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际间“嗡嗡”直叫,这一切岂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我接着提出了自己的又一番疑惑:“可是…杜科长,我不清晰的是,听你的意思,死者孙鳏夫应该是被事先割掉了头颅,就是说先被杀死之后才放入了房间。可是你在查看他的血迹时,那些血怎么会是温热的,就像刚刚被杀害时的那般呢?”“这当然跟我提及的特定的时间有关。”杜少谦利落地答道,“实际上,处理好这件事情是需要技巧的,倘若差上一点火候,有可能就会变成一桩笑谈。这也是吴先生为何频频观瞧手表的另外一个原因。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也许你可能会感到诧异,不过,这一点老崔应该心知肚明。”“我?”老崔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杜科长,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知道。难道你忘记了吗?”杜少谦表情和善,“邱明曾经跟我唠叨过,在你们还未和我们三人相遇的时候,你曾经对邱明提起过闫二愣子这个人…你说过的,他临死之前要为自己造一口棺材,那棺材是用什么做的来着?”“爆马子木哩!”老崔咧嘴笑道,“我还当是啥事,杜科长你吓了我一跳…”
“杜科长,我明白了!”老崔话未讲完,我便接茬儿道,“你是说,吴先生利用了爆马子木?因为那爆马子木质地奇特,不但入土百年不朽烂,就连用它做成的器皿,酷暑伏天盛物三五天都新鲜如初,所以,那地上的血洼才会、才会那么像刚刚喷洒下的…”
“必然是这样!”杜少谦陡然提高嗓音,“好啦,吴先生,与纸人割头颅相关的所有枝节我已然逐一解释过了,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重温一下你一手制造的诡案——当晚,众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在你的授意下,张、李二人其中一位启动了吊脚楼的机关,于是整座楼房开始缓慢转动起来。这期间除去你事先解决掉的牵绊之外,还有几个自然条件帮助了你:第一,外边正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第二,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时不时地咆哮;第三,围绕在吊脚楼周遭的榆林,它们太过茂密,以至于常人身处其中,根本无法分辨东南西北。而正是前两者交汇而成的声响完全掩盖了我们对于吊脚楼转动的感知,直到…直到我们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事实上,那个时候吊脚楼已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而,不知情的我在冲出房间之时,由于精神上过于集中,加之回廊内并无灯光,就这样下意识地顺从了停留在记忆中的方向感,而事实上吴先生你正在房间内暗自偷笑,因为,原本你那间以我们为中心的房间已经由左边变成了右边!我见推不开房门,索性起脚踹开了,然后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再者,李桐本来就住在我们的对面,房间的位置对调之后,他的出现就更无一丝破绽!”
“太狡猾啦!”我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冲着吴先生叫嚷道。转而又想起了那张“叽嘎”鸣叫的纸人,“可是,可是,那张纸人怎么会从血洼里飞出来?这一点…我还是想不通!”“这个并非难事。只不过需要三个人协同完成。”杜少谦振振有词,“他们三人就是:张树海、李光明以及李桐李秘书。这里就不得不先提及李秘书这个人,我的推断是,李秘书不单单只是一名军区的机要秘书,他应该曾在杂耍班待过,或者跟卖艺的手艺人学习过一些足以迷惑人心的小把戏!至于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稍后我会告诉你们答案。其实,这个恐怖的纸人之所以能飞出花窗,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窗子的问题,这一点由李光明来完成。他借口杀人者是通过窗子逃脱从而拔开了插销,这样一来,片刻之后穿堂风就会让花窗自然敞开,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然后是张树海,你还记得他当时穿着什么吗?”“桦皮蓑衣。”我脱口答道。
