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霍先生,我已久慕大名,可惜到今天才得相见。”
霍桑也弯了弯腰,很恭敬地答道:“彼此,彼此。我也常和包朗兄谈起,你实在是我非常佩服的一位作家。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才…”
俞天鹏忽现出一种强笑,接嘴道:“你说今天你才有机会来看我?…唉!
二位的来意我早已明白了。你们不是为着报纸上的新闻吗?“
霍桑应道:“是啊。俞先生已见过那新闻吗?”他的锐利的目光注射着对方的脸。
天鹏的双眉锁着,故意避去对方的目光,答道:“是,我刚才读过。真是一派胡言!”
“正是。那新闻记者的推测实在是走错了路哩。”
“唉!霍先生,你也以为这新闻的推断不实在?”
“是。我知道这件事决不是令爱干的。”
俞天鹏忽连连点头道:“对啊!我女儿素性温柔,怎么会干得出这样可怕的事?
霍先生,你可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
霍桑瞧着他,答道:“我想这问题最好由你自己答复。”
俞天鹏呆了一呆,低声道:“哦,我怎么能答复这个问题?”
“俞先生,我想我们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哦…哦。我…我委实不知道。我…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霍桑仍注视着他,缓缓地答道:“那末,俞先生,请恕我直言。这件事不就是你自己干的吗?”
俞天鹏的,身子向后一仰,靠住沙发的背。他的眼睛突的张大,眼珠似乎要突出来。
他略停一停,摇头道:“霍先生,你误会了!”
霍桑的目光仍不旁鹜,答道:“俞先生,我想我不会误会。我有证据。”
“喔?什么?”
“请问前天晚上那件不幸的事发生以后,宾客们一哄而散,那时候可是在十一点钟相近?”
俞天鹏低头斟酌了一下,答道:“是啊。”
“请问你在十一点钟以后干过什么事情?”
“我就回到房里去睡。”
“你回房以后可曾再出去过?”
天鹏顿了一顿,很坚决地答道:“没有。”
“确实没有出去过?”
“是。”
“那末你上床以后可是就立刻睡着的?”
俞天鹏的目光注视着地毯。他分明觉得霍桑的问题越逼越紧,他的答话也不能不加意审慎。
一会,他才说:“那也不是。起初我反反复复地不能合眼,直到深夜才睡着。”
霍桑点点头:“这是实话。你受了那股怨气,当然不能够立刻睡着。但在你反复的当儿,可曾听得什么声音?”
天鹏又仰起些身子,搓了一会手,终于目定口呆地答不出。其实霍桑这句话有什么用意,连我也莫名其妙。
霍桑又微笑地说:“你不能回答吗?这就是证明你回房以后曾重新出去过的一种有力证据,也是我对于你的第一个疑点。”
俞天鹏仍呆瞧着不答,但他的脸色却在和他的白发掩映媲美。
霍桑又淡淡地说:“俞先生,我告诉你。当前夜十二点钟缺十分的时候,我曾打过一次电话给你,竟没有回话。我略略有些疑讶。等到十二点敲过,我又打第二次电话,仍旧没有人接。论情,电话箱既然在这书室中,你的卧房就在隔壁,当然听得见。我已经查明,电话并没有坏。可是两次不答应,可见那时候你并不在卧室中!”
