“哙儿,”姬雪似是看透他的内心,“殿下是何德行,该见的你都看见了,该听的你也都听见了,本宫不想多说。本宫想说的是,你执掌燕柄,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母亲,更不是为祖夫人,而是为燕国!”
公子哙咬会儿嘴唇,抬头望向姬雪:“谢先祖公、祖夫人器重。可…木已成舟,宫内宫外皆在父王手里,这——”
“我们还有机会。你先祖公离奇驾崩,随身侍从至今下落不明,朝野皆疑,殿下一手遮天是暂时的。只要苏子、子之将军回朝,我们就有可恃之势。殿下既已封本宫为太后,本宫就要好好利用这个名分,上朝要求前去太庙,查验先君崩因。一旦本宫闹起来,必会惊动朝野,殿下想捂也捂不住。只要查出真相,一切就会白于天下!”
听到崩因二字,公子哙眼前立时浮现出母亲所讲的迷香。看到祖夫人如此吃力地去查明真相,公子哙心里一阵酸楚,正欲脱口说出那只被他扔进水中的小瓶子,内中突然泛起一阵剧痛,嘴唇动了几动,硬是把蹿到喉口的话强咽下去。
姬雪却不曾留意他的细微变化,抬头问道:“见过你母亲吗?”
“见过了。”公子哙喃声应道。
“你可与她商议,她会帮你的。”
“她被父王软禁了。”
“哦?”姬雪吃一惊道,“为什么?”
“说她出卖燕国,引齐兵犯境。”
姬雪凝神凝思,许久,断然说道:“哙儿,你不能待在这儿。事不宜迟,你须马上出宫,到子之将军处。”
“孙儿遵旨。”
纪九儿将甘棠宫上下皆愿行殉一事细细禀报易王,末了叹道:“唉,都是老奴无能,把这棋真就走死了。”
“再想想,看有别的法子没?”易王不死心道,“她总该有个弱处吧?”
“在燕地,太后外无亲人,内无子女,宫里只她一人,除去贴身近侍,一无挂牵。”
“这可如何是好?”
“大王,”纪九儿凑近一步,“太后怕是铁心了,不会回心转意的。老奴方才得报,昨夜太后密使下人前往东宫联络,大公子扮作宫人,已经去过甘棠宫了!”
“哦?”易王大惊,“他去甘棠宫做什么?”
“老奴不知。甘棠宫防范甚严,水泼不进呢!”
易王的嘴唇紧紧咬起。
“老奴担心,假使太后与田妃拧成一股绳,怕就——”纪九儿顿住话头。
“怕就什么?”易王逼视过来。
“怕就会对大王不利!大王知道,先君上——”纪九儿的话音未落,当值太监匆匆走进,跪地叩道:“禀大王,南门尉来报,昨夜子时,大公子手持宫中令牌,叫开城门,急急出城去了!”
易王倒吸一口凉气。文公意欲隔代传位公子哙一事,姬雪自是知情。昨夜她密召公子哙,公子哙这又连夜出城,为的也必是此事了。天哪,如果他手中持有先君密旨,寻到子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易王面色蜡黄,冷汗沁出。是的,他太低估这个女人了。她殉死是假,作对是真。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一直在质疑先君崩因,寻机复仇,而自己竟然对她痴心不改!再就是田妃,那女人表面温顺,内中阴毒。此番向齐搬兵,事先竟没露出一丝口风。细细想来,她嫁入燕宫二十年,对他可谓了如指掌,而他似乎一直未能琢磨透她。有这两个女人在侧,叫他如何安宁?
易王越想越后怕,面孔渐渐扭曲,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哼,几条小泥鳅还想搅潭?”转对当值太监,“公子哙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奔子之,二是奔齐。传旨廷尉,多派人手沿途拦截,生擒他回来!”
当值太监应旨而退。
“纪九儿!”
“臣在!”
“田妃不守妇道,负君卖燕,招引敌寇,罪不容赦。秦国新人旬日即至,此妇不宜再留宫中。你这就去,赐她白绫一根,令她自裁。至于太后,寡人可以宽限她三日。如果她依旧执迷不悟,定要殉死,寡人只好成全。太后是为先君殉情,必须经由太庙。你可旨令太庙令,让巫祝为太后尽礼。”
“臣领旨!”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一日一换马,三日一更车,旬日之间即抵燕境。
赶至武阳时已近黄昏。
武阳位于易水河畔,正对赵国、中山国,是燕国西南门户重镇。天色尚未黑定,护城河上吊桥已起,十几个守卫正在合力关门。袁豹、邵通费尽周折,方才说服守卫前往守丞府禀报。
守丞是原蓟城令褚敏。听闻是苏秦,褚敏亲自迎至城门,携其手共至府衙。见府中上下人等尽皆衣孝,苏秦哽咽道:“褚将军,此处可有先君灵位?”
