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不可,殿下不可呀!”张仪慢腾腾地起身,将二人扶起,长叹一声,“唉,二位殿下这般殷切,实让本相为难。不瞒二位,本相只是国相,出兵征战做不得主。”一手挽住一人胳膊,“走吧,本相所能做的,也就是与两位殿下觐见大王,求大王恩准,没准儿能够借到千八百强兵锐卒呢!”
“千八百强兵?”通国急了,定住步子,“相国大人,这一点儿哪儿能成?楚兵就不说了,单是蜀兵就有十多万,这这这…”
“哦?”张仪盯住他问,“殿下欲借多少?难道要上万不成?”
“上万也不够啊!”
“要是上万,”张仪略顿一下,走回席位,一屁股坐下,“本相就得好好合计了。”扳指头起算,一边算,一边自语,“兵马借出去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大秦兵士只为保家卫国而死,让他们为毫不相干的外人去打仗,去卖命,这这这…这个账怎么个算呢?”
“相国大人不用算了,”通国急不可待,“君父承诺,只要贵国助我们击退开明王,君父就以全部汉中地相赠!”
“哦?”张仪佯作惊喜,“这个有点意思。”盯住通国,“不过,我们的兵士一到战场上可就没准儿了。听说开明王是你家君父的嫡亲兄长,万一碰到伤到他,要怎么办呢?”
“伤到他?”通国恨得牙根痒痒,“这个篡位昏王,你们最好把他杀了!想当初,先王、母后本要传位给君父葭萌,不想被他夺去,将君父贬到土费,封为苴侯。君父和我做梦都想回到成都,那儿才是我们的故土。”
“呵呵呵呵,”张仪吁出一口气,笑道,“有殿下此话,本相心中有数了。若是本相助你们父子夺回故土,殿下又能以何相赠呢?”
“大人想要什么?”
“苴地。”
通国咬会儿牙,拳头一捏:“只要得到蜀地,在下一定说服父君,以苴地相赠。”
“成交了。”张仪呵呵一笑,扭头看向梓犨,“巴子呢?此来何求?”
“恳请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梓犨朗声应道。
“楚人不经打,击溃他们倒是不难,只是,你家父王总不能让我们白帮忙吧?”
“大人想要什么?”
“听说巴盐不错,咸阳人都爱吃呢。”
巴地最贵重的就是盐泉,对张仪此言,梓犨早有所料,抱拳应道:“父王有诺,如果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巴国愿以一眼盐泉相赠。”
“盐泉?”张仪佯作不知,连连摇头,“我只要盐,要泉何用?”
“那…”梓犨略顿一下,“大人想要何物?”
“就要盐。”
“多少?”梓犨心里一揪。
“够吃就成。”
够吃不是确数,明看不多,实则是个无底洞。梓犨深晓此理,眉头拧紧,良久,抬头道:“多也好,少也好,大人总该有个数目才是。”
张仪叫进小顺儿,问道:“顺儿,算算,咸阳城里每年要吃多少盐?”
小顺儿掰指头算一会儿:“回禀主公,少说也得三五十担。”
“才这么一点儿?”张仪皱下眉头,显然嫌他算少了。
“主公有所不知,”小顺儿凑上一步,“巴盐不是粟米,一星点儿就够一家人吃一天呢,咸阳总共不过十几万人,四五万户,用不了多少。”
“晓得了。”张仪挥退小顺儿,转对梓犨,“每年五十担,可否?”
“好好好,”梓犨见他费尽周折,竟然只讨这么一小点儿,觉得占个大便宜,吁出一口长气,拍胸脯道,“五十担,全部包在梓犨身上!”
