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来,请坐此处。”
告子跪前几步,坐在榻前主席位上。
众人见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内,尽皆改坐为跪,齐叩:“参见巨子!”
墨家不似儒家,没有更多的繁文缛节,一齐跪拜,就算是承认新巨子了。
告子拱手还过礼,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将他拉起,连连拱手:“胡师叔,弟子…弟子岂敢受师叔大礼?”
胡非子一脸严肃,亦拱手道:“墨者胡非参见巨子,谨听巨子差遣!”
告子饱含热泪,将胡非子扶坐下去,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随巢子榻前的主席之位上,面向随巢子跪下。
随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颤动:“不害,从今日始,老朽将天下这个烂摊子卸给你了。”
“巨子,”告子紧握随巢子,声音哽咽,泪水盈眶,“弟子德浅力薄,深恐有负巨子重托!”
随巢子吃力地摆摆手:“莫说这个了。”扬手向众人,“诸位墨者,下面老朽来说第三桩,天下公事。”咳嗽两声,转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这一桩,就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辞,抹去泪水,退后两步,朝随巢子连拜三拜,改跪为坐,细细禀道,“禀报巨子,眼前局势,天下大事当在函谷。六国纵军近四十万云集关外,势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倾国之力应战。这场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
山外局势就如山雨欲来,这是谁都清楚的。虽然如此,在告子缓缓道出时,厅中气氛仍显压抑,就似一块千钧之石搁在每个人的心头。
告子仍嫌不够,略顿一下,不无忧心地追加一句:“纵军如果开战,七国兵力或逾七十万,场面亘古未有,天下必将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仰头望着随巢子,“如何应对,弟子祈请巨子点拨。”
随巢子吃力地给他个笑,缓缓闭上眼睛,喃声叫道:“宋研,来…”
宋研趋过来,轻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
宋研扶随巢子躺下,在他头下垫块木枕,在榻边跪伏。
看到随巢子的双眼完全闭合,告子明白,整副担子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肩上,由不得心中一颤,转头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钩,一动未动,犹如一尊雕塑。
告子闭目稳会儿心神,再度睁开,转对众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诸位墨者,承蒙巨子错爱,承蒙诸位抬爱,不害暂尸巨子之位。从即时起,不害誓与诸位贤达一道,竭诚尽力,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众墨者皆起立盟誓:“我等誓愿追随巨子,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诸位贤达,天下烽烟再起,大战一触即发,不害才疏,望诸位教我应对妙方。”
众墨者七嘴八舌,畅所欲言。讨论约有一炷香时间,告子见众人并未议出切实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碍随巢子休息,提请明日再议。
众墨者纷纷散去,厅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将子、宋研和告子。屈将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研多年来一直跟从随巢子,二人皆是众墨者中次一辈的核心人物。
经过前面一番折腾,随巢子似是耗尽精力,面色蜡黄,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用手紧紧握住宋研,显然是在忍受什么。
胡非子急趋上前,伸手搭在随巢子脉上,叫道:“随巢兄!”
随巢子微微睁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一声:“胡非兄——”
告子、屈将子和宋研三人尽皆跪下,泣道:“巨子——”
随巢子微微一叹,不再言语。静坐良久,待神色略微恢复后,才望向满脸络腮胡子的屈将子,再次张口:“屈将,你那个飞刀弟子可有音讯?”
屈将子拱手应道:“禀报巨子,他一直随从苏子,不曾有片刻远离。”
“他的功夫可有长进?”
“大有长进,尤其是一手飞刀,已经出神入化了!”
“好呀。”随巢子脸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实无杂,是块好料。他的武功即使在墨者中也为上乘,这又精进许多,实是可喜。你转告他,苏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转问告子,“孙膑可有音讯?”
“回禀巨子,”告子应道,“孙子已经获救。苏子安排淳于子将他营救至齐,隐身于上将军田忌府中。”
随巢子吁出一口气:“在齐国就好。他一日不离开大梁,老朽一日放心不下。”
宋研插道:“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微微一笑。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苏秦、孙膑也就够了,缘何又去容留庞涓和张仪?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庞涓,天下不乱才怪!”