这是一个新的揭露。我才知道霍桑所以怀疑天鹏,还有这一个疑点。但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天鹏?他既从不曾和我说起,所以我始终困在疑团中。霍桑含着笑容,先回头向我瞅了一眼,又瞧到俞天鹏的死灰色的脸上去。
他又婉声说:“俞先生,我刚才已经表示过。我是佩服你的著作的一个人。
因为现在社会上有不少小说作者,只知道迎合一般读者的卑劣心理,把他们所需要的种种色情、肉感、神怪之类的颓废作品尽量供给。若要找几种有意义、有思想、足以指示人生道路的纯正读物,真像风毛麟角。你就是风毛麟角中的一人,值得我的敬仰佩服。所以前晚上我听得包朗兄讲起了那件事情之后,便料是钱芝山因着某种怨嫌,含血喷人。我觉得很不平。所以我在包朗兄回去以后,就打一个电话给你,一来慰问你一下,二来还准备毛遂自荐,打算和你接洽一下,把那个无赖钱芝山做戒一番。不料两次电话都没有打通。我起先还只私自诧异,想不出什么缘故。第二天芝山的凶案突然发生,我推度情势,就不能不想起上夜的事情而开始怀疑你。“
俞天鹏低倒了头,握紧了拳,但仍没有承认的表示。
霍桑继续道:“此外我还有两种证据,都足以证明你前夜到过钱芝山家里去。
第一,有人看见你在十二点钟时分从钱家里出来。“
天鹏忽然拾起头来:“有人看见我?喂,这是谎话!”
霍桑道:“不是谎话,同样有凭据。你自己瞧吧。”他从衣袋中摸出那封匿名信来给他。
俞天鹏接了信笺,蹄筋地展开来,急急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他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接着,他又把信笺凑近眼睛,似要辨认信上的字迹。他忽惊异地失声道:“哎哟!怪事,怪事!…霍先生,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你可知道是谁写的?”
霍桑道:“这信是昨天傍晚投到钱芝山的母舅谢家去的。瞧信封上的邮印,是在昨天早晨十点钟方才发出。发信人的姓名,我们还没有查出。你可是已经辨认出来?”
老作家张开眼睛在地板上凝视了一会,忽举起右手拍他自己的额角,又冗自摇头。霍桑的目光在闪动。他瞧瞧天鹏,又瞧瞧我。
他又问道:“俞先生,你可是认得出这笔迹?”
天鹏摇头道:“不,我不认识!”
霍桑又瞧我:“你呢?”
我异诧地答道:“你问我这笔迹吗?我怎么会认识?”
霍桑闭紧了嘴唇不回答,好像很失望。他的视线又回到老作家的脸上去。
天鹏大声说:“霍先生,别相信。这…这话是完全捏造的!”
霍桑依旧瞧在他的脸上:“喔,捏造的?俞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畏首畏尾地用谎话骗人?你说前夜里你没有往钱芝山家里去过吗?喔,我还有第二个证据。”他又从衣袋中取出一个硬纸包,打开来,是一把假象牙的小刀,那就是我在尸室中的门背后发见的。“俞先生,这东西你带到芝山的卧室中去后,无意中遗落在那里。现在我给你带回来了!”
俞天鹏震了一震,身子又靠住椅背。他的嘴唇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但他仍抵赖不认。
他摇头道:“不!这刀不是我的!”
霍桑仍用和婉的语调,辩道:“刀明明是你的。你何必赖?这是一把书桌上应用的裁纸刀。你当时怀着杀机,一时没有适当的凶器,就顺手带了这把裁纸刀去。
但你看见了钱芝山,在动手的当儿…“
俞天鹏突然直立起来,双手叉在腰部,怒睁着双目,他的呼吸也急促异常。
他厉声说:“霍先生,你不必再说下去!你的话完全不实在。这把刀是普通的东西,你怎么说定是我的?”
