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杜少谦接过我手中的树杈,小心翼翼地挑起了那张面具,银光闪动间,有一柄剃刀赫然出现在树木上。9我本想伸手去取,杜少谦却一把薅住了我的胳膊:“慢着!”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接过手电筒照耀着剃刀。杜少谦单手托着下巴,盯着那柄剃刀若有所思,蹭着碎步来回踱着。然后,我看到他顺着刀柄指引的方向突然扭过头去,一声低沉的叫喊随即脱口而出:“不对!”说着杜少谦夺过手电筒冲向河岸,我连忙跟了去过。手电筒扫过的河流汹涌澎湃,较之此前的水势有增无减,但河面上那座木桥…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愕然张大了嘴巴,回身望了望扎在松树上的那柄剃刀,问杜少谦:“这么说这东西引我们到这里,就是想告诉我们这座木桥…”杜少谦摇头:“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非常狡猾。”“你是说那东西是个人?”我满口诧异,“这怎么可能!常人怎么可以那么轻快地越过丈二高的砖墙?杜科长,我可是睁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咱自己的眼睛总不会糊弄咱吧?”“邱明,有时候有些事眼见并不一定真的为实。”杜少谦解释道,“就像我根本不相信是那张飞走的纸人割掉了吴先生的头颅,尽管…尽管我目前还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不过我总觉得魁岭这地方处处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好像…好像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至于这个狡猾的家伙是如何越过砖墙,我倒是明白了两分。你还记得下缓坡时我停了一会儿?其实我是在查看他留下的踪迹。”我好奇起来:“这么说杜科长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杜少谦“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地面由于雨水比较泥泞,在上面我看到一些奇怪的印痕,我比量了比量,发现这些印痕以四点之势呈方形——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年迈老人使用的那种四角拐杖,这种拐杖就像人的第三条腿,夯实平稳,而这个人留下的印痕正是如此。所以,我断定他在借力。那么,什么力量会让常人在瞬间跃出三五米开外?必然是弹簧这类东西。也就是说,这个人利用了一种与四角拐杖和弹簧相关的器物来装神弄鬼,然后成功地完成金蝉脱壳。”我疑问道:“可是,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行事,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些?这不是有点那个啥嘛!”杜少谦说:“没错,如果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的确有点过了。换作我,我也知道这类把戏骗不了多久。既然如此,那他必定是另有目的,比如,掩饰些什么。”我听罢连连叹息:“可惜我们没能抓住他,否则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点线索什么的。”杜少谦点点头,然后折身取下面具和长袍以及那柄剃刀递给我,他说:“收好这些。”我并不在意地叨咕了一句:“人都跑掉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杜少谦边快步走出树林边说:“对于某桩案件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是毫无用处的。远的不说,就说说这副面具和长袍。刚刚我仔细看了看它们,用来缝制的麻线之间距离相等,既规矩又漂亮,简直分毫都不差,再加上那个让人费解的弹簧器物,这就足以说明制作它们的人心思缜密。假如这个人就是刚刚逃掉的那个,那么正如你刚刚提出的疑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小题大做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由此,我们是不是又可以更加肯定了此前揣测?还有那柄剃刀,为什么会是剃刀,而不是匕首或是其他常见的利器?”杜少谦一连串的充满自信的反问有条不紊,可想而知,这样的分析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是何等新奇,尽管此后我知道,这不过是作为一个刑侦人员最基本的禀赋。我发觉自己的胸膛温热起来,就连满目的雨水都不再那么令人生厌。对于未知的痴迷本来就是世人的通病,何况,当时我才二十三岁而已。