“鬼谷子之棋下得深远,岂是尔等目力所能看见?”
“弟子敢问远在何处?”宋研不依不饶。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语,随巢子长叹一声:“唉,远得为师也看不真切啊!”转对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战乱非但未得丝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来,老朽体衰身懒,在此幽谷苟延残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于天下,非墨道之过。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今天下失道,愈演愈乱,愈乱亦愈需我墨道。至于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对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子不辞劳苦,仅用区区数年即育出苏秦、孙膑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国,实令老朽汗颜。对方今乱象,苏子应之以列国合纵,堪称妙方!尔等务必全力以赴,协助苏秦,促使天下纵亲。”
“弟子谨记!”
“眼前战事,非苏子不可化解。我观列国,虽然合纵,却是各怀异志,与苏子并不同道。合纵旨在摒秦,秦人也必不甘,或会加害苏子。苏子任重道远,不能没个防备。”说到这里,随巢子转望屈将子,“屈将,诸墨者中,论侠义武功,无人及你。你师徒二人,他在明处,你藏暗处,辅佐苏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将子拱手应道:“弟子遵命!”
“诸位贤达,”随巢子环视几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无论苏子成功与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须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须经由天下达才。齐国稷下汇聚天下饱学之士,此种达才或可觅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选达才,扬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门人新老交接后,随巢子又撑三日,于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静静守护下于草厅木榻上溘然长辞。
在先巨子辞世的次日,位于洛阳轩里伊水东岸的琴庙也告落成。与公子卬大兴土木营建的苏家府院、墓园、家庙相比,琴庙土墙草顶,没有围墙,远看像是山间隐庐,低矮、孤独而简陋。不是公子卬舍不得花钱,是苏秦坚持这样,说琴师并不需要高屋广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草舍也就够了。
落成仪式上,周显王躬身祭典,在正堂上亲自挂起王后遗像,让她正对琴师泥塑。坐在地上的琴师舍身投入,挂在壁上的王后如痴如醉,好一幅琴人和合的知音场景。
挂好遗像,周显王摆上供品,坐在一旁观赏一时,孩子般哭了。苏秦跟着哭了,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在场诸人中哭得最投入、声音最响亮的却不是苏秦,而是公子卬。许是感动于琴师的凄惨人生,许是联想到苏秦、庞涓诸人年纪轻轻就已建下盖世奇功,而自己行将不惑依旧碌碌无成,许是忆起因自己的无能而白白丢失的河西和因此而丧生的八万将士,公子卬越哭越伤感,到后来竟是涕泪滂沱。
这哭声于显王却是刺耳。俟其哭声降低,显王缓缓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块羊皮上挥毫写出“天下第一琴”五字,起驾回宫。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制作一块椴木匾额,黑底金字,悬于琴庙门楣。门框两侧是苏秦贡献的一副楹联,上联是“文武二弦协唱高山流水”,下联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风”,与显王的横批“天下第一琴”珠联一体。
待工匠把刻写楹联的木板全部钉好,公子卬退后几步,眯眼看一会儿,赞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间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宫、商、角、徵、羽,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为尘世雅曲,明月清风为高天清韵。此七弦合鸣,天上人间无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绝联呢!”
苏秦凝视楹联,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真没想到,论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
“苏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旧呵呵笑出几声,顾自接道,“传说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为,天地之音过于缥缈,过于旷远,没有人间之律实在、柔温。呵呵呵,《诗》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苏秦一眼,“咦,说到这里,在下倒是想起一事,这欲求问苏子。”
“公子请讲。”
“《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苏子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归门,当与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却观苏子日日守在帐中,让嫂夫人独守空房。”
苏秦低头不语。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确太土,配不上苏子!”又笑数声,“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还是始配的好。就说在下吧,此生也算风流,阅历女人无数,可真正知疼知爱知冷暖的,仍旧是始配夫人。嫂夫人虽说土气,但依在下观之,贤淑恭柔皆具。苏子如此冷落她,不该呀!”