霍桑紧皱着双眉,似乎也失去了忍耐力。他把刀放在沙发上,也立起身来。
他庄言道:“俞先生,我很可惜。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何必也学那些没勇气的懦夫?你须知我们做事,完全凭着公道,所希求的是真实,可是不愿受骗。
我们固然不赞成那种询私情而抹杀正义的态度,但你如果有什么委屈,也不妨据实说明。
我们在公道范围之内,也当尽可能给你设法,决不会使你含怨到底,做法律的牺牲。
现在你一再说我的话不实在,好像我故意要诬陷你。这未免太过分了。那末,请你瞧瞧这最后的证据:“霍桑又从大衣袋中取出一只白瓷金花的茶杯。他指着茶杯继续说:”这杯子总是你家的东西吧?瞧,那边茶几上的瓷盘中还有同样花纹的五只,那分明是一组。昨夜里你喝牛奶时所用的就是这一只杯子。因此,你在这杯子上留下了三个显明的指印。“他又取起那把刀来。”这刀上也有几个指印,内中一个很清晰。经我比对的结果,它和杯子上的三个中的一个两两相同。
你如果再不报,不妨将你右手的中指再印一个下来比一比。“
这时候俞天鹏的抵抗的态度已没有维持的能力了。他的头垂得很低,两只手撑在椅子背上,像是个没有生气的石像。这情状看了怪可怜。我恨不能替代他。
他已到了无可辩赖的地步,唯一而且聪明的举动,只有把事实的真相完全告诉我们。我一眼不眨地瞧着他,希望他会马上仰起头来,直供他的罪史。可是他似乎没有那股勇气,兀自低垂着头站着。他的鲜红的帽结也似减了些色彩。
笃笃!…笃笃!…
在这情势紧张的当儿,书室门上忽然有弹指声音。第四个人进来参加这幕悲剧了。
九、变化
一刹那间室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袅娜的少年女子。
我一见便认识是天鹏的女儿秀棠。这时伊的玉容惨白,两条细眉蹙拢了,一双美目水汪汪地包着泪珠。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手中拿着一只元色缎子的鞋子。
伊一进门来,便俯着颤动的身子,向我们俩鞠了一个躬。我也立起身来,与霍桑照样还礼。伊用一只手抚摸伊的父亲的背。伊说:“爸爸,坐下来。…霍先生,你的来意我早已料到。不过我刚才听了你的话,知道你的看法还有一部分错误。你说杀死钱芝山的是爸爸?不是!你错了!”伊将手中拿着的鞋子抬起来,“霍先生,这是我的鞋子。前夜里我就穿了这鞋子往芝山家里去的。那时下过些小雨,鞋上的泥痕足以证明我的话。所以打死芝山的是我,不是爸爸!”
局势起了剧变。不但我料不到,连霍桑也显然出于意外。他的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窃宛的少女。他把刀和茶杯放在茶几上。
他顿了一顿,说:“俞小姐,你的话一部分我早已证实。因为你的别一只鞋子昨夜里已经到了我的手中,而且已经和我得到的足印比对过。”
秀棠点头道:“喔,怪不得有一只不见了。是巧林拿给你的?”
霍桑也点头道:“是,还有这一只鞋子呢。但你不能怪巧林,是我强制伊做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牵累我爸爸?”
“我不相信你能干这件事。这鞋子只能证明你前夜往钱家去过,但不能证明你曾经行凶。”
“他实在是我杀死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理由杀死他?”
秀棠道:“因为他诬辱我的爸爸。”
霍桑道:“我知道你和他有爱情。他诬辱你的父亲,你虽然不满,但至多也不过绝交而止,何致于竟行凶杀人?”
俞秀棠站在天鹏的椅于旁边,目光凝注在地上。天鹏目定口哆地在发愣,好像他的知觉已失了常度。霍桑静默地瞧着这父女俩。我也呆坐着,静待发展。
一会,秀棠仰面回答道:“我觉得他既然能够凭空诬辱我爸爸,可见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他虽然因着爱我的缘故被爸爸阻梗,不得已出此,但是他竟信口毁坏我爸爸的名誉,不顾爸爸的生死,他的居心太残忍了。这样的男子不但可怕,而且可鄙。因此我也变了心,决意替我爸爸报仇。”
理由很充足。伊的凛凛可畏的神气也确像有下这毒手的能耐。但霍桑仍以为行凶的决不是秀棠,是天鹏。他的料想不会有错误吗?我瞧瞧霍桑,仍静穆地凝视在秀棠的脸上,又不对回眼偷瞧伊的父亲。天鹏当秀棠进来的时候,也曾显露一种诧异的样子。他给秀棠扶到沙发上后,就呆木地坐着。他一听得伊自认凶手,忽又坐直在沙发椅上,张着惊骇的眼睛,静悄悄地不发一言。
霍桑又问道:“俞小姐,你怎样杀死他的?”