“谢巴子了,”张仪朝巴子笑笑,伸出拳头,用力紧握一下,表示成交,起身整下衣襟,对二人拱手,“二位殿下在此稍等,本相这就进宫,求请大王出兵。”
按照苴使所述,蜀军已经攻破数道关垒,逼近苴都土费。如果不出所料,土费此时或已遭到蜀人围攻。万一土费被破,蜀道让蜀兵控制,几年心血就算白费了。
军情火急,刻不容缓。秦王当廷颁诏,拜张仪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魏章为先锋,甘茂坐镇汉中接济粮草,起锐卒五万,往驰苴地。
因是征伐蛮地,生死相搏,香女放心不下了,死缠从军。按照秦律,出兵征伐,若无君上特旨,随军将士不可私带家眷。张仪以此军律阻她,香女二话不说,洗掉脂粉,脱去红妆,下巴上粘连一小撮胡子,束发披甲,英姿飒爽地站在张仪面前。一是拗不过她,二是考虑到征伐南蛮,香女或能派上用场,张仪摇头苦笑一声,只好顺她所请,安排她为贴身侍卫。
三军中知晓此情的只司马错一人。
秦以国相为将,以国尉副之,起精兵锐卒往救,太子通国、巴子梓犨皆是感激,精神抖擞地率领部属先行探路。
虽说早有谋划,但毕竟是出山之后首次统兵出征,张仪不敢马虎,一边紧急赶路,一边周密思考谋巴、蜀的各种方略。
伐蜀锐卒司马错早已选好,移营至汉中附近山地。张仪诸人驰至汉中,驱动三军踏上蜀道。蜀道虽为新修,但许多地方仍是难行。秦国锐卒五万,在蜀道上施展不开,前后拖拉近百里,远远望去,就如一条长蛇蜿蜒迂回于盘山凌空的栈道上。而身后的粮草、医护及其他运输队伍,不下三万,加上骡马辎重,几乎把通往汉中的蜀道占满了。
一踏上蜀道,这条长蛇就再无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一头拱进川里。
蛇头是骁将都尉墨麾下的八千锐卒,被编为左军,由先锋将军魏章统领。紧跟八千锐卒的是三万中军,张仪、司马错并行在中军队伍的最前面。将军陈庄则引一万二千右军殿后。
幸运的是,这些日天气晴好,大军晓行夜宿,一路行进顺利。
前锋顺利通过天门,总算进入苴国核心腹地了。
张仪诸人登上天门之巅,遥望宽阔流急的潜水如一条玉带在山峦间迂回南下,总算舒出一口长气。
从天门下来,蜀道沿潜水东岸蜿蜒南下,直通苴都土费。此处蜀道,一边是江,一边是山,山与水时开时合,移步换景,尽现大自然之壮美,秦人无不看得呆了。
沿潜水南下,再走百余里即是苴都土费城。
魏章精神抖擞,正引部下加速前进,猛见一行苴人迎头跑来。这些苴人大多身上带伤,其中一人已走不动路,被两个壮汉左右架着。
被架的不是别个,正是通国,双腿皆有箭伤,一腿伤在腿肚上,另一腿伤在脚踝上,其中腿肚上的箭直入腿骨,箭虽拔出,但伤得实在太重了。
见到秦军,通国涕泪交流,向魏章诉说前方火急军情:开明王芦子引五丁十万,经过多日血战,已将苴国宫城土费攻陷,完全控制两道水口,苴侯葭萌仅率千余人退至土费城外,据险死守两日,苴侯负伤,生命垂危,无奈之下,于前几日乘筏沿潜水南下,逃往巴都阆中。一大群蜀人渡过潜水,正向此地开发,刚好遇到他们。通国等寡不敌众,先一步赶回禀报军情,余下苴人则由梓犨率领,沿途设防,节节堵截。
魏章吃一大惊。土费已失,如果蜀军完全控制潜水东岸,在狭隘处设下关垒,布下滚石,进可攻,退可守,秦人就会被卡死在潜水上游的狭长谷道里,就如水牛掉井,有力也用不上了。
军情火急,魏章顾不及多想,让参将陪同通国太子守候张仪,与都尉墨急引八千锐卒风驰电掣般迎向蜀人。
不消多时,前面隐隐传来厮杀声。
魏章拔出宝剑,朝众军士挥道:“将士们,建功立业,为国争光,杀呀!”率先冲上前去。
秦人各个奋勇,紧跟于后,朝喊杀声直冲过去。
挡在秦人前面的是老相傅柏灌之子,蜀国第一员战将柏青。
控制两水口后,柏青奉老相傅之命率五千军士渡过潜水,一路追杀败退的苴人,沿东岸山道向北直扑,欲抢夺天门,在天门设置关垒,将秦人卡死在通往褒汉谷地的漫长栈道上。不料他们走没多远,狭路相逢由秦返回的殿下通国和巴子梓犨。双方激战,通国负伤。梓犨让通国回报军情,亲率部众,凭借山险,节节阻敌。
就在梓犨不支时,魏章引兵杀到。
双方人马在一块稍稍开阔的地方摆开阵势。
此处南宽北窄,远看像个条带,一边是高山峭壁,一边是滚滚潜水,南边最宽处约三十来丈,北边最窄处仅二丈有余。
蜀人已先机占据最宽处,密密麻麻地排出近千人,有执刀剑,有执矛戟,有执弓箭,无不袒胸露肩,杀气腾腾,但阵形散乱,毫无章法。
将军柏青居于阵中核心位置。
都尉墨观望一时,朗声命令:“布矩阵!”