苏秦不好再说什么,轻叹一声,走进庙中,在琴师泥塑前跪下,缓缓闭目。
黄昏,轩里村依旧喧嚣。数不清的匠人与兵士仍在顶着夜色赶活儿,为新贵苏府起房造屋。新府选在村北,占地半井,东至苏家桑林,西至伊水岸边,前后一共六进院落,余为园林。这在周室,除去王宫和东西二位周公的宫室,规模当是最大的了。
小喜儿显然不适应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贵,依旧打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从早上忙到天黑,她实在累了。喂好阿黑,关好院门,她正要进房睡觉,听到叩门声。
见是苏厉妻,小喜儿勉强挤出一笑:“嫂子——”
“妹子,”苏厉妻反手掩上门,将她扯进屋里,急切地说,“你咋不听劝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箩筐,你却按兵不动,真是急死人!”
小喜儿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妹子,”苏厉妻压低声音,“刚才听娃子他大说,二弟,哦,不,是相爷,相爷他依旧单身,身边并无女人,连仆女也没一个,清一色全是爷们儿。一个大男人家,身边没女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没有花花肠子。相爷这人是怪,可不究他咋怪,身边没女人不成。这个坑本来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让别人占去!”
小喜儿的嘴唇咬得更紧了。
“妹子,不究咋说,你得再试一次。要是相爷执意不肯,咱就认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爷这次回来,跟以往不一样。”
小喜儿微微抬头,盯住她。
“以往他回来,因为不得志,没脸见人,心里窝火,对妹子自是不待见。此番不一样,他是六国相爷,光宗耀祖,威风八面,整个是春风得意,脊梁骨挺得笔直,在村里见谁都要打招呼。在家里更不一样,莫说是待娘和你哥、苏代他们,即使对待嫂子我,也是礼数齐全。以前嫂子有眼无珠,那么屈待他,他一点也不记仇,何况是对妹子你呢?依嫂子看来,你没啥对不住他的,是他对不住你。他扎下架子不来寻你,定是大男人家脸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听嫂子的话,他要面子,咱就主动点,寻个机缘拱他怀里,看他硬着心肠把妹子推开!”
“这…”小喜儿嘴巴大张,喃声道,“能成吗?”
“成与不成,不试一下咋能知道?再说,相爷官儿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说也是他的正宫娘娘,实在不中就闹腾起来,看他咋个收场?”
小喜儿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顷,抬头望向苏厉妻:“他身边人多,怕…见不上!”
“唉,妹子呀,连阿黑也没你实诚。你要由头,咋也能寻它一箩筐去。来,妹子,嫂子授你一计!”苏厉妻凑过头,附耳低语。
小喜儿迟疑许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时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渐趋沉静。
苏秦三步并作两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飞刀邹紧随。离家门尚有数十步,阿黑嗅到苏秦味道,“嗖”一声从院门里蹿出,嘤嘤咛咛地扑他身上。
苏秦顾不上睬它,大步冲进院子,直奔中堂,边跑边叫:“娘,娘——”
中堂亮着灯,堂上摆着苏虎的灵位。苏姚氏正襟端坐于一张草席上,神色沉定。
苏秦几步跨进堂,在苏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额上,见并未发烧,亦不见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轻问:“娘,听说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闷!”苏姚氏指指心窝。
“啥时候开始闷的?”苏秦急了。
“有些年头了。”苏姚氏缓缓地应道。
“咋没听你说起过哩?”苏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快步进来,立在堂门外:“主公有何吩咐?”
“速请医师!”
飞刀邹应一声,转身欲走,苏姚氏拦道:“等等!”
飞刀邹顿住步子,望向苏秦。
“娘,心口闷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苏秦劝道。
苏姚氏送给飞刀邹一个笑脸,轻轻摇头:“小伙子,大娘这病不打紧的,不劳烦医生了,我这主要是想跟秦儿唠唠嗑儿!”
观苏姚氏面色淡定,语气沉稳,真还不是有病的样子,飞刀邹有些不解,转看苏秦,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识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门外守护。
“秦儿,来,”苏姚氏指着自己身边的席位,“坐娘这儿。”
苏秦在苏姚氏跟前坐下,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娘,您这心里——”
“娘这心里闷,不是因为病。”
“为啥?”
