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之前新生要先去报道,我就是这时认识的威尔伯——威尔伯·布朗。当时他站在放课程说明和学校地图的桌子前,而我正想浏览那些手册。然而威尔伯不但没有让开,还抓起一把放在桌上免费取用的笔和便笺纸塞进书包里。
“你好,”我说,“能让我看一眼吗?”
他转向我。他身材壮实,戴着镜片厚厚的眼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
“抱歉,”他说,“我挡着你了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叫威尔伯,威尔伯·布朗,秋季开始读会计学。你也是读会计吗?”他伸出了一只手,我握了上去,但是后来又不得不把手挣脱出来以中止这过于漫长的礼节。
“我要去读酒店管理。”我说。
“我喜欢聪明的女孩。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呃,比如数学好的人?”
我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知道我喜欢酒吧的罗德尼,因为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我知道电视上管那个叫“风流倜傥”,就像米克·贾格尔[7]一样。威尔伯并不风流倜傥,但他也有某种特性——他平易近人,直白,熟悉而亲切。他不会像大部分男性那样吓到我,虽然事实证明是我判断失误了。
于是,我和威尔伯开始约会,外婆很欣慰。
“真高兴你找到了喜欢的人,这是好事。”她说。
我回家之后会和外婆说起威尔伯的事情。说我们去超市用打折券购物,或者数了从喷泉走到雕像需要多少步(一千两百零三步)。外婆从不过问更多的细节,对此我很庆幸,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尤其在涉及肢体接触的时候。虽然这些新的肢体接触很陌生,但也确实让我感到愉快。
有一天外婆让我请威尔伯来家里做客,我就喊他来了。外婆表现得很热情,就算她觉得失望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你的男朋友随时都可以来玩。”她说。
于是威尔伯开始时不时地来我家做客,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神探可伦坡》。他看电视的时候总会发表一些评论,还会问问题,我和外婆都很不喜欢,但我们忍住了没有赶他走。
“这算什么侦探片啊,开头就告诉你凶手是谁了。”他会说,或者,“太明显了,肯定是屠夫干的啊!”他总是这样喋喋不休,毁掉一整集电视剧,每次都猜错凶手。不过我和外婆每集都看过很多遍了,所以这倒不是问题。
有一天,我和威尔伯去文具店——他想要一个新的计算器。他那天看起来很不对劲,但我没有追问。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但他还是很烦躁地冲我说:“快点!”我们走进文具店,他拿起几个计算器试用,向我解释每个按键的作用。选好之后,他直接把计算器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你在做什么?”我问。
“你能闭上你的臭嘴吗?”他说。
我不知道哪件事更让我震惊:他骂的脏话,还是他没有付款就直接走出了商店。他就这么偷走了一个计算器。
不止如此。还有一天,我领完工资回家,威尔伯来做客了。这时外婆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她体重掉得很快,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外婆,我去把钱存到金库里。”
“我和你一起去吧。”威尔伯说。
“莫莉,你的男朋友真绅士。”外婆说,“快去吧,你们两个。”
威尔伯在存取款机旁问了我很多和酒店有关的问题,还问我打扫房间是什么感觉。我当然很乐意告诉他这些,告诉他铺好的干净床单、擦亮的黄铜把手是如何在阳光的衬托下将房间变成一片金色。我讲得非常投入,甚至没发现他在盯着我输入存取款密码。
那天晚上他突然离开了,就在《神探可伦坡》开播之前。接下来的几天我给他发了无数条短信,他都没有回复。我打了很多次电话,都转入了语音留言。有趣的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我从未去过他家,甚至不知道他的地址。他总说我家是多么好,最好还是来我家,说想多陪陪外婆。
大概一个星期后,我去取钱付房租,发现银行卡不见了。我问外婆要了她的那张,来到取款机旁——这才发现我们的“金库”已经被洗劫一空。一分钱都不剩。这时我才惊觉威尔伯不光是个骗子,还是个小偷。他就是一个彻底的坏蛋,最糟糕的那种人。
我被甩了,还被一个骗子耍得团团转。我感到很羞愧,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我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报警,让他们帮忙追回那笔钱,但这就意味着必须告诉外婆发生了什么——而我做不到。我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她已经遭受过太多的打击了。
“你的那个小男朋友去哪儿了?”几天没看到威尔伯,外婆问我。
“嗯,其实,”我说,“他决定离开了。”我不喜欢说谎,所以这不算是谎言,只是有所保留的真相。外婆也没再追问。
“真遗憾,”她说,“不过不用担心,亲爱的。大海里有很多条鱼。”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说。她看起来很意外,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表现得太难过。但我确实很难过,我气坏了,我只是在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学会了如何把怒火藏在平静的表面下,这样外婆就不会发现。她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她需要保持精力恢复健康。
不过,我一直在心底默默幻想着如何追踪威尔伯。我想过无数次,自己会如何在学校遇到他,用他背包上的系带绞住他的脖子。我想象过往他的嘴里倒漂白水,逼他承认自己做的事,向我和外婆道歉。
威尔伯卷款逃逸的第二天,外婆要去医院看病。那周她去了好几趟,但每次回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怎么样,外婆?他们查出病因了吗?”