而这时杜少谦似乎显得意犹未尽,他继续说道:“再给你讲件事情。十几年前,我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桩特别奇特的三人连环凶杀案。说是奇特,是因为杀人者作案的手法极其古怪,现场留下的线索简直微乎其微,只有一些细碎的指甲残屑。后来,我根据这仅有的线索顺序脱掉了三名死者的袜子,结果发现三人都无一例外被修理过脚指甲,而且,经法医鉴定,还是在死亡之后进行的。就是说凶手先杀了人,接着脱掉死者袜子为他们修理脚指甲,然后再给死者穿上袜子逃离案发现场。我就是凭借这条微不足道的线索,最终查出了凶手。你能推测到凶手杀人的理由是什么吗?”我咂着嘴,脑袋里拼命搜索着凶手犯罪的各种可能性,只是这些忽闪而出的答案还未成型就被我断然否决掉了,最后不得已败下阵来,连连摇头道:“杜科长,别再为难我咧!这个凶手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杜少谦似乎瞅准了这个机会,我话音刚落,他便突然转身盯着我,接着极其严肃地正言道:“邱明,我要你协助我调查纸人割头颅这桩案子。”杜少谦的斩钉截铁弄得我愣了片刻,我虽然心里窃喜不已,但却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杜少谦说:“现在河面的木桥已经损毁,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魁岭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所以咱们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离开此地,我找不到别人帮我。还有一点更重要,昨晚你我还有老崔睡在同一个房间,你们二人杀害吴先生的嫌疑可以排除,除此之外我不能去相信与之相关的任何人,甚至包括李桐。因此,目前只有你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可是,可是还有老崔呀!”我紧撵着杜少谦的脚步,“老崔…”“就这么定了。”杜少谦干净利落地摆手道,“回到跃进旅馆后不要声张,一切听我指令。”我见杜少谦如此决绝,根本不容我再行辩驳,于是横下心来脱口问道:“既然是这样,杜科长能不能先告诉我,那个三人连环凶手案凶手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杜少谦突然展露出了少有的微笑:“你自己去思索答案岂不是更有趣?我相信你可以的,或许…随着我们调查的深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豁然开朗。好啦,现在让我们罗列一下与案件相关的人员,除去跃进旅馆的谢掌柜,伙计皮五以及杂工陈婆,再就是李桐和刚刚逃走的那个人。我看这样,为了今后查案方便,以后我们就称这个人为‘獠牙剃刀’,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那柄剃刀实在太过莫名其妙。”“岂止是剃刀莫名其妙!”我接茬道,“我觉得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不对劲儿,先是吴先生脖子上长出的那块诡异的印记,然后又是谢掌柜口中的传尸鬼疰,接着还有苇塘里那个拼命乱吼的大哼哼,最要命的是那个从血洼里爬出的纸人…好像,好像都跟吴先生被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我又说不上到底有什么关系。”杜少谦说:“看来你已经替我整理好了思路。那么,按照这条线我们就可以设定如下问题:第一,吴先生下颌那块印记是怎么来的,他是否真的是染上了传尸鬼疰?第二,苇塘里的大哼哼究竟是什么东西?第三,凶手是如何于短时间内在封闭的房间里杀掉吴先生然后拿走头颅,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要杀害吴先生,而不是别人?第四,凶手为何要用纸人来掩饰这件事儿,从而让我们相信是纸人割掉了吴先生的头颅?那个纸人又是凭借什么力量从血洼里爬出来飞出窗外?第五,‘獠牙剃刀’的身份,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杜少谦的叙述字字铿锵,透着十足的冷静,似乎这五点疑问在他胸中斟酌已久。于是我问道:“这么说杜科长心里已经有了底?”