秦卒立即列成一个矩阵。
由于地形所限,每排勉强可站六人,前后共站十几排,左右排开,也将他们这边的场地排了个密密麻麻。
望着秦人矩阵,柏青紧张地判断形势。显然,就人数而言,蜀人占据优势。蜀兵已完全展开,而秦人却被紧紧压在狭窄的江边空地上,能够使上力的不过是这个矩阵最前面的几排,双方可投入战斗的人员几乎为十比一。如果冲垮这个矩阵,他们就完全可以把秦人压回去,甚至压到江里去。
柏青正在思索如何冲垮矩阵,秦人的战鼓已经擂响。
随着鼓点,秦兵矩阵一步一步地向蜀人阵势移动。步伐与鼓点一致,不急不缓,整齐划一,威力无比。
这些蜀兵从未与秦人交过手,此时见秦兵个个盔甲护身,武器精良,尤其是前三排,左手持盾牌,右手竖举长枪,一步一步地稳稳走来,既新鲜,又震撼。
方才还有少许自信的柏青在秦人稳定如山的矩阵面前,心里渐渐发毛,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秦师厉害不厉害,交战之后将军就会明白。”
果不其然。战尚未交,秦人所显示出来的霸气,就足以撼人心魄了。
秦人鼓点一刻不停地有节奏擂响,秦人矩阵随着鼓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眼见秦人已步入箭程,柏青不再犹豫,依常规喝令放箭。
蜀人箭矢如雨,但蜀人之箭多是铜矢竹身,质轻,虽能射远,却失力道。秦人方阵迅速挺起盾牌,箭矢落在盾牌上,就如冰雹打在雨帽上,叮叮当当作响,大多有惊无险,即使射中,也穿不透结实的甲盔。秦人保持方阵,持盾牌继续冒箭雨前进,“嘭嘭嘭嘭!”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着鼓点震耳欲聋。
蜀人见箭矢阻敌不住,无不惊愕。
眼见秦人越逼越近,只有半箭之地,柏青扬剑,传令:“击鼓鸣号!”