“对,就是桦皮蓑衣。”杜少谦接着说道,“张树海耸人听闻地喊起传尸鬼疰时,身着的桦皮蓑衣‘哗哗’抖动,实际上他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掩饰另外一个人;再者就是扰乱在场诸人的心神。而他掩饰的那个人,正是站在他身后的李桐李秘书!我无数次回忆起李秘书和张树海所站的位置,怎么都觉得别扭,李秘书本来就身材矮小,可是张树海身材魁梧,再加之桦皮蓑衣的遮挡,李秘书就这样完全脱离了我们的视线。继而,窗子被风吹开的那一瞬间,他随即耍了一个类似‘木人走绳’的把戏…”
“木人走绳?”我不禁问道,“这个…怎么回事?”杜少谦解释道:“说起来再简单不过。木人走绳是杂耍艺人经常表演的一个戏法。表演者大都手里提着一根绳子,一头提在手中,另一头下垂到地面。绳子约四尺,中间穿着一个类似玩具的木头人。表演者将绳子的上头提在手中捏着,绳子的下头用脚踩在地面,这样绳子与地面呈垂直。这时候,表演者大都会向观众说,这个小人是用木头做的,虽然它并没有生命,但是它却能够乖乖地听我指挥,叫它向上走它就向上走,叫它向下走它就向下走…说着,对小木人下令,小木人果然按照命令向上或者向下…实际上这个小木人是经过特殊方法制造的。它的头用木头制成,头的上下直穿一个洞,以能穿过绳子自如滑动为宜,头外边装饰成不同的形象,另外用一竹管装在木人头部的下端,竹管内有一个小铜环,另外用两根绳子,一根由木头人头顶部的小洞穿下去,穿入竹管中,再由铜环穿过去,将绳头结牢在铜环上。另一根绳子由竹管的下面也穿入管内,再穿过铜环,折下将绳头钉牢在竹管的下端边上。这样一来,表演的时候,右手提着上端的绳头,脚踏着下端的绳头,只须右手提着的绳头暗中慢慢地向下放松一些或者向上拉紧一些,木人就会任听摆布…只是,在这个骗局里李秘书将木人换成了纸人,将绳子换成了细线,道理却并无二致——试想一下,当时麻油灯灯光那般昏暗,我们怎么可能去注意一条细线?”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胸腔深处涌动着煞煞的寒栗,没想到所有的一切居然是这般计划周密。于是忍不住追问道:“杜科长,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你知晓了这些?”杜少谦笑道:“这个原因真的仅仅是巧合!还记得当日众人在此端坐对质的时候,因为顶棚漏雨,坐在我对面的陈婆突然换到了我的身边,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才让我开始疑心起了吊脚楼里的房间。还有就是,吴先生将一切都计划得异常周密,可惜他忘记了装有夜光木的素瓷罐子,被替换的房间之中怎么会有罐子呢?”我豁然开朗,方才明白杜少谦与吴先生此前关于素瓷罐子间莫名其妙的对话。
这时候陈连长问道:“那么,难道獠牙剃刀随即的出现也是在吴先生的计划之内吗?”杜少谦拼命地摇头:“这个当然不是在吴先生的计划之内。——吴先生?”半晌无语的吴先生面无血色,他显得有些颓唐,声音带着嘶哑:“杜科长,我果然小看你啦!不过在这一点上,那个老不死的端锡圭却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说实话,原本我以为你会去追赶那张飞舞的纸人,这样待你下楼之后,我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然后继续完成我想完成的事情。只是,那个老不死的虽然将你调离现场,却让你对纸人割头颅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他最终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也算是应有此报!”
杜少谦克制着自己的愤慨:“吴先生,我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你们谋划了这所有的一切,为何没有事先解决掉陈婆?要知道一旦她发现了你们的所作所为,这桩阴谋很可能会更快地败露。”吴先生讥笑道:“陈婆?她不过是供我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倘若没有她对你讲述关于江心岛的事情,你们又怎么会去岛上实地勘察?我早就料定她对陈光之死耿耿于怀,必然会利用你来追查陈光之死的真正原因。当然,在如此情况不明之际,陈婆顾及得更多的是张树海和李光明会要了她的老命,所以,她怎么敢胡言乱语?”