杜少谦说:“邱明,你先别急。我之所以能捋出这五点疑问并不是想当然,而是我在查看吴先生的尸首后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是至关重要的,举个例子,就如同把你的眼睛蒙住,递给你一只橘子,你首先要确定它是否真的是橘子,然后你才可以剥开它放心地品尝。”我思量着杜少谦话中的隐意,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时他冲入吴先生房间的景像。我说:“杜科长曾经查看过吴先生的手掌,还捻了捻地上的血迹,难道你指的是这两点?”杜少谦说:“不错。看来你在观察方面的特质要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要知道但凡我们接触某桩案件,有三样东西是无法越过的,它们就是天、地、人。‘天’的意思就是死者被害的时间;而‘地’则指的是凶手作案的地点;至于‘人’,就是死者本身。”我听着有些糊涂,忙问道:“杜科长,你到底要说什么?”杜少谦说:“我是想让你明白,所有的调查都绕不开这三样。只有完全确认它们没有问题,接下来的进行才有意义,否则,我们再用心也都是白费力气。”我连连点头:“就是说杜科长已经确认了它们?”杜少谦说:“是。咱们听到喊叫冲进房间,发现有人被杀害——咱们之所以认为死者就是吴先生,是因为他此前确实住在咱们的隔壁,这是常识,顺理成章,甚至连想一下都显得多余。然而,一旦咱们以调查者的身份参与进去,那么首先就要摒弃所有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在这个时候,死者是不是吴先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要去证明死者就是吴先生。只有这样,我之前所说的‘人’这一条才能确认。”我打趣道:“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弯弯绕。那杜科长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证明的?”杜少谦说:“死者被割掉了头颅,尽管他的穿着和吴先生一模一样,但是衣服鞋袜都是外物,它们是可以替换的,而身体却无法替换。手掌是一个人与外界接触最频繁的地方,这时候检查它们就可以快速判断出死者的身份。比如,根据手掌上的茧皮和硬结很容易确定死者是否从事体力劳动;再比如,死者左手食指上指骨里如果有被针刺伤的痕迹,那么很可能他是个裁缝,这样在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会看到由于使用剪刀而留下的茧皮;另外,倘若死者全部的手指较常人略黄,那么他应该是照相师傅或者外科大夫,因为他们要用到两种东西——显影剂和碘酒;还有,中指和食指指尖发黄的死者常常是个烟鬼…”
我追问道:“那么吴先生——不!是死者,死者的手掌都告诉了你什么?”杜少谦说:“死者的手掌修长而丰厚,虽有茧皮但不坚硬;右手中指关节变形,凸出一个如豆粒般大小的肉疙瘩。前者说明他近些年的生活较之从前得到了改善,要知道战争时期即使一个文职干部也要时刻与枪为伴,解放以后就少得多了。后者则正好证明了他从事的职业的特点,因为只有长期用笔的人指关节才会如此。而这些,都跟吴先生的情况比较吻合。”我点头道:“那剩下两点你是通过地面的血迹确认的?”杜少谦加快了脚步:“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所有的物品都井井有条,可以肯定吴先生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割掉了头颅,只有这样他身体倾倒的方向才会和血迹流淌的方向一致。而且,我触摸地上的鲜血时,发现它们依旧温热,这些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咱们还是应该再行查看尸体以确认他的死亡时间,因为急死和猝死的人尸斑往往特别明显。如果这一点也毫无差错,那么咱们就完全可以肯定:吴先生确实是在那短短的两分钟内被杀的。但是吴先生被杀后尸身大量流血,这会导致尸斑的消失,希望在咱们赶回去之前它还在。”我不禁问道:“尸斑?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样的?”杜少谦说:“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同,尸斑也是千变万化,粉红、暗红、浅蓝和紫色的都有,很像殴打造成的痕迹。只是假如死者是中毒而死的,那么尸斑多为灰褐色。”我脱口问道:“所以当务之急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查看吴先生的尸斑?”