蜀人号角齐鸣,战鼓擂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蜀人呐声喊,各执兵械,依仗数量优势,排山倒海般涌向秦阵。
蜀人击鼓,秦人止鼓,矩阵停步。前三排持枪的秦兵突然蹲下,盾牌护身,长枪置地,第四排兵士弯弓搭箭,“嗖嗖”射去,射完立即蹲下,第五排发射,之后是第六排,第七排,待第八排射完,第四排站起再射。秦人五排弓箭手如波浪般前后起伏,箭矢不断。蜀兵一无重甲护身,二在冲锋状态,三是距离太近,四是秦人之箭皆为铜矢铁身,蜀人盾牌几乎不起作用。几轮箭矢下来,冲在前面的蜀兵大多倒地。好不容易冲到跟前的,未及挥剑,秦军前三排兵士猛然跃起,第一排各挺一丈有余的长枪向前搠去。长枪击中敌身,未及拔出,第二排枪手已越过第一排,然后是第三排越过第二排,各自冲刺,错落有致,根本不给蜀人任何还手机会。蜀人多持短兵器,个别使有长兵器的,在长度上也无法与秦人的长枪相比,往往是未及近身,就已被捅,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消一刻,秦军阵前蜀尸横陈,而秦人这边,只有数人受伤,皆不影响战力。
这是一场在技能、装备、素养、训练诸方面皆不对等的交战,秦人几乎是在屠杀。尝到苦果的蜀人无不震惊,纷纷后撤。
柏青阻止不住,鸣金撤退。
然而,在这时宽时狭的山道上,一旦撤退,后果是灾难性的,何况此时的蜀人在心理上已经崩溃,在宽处无不争先恐后,到窄处却自己把路堵死,彼此践踏,秦兵也早散开队形,自由追杀。可怜五千蜀兵,除去部分逃入山林的,大多或跳水,或乞降,或成为秦人的枪下之鬼。
这场遭遇战,从秦人擂鼓开始到战斗结束,前后不过三个时辰,秦人完胜,基本控制了潜水以东的狭隘山地。
身上多数负伤的柏青在百多死士的掩护下,依仗熟悉地形,一路逃到渡口,看到几只渡船仍在,迅速撑离,急急划向江心。
就在柏青与秦人在潜水东岸对阵时,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陈轸、庄胜四人刚好站在潜水与白龙水交合处的山坡上观望地势。
放眼望去,苴都土费真是形胜之地。白龙水从西侧流向东北,在那里汇入潜水,二水相交,从东侧南下,在南侧再度西拐,于十几里处拐向正南,形成一个方约几十里的大大的“几”字。土费城就坐落在这个“几”字的最顶端,三面环水,背后是山,山上是关,堪称铜墙铁壁。此番蜀人来袭,就吃了很大苦头,尽管动用五倍于敌的兵力,最终攻克土费,但苴侯仍能利用地势之便,率残部退入身后关垒,据险死守两日。
面对这般形胜地势,即使不懂军事的陈轸也乐不合口,交口称赞。
“呵呵呵,”老相傅捋把长长的胡须,“不瞒特使,与天门相比,此处之险不值一提。天门刚好卡在苴人新辟的苴汉通道上,依山就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已吩咐柏青引五千丁壮,前往彼处筑关设垒。柏青只要卡死天门,秦人即使插翅,想必也难飞进来。”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不过,老相傅也不可低估秦人之力,我们仍要在此严密布防,万一天门失守,也好有个应对。”
“特使放心,老朽自有安排。”
老相傅话音落处,土费城中号角响起,不一时,几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为首禀道:“相傅大人,殿下,快,大王要出战,求请上仙快回!”
“出战?”几人不由地互望一眼,皆吃一惊,匆匆跟在宫人后面,赶回苴城。
果不其然,苴城广场上,众多兵丁正在集结,开明王全身披挂,手执长戟,正在队伍前面来回踱步,巡检他的军队。
“大王,这这这…”老太傅指点队伍,语不成声。
“快快快,”开明王没有睬他,情绪亢奋,只对陈轸叫道,“上仙呀,方才寡人看到爱妃了!”
“看到王妃了?”几人面面相觑。
“她向寡人呼救,要寡人快去救她,说是那怪…”开明王顿住话头,声音哽咽,将戟尖朝地上猛搠。
柏灌看向陈轸。
“那怪怎么了?”陈轸不动声色,缓缓问道。
“那怪等不及了,今晚就要与爱妃结亲,要寡人速去救她!上仙快讲,那怪的宫殿位于何处?眼下已是后半晌,再晚可就迟了!”
“是呢。”陈轸看看天色,“敢问大王,可是在梦中看到王妃的?”
“不不不!”开明王急切回道,“寡人是亲眼看到的。寡人拿出那画,像往日一样审视爱妃,看没多时,猛然觉得那画略略有些异样,正自惊愕,爱妃的嘴巴竟然动了,她…她在向寡人求救呢!”急不可待地看向宫外,“前面就是白龙水,上仙快带寡人前去!”
显然,开明王这是痴火攻心了。
“大王勿忧,”陈轸闭目有顷,安抚他道,“那怪不过是吓唬一下孔雀王妃,因为他眼下连命也顾不上呢,哪能顾得上成亲?”