“还没有,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
听到这些我不由得放下心来,因为虚惊一场总比真正患病要好。但我还是害怕,外婆的皮肤变得像皱纹纸一样脆弱,而且胃口也越来越差。
“莫莉,我知道今天是周二,该做大扫除了,不过我们可以改天再做吗?”这是她第一次要求改变我们的惯例。
“当然了,外婆,你好好休息吧,我来打扫就行。”
“好孩子,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呀?”
我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要是没有外婆,我又该怎么办?
几天后外婆又要去医院,回家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我能看出来她十分憔悴。
“我好像确实得病了。”她说。
“什么病?”我问。
“胰腺出了问题。”她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道。
“他们开药了吗?”
“是的,”她说,“开了药。很不幸的是,这种病会导致疼痛,所以他们开了止痛药。”
她以前从没提起过疼痛,但我隐约察觉到了。我能从她走路的姿势、挣扎着在沙发上坐下或起身的样子中看出来。
“是什么病呢?”我又问。
她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说:“我要躺一会儿,今天太累了。”
“我给你泡茶,外婆。”我说。
“太好了,谢谢你。”
几周过去了,外婆变得越来越沉默,做早餐的时候也不再哼歌了。她的体重掉得很快,每天吃的药也越来越多。
我不明白。如果她正在服药的话,为什么没有变好呢?
我决定一探究竟。“外婆,”我说,“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时我们刚吃完晚饭,正站在厨房里洗盘子。“亲爱的莫莉,”她说,“我们去坐下说。”我们在乡村风格的餐桌旁坐下——这是几年前从大楼外面的旧家具堆中捡回来的。
我等着她开口。
“我是希望你能有时间适应。适应现状。”最终她说道。
“什么现状?”
“亲爱的,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是吗?”
“是胰腺癌。”
于是,拼图的最后一片拼上了,一切谜团都解开了。这就说明了外婆为什么会如此消瘦又无精打采。她状态很不好,她需要正规的治疗才能痊愈。
“那些药什么时候才能起作用呢?”我问,“也许你该换一个医生。”但是她含糊其词,再次将真相深藏心底。胰腺出了问题。这个描述轻飘飘的,太过于无害,也太令人费解了。
“不会的,外婆。”我坚持道,“你会恢复的,我们能挺过去的。”
“唉,莫莉,有些事情并不是下决心就能做到的。我这一生过得很愉快,真的。我没什么可抱怨的,除了不能多陪陪你。”
“不。”我说,“我不接受。”
她的表情是如此高深莫测。她牵起我的手。她的皮肤很柔软,轻薄如纸,却又十分温暖。直到最后都很温暖。
“我就直说了吧,”她终于说道,“我要死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房间越来越狭小,地板倾斜,我无法呼吸,丝毫动弹不得。我以为我会晕倒在餐桌旁。
“我和科德维尔家说了,不能再为他们工作了。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们还有‘金库’。希望我不会死得太痛苦。但就算会疼,我也有医院开的止痛药,而且还有你……”
“外婆,”我说,“你——”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她说,“我不住院。我不想躺在病房里,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没有人能替代家人或者家的温馨。我只希望能和你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你明白吗?”
我确实明白。我一直极力无视真相,但此时已避无可避。外婆需要我,我还能怎么样?
