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语?”

魏惠侯冷笑一声:“公孙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问你,‘陛下’二字只能用于参拜天子,岂能由你胡乱称呼?”

公孙鞅侃侃说道:“陛下,公孙鞅并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当然应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论,陛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陛下’二字?”

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此话听起来入心。魏惠侯眼珠一转,身子微朝后仰,缓缓说道:“嗯,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且不予计较。说吧,你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只为叫这一声‘陛下’吧!”

公孙鞅心中已经有底,纳头又是一拜,抬头说道:“陛下圣明。公孙鞅受秦公委托,特来向陛下问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陛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哦,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门外大声叫道:“为陛下晋献贡品!”

恭候于殿外的随行秦人闻声走进,将几个大大的礼箱抬进殿里,礼箱上面的“秦贡”二字夺人眼目。

抬礼箱的刚刚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进殿中,在惠侯面前跪伏于地,齐声叩道:“民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整个大殿一片静寂,似乎在场人均被公孙鞅的一连串举动搞蒙了。

公孙鞅略顿一顿,双手呈上礼单。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公孙鞅叩道:“这些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不说倾国倾城,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理,望陛下不弃!”

公孙鞅略一挥手,秦女徐徐退下。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的预料。愣怔片刻,魏惠侯方才明白过来,突然爆出一串长笑,将礼单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什,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公孙鞅,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数带回了。如此好的东西,还是让你家秦公慢慢受用吧!”

公孙鞅应道:“陛下,请容臣一言!这些物什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微臣受秦公重托,特来献给陛下,陛下若是不肯赏脸,微臣回去,如何向秦公交差?”

魏惠侯阴阴一笑:“就告诉你家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孙鞅故作惊讶:“微臣愚笨,望陛下明示!”

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干什么?”

公孙鞅坦然应道:“秦公正在走遍秦地,四处为陛下挑选贡品!”

魏惠侯猛拍几案:“好一个挑选贡品!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他是想朝天上飞呢!”

公孙鞅假作惊恐:“陛下如此动怒,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吧!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中原列国纷纷前去,唯独你家秦公自恃矜贵,拒不出席——是何道理?”

公孙鞅故意吁出一口长气,轻松一笑,缓缓说道:“怪道公孙鞅看到一路上刀光剑影,车来人往,原还以为是各地狩猎呢,不想却是陛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子卬冷笑一声:“大良造,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大军决一死战吧!”

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拱手说道:“上将军说笑了。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公孙鞅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的一招半式?”

公子卬嘴角再出一声冷笑:“算你明白!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公孙鞅将目光转向魏惠侯:“陛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魏惠侯冷冷一笑:“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衰微,坐拥弹丸之地,空有王名,莫说秦公,天下诸雄,哪一个真心礼敬周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莫非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秦公不成!”

“陛下说笑了。王者以德、力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力者莫过于陛下!”

“此话怎讲?”

“大魏自文侯以来,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战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威服天下,中原列国莫不震服,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

公孙鞅打住话头,目视魏惠侯。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魏惠侯坐端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公孙鞅,你说此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妄想。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与寡人却无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他使用了“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侃侃说道:“陛下仁义之心,公孙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再说,周室礼乐,至春秋已坏。数百年战乱,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方今天下,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祸乱之源,灾难之首。正因如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陛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谓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陛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身子再次趋前,声音压低:“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朗声说道:“秦公愿尊陛下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陛下南面称尊!”

公孙鞅此言一出,满朝震动。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陈轸看在眼里,眼睛眨了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公子卬眉头紧皱,面呈不悦之色,想发话,却又强自忍住。

朝中众臣亦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魏惠侯。就像变戏法一样,魏惠侯的脸色陡地一变,将几案连拍数下,大声喝道:“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寡人跟前大放厥词,欲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满朝又是一愣。

公子卬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奏道:“启奏君父,我大军明日即行征伐,偏巧公孙鞅今日来朝,妖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大军进程。儿臣乞请君父明察!”

司徒朱威亦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微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早已势同水火。十六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献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秦人国力大振,秦公反来示弱求和,由此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公子卬接道:“大司徒所言正是!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儿臣奏请予以严惩!”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公子卬朝站在龙贾身边的伐魏先锋裴英丢个眼色,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大声叫道:“大军伐秦在即,末将奏请君上,用公孙鞅之血祭我帅旗!”

除龙贾之外,众武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对众将的反应甚是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嘴角现出阴阴一笑:“公孙鞅,你可有话说?”

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然后将目光落在魏惠侯身上,爆出一连串长笑。

众皆惊愕。

魏惠侯冷冷说道:“公孙鞅,你笑什么?”

公孙鞅敛起笑容,傲然道:“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笑了!”

魏惠侯的身子微微前挺,点了点头,嘴角再现阴笑:“好,既然你已无话说,就不好怪怨寡人了。来人!”

两名卫士疾步上前,分别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押他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


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

正在宫外的拴马场上焦急等候的樗里疾等人忽然看到一队卫士押着公孙鞅走出宫门,大吃一惊。一名军尉拔出宝剑就要冲上去解救,樗里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拖住。

众人急围过来:“五大夫,怎么办?”