“唉,”苏姚氏长叹一声,“秦儿,娘打听过了,你身边并无女人。你三十开外,早过而立,身边没个女人,咋能成哩?再说小喜儿,自嫁进咱家,一晃就是十来年,天天守着空房。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男人家终日在外,事情多,有个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闷在家里,若再没个念想,每寸光阴都是个熬。你这番回来,想必也住不长久。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娘有些急了,这想问问你,秦儿呀,究竟你是咋个想的?”
“娘——”苏秦改成跪状,低下头去。
“秦儿,”苏姚氏轻轻抚摸苏秦的头,“你说句实话,是小喜儿配不上你,还是你心里另有女人?”
苏秦垂首不语,泪水模糊。
“秦儿,你不说,娘心里明白。可你也得反过来想想。小喜儿哪儿都好,是个好媳妇儿,甭说在咱家里,即使众乡邻,也没人说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脚,可这不是她的错。不究咋说,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过门来的。过去你没个进取,咋耍性子,众人不会说啥。今儿你当上官差了,要是再与从前一样,叫别人咋个看待这事儿?”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一个字也不吐口。
“唉,”苏姚氏复叹一声,“秦儿,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你阿大没了,这事儿得听娘的,于情于理,你都要跟喜儿合好。喜儿!”
东间苏姚氏房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布帘子掀开,小喜儿两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门,在苏秦身边跪下:“娘——”
小喜儿陡然露面,苏秦吃了一惊。愣有一小阵儿,苏秦朝一边挪挪,责怪道:“你…为何也在这儿?”
小喜儿将头埋在臂弯里,泣道:“奴…奴家…”
堂间死一般的静。
苏秦渐复常态,坐直身子,板起面孔对小喜儿道:“朱小喜儿,诚如娘方才所说,你贤惠,勤劳,有孝心,是苏家的好媳妇儿,我认你!”
“相…相公…”小喜儿喜极而泣,颤声道。
“家中一切,属于我的那份,归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又年岁大了,你须替我尽孝。再就是阿黑,”苏秦伸手拍拍卧在一边舔他脚面的阿黑,“一如既往归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儿怔在那儿,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泪水滚出。
“还有,”苏秦语气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会与你圆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情愿嫁入苏门,就做个苏家的儿媳妇吧。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选择!”转对苏姚氏,“娘,入更了,早点歇。没别的事儿,我走了!”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听着脚步声响出院门,渐去渐远,四周复归宁静,小喜儿方如噩梦中醒来,一头扑进苏姚氏怀中,凄厉长号:“娘——”
从家里出来,苏秦走到帐门口时,见大哥苏厉、三弟苏代一左一右,蹲在帐门前等候。见他过来,二人站起来,默不作声地跟他进帐。苏秦在几案前坐下,刚要说话,远处传来脚步响,公子卬与一个疾医匆匆走过来。公子卬让疾医候在帐外,自己大步入帐,边走边叫:“苏子,老夫人玉体如何?”
苏秦见他面上焦急,二目却在放光,知他唯恐此处不乱,由不得苦笑一声,指着对面席位:“是公子呀,请坐!”
公子卬两眼盯他一会儿,在席上缓缓坐下:“观你面色,老夫人她——没事了?”
“娘——娘咋哩?”苏厉、苏代脸色皆变,同时问道。
苏秦摆摆手,苦笑一下:“没啥子,不过是想跟我说说话。”
苏厉、苏代各舒一口气。
“好好好,”公子卬怔了一下,笑应道,“没事儿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听说老夫人有恙,二话没说,叫上疾医就赶来了!”朝帐外,“没事了,你回去吧!”
疾医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苏秦冲公子卬抱拳道:“家母之事,劳公子费心了!”
“瞧你说的!”公子卬应过礼,顺手朝苏厉、苏代各拱一拱,“两位兄弟,你们说说,老夫人一生操劳,总算盼来好光景,这正要享几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个长短?”