俞秀棠仍靠天鹏的沙发站着,一只手在卷伊的那件玄缎皮袄的圆角。伊定一定神,好似在把伊的脑中的思绪整理一下。
伊说:“前夜我爸爸昏倒以后,回到房中,神志虽然恢复了,但精神已受到严重的打击,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我自然非常心痛,因为这件事明明是因我而起的,我决不能不理会。所以到了十一点半光景,爸爸叫我上楼去睡,我就乘机脱身,预备和芝山去拼命。当时我为避免任何人的注意,走出了爸爸的卧室,并不上楼,就悄悄地直接从后门出去。”
这供认破除了一个疑点。秀棠不曾上楼,上一天女仆巧林的话实际上倒并不曾说谎。并且警士邵根福的见证也证实了。
霍桑又问:“你从家里出去时,就有谋杀钱芝山的意思吗?还是到了那里才发生凶念?”
秀棠道:“我已经说过,我早就预备和他拼命。所以我一看见他,就…”
霍桑又举一举手止住伊:“慢,你说得太快了。你进门时的情形怎么样?”
秀棠呆一呆,才道“我…我在门外叫了一声,他便自己开门让我进去。”
“唉,他自己开的门?那末你可记得你在叫门时有没有听得狗吠?”
“晤…没有…我不留心。”
“好。以后怎么样?”
“我进了他的卧室,就申斥他不应诬辱我爸爸,问他有什么挽回的方法。他…他不接受,还说了几句无礼的话。我…我一时发火,就取起书桌上的一方石砚,向他的头上一掷,他顿时血流如注,倒地死了!”
“喔,你是用石现击死他的?这石砚呢?我们可没有看见。”
秀棠低沉了头,说:“我把它带出来丢掉了。”
霍桑的嘴唇牵了一下,斜着眼光向我闪一闪,似暗示我伊的故事不完全实在。
我也觉得伊不曾提及石蹬的事,显见有脱漏。
秀棠继续道:“我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寻我给他的信件和肖照,然后就从他家里退出来。”
霍桑道:“你的肖照和信件可曾拿回来?”
伊又疑迟了一下,应道:“拿到的。但当我走出门口的时候,看见门背后仿佛有一个人。当时我不敢仔细瞧,匆匆地走出来。我走出了弄口,又看见对面停着一部黄包车。我起先还不在意,等我回到家里,先进爸爸的房里去,瞧瞧他是否睡着。
不料床上是空的,爸爸也出去了。我才知道爸爸叫我去睡是有作用的。他也要悄悄地去看钱芝山。但他坐了车子赶到那里,已在我事成之后。所以他后来虽也曾走进芝山的书室里去,惊惶中又遗落了这把裁纸刀,但他实在没有犯罪。霍先生,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了。杀死钱芝山的是我,有什么处分应当由我一个人承受!“
故事很动人,但我看不透它的真实性到什么程度。因为凶器的差别是一个最大的疑点。霍桑仰起些身子,正像要发表判断,忽因俞天鹏的动作而中止。天鹏突然把两只手挥一挥,挣扎似地撑起来。他颤巍巍地立直了以后,又摇着手。他的浑身都在颤动了。
他说道:“先生们,我真是十二分惭愧!我委实太多顾虑了;早先不讲实话,破费你们的工夫。真该死!霍先生,我老实说吧。钱芝山实在是我杀死的。秀棠所以承认,无非想代替我受过。其实依照新陈代谢的原理,少年人对于社会的责任比较重,生命也比较可贵。像我这样年纪,再活不到几年;秀棠却像一朵含苞的鲜花,正在欣欣向荣。现在伊一时昏聩,竟愿意为我断送前途;这是伊受了愚孝的遗毒!
我若是默认不说,真是太自私,太不人道!二位先生请不要相信伊的话:现在我来告诉你们。“
“爸爸,你…你不能!”秀棠的刺耳的声浪又闪过来,“霍先生,别信他!
凶手是我!“
“霍先生,不是,不是伊!是我!”
我仿佛进了梦境。这种杀人的凶案,父女俩竟互相争认,使我想起了“难兄难弟”中的朱荣邦洪伯道两个主角。这真是无独有偶的事。但到底谁是真谁是伪?