樗里疾转对一名军士:“你留在这里负责打探消息,其他人跟我先回驿站!”

众人回到驿站,屁股尚未坐稳,打探消息的军士已经飞马回来,不无惊惧地说:“快——小人——”

樗里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不要急,慢慢说!”

军士缓了口气:“小人探到,魏侯明日午时起兵,欲拿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樗里疾沉思有顷,将手伸进袖中,慢慢摸出公孙鞅留给他的锦囊,徐徐打开,扫过一眼,脸色渐渐和缓,转对军尉道:“备车!”

樗里疾等人换过服饰,乘一辆驷马大车径朝安邑最热闹的东街驰去。在东街的最好地段新起了一幢两层高的豪华酒楼,这一天适逢开业,安邑城里无人不知。

樗里疾的马车赶到时,酒楼前面已是人来车往,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全都来了,拴马场上没有一个闲桩。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樗里疾跳下车子,径直走到酒楼前面。

樗里疾并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仔细打量着大门。门楣上赫然写着“元亨楼”三字,每字皆有人头大小,金光闪闪,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纯铜打制而成的。

门口锣鼓喧天,酒楼大掌柜林容亲率五六个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不住地向前来贺喜的贵宾鞠躬致谢。每进来一人,就有唱喏的迎上去,接过请柬,高声喝唱诸如“梁少爷光临”、“吴少爷光临”等语,然后有人验收礼物,注册登记,另外有人安置客人,整个酒楼一片门庭若市之景。

樗里疾看了一小会儿,心中有了谱,眼见客人来得也差不多了,这才朝两个打扮成仆从模样的军士使个眼色,昂首走向大门。二人会意,抬上礼箱跟在身后。

林掌柜虽没见过樗里疾,但看到他的架势甚大,手中又无请柬,一时吃不准来人是谁,急迎上去,深深一揖:“在下林容,多谢阁下光临捧场!”

樗里疾还过一揖:“在下木雨亏,途径贵地,听闻贵馆开张大吉,特来道贺!”

林掌柜伸手礼让道:“木先生,请!”

后面有人记上木雨亏三字,验礼的人接过礼箱,稍一打开,急又合上,望着林掌柜两眼发直。林掌柜愣了一下,缓步走向礼箱,伸手打开箱盖。

在元亨楼二楼的一套密室门口,上大夫陈轸的家宰戚光悄悄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朝楼下审视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子,走进一间雅室。

雅室甚大,里面布置得极尽奢华。一张黑漆条几后面,陈轸双目微闭,端坐于席。戚光站有一会儿,小声禀道:“禀报主公,该来的都来了,是否让他们开席!”

陈轸纹丝不动,只从嘴角里蹦出一句:“再等一等!”

戚光略一思忖,轻声说道:“要么,小人这就安排下去,让客人们先玩起来。这些人中多数都是玩家,见了骰子,什么酒菜都不香的!”

陈轸微微睁眼,目光瞥向戚光:“慌个什么?说起骰子,我得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从商,更不用说咱在这儿是开赌场,这是大魏律令,你可记牢?”

“回主公的话,大魏律令,小人条条铭刻于心!”戚光说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到眼下为止,安邑城中无人不晓此楼是林掌柜所开,纵使小人,也从未轻易露面!”

“知道就好!”陈轸微微点头,轻叹一声,“唉,你也都看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里把脑袋押上,为的还不是你们一帮闲人?”

戚光跪下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辈子也难报答!”

“谁来指望你们报答?若是能在心里有个好歹,少惹点事儿,我就知足了!对了,听说姓林的前阵子直喊钱紧,究竟是怎么个紧法?”

戚光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账册:“这是整场事下来林掌柜记下的开支总账,小人粗算一下,尚缺二百零三金!”

陈轸将账册推到一边,眉头微皱:“就这么屁大个地方,不是扔进去三百金了吗,怎能还缺这么多?”

戚光应道:“不说这片房舍,单是里面的装饰和一应物什,全都是超一流的,莫说是在安邑,即使在列国,也难寻出第二家。主公,这可也是您的意旨!”

陈轸“哦”了一声,闭上眼去。

“林掌柜还说,欠下的多是工钱和料钱,债主屡屡催逼,要主公尽快想个办法!”

陈轸显得不耐烦:“想办法!想办法!我又不会变金子出来,让我怎么想?”

戚光的声音更小了:“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陈轸头也不抬:“说吧!”

“小人听说,白圭欲将相国之位让予朱司徒!”

陈轸打个愣怔,眼睛大睁:“哦,你听何人所说?”

“是司农大人的二公子吴少爷说的。吴少爷与白家少爷关系甚好,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陈轸目光陡寒,闭眼思索有顷,阴阴一笑,对戚光道:“刚才听你说这儿尚有一些亏缺,白家不是有钱吗?区区两百金,就让这个白公子出吧!”

“白公子?”戚光将眼睛连眨几眨,恍然悟道,“小人明白了!”

陈轸眼睛微微睁开:“你明白什么?”