杜少谦回答:“这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我还要去询问李桐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恐怕现在只有他才知晓。”我有些疑问:“可是,杜科长,沿路你们三人不都是形影不离的吗?”杜少谦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说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其实,我也在思量这个问题。三天以前,我突然接到上级领导的命令,说是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外出公干。我之所以觉得有些奇怪,是因为此前这类事情都是由其他科室的同志来负责,而我们科主要是负责侦缉刑事类案件。因此,当时我就跟上级领导提出了异议,但是没想到他根本没有理会我。我私下里问过这位重要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结果上级领导警告我不要问东问西,说只要保护好他的人身安全即可,甚至我连吴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什么?”我更加奇怪,“这么说吴先生前来辽东的目的杜科长也不知道?”杜少谦摇头:“沿路吴先生几乎很少跟我们说话,只是偶尔告知一下开车的李桐行进的方向,像是他心里早已盘算好了要抵达的地方。我们赶路很快,每晚休息也就是三四小时而已。就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吴先生像是特别着急似的,居然根本没有跟我们提休息的事。”我翻动着头脑里的记忆碎片:“杜科长,你还记得咱们开车赶往魁岭的时候吗?吴先生坐在我旁边,我有一个小发现:他时不时地撸起袖口看手表,正如你所说的,他的确是一副非常着急的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下颌生出了那块印记…难道,此前你和李桐都没有发现吗?”“没有,确实没有发现。”杜少谦断然道,“听你这么一说,也就是吉普车翻掉之后,直到咱们一起乘坐卡车越过小文字沟后,这个印记才出现的…”
我突然想起了老崔提及的小文字沟里上吊的女人,而谢掌柜又说传尸鬼疰是由于沾染了极重的尸毒,于是我猜测道:“会不会真的跟那自杀而死的女人有关?”杜少谦撇嘴冷笑:“根本无关。但是,吴先生很赶时间这条线索确实值得注意,我们不要忽略。另外,你记住,对陈婆这个人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我连忙追问:“你凭什么肯定?”杜少谦说:“说起来有点高深,其实很好理解。在物理学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词叫‘位移’。它说的是在各种情形下的各种人和事物,当挪动某一个人的位置的时候,其他的相关的人和事物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你认真想想看,跟吴先生接触的这些人在发现他的尸体之后,实际上都表现出了本该有的变化,而单单只有陈婆依旧跟从前一样,这样的情况无非有两种解释:一是她确实跟这件事情没关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是…”
杜少谦说到这里,我恍然想起追逐獠牙剃刀时撞见陈婆的瞬间。她确实显得有些太过平静,就像往湖水里抛入一枚石子,湖面居然并没有泛出涟漪。难道,陈婆其人真的跟吴先生被害有什么关联不成?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划破雨夜淅沥沥地漫入了耳际:“我等你们好久啦。”

第五章 界江怪谈

——是陈婆。她从“狗咬牙”砖墙笼罩的黑暗里滑出,如同一束垂直的静风,悄无声息。雨水打在她穿着的宽大桦皮蓑衣上,滴滴答答,答答滴滴。她就那么站着,眼神在我和杜少谦身上飘忽不定,看,看了又看…一股无可名状的惊悸麻酥酥地溜遍我的心头,为了掩饰这种慌乱,我轻咳了两声,这才问道:“陈婆,这黑灯瞎火你站在门外干什么?怎么连个麻油灯都不拿?”陈婆尖削的脸颊扭动了扭动,笑了,露出几颗歪斜的牙齿,她说:“灯都被他们拿走了。雨天路滑,我来迎迎你们。”杜少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要推开黑漆大门时,他突然转脸道:“他们?他们是谁?”“胡建设和徐海生。”陈婆慢悠悠地回答着。