“先君高陵就在此城西南隅,离此处不远,是先君生前选中的,徒工正在修筑,再过三月即可完工。高陵东侧是先君离宫,北依大丘,南望易水,一到夏日,先君最喜在此消凉!”
“高陵未就,城中可有祭拜之处?”
“离宫内太庙设有先君灵位。”
苏秦随褚敏赶往太庙,奉行祭拜大礼。礼毕,二人回至厅堂,褚敏支开杂人,久视苏秦,陡然发问:“此番回燕,苏子可为先君夫人?”
褚敏这么开门见山,倒让苏秦吃惊不小,也不知如何应对,盯他一会儿,点头道:“是,也不完全是。”
“事急矣,能救太后的只有苏子您了!”
苏秦的目光直盯褚敏:“怎么回事?”
褚敏将蓟城近日发生之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万想不到殿下会这样。不瞒苏子,许是殿下嫌在下碍事,先君前晌摆驾孟津,后晌殿下就以武阳重邑之名把在下调离蓟城。先君回返时路过此处,在下劝谏先君,让他暂住离宫,宣殿下及文武百官武阳觐见。先君不听,一意回蓟。”
“离开武阳时,君上龙体如何?”苏秦问道。
“虽是疲累,但…据在下所察,并不至于…”褚敏顿住话头,轻叹一声,“再说,有夫人片刻不离,在下就没往别处想。不想君上此去,竟成永诀!”
“夫人为何身殉?”
“在下说不清楚。不过,依在下所知,夫人心系燕国。今燕国发生此等大事,前途未卜,以夫人性情,断不会就此从殉。想是夫人为势所逼,不得已才行此策。在下…忧心如焚,却…却是无能为力。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新君可有旨意?”
褚敏从袖中摸过一道谕旨:“这是在下刚刚收到的谕旨,苏子请看!”
苏秦接过谕旨,浏览一遍,对褚敏道:“在下这就入宫。烦请将军备车二十乘,裁缝二人,各色旗布三匹,士卒三百,鼓乐三十!”
“末将遵命!”
田妃死得不甘心。当纪九儿逼她钻进白绫子挽成的套子时,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哙儿误我!”
田妃之死使甘棠宫的气氛愈加压抑。
这日午时,也即纪九儿称谓的良辰吉时,甘棠宫里水汽弥漫,芳香四溢。太监、宫女等二十余人,无不穿戴齐整,分男女跪伏于一张帷幕两侧。
帷幕里是一只硕大的浴桶,桶里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瓣儿。一名宫女撩开帷幕,一丝不挂的姬雪跳出浴桶,两名侍浴宫女为她裹上浴巾,扶她走进更衣室。
春梅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呆望着她。
“梅儿!”姬雪更完衣,朝她叫道。
春梅仍如木偶般站着。
姬雪朝她淡淡笑道:“该上妆了!”
春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扑到她身上,泣道:“公主——”
“瞧你,孩子似的。”姬雪又出一笑,“来,为姐姐上妆!”
春梅点头,随她走到梳妆台前。
姬雪对镜坐下,春梅擦完一道粉,顿住手,小声问道:“公主,你说,苏…苏大人会不会没有收到信?”
姬雪盯她一会儿,起身踱至寝处,抱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缎,现出那柄木剑。姬雪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上面是不久前苏秦所题的一首小诗。姬雪看会儿小诗,将剑缓缓捧至腮边。
时光凝住。
“公主——”春梅欲言又止。
姬雪缓缓放下木剑,抚摸一会儿,抬头坚定地望着她,小声说道:“他会来的!”
春梅郑重点头。
姬雪抱剑移步至梳妆台前,正要落座,外面一阵喧哗,宫正跌跌撞撞地扑进来,扑通叩地,涕泪交流:“夫人…”
姬雪扫他一眼:“时辰到了么?”
宫正泣不成声。
姬雪转过头去。
一阵脚步声响,纪九儿步入宫门,朗声禀道:“启禀太后,大王有旨,吉时已至,请娘娘奉行大礼!”不及姬雪应声,转头唱宣,“有请大巫祝!”
巫乐响起,大巫祝一行十数人在巫乐声中络绎走进。
姬雪冷冷扫他们一眼,大声对春梅道:“梅儿,上妆!”待春梅近前,声音放低,“拖住他们。”
春梅心里却是忐忑,小声问道:“要是他…来不了呢?”