霍桑又将怎样处置?我和霍桑面面相觑,室中忽然静下去。俞秀棠走前一步,似乎又要向我们分辩。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箱上铃声忽然大震。电话是打给俞天鹏的,理当由他们接话。但那时候父女俩都失了常态,静立着不动。
我为权宜计,就走过去接话。巧极,打电话的是汪银林,本要找霍桑谈话。
霍桑便走过去接谈。不到两分钟,他就挂上听筒回来。
他摇着头对我耳语道:“唉!包朗,这件事玄之又玄!我仿佛给厚雾包围着。
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线光明。我们已经走进了迷途哩!“他回头瞧着那父女俩,”
这案子的真凶此刻已经在警署里了,你们俩互相承认,实在都是虚话。现在你们得休息一下哩。等我弄清楚以后,再来听你们的小说故事吧!“
这个迷离而紧张的局面会这样子下场,委实想象不到。外面的冷空气刺醒了我的近乎模糊的头脑。所以我跟着霍桑从俞家出来时,仿佛走出了天方夜谭中的境界,回到了现实。这案子真是变化不测。霍桑的话是实在的吗?或是借此做一个搪塞的下场?到了白杨路转角,霍桑才告诉我。
“我的话是实在的。银林说有一个凶手向警署里去自首。他已经查问实在,所以叫我们快去。”
我道:“你想这自首的当真是真凶?”
霍桑疑迟道:“我真说不定。变化太多了,我的脑子也给弄模糊了!”
我们到了警察总厅,看见了汪银林,才知那自首的凶手是一个女子。这又是出乎霍桑的预期之外的,因为他根据着心理的因素,一再表示过这血案不是女子所能干的。
这女子才十九岁,姓王。名叫宝球,就是我们无从推拟的那个披黑狐裘围巾的女子。汪银林说明他正要动身到霍桑寓所去,这女子忽然来自首。他听了伊的供述,又招谢妇到警署里去辨认,证实伊的确就是两次到谢家去过的那个女子。
桑警士的报告也有了印证。我看见那女子有个圆形的脸儿,肌肉丰腴,皮色略带苍黑。伊穿一件蓝绸的皮袄,黑缎裙,肩上有一条黑狐裘围巾。伊的身材相当高,神气上显着一种坚毅无畏的样子,体力也似乎很壮健。假使伊和一个寻常的男子搏斗,胜负也正难定。伊见了我们,也没有羞怯之色。大家在汪探长的办公室中坐下来。霍桑就请伊将经过的情形重说一遍,伊便侃侃地讲出来。王宝球说,伊和钱芝山本是同乡。
钱芝山在杭州秀州中学,宝球在之江女子师范。校址相距不远。宝球在浙江省立女中联合运动会中得过四百米赛锦标,芝山也是短跑健将,因此他们俩早已相识。经过了一年多的往来,他们俩的交情非常亲密,已达到了恋爱的境界。芝山曾向宝球求过婚,宝球也同意了。但自从芝山中学毕了业,到了上海来,便渐渐冷淡起来。
起初宝球还不疑心他,后来连信息都不通,才料他必已弃旧恋新。到了本年的寒假,宝球耐不住,特地到上海来私下调查。伊果然探得芝山已别有新欢。伊曾和他见过几次面。他起先用虚话敷衍,后来便避而不见,明明欺伊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弱女,只会忍气吞声,决没有什么对付方法。宝球气不过他,才把这件事的委屈告诉了伊的堂兄王维成。维成在上海一家煤公司中办事,宝球到上海来,就住在他的家里。
维成听得了这回事,一面很严厉地责备宝球,说伊不应瞒了母亲,私自和男子勾搭,一面就蓄意去找钱芝山理论。
当一星期前,维成就寻到芝山家里去,因谈判而发生争吵。那时宝球果真等在门外,听得里面的声响,恐防吵出祸来,才赶进去排解。当时芝山曾答应伊,等他写信回去征求他的母亲的同意,约定一星期后给伊回音。伊相信了,才将伊的哥哥劝出来。从这事以后,伊仍留在维成的家里,等候芝山的回音。维成常申斥伊,说伊无耻。伊忍受不住,益发恨芝山的薄幸。
过了一个星期,回音还是没有。到了二十八日,星期六上灯时分,宝球去讨回音没有见芝山。伊以为他故意躲避,所以到了深夜,就悄悄地往芝山家去,准备和他开一次最后谈判。结果就造成了一件凶案。
霍桑听到这里,问道:“那末那晚上你到底进去没有?”