杜少谦怅然道:“吴先生,你可谓是机关算尽,居然如此步步为营。如此看来,李光明将计就计跟随我们前往江心岛,也是你的主意吧?而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那座哨所。再往下推断的话,张树海和李光明之死必然是你一手之策划的?”“一点儿都没错!”吴先生尖声道,“他们对整件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啦!既然我从李光明的嘴里知道了我急需确认的一切,留着他还有何用呢?难不成还要放着这个把柄拱手于你?所以他们必须去死,这样我才能从此高枕无忧。”
“如此,在河岸密林,根本就是你一手策划了张、李二人的死亡!”杜少谦咄咄逼人,“是你的巧言令色让李光明穿上了獠牙剃刀的行头,继而将其杀害。至于李桐所描绘的另一番纸人割头颅的谎言,也是在你的授意下精心安排的。而后,为了你的高枕无忧,为了从此洗干净你的潜伏身份,你开始清理与之相关的第三个人!吴先生,你太过残忍,居然利用徐海生的懦弱,想让他来承担这所有的罪过,你以为只要他自杀身亡这件事就大功告成了!可是你怎么都不会想到,徐海生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头脑简单,当年,正是作为照相师傅的他为你和莲凤拍摄了一张结婚纪念相片,巧的是,他另外留存了一张,而正是这张相片让一切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我想,那时候在暗中伺机而动的你必定心急如焚吧?你当然不想我和邱明通过陈婆确信相片上的女子就是莲凤,因为那样你之前所有计划都将有如泡影。所以,你急急忙忙展开了对陈婆的杀害。吴先生,你太过心急了,你以为杀死陈婆,真的就没有人可以知道相片上那个女子是谁了吗?”吴先生不敢去看杜少谦的双眼,他撇着脸愤恨道:“不过,徐海生还是没有达到他拯救自己女儿的临终之愿!杜科长,你知道吗?虽然他留存的这张相片让我功亏一篑,戳穿了我所有的努力,但是他的下场跟你是一样的,哈,他在赶赴黄泉之路时,他的女儿也将一并前往!”我有些听不懂吴先生话中的隐意:徐海生的女儿?似乎在此前的调查过程中,并未出现关于她的任何线索,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忙向杜少谦发问。
杜少谦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这个…都是因为在此前厅堂对质期间,我们找出的那两句异常不合时宜的怪话。那两句怪话的第一句是‘为什么选我…’实际上,那时候的徐海生已然从李桐的话语里猜出自己将要变成替死鬼,他是因为无法承受这个结果才脱口而出的;而正是他激动不已的表现让胡建设说出了第二句制止他的怪话——‘那《纺花车》的戏文儿你用不用再给大家伙儿背背?’这是一句让徐海生再无希望的暗示,因为,他随即就明白了过来:如果他不结束自己的性命,那么死掉的,将会是他的女儿!”“究竟…”我还是有些糊涂,“究竟这句话与徐海生的女儿有什么关联?”“这句的重点部分在于‘纺花车’这几个字上。”杜少谦解释道,“不单单是徐海生一个人,甚至生活在魁岭的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唱出它背后的这段隐词儿——纺花车,转得圆,养活女儿活赔钱。四盘菜,两壶酒,打发女儿上轿走。爹跺脚,娘拍手,再养女儿是老狗。只不过,胡建设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把它说成是戏文儿,而我们又是外乡人,未曾在这里生活过,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呢!而这个小谜底,最后还是我见到陈连长后,经过他的部下士兵念及才最终知晓的。”
杜少谦在结束这段叙述之后,用力地伸展开了自己的臂膀。他的面色在骨节处传来的清脆声中变得异常阴沉。紧接着,他绕过圆桌向吴先生靠近,拖长的阴影随即压在了吴先生的头顶。杜少谦说道:“吴先生,我猜,你在利用爆炸滚起的烟雾成功杀死陈婆之后,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胡建设吧?而你之所以没有直接将吊脚楼尽数炸毁,是因为你的儿子李秘书当时还身处其中。你如此铤而走险已然注定了你的颓败;只是你自己并不清楚,甚至还想浑水摸鱼连我一并除掉,以至于让你的急功近利最终出卖了你的儿子——本来,我是根本没有怀疑过李秘书的,但就是你,让李秘书不得不浮出水面!”李桐双眼里的泪水早已干涸,只是,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嘴里念叨的仍旧还是那句老生常谈:“杜…科长,你别说了!别…说了!算我,求你…别说了!”杜少谦点燃一支烟:“吴先生,就是因为李秘书太在乎你了,他实在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他的亲生父亲——被我抓到,所以才不得不运用口技来模仿机关枪的子弹声,从而让你逃离了我触手可及的抓捕。可是,他却因此暴露了自己。当然,也正是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子弹声,才让我最终判断出,李秘书必然曾在杂耍班待过,或者跟卖艺人学习过,因为口技这种绝活并非一朝一夕便可以如此以假乱真。这也就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吴先生你在设置整桩阴谋时,会将‘白纸显字’和‘木人走绳’这两个把戏运用得如此娴熟。”“杜科长,这一点你并非全对。”吴先生听罢杜少谦这番论断,却出其不意地摇着头说道,“我儿他的确没有像你说的什么在杂耍班待过…当年,我将他从魁岭带走之后交给了一位熟人,巧合的是,这个人你是认识的…”