“那就拖到明天!”
春梅点头,心沉气定地开始上妆。
巫乐响过一阵又一阵,几个巫女跳起巫舞,大巫祝口中念念有词,呢呢喃喃,不知在嘟哝什么。
春梅不紧不慢地上妆。
闹了有一会儿,巫祝摆手,巫乐顿住。
巫祝看一眼纪九儿,见他点头,朗声叫道:“吉时已到,为太后奉行大礼!”
一巫女端着一只乌盘走进,盘中是一只装有剧毒的小瓶子。
姬雪面色平静,一动不动,春梅依旧在为她上妆。大巫祝不解地看一眼纪九儿,纪九儿趋前几步,刚要张口说话,春梅冷冷地横他一眼:“没看到太后在为先君上妆吗?还不退下!”
春梅这话无可挑剔。太后这是去服侍先君的,自然要为先君上妆。纪九儿眼皮翻了翻,朝巫祝摆摆手。众巫退后几步,巫乐再起。春梅追前几步,动作夸张地拿过一道珠帘,吩咐两个太监当殿挂起,冲纪九儿喝道:“吵死人了,宫外闹去,太后这要安静一会儿!”
纪九儿面色涨红,但易王交代他不能失礼,他只好忍下,吩咐众人退到宫外,停下巫乐。
又过半个时辰,纪九儿再也耐不住了,对巫祝道:“太后的妆想必上好了,奏乐!”
巫乐再度响起,众巫女随乐起舞。
纪九儿正欲引众闯进宫门,一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径朝宫门跑去,边跑边颤声大叫:“梅姐——”
纪九儿大喝:“把她拿下!”
几人冲上去,一把扭住宫女。
宫女豁出去了,一边挣扎,一边冲宫门大喊:“苏大人回朝了,快,梅姐,快告诉娘娘,苏大人回朝了!”
在场人尽皆惊骇。
苏秦不期而至,最惊骇的莫过于易王:“再说一遍!”
在前殿当值的御史毛宁奏道:“大王,确实是六国共相苏秦,打六国旌旗,有车马二十乘,军士三百,一路鼓乐,其麾下袁将军先行奏报,人就在前殿。整个燕国全都惊动了,奔走相告,蓟城百姓听说六国共相苏子回朝,无不欢欣雀跃,扶老携幼地前往南门口迎候。”
“苏子?南门?六国旌旗?”易王喃喃重复。
“这阵子怕是过南门了!”
易王总算从惊愕中醒来,在宫中连走几个来回,顿步急叫:“快,摆驾出迎!”猛又想起什么,转对一个太监,“传旨纪九儿,太后大礼暂缓!”
易王匆匆换上王服,召集宫中当值臣子迎出宫门。宫前大街上早已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众百姓扶老携幼,在大街两侧恭迎苏子。
远处,苏秦一行车驾正从南面招摇而来。
苏秦车驾渐近。
见围观者越聚越多,易王眉头一动,弯腰脱下王靴,光脚迎上。这叫跣足出迎,是列国诸侯礼宾的大礼。众臣看见,无不弯腰脱鞋,光脚丫子跟在易王后面。
早已舍车步行的苏秦看得清楚,也忙踢掉鞋子。
两群人越走越近,相距十步时,苏秦弯膝跪地,朗声叩道:“微臣苏秦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易王紧步近前,扶起他,执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怪半嗔道,“爱卿啊,寡人早就存下一念,但凡爱卿回朝,寡人必当郊迎三十里。可——爱卿你这,说回就回,一点儿也不给寡人机会,成心让寡人夙愿成空哪!”
“微臣匆忙,未能及时奏报,请君上治罪!”
易王呵呵笑道:“爱卿贵为六国共相,小邦之君安敢治六国共相之罪?”
“君上此言,微臣愈加惶恐矣。”
苏秦弯腰又要请罪,易王一把扯住他,笑道:“来来来,不说这个了。此地风寒,爱卿快随寡人回宫,咱君臣好好聊聊!”
易王执苏秦手回至宫中,客套几句,切入主题:“六国初纵,万事待举,苏子不期而归,甚出寡人意料。敢问苏子,何事如此紧迫?”