王宝球道:“进去的。我知道他每夜归家的时候很迟,所以在十一点光景,我就到德仁里口的门楼底下去等候。等了一会,他果真从外面回来。他突然间看见我,不无有些惊怪,但他并不怕我。他先叫我在门外等一等,接着便开了后门领我进去。”
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不期然而然地交接了一下,似乎彼此在暗示,当时大家虽各拟想过一种见解,但这样的进门方法却都不在料想中。
那少女继续道:“我到了里面,还没有说什么话,他不提回音,忽然不怀好意,又想用无礼手段。我当然拒绝。他从衣袋中摸出一把刀来,要想胁制我。我慌了,正想叫喊。他一只手举刀,一只手伸过来扼我的咽喉。那时我的性命危险了,就奋命地夺他手中的刀。他当然也拼命挣扎。争持问,那刀尖忽然在他的大阳穴上一触,他就倒下来了!”
霍桑遏制着惊异的情绪,问道:“这样说,他是在争斗间误杀而死的?”
王宝球指一指汪银林,答道:“是。那把刀我已经交给这位先生。刀上还有血迹呢。”
汪银林点头道:“我刚才已经瞧过,的确有不少血迹。”
霍桑又问:“他中了一刀就死的?”
那女子点了点头。
霍桑又问道:“这一刀恰正中在他的太阳穴上?”
王宝球照样点点头。
霍桑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下,回头问道:“银林兄,你那天可曾在尸体上发见这样的刀痕?”
汪银林寻思道:“这…这个我没有注意。那头已差不多敲碎了,就是有,也一定看不出。”他摸摸耳朵,又说:“今天十一点钟,夏医官就要检验。你不妨亲自到验尸所去瞧一下子。”
霍桑取出表来瞧瞧,点点头,又问那女子道:“他死了以后,你又怎么样?”
王宝球道:“我因着恨他入骨,还不甘心,所以到天井里去拿了一个石鼓蹬,把他的头颅击碎,方才悄悄地开了前门出来。”
“你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别的人瞧见?”
“没有。”
“有什么声音吗?”
“也没有。”
“你可曾瞧见一只哈叭狗?”
伊疑迟了一下,又摇摇头。
霍桑又问:“你出门后怎么样?”
王宝球沉倒了头,说:“我…我就回到我的哥哥家里去!”
“慢,你走出了谢家的前门,可曾看见什么人?”
宝球的头沉得更下了,犹豫着不答。
汪银林提一句:“你走出德仁里弄口时,不是看见一个警察吗?”
女子连连点头道:“是,我看见的。”
问答停一停。霍桑低垂了头在深思。那女子忽也含羞似地垂落了目光。汪银林把两手抱着他的右膝,安闲地等待下文。我的情绪很紊乱,还看不透这案子的最后结局,霍桑又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自首?”
伊道:“我起先以为这个人死有应得,原打算隐匿不说。但是我看见今天的报纸上已连累了别的没罪的人。我想芝山明明是自己误杀的,即使有罪,也应当由我担当,假使我不自首,岂不是反而害了人家的性命?”
霍桑又咬着嘴唇,低垂了头,似乎再想搜寻什么问题。我觉得王宝球的故事很近情理,回想刚才俞秀棠的话,便越觉得牵强。那末这案子闹了一回,却是一件误杀案。现在王宝球自首了,论情度势,在法律上伊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不过那俞天鹏父女既然没有干系,何以彼此争认凶手?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隐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