“不说这个了。”苏秦截住话头,“公子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苏子请讲!”
“合纵初成,百事待举,在下却因家事缠身,误下大事,心实不安。今家父已葬,此处并无大事,在下这想…”
公子卬摆手截住话头:“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苏子怎能离开?再说,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昨日已晓谕列国,为老先生大办一场。那时,列国皆来吊唁,独苏子不在,如何能成?”
苏秦长叹一声:“唉…”
“呵呵呵,”公子卬换作笑脸,“我说苏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累也不累?在下这就讲给你一桩喜事,开开心。今儿后晌,西周公差人来,说是献紫檀九根。知他为何献紫檀吗?我们这里起房盖屋,闹出如许动静,周室上下无不惊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气不过,探出他宫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细,两丈长短,心里乐了,使参将上门,向他索买。老家伙不识相,死活不卖,说那几根紫檀是他特从楚国买来,预备来年翻修宫室呢。在下震怒,捎话予他,说纵亲逾万人马月余来一直驻守东周境内,有失公允,不日将去他的西周略驻一些时日,让他酌情安排。老家伙慌了,使人来报,说是愿意奉送几根木头,一文不收,算作贺礼。呵呵呵——起宫造殿,紫檀可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说也值十金,仅此一项,我们就可省去百金呢。”
苏秦惊道:“这如何能成?”扭身吩咐苏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宫谒见西周君,就说咱家谢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请他不必送来。记住,要好言相谢,不可再生枝节!”
苏代点头应过,嗫嚅道:“二哥——”
苏秦这也想起他俩这阵子来,必定有事,问道:“啥事儿?”
“我…我…”苏代吭哧一会儿,低下头去。
苏秦略略一想:“三弟,要是没啥紧事,明日再说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种…种地了!”
“不种地,你想干啥?”
“听说二哥是在云梦山中跟鬼谷子学到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讨个人情。”
苏秦扑哧笑道:“这个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苏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学!”
苏秦没接他的腔,将目光移向苏厉:“大哥,你有啥事儿?”
苏厉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几日瞒着我在东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对。”
“咋个不对?”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沟渠多,适合种稻。稻贵麦贱,你嫂子相中的也是这个。你嫂子没想到的是,地势西高东低,东周之水大多是从洛水上游截坝引来的。这几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坝,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就搁置了。要不是这层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为啥贱卖?你嫂子不懂,一见便宜,二话没说就买下了,置完地才听我说起这个,后悔得直抹泪,要我来求求你,说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讨个情,让他按时放水,我们情愿多给点水钱。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可惜了。”
苏秦想一会儿,转对苏代:“三弟,你方才说是有心跟从我学,这阵子还想学吗?”
苏代急急应道:“想想想,做梦都想!”
“我从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学,指靠嘴皮子吃饭,你要学,只能学这个。”
“二哥让我学啥,我就学啥。”
“好吧。不过,你想学,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明儿觐见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这桩事儿顺道办了,我就收你。”
“这…”苏代打个惊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东周君,咋肯听我的?”
“这要看你是啥说辞。”
“二哥,”苏代挠会儿头皮,“我该咋说才是?”
“见面后,你先恭维西周公,说他是德厚之人。”苏秦闭起眼睛,像是在给蒙学童上课,“他必问你此言何来,你就说,听人说东西二周不和,东周君薄情寡义,但君上却以德报怨,屡次施恩于东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纳闷,说他从没想过给东周施恩,你就说,你不给东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会奇你所言,你就说,不给东周下水,是富东周之民。数百年来东周之民只会种稻,不会种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东周之民无法种稻,只好改种麦粟桑麻,学会多种营生,无须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会向你问计,说他与东周公势不两立,如何才能不利于东周,你就说,一到种稻时节就给东周下水,东周之民一见有水,必复种稻,君上那时扬言收水,东周之民谁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辞讲完,众皆称妙。大家说笑一阵,苏厉、苏代各怀欢喜而去。公子卬见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辞。苏秦送出帐外,正欲回身,遥见数人打灯笼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