“命都顾不上?”
“大王请看,”陈轸指向眼前兵士,“大王十万大兵压境,他的盟友苴侯惨败,水怪大势已去,料定敌不过大王,这正四处搬请救兵呢!”
“搬请救兵?”开明王急问,“他可曾搬到?”
“搬到了。”
“救兵何在?”
“就在那边,”陈轸遥指向东北方向,“秦人!”
话音落处,潜水东岸隐隐传来厮杀声和惨叫声。
众人皆惊。
开明王二话不说,掂起长戟,飞奔出宫,朝喊杀方向冲去。众人紧跟蜀王,赶到岸边,远远望见潜水对岸,蜀兵正在飞逃,秦兵正在掩杀,场面惨不忍睹。
几艘渡船由对面渡口破浪而来,在岸边泊靠。
柏青满身血污,脚步踉跄,赶到跟前,扑通跪地,大叫一声:“大王——”昏厥于地。
秦人初战完胜。
潜水东岸,白龙水、潜水的相合处,有一块几里见方的开阔地,原是苴人的庄稼地,此时尽被秦人毁作营地了。从这里一眼望去,二水相交,激荡南流,茫茫一片碧绿清流将对岸状如龟头的半岛紧紧环护,而苴都土费就在这个半岛的形势最险胜处。
秦师中军帐就设在这块开阔地的核心位置。
入夜,中军帐里灯火通明,一片喜气。一张硕大几案上摊着这一带的山水形势图,主将张仪端坐于几案后面,两眼眯缝,两耳竖起,似在斜视那图,似凝眉苦思,又似在倾听什么。图画得并不规则,是受伤后的苴国太子通国强忍剧疼临时描出的。
几案对面是司马错和魏章,显然,二人也在看图思考。
大帐外面,几个将领凑在一堆,正在热烈议论白日之战。都尉墨讲到激昂处,声情并茂,将蜀人如何不经打,如何亡命,如何求饶,他们如何像狼群驱赶羔羊般追猎蜀人,又如何如切菜瓜般砍掉蜀人脑袋,割下蜀人耳朵等,娓娓道来,引出阵阵狂笑和声声赞扬,气氛甚是高涨。
张仪微微皱眉,轻轻咳嗽一声,目光看向帐外,朝司马错努下嘴,点头示意。
司马错会意,起身走到帐外,扬手招呼:“将军们,主将有请!”
众将尽皆入帐,依席坐下。
所有目光尽皆看向张仪。
“诸位将军,”张仪扫众将一眼,沉声说道,“今日首战,魏章将军、都尉墨等先锋将士功不可没,当记首功。然而,庆功之余,在下还请大家思考一事:我们此来,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征蜀?”
征伐与杀人,二者同为一体,并不是可选项。张仪此言一出,众将无不错愕。即使司马错,也是不解。
“诸位将军,请回答。”张仪再问。
“征蜀!”众将迟疑一时,错落应道。
“正是!”张仪点头,“我们是来征蜀的,不是来杀人的。当然,征伐必要杀人。但诸位试想,如果我们把蜀人全都杀光了,还要这个蜀何用?”
这个“如果”并不完全成立,众将不无惶惑。
“诸位将军,”张仪循循善诱,“大争之世,没有国界。既无国界,何来秦蜀之分?这么说吧,与我们对阵的,今日是蜀人,明日就是秦人了。”目光看向都尉墨,“墨将军,秦人去杀秦人,这个值得夸耀吗?”
都尉墨脸色涨红,犟嘴道:“可…他们不是秦人,他们是蜀人,是拿着兵器的蜀人,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
“是的,”张仪顺住他的话茬子,“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然而——”话锋一转,声音严厉,“本将在巡视战场时,看到的却是,不少蜀人是跪着死的!将军们,蜀人已经跪下了,蜀人的兵器已经放下了,但他们仍然被杀了!”