那天晚上,在《神探可伦坡》开播之前很久外婆就去休息了。我扶她上床,吻了吻她的脸颊,对她说了晚安。然后我把厨房洗好的餐具整理归位,重新排列了柜子里所有的物品。一件一件擦拭为数不多的银餐具时,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收拾完之后,厨房里全是柠檬的清香,我却总觉得还有污垢藏在角落里,而我要是不把它们清理干净,腐败就会蔓延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至于“金库”和威尔伯的事情,我还是没有对外婆提起。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已经破产了,我没钱继续负担学费,甚至快要付不起房租。相应地,我增加了在丽晶大酒店的排班,这样才能有足够的钱负担外婆的药物,还有我们两人的日常开销。我们已经很久没付房租了,当然这一点我也没有告诉外婆。每次在走廊遇到房东罗索先生,我都会恳请他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解释道,外婆生病了,家里的收入来源只有我。
与此同时,外婆的病情也不断恶化。我会在她床边给她读大学的手册,聊我感兴趣的课程和项目——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去那里上课了。外婆闭上眼睛,但我知道她在听,因为她嘴角有一抹平静的笑意。
“我死后,你需要的时候就用‘金库’里的钱。如果你半工半读,‘金库’的钱至少还能支撑两年的房租……包括你的学费,这样你就能过得轻松一点。”
“好的,外婆,谢谢你。”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站在公寓的正门前。我走神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拖把斜靠在墙边,而我正紧紧抱着外婆缝的枕头。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的拖把,又是什么时候拿起的枕头。镶木地板看起来很干净,却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顶灯不厌其烦地照在我的头上,太过于明亮、温暖,令人无所适从。
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多久了?地板已经干了,我的手机响个不停。于是我从外婆的扶手椅上拿起了手机。
“喂,我是莫莉·格雷。”
对方停顿了一下,说:“莫莉,是我,丽晶大酒店的亚历山大·斯诺。很高兴你回家了。”
“谢谢,是的,我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了。警探问过问题后开车送我回来的,她真好。”
“当然。谢谢你愿意配合,你的证词肯定能帮到调查的。”
他再次停顿了片刻。我能听到电话那端浅浅的呼吸声,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家里接到斯诺先生的电话,但是他本来就很少打电话。
“莫莉,”他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今天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熬,对我们也是,尤其是布莱克夫人。布莱克先生逝世的新闻已经在媒体上传开了,酒店的员工也都很难过。”
“嗯。”我说。
“我记得明天是你这几周以来唯一一次休假,你今天也确实经历了很多,但是布莱克先生的遭遇让切莉尔大受打击,她说她明天来不了了。”
“但是发现尸体的并不是她。”我说。
“也许大家面对压力的反应各不相同。”他说。
“嗯,当然。”
“莫莉,你觉得,你明天可以来顶替她的排班吗?我真的很抱歉——”
“当然。”我说,“多一天工作我也不会死。”
对面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还有别的事吗,斯诺先生?”
“不,没有别的事了。谢谢你。明天早上见。”
“明天见。”我说,“晚安,斯诺先生,祝你好梦。”
“晚安,莫莉。”
注释:
[1]常用来形容幽默风趣的成功中年男性。
[2]桑莎恩的英文是Sunshine,意思是阳光。
[3]大卫·爱登堡(David Attenborough),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旅行路程最长的人,多年来与BBC的制作团队一起,实地探索过地球上已知的所有生态环境,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自然博物学家,还是勇敢无畏的探险家和旅行家,被世人誉为“世界自然纪录片之父”。
[4]奈飞(Netflix),美国会员制流媒体播放平台。
[5]iRobot出品的智能扫地机器人。
[6]Fly-by-night,俗语,形容不可靠的、不被信任的人。
[7]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英国摇滚歌手,滚石乐队创始成员之一。


星期二
6
不得不承认,我昨晚做了噩梦。我梦到面色灰白的布莱克先生走进我家前门,就像一个活死人。我坐在沙发上看《神探可伦坡》,转头对他说:“外婆死了之后,就没有其他人来过这儿了。”他开始大笑——笑话我。但是我死死地盯着他,他的肢体化成了灰烬,细腻的黑色粉尘落在我的地板上,被我吸进了肺里。我开始干呕、咳嗽。
“不!”我喊道,“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快出去!”