“回禀君上,”苏秦沉气应道,“若无燕国,臣无今日。听闻先君不堪旅途劳顿,龙体有恙,微臣寝食难安,即行启程前来探望。微臣紧赶慢赶,不想…”眼中盈泪,“不想依旧迟了。”
见苏秦提到燕文公,易王再无话说,眼中挤出几滴泪,声音哽咽:“唉,此番会盟,公父御驾躬行,寡人忧心他的身体,屡次劝谏,说是愿代公父前去,公父只是不允。果然,公父他…”泣不成声,掏手绢擦拭。
“唉,”苏秦长叹一声,“微臣最忧心的也是先君龙体。盟誓之时,微臣观察先君,见他龙体尚好,吃饭也无大碍。盟誓刚毕,先君突然起驾回燕,微臣甚觉蹊跷,询问殿下公子哙,殿下也不知所以然。微臣心里打鼓,想饯行也来不及。不想先君这一走,竟…竟成永诀!”哽咽几声,抬头望向易王,“敢问君上,先君回程如此匆忙,国中可有大事?”
易王又拭几把眼泪,止住哽咽:“其实,国中并无大事,许是公父觉出异常,不愿客崩他乡,这才紧急起驾回返。寡人听闻公父回来,特使御医迎至武阳。听御医说,公父那时已经不行了。御医劝他在武阳暂歇几日,将养龙体,公父只是不允,坚持赶回蓟宫。结果,公父回宫当日,就…就…”
易王再次拭泪。
“微臣欲去祭拜先君,跟先君唠叨几句,启请君上恩准。”
“好好好,寡人同去!”易王转对已从甘棠宫返回来的纪九儿,“摆驾太庙!”
君臣二人赶至太庙,依序行过祭礼。
苏秦凝视一会儿文公灵位,转对易王道:“听闻君上已封先君夫人为太后,敢问太后玉体可好?”
“唉,”易王长叹一声,“公父驾崩,母后伤心欲绝,一连数日茶饭不思,滴水未沾,一心追…追随公父…”
“哦?”苏秦佯作惊讶,“君上可否允准?”
“母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深得燕人拥戴,寡人何能允准?”易王再出一声长叹,“只是…母后意决,寡人苦谏多次,母后坚持不从。作为晚辈,寡人拗不过母后,欲允准,实非心愿。欲不允,则是不孝。不瞒苏子,寡人左右为难,正为此事烦恼!”
听到姬雪尚未行殉,苏秦长出一口气,闭目默祷几句,朝燕文公灵位连拜数拜,转对易王拱手道:“君上不予允准,足见君上厚德,实为燕国幸事,百姓幸事,君上幸事!”
“寡人幸事?”易王不解,紧盯苏秦。
苏秦意味隽永:“君上,天下风俗已变,人殉早被视为荒蛮陋习,遍遭摒弃,即使南蛮荆楚,亦视之为耻。前时楚门望族昭氏丧亲,其子昭阳身为令尹,率先破除陋习,放走为母行殉的童男童女三十二人,代之以陶俑,赢得荆楚万民拥戴。太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今日亲行人殉,天下必将引颈而观之。君上倘若允准,叫天下何以看待燕人?叫燕人何以看待君上?君上又何以垂圣名于青史?是以微臣贺喜君上,贺喜燕国!”
这番言辞使易王倒吸一口凉气:“苏子所言甚是。只是太后执意行殉,寡人实也无奈。”
“诚如君上所言,夫人挚爱先君。先君驾崩,夫人伤心过度,执意行殉在所难免。据微臣所知,夫人贤淑知礼,想必不会偏执于先君之私而忘君国大义。微臣颇通心术,或可劝谏夫人改变初衷。”
“如此甚好,”易王转对纪九儿,“速去禀明太后,就说一炷香后,寡人与六国共相苏子恭请太后圣安!”
御驾幸临,但没有一人如往常一样出宫跪迎。
走进甘棠宫,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甚至可以说,这股肃杀之气较几个时辰前巫人前来奉行大礼时更浓更重了。所有宫人站在宫厅两旁,尽皆衣素,各踩一只矮凳,各捧一根白绫,白绫的上方悬在头顶的一根横木上,而那横木显然是新近架起来的。
此情此景,任谁看见,也只会汗毛倒竖。
在两行宫人的尽头悬挂一道珠帘,珠帘后面端坐冷若冰霜的姬雪,穿着她出嫁时的新娘装,一身珠光宝气。她的身后,立着同样冰冷的春梅,头顶也悬一根白绫,脚踩一只矮凳。姬雪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银制托盘,盘上立着一个淡灰色的瓷瓶,显然,那里面是她将饮的毒药。
这个庞大阵势使所有来访者猝不及防。已进宫门的易王更是倒退几步,跌坐于地。纪九儿赶前一步,将他搀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