都尉墨的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了。
“诸位将军,”张仪声音沉重,“本将晓得他们为何被杀。为何呢?因为我们的将士们只想割去他们的一只耳朵。”
场面死一样的静。
“将军们,”张仪的声音越发沉重,“不是本将不让你们立功,不让你们杀人,是本将不想你们滥杀无辜。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于秦制,这些蜀人并不是兵,他们只是五丁。何谓五丁?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说白了,就是各行各业的苍头百姓。他们平素各操其业,只有战时才集结成伍,成为兵丁,随从蜀王征伐。他们有许多并不真正懂得厮杀,这就是你们看到的他们服色各异、不堪一击的真实原因。”
经张仪这么一解释,都尉墨高昂的头颅才低垂下去,众将也纷纷低头,没人再吱一声。
“诸位将军,”张仪紧紧揪住这个话题,语气陡然激昂,“你们可曾想过,蜀有大兵十万,山河之险,我有蜀道之难,补给之艰,然而,在下仅带你们麾下五万军卒,走天路,犯绝地,侵大国,征远国,孤军无援,后退无路,凭仗什么呢?凭仗诸位善于作战吗?凭仗诸位敢于杀人吗?不,在下凭仗的,压根儿就不是你们,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为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痴情劳民,蜀吏骄奢淫逸,蜀民怨声载道,却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张仪讲出这一席话,众将脸上听得火辣辣的,却又不无镇服。
“将军们,”张仪放缓语调,“我们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杀人,多为蜀民着想。是以,本将宣布三条军令。”
众将真正慑服,昂首听令。
“其一,两军对垒,以势压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杀,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妇孺老弱除外。”
“敬受命!”众将异口同声。
“还有,”张仪朗声又道,“军功奖励法也作适当修改,修改有三:其一,获二耳,作一耳记功;其二,获一俘,作二耳记功;其三,擒杀领主,倍之,王子公孙,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奖惩不变!注意,本修改仅适用于蜀,不适用于楚。与楚战,仍循旧制。”
“敬受命!”众将无不欢喜,声音更响了。
“诸位将军,”传完军令,张仪总算完全放松,露出笑容,“本将召请大家,宣读几条军令倒在其次,谋议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诸位皆知,本将不通行伍,不谙军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内中却是忐忑,实在指望诸位。”指向地图,“情势这都摆在这里,敬请诸位各出奇谋,克敌制胜!”
众将面面相觑。
“苴地形胜,诸位于白日也都看到了,”张仪指向地图上的一道蓝线,“从这里一直到那里,我们被这条潜水隔开。潜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据苴人所讲,蜀王此番伐苴,号称征用五丁十万,实则不足八万,其中五千已经溃散,尚有六万集结于此,主要分布在这里,”在土费城周边,沿水画个大圈,“另有一万余人,分散在这条线上。”指向苴都土费至剑阁的曲折线条,“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称陆路。”指向另外两条相交的蓝带,“这是白龙水,这是清水,沿白龙水经清水可直插此处,就是这个‘几’字的入口处,堪称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绕过苴人的陆路防守,成功袭击苴人的。”看向众人,“诸位议议,我们如何出击方为上策?”
“末将以为,”司马错率先说道,“鉴于蜀人战力不强,我可大胆结扎木排,由此顺水渡过潜水,控制此处水洲,再以此洲为跳板,正面强攻,直取对岸滩头,一举击溃蜀人。”
众将皆曰上策,只有魏章没有反应,似是仍在沉思。
“魏将军?”张仪看向他。
“回禀主将,”魏章拱手道,“若是与敌正面交锋,虽可取胜,却也有两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杀伤,有违将军初衷,二是不为完胜,蜀人可以从容退去,沿途组织抵抗,反会使我被动。”
众将皆是一震,因为这个魏章,竟然连国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将军可有高谋?”张仪倾身向前,显然赞许了。
“末将以为,”魏章起身走到图前,取笔沿潜水下游,在土费南部几十里处向西画出一线,在几字形的底端落住,“我可由此处渡过潜水,沿此线插入此处,截断蜀人水陆两条通道。而后,主将可晓谕蜀人以大势,再由正面组织进攻。前有大兵相逼,后路又被截断,蜀人自乱。我再对蜀人喊话,蜀人或可不战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