戚光不无谄媚地说:“白公子生性好闲,喜欢刺激,咱这楼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没别的。听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设法将他拉到赌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打住话头,做出一个强夺的手势。

陈轸微微闭上眼去,半晌睁开:“不忙,这是个慢活,只怕缓不济急啊!”

戚光正要接腔,林掌柜急急上楼,轻声叩门。戚光走出暗室,林掌柜在他耳边私语一番,戚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二百金?”

林掌柜点点头。

戚光诧异地问:“这么厚的礼,他不会毫无所求吧?”

林掌柜再次附耳,戚光震惊:“什么?此人要见掌柜?你没告诉他你是掌柜吗?”

“小人说了,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还说,要是见不到真正的掌柜,他——他就把礼金原封带走!”

戚光沉思有顷:“这样吧,你叫他上来!”

林掌柜答应一声,小跑着下楼,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上楼来。戚光迎上去,打一揖道:“在下元亨楼老板戚光,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樗里疾上下打量他一番,回一揖道:“在下听闻贵馆开业,聊备薄礼前来贺喜,请戚先生转呈你家掌柜,在下甚想见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惊,神色微敛:“先生有何事,说予在下就行!”

樗里疾微微一笑:“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宝地,只想求见你家掌柜一面,难道他连这个面子也不肯赏吗?”

戚光思忖有顷,牙关一咬:“先生既然信不过在下,就请回去吧!林掌柜,送客!”

樗里疾也不答话,转身即走。不料刚走几步,帘后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樗里疾停步,一身便服的陈轸已从里屋走出。樗里疾深揖一礼:“在下见过上大夫!”

陈轸听他直呼上大夫,心头一震,旋即笑道:“先生是——”

“在下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陈轸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樗里大夫来到敝馆,似乎不是贺喜来的!”

樗里疾亦拱手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只有实话实说。在下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一事!”

陈轸微微一笑:“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樗里疾微微摇头。

“哦?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秦公!”

陈轸暗吃一惊,思忖有顷:“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陈轸微微一笑:“樗里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之事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吗?”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秦公已经算准魏王陛下必杀大良造祭旗,而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秦公暗授在下一副锦囊,在下不过依计行事而已!”

陈轸沉思一会儿,抬头说道:“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樗里大夫带回去吧!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

“上大夫不必客气。秦公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秦公还说,这点金子只是些微薄礼,事成之后,秦公另有重酬!秦公向来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声:“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樗里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到君上跟前求求情看!”

樗里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樗里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里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口中仍是忐忑:“主公,这救人的事儿——”

陈轸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漫不经心道:“救什么人?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魏国三军的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帅旗。祭坛两边,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祭坛前面,帅字旗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被两手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一通战鼓响过,两名刀斧手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有一人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三碗老酒。

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面走来走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前,白须飘飘的副将龙贾昂首立于诸将前面。

探马飞至,跪腿报道:“报,前面大道上没有君上车辇!”

不一会儿,又一探马飞至:“报——宫城前面,并未看到大队车马!”

就在此时,司漏吏朗声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众将的目光一齐视向公子卬。龙贾走过来,轻声说道:“上将军,看这样子,君上是不会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一辆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急驰。

公子卬匆匆进宫,却见宫中一切如常,根本没有大军征伐前的那种紧张和热闹。公子卬心中一沉,问过一个太监,得知君上仍在御书房,急急赶去。

御书房里,魏惠侯端坐于几前,眼睛半闭半睁,似已入睡。毗人跪在后面,两手微握,在他的背上有节奏地捶打。一个宫女站在一边,拿扇子轻轻扇风。旁边是一个滴漏,刻度早过午时。

公子卬匆匆走至,在台阶下跪候。

毗人眼角瞥见,停住手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一怔,打个惊愣:“哦,卬儿来了,宣他觐见!”

公子卬进门,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卬儿,这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猛地一怔,迟疑道:“君父,午时已到,大军征伐在即,公孙鞅早已押到,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走到滴漏跟前,朗声说道:“回禀君上,已过午时!”

魏惠侯极其懊悔地轻叹一声:“唉,寡人一不小心打个小盹,不想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半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半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大惑不解:“君父?”

毗人望到陈轸远远走来,小声插道:“君上,上大夫求见!”

魏惠侯惊喜地说:“哦,陈爱卿也来了,快,请他觐见!”

陈轸趋前叩首:“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谢君上(父)!”

两人起身,各自落座。

魏惠侯望着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此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说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魏惠侯眼睛睁大:“哦,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的眼睛眨巴几下,轻声问道:“微臣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了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天意?”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公子卬大惊,急切地接道:“君父,若是今日不妥,我们改在明日如何?”

魏惠侯横他一眼,喝道:“什么明日?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魏惠侯缓一口气:“你回去转告三军将士,就说祭旗之事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

公子卬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刚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魏惠侯望着他走出大门,轻叹一声,扭头转向陈轸:“爱卿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起身,在魏惠侯前面扑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微臣犯下大罪了!”

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朝外面击掌,不一会儿,两个卫士抬进一只箱子,退出。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