杜少谦听罢快步冲入宅内。我跟在他的身后,脑袋里闪出此前皮五讲述大哼哼时,曾经提过这两个人。他说过,那被大哼哼剔成白骨的胡二嘎就是胡建设的儿子,还说他是魁岭武装部的头头儿,而那个徐海生,应该就是魁岭公社的社长。
待我们走上吊脚楼,果然在回廊里见到了他们二人。还没等我和杜少谦开口,那谢掌柜就指着其中一位大块头的汉子,满脸殷勤地向我们介绍:“这位,就是咱们魁岭的胡部长。”那大块头汉子捋了两把冒着青碴的腮帮子,撇嘴道:“啥他娘的胡部长,叫我老胡就行咧!”这时候,站在他身后那个戴着八角解放帽的小个子伸嘴道:“我姓徐…听说你们是从沈阳过来…”还没等徐海生说完,胡建设就不耐烦地皱眉道:“老徐,别整那些没用的!”他转而对杜少谦说:“我不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现如今在魁岭这一亩三分地儿出了人命,谁都脱不了干系!尸体我已经命人收好带走了,明天我就去城里向上头报告。从现在开始,你们都给我老实待在这疙瘩,哪儿也不准去!”我瞄了杜少谦两眼,心下犯起了嘀咕: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是要查看吴先生尸体上的尸斑,可是现在案发现场显然已经遭到破坏,这样一来杜少谦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而杜少谦听罢胡建设这番话,似乎并无一丝惊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老胡,我听从你的吩咐即是。不过,我要提醒你,河上的木桥已经损毁。”胡建设在楼梯口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时眉宇间透着一股生硬,声音同样生硬:“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木桥坏了可以再建,啥时候建好我啥时候去城里报告,总之,你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没人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花样!”说着他咣咣地下了楼梯。
徐海生紧随其后,不过他在下楼时的表情很复杂,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就在他刚刚张嘴的当口,胡建设的催促随即让他灰溜溜地转身而去。
这时杜少谦快步来到吴先生被害的房间,他褪去之前面对胡建设时的平静,转而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房间各处,一边问道:“除去尸体之外,他们还拿走了什么?”一直缩在谢掌柜身后的老崔说:“其他的啥都没拿走。”杜少谦见老崔眼神躲躲闪闪,连忙和气地说道:“这事不怪你,是我事先没有考虑周全。”老崔这才展开了抽巴的脸颊,愣头愣脑地靠在了我身边,用力地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再去看杜少谦,只见他的嘴角突然泛起了一种异常奇怪的笑意。这笑意一闪而过之后,他便正色道:“李秘书,你先跟我到房间来一趟。邱明,你也来吧。”我们三人顺次走入房间,杜少谦随即命我将房门关闭。还未等李桐坐下身来,杜少谦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李秘书,我想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吴先生此次前来辽东究竟所为何事?”李桐慢吞吞地摘掉眼镜,一双眼睛在昏黄的麻油灯下闪着晶亮。他说:“杜科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了,其实…其实在出发前我曾问过吴先生,他只是说奉上级指派视察民生,旁的并无二话。”杜少谦问:“那么,吴先生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李桐踌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杜科长…这个,这个我真的并不清楚。原本,我只是军区的一名机要秘书,可是就在前两天,我们处长突然命我停止手头的一切工作,说是要派我外出公干,不久之后,我就在一处黑屋子里见到了吴先生。当时我还看到吴先生的桌上排了五六份人事档案,我偷偷瞄了两眼,发现其中就有…就有…就有杜科长你的。”听罢李桐的这两句话,我再也无法克制脑间的猜疑,忙对杜少谦说:“这实在是太古怪啦!杜科长,你是被临时委派给吴先生的,现在就连李秘书也是这种情况,到底吴先生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呢?