但是太晚了,他的灰尘散落四处,我惊醒的时候大声喘着气。
现在是早上六点整。早睡早起精神好,但是我只有早起。
我起床,收拾床铺,小心地把被子上外婆缝的星星铺在正中央,中间的一角指向正北,然后走进厨房,系上外婆的佩斯利花纹围裙,准备一人份的茶和松饼。早晨实在是太安静了,切松饼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恼人。我快速吃完早饭,冲了澡出门上班。
锁门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背后清了清嗓子,是罗索先生。
我转身面对他:“早上好,罗索先生,您起得真早。”
我本以为他会遵循基本的礼仪跟我问一声好,但他只是说:“交房租的日期早就过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付钱?”
我把钥匙放到衣服口袋里。“几天之后我就会交付房租,届时一定会付清所有欠款。您了解外婆和我,我们是守法公民,绝不会欠款不还。我很快就会付钱的。”
“你可记住了。”他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关上了门。
真希望人们走路的时候都能好好把脚抬起来,拖着脚走路太邋遢了,给人印象很不好。
好了,好了,我们可不能随便评判别人。我听见外婆在脑海里说,优雅又从容。这是我的缺点,我总会忍不住去评价他人,或者希望世界能按我的想法运作。
做人要像竹子一样,柔软而有韧性,强风下会弯曲,却不会折断。
柔软,韧性,这些都不是我的强项。
我下楼,走上大街,决定今天步行去上班。天气好的话,走上二十分钟是很惬意的事情。但今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看到繁忙的酒店,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我的职业精神总能让我早到半个小时。
我和前门的普莱斯顿先生打了招呼。
“天哪,莫莉,别告诉我你是来上班的。”
“是呀,切莉尔昨晚请了病假。”
他摇了摇头。“当然。莫莉,你还好吗?昨天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让你看到了那样的东西,真是……”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起了昨晚的梦。梦中的布莱克先生和现实中的他重叠在一起,躺在床上,死了。“不要过意不去,普莱斯顿先生,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过这件事情确实……让我有点难受。我会努力保持冷静的。”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普莱斯顿先生,布莱克先生昨天有朋友……或者其他客人来访吗?”
普莱斯顿先生整理了一下帽子。“我没有注意到。”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哦,就是问问。”我说,“警察会调查的。如果是谋杀的话。”
“谋杀?”普莱斯顿先生严肃地看着我,“莫莉,如果你感觉不舒服,或者需要帮助——就来找我,记住了吗?”
我不擅长解读他人的情绪,普莱斯顿先生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现在他的表情很强硬,眉毛因担忧而皱起,就算是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谢你,普莱斯顿先生。”我说,“你真好。不过,今天肯定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呢,考虑到昨天这里来了那么多警察和医护人员。恐怕他们的鞋子并不像你的那么干净。”
这时,普莱斯顿先生抬了抬帽檐,注意到一些客人打车遇到了困难。
“出租车!”他喊道,然后转身面向我,“请照顾好自己,莫莉。”
我点点头,走上红色的阶梯,穿过透亮的旋转门。无数的顾客进进出出,斯诺先生就站在大堂前台,眼镜斜歪在鼻梁上,一缕头发从用发胶固定好的发型中散落出来,前后摆动,就像一根摇来摇去的手指。
“莫莉,真高兴你来了,谢谢你。”他说。他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头条新闻醒目得令人无法忽视:《富豪查尔斯·布莱克于丽晶大酒店内死亡》。
“你看过这个了吗?”他问。
他把报纸递给我,我匆匆浏览了一遍文章。大意是说一名酒店女仆发现布莱克先生死于自己房间的床上。万幸,报道中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接下来是一些对布莱克家族的介绍,包括他的孩子和前妻。
近年来,布莱克产业的正当性频繁遭受质疑,据称该企业涉嫌多项金融犯罪,包括贪污和诈骗,但谴责的声音都遭到了布莱克律师团的强力反击。
读到一半时,我注意到了吉赛尔的名字,看得更仔细了些。
吉赛尔·布莱克是布莱克先生的第二任妻子,比丈夫年轻三十五岁。她很有可能成为布莱克产业的继承人,针对该问题的争议已在家族内部发酵多年。布莱克先生被发现死亡后,曾有人目击吉赛尔·布莱克戴着墨镜,在陌生男子的陪伴下离开了酒店。经数名酒店工作人员证实,布莱克夫妇是丽晶大酒店的常客。当被问及布莱克先生是否会在酒店召开商务会议时,酒店经理斯诺先生表示“无可奉告”。负责本案的斯塔克警探称,尚未排除凶杀的可能性。
我读完了报道,将报纸还给斯诺先生。当我意识到最后那句话到底写了什么的时候,忽然觉得脚下有些不稳。
“你也看到了吧,莫莉?他们竟然暗示这里发生了……发生了……”
“谋杀。”我说,“犯罪。”
“没错,是的。”
斯诺先生试图扶正眼镜,却不怎么成功。“莫莉,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在酒店里发现过任何……不正当行为?无论是布莱克夫妇还是别的客人。”
“不正当?”