为什么偏偏选中的是你们俩,而不是别人?”杜少谦摇头自语:“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选中我和李秘书两个并不相干之人,马不停蹄地赶去一处陌生的地方,接着毫无征兆地被杀害,房间密封,通往外界的仅有的木桥偏巧损毁…这些实在太过纷繁杂芜,我想…恐怕只有死掉的吴先生才晓得个中因由。”他停顿了片刻,又向李桐问道:“还有一件事情。李秘书,你能否帮我回忆回忆,吴先生下颌那块印记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李桐偏着脑袋盯着墙壁,嘴里“咝咝”个不停:“咱们的吉普车在小文字沟那地方抛锚的时候,我早就吓得惊慌失措,生怕吴先生出了啥闪失,所以根本就没去留意这个。”杜少谦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让李桐先回房间休息,又让他顺便将陈婆叫到屋中。
李桐走后,杜少谦伸出双臂用力地张开伸展,关节之处传来了两声疲惫的“咯咯”声,他对我说:“我看,咱们还是按照此前在河岸捋出的线索来寻找突破口,否则这些琐碎就会像一堆乱麻包裹在身上,最后会把你我生生废掉。”正说话间,陈婆从门缝挤了进来,脱掉桦皮蓑衣的她更显单薄,一身灰布小褂就像是套在一具枯骨之外,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有如睡眼惺忪的狸猫。她蹭着碎步来到我们面前,坐下身来时轻轻抚了抚额间垂落的稀疏灰发。
杜少谦试探着问道:“陈婆,您老今年贵庚?”陈婆颔首道:“老了,老了,不中用哩!盼着早点进棺材,省得给党和政府再添麻烦。杜科长,你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吧,老太太不喜欢拐弯抹角。”杜少谦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让陈婆给我讲讲你儿子陈光的事,之前听谢掌柜说,他是得了怪疾传尸鬼疰才毙命的,您老能不能详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陈婆听闻杜少谦提及陈光,原本展露的平静之气遽尔荡然无存,她仿佛陷入了痛苦的记忆里无法剥离,闷了好一会儿,这才用凄惶的声音说道:“这些旧事,说起来…说起话可长咧,既然…既然杜科长想知道,那老太太就跟你唠扯唠扯!我儿他…大概十年之前,差不多就是抗美援朝那阵子,当时我和小光已经在这跃进旅馆谋生活了,这份差使那还多亏咱们党和政府的帮衬。原本,我们娘俩过得还不错,旅馆的营生并不怎么太好,但是,这魁岭临着鸭绿江岸,岸上林子茂密,能填饱肚子的物件自然是不少,就这么靠天靠地,咱们倒也能混个囫囵饱。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半夜,旅馆里突然来了个客人…”
陈婆说着说着沁出两滴泪水来,她提起衣角抹了抹,接着又道:“这位客人的名字叫作张树海,他这人出手挺大方的,有那么一股子爽朗的劲头儿,对老太太那也客客气气,日子久了大家就熟谙起来。后来唠起家常嗑儿,我就问他还要在魁岭停留多久,他说自己是单身汉子,没什么牵挂的,哪里舒坦哪里就是他的家,似乎像是要长住下去的样子。小光这孩子命苦,从小他爹就扔下我们娘俩儿撒手西去,他跟着我没啥机会见世面,这回听到张树海聊起外头的玩乐事,心思就活泛起来。加上这旅馆客人稀疏,杂活我还能应付过来,他就没时没晌地跟张树海混成了堆儿。起初我是打心眼里挺高兴的,不是有这么句老话吗,跟着啥人学啥人。可是,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整天也不见个人影儿,常常是大清早才哈欠连天地回来,连口饭都顾不得吃倒头便睡。小光不但越来越瘦,而且脾气也急躁了,一点小事儿就跟我针尖对麦芒地又吵又嚷。我知道事有蹊跷,就去外头打听了打听,结果…结果不问不知道,原来张树海和小光跟当地一些不学无术的二痞子铆上了,整日昏天黑地地赌博,还抽上了大烟!”“这么说…陈光的赌资是这个叫张树海的人提供给他的?”杜少谦突然打断陈婆冗长的叙述,脱口道。
“当时我也问过小光这件事儿。”陈婆说,“要知道,俺们娘俩挣那一点辛苦钱,别说拿去豪赌,就连平日里的家用都紧紧巴巴。但小光好像根本不担心,他让我别管,说是输掉的都是张树海的钱,而且他还说张树海拿他当兄弟,这些钱不用还。这下我就更着急了,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太太我活了一大把年纪,除了咱共产党打倒土豪劣绅让老百姓当家做主,我还真是没碰上过。”杜少谦疑问道:“如此说来,陈光输掉的这些钱真的就没有还给张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