“比如犯罪。”
“没有!”我回答道,“绝对没有。如果我发现了,肯定会第一个通知您。”
斯诺先生左顾右盼,走出前台,穿着黑白色制服的员工接替了他的位置。很多员工手里都拿着报纸,我猜布莱克先生会是今天的话题中心。
斯诺先生指了指阶梯旁边隐藏在阴影中的祖母绿沙发,我们走了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我的身体陷进柔软的天鹅绒,没有不小心坐到弹簧上的危险(就像我家里的沙发)。斯诺先生坐在我旁边,低语道:“吉赛尔现在还住在酒店里,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她没有其他去处了,你明白吗?她现在的状况很糟糕,我把她安排在二楼的客房里了,桑妮塔会负责打扫她的房间。”
我感到胃里一阵颤动。“好的。”我说,“我该去工作了,酒店可不会自己变干净。”
“还有一件事,莫莉,”斯诺先生说,“布莱克夫妇的房间被封锁了——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警方还在那里进行调查,已经贴上了防护胶带,门外也有人看守。”
“那我该什么时候前去打扫呢?”
斯诺先生盯着我看了很久。“你不能去打扫那间房,莫莉。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好的,我明白了,我不会去的。再见。”
说完这句话我就站起身,走下大理石台阶,来到了地下的客房服务中心。
崭新的制服已经在衣柜外等待我的到来,包裹在塑料薄膜里,仿佛昨天的惨剧从未发生,仿佛过去并不存在。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我迅速换好制服,将自己的衣服挂进衣柜,然后找到我的推车。令人惊喜的是,推车已经准备万全(这一定是多亏了桑妮塔或者桑莎恩,绝对不可能是切莉尔)。
门外灯光亮得刺眼,我在名为走廊的迷宫里兜兜转转,来到了厨房。胡安·曼努埃尔正在将剩余的早餐倒进巨大的垃圾桶里,然后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我从来没去过真正的桑拿房,但我猜和这里是差不多的——只是没有厨余垃圾那种刺鼻的味道。
胡安看到我后放下了手中的喷头,一脸担忧地看过来。
“愿主保佑你[1],”他说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你好,莫莉小姐。你现在怎么样?我一直很担心你。”
今天所有人见到我都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让我有些烦躁。死的又不是我。
“我很好,谢谢你,胡安。”我说。
“但是你发现了他。”他睁大了眼睛,低声说,“他死了。”
“是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喃喃道。
“意味着他死了。”
“我是说,对酒店来讲意味着什么呢?”他向我走近了几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个推车了。
“莫莉,”他小声说,“那个布莱克先生,他很有影响力,太有影响力了。现在又该由谁来主持局面?”
“斯诺先生。”我说。
他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是吗?他?”
“是的。”我断言道,“斯诺先生掌管这家酒店。现在我们可以不谈这些了吗?我该去工作了。今晚的房间必须另作安排,据说四楼被警察监控了,所以你今天就住在二〇二号,可以吗?去二楼,不能去四楼,要避开警察。”
“好,别担心,我不会被抓住的。”
“还有,虽然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是吉赛尔·布莱克也住在那层,所以你要小心,可能会有人去调查。在调查结束之前你要保持低调,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