“我认识?”杜少谦挑眉,当机立断的语气里充满着警觉。
“是。你认识。他便是之前你提及的异人孙泥子。”吴先生缓缓说道,“不但如此,我儿他这番本领也正出自孙泥子之手。而他在消失之前,曾经让我儿转交给我一件东西,不过,我没有必要告诉你那是件什么东西。既然我今天功亏一篑,也就再无必要在这桩不相干的事上跟你浪费唇舌。”杜少谦惊讶不已,但,仅仅片刻他就恢复了常态。他把烟蒂掐灭,接着说道:“就在我随后追捕你的过程中,使我更加疑惑不止的是,明明当晚我在追赶獠牙剃刀的时候,他的种种表现都在告诉我,这是一位对魁岭之环境了然于胸,尤其是对这座宅第非常熟悉的人,因为他在榆林间的闪转腾挪确实把我和邱明弄蒙了;可是,吴先生你却不尽然,枝繁叶茂的榆林使你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甚至有些踉踉跄跄…这不得不让我产生怀疑——你并非真正的獠牙剃刀。当然,仅仅在此之前的片刻,陈婆在遭到你袭击后喊出的话也令我产生了同样的怀疑,她那句——‘你怎么会杀我?’显然透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根本就知晓獠牙剃刀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说她知道这个人便是端锡圭,所以,她见到穿着同样行头的人对她发狠,才会猛然冒出这句至关重要的话来。”
“这么说端锡圭的所作所为陈婆根本早就知晓?”我不禁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处处帮衬着我们呢?”“邱明,先听我把话讲完,你自然就明白了。”杜少谦接着说道,“上述两点综合而就产生的怀疑,使我随后追赶吴先生的脚步愈加不安,那时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必定将有更为凌厉的事情发生。只是,无论如何,或者说打死我都想不到,我等来的,却是…却是那把残…锁!”杜少谦话锋一转,“——吴先生!你是不是以为,当时你在河岸密林将它抛给了我,我看过之后就会彻底被你击溃?而你精心为我准备的叠加之压就此便会走向终结?其实你的想法并没有错,我在看到那把残锁时的一刹那确实乱了心神,但…但我杜少谦也并非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不会那么轻易就败在你手中!绝不!于是,我在仓皇之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个近乎没有退路的决定,那便是索性按照你的思路,帮着你演一场你期望看到的戏,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全然收起心来,去完成你最终的惊天一击。而我,注定将在你行动之时骤然出手,继而将你绳之以法!”

第二十四章 九九归一

我听罢连忙接茬儿道:“杜科长,究竟吴先生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在我被打晕之后你还遭遇了哪些事情?吴先生…他又是如何被你…而我,怎么会…”对于真相的渴求让我呼吸急促,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杜少谦摆手示意我不要焦躁,他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当晚,在胡建设对我讲完那句话时,我知道不动声色脱离他们视线的最好机会莫过于此。而实际上,如何让吴先生误以为我崩溃致死,于江岸等待你的出现时,我在脑袋里罗列了许多种方法。最后,我选择了其中最为行之有效的一计——落水。因为,李光明知道我根本不懂水性,我断定他在同我们由哨所返回魁岭后,必然会将这个发现告知事先等待在密林深处的吴先生;但是,李光明不会知道,我其实是熟悉水性的,这一点甚至连你都被我骗过了。当然,我这么做也许过太于冒险了,毕竟将你孤身一人留在江岸是棋行险着,或许你还会性命不保。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如此,才会让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杜科长,你这哪儿是棋行险着,根本就是破釜沉舟!”陈连长面色严峻。
“是!是破釜沉舟!”杜少谦气势如虹,“但是倘若我不这么做,死掉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人那么简单,甚至…甚至连你陈连长哨所里的士兵,包括你陈连长本人都将性命不保!而这,不过是我估算出的最小最小的牺牲而已!”“如此说来,你杜科长倒是救了我们这百十来号人的命?”陈连长以质疑的口气问道。
“陈连长少安毋躁,请让杜某接着说下去。”杜少谦语气平和下来,“我跳入鸭绿江的滚滚洪流之后,趁着夜色又慢慢游上了江岸。然后,我看到被打晕在地的邱明,我试了试你的鼻息,发现你并无大碍。但是,我知道自己还不能马上给你救治,因为我实在是没有更多的时间,我必须前去哨所!而且,我须在赶赴哨所之前做好另外三件至关重要的事:第一,我要先找到当日李光明遗留在河岸密林里的扎哈和剡木桨,只有它们才能让我更快地抵达目的地。第二,我必须潜回旅馆的榆树林查找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就是机枪射出子弹后留下的弹壳。事实上,我连半枚都没有找到。而正是这次勘察才让我最终确认,李桐运用的只能是口技这种把戏。第三,我敲响了魁岭几户乡民的房门,结果正如我的判断,整座魁岭根本就是一座空镇,连半个乡民的影子我都没有看到…”
杜少谦说到此处,我幡然涌出一个念头,继而连连懊悔起来:那日在由哨所返回魁岭之时正值晌午,我见乡民房顶的烟囱上并没有冒出半丝炊烟,已然觉察出有些不大对劲。只是就在我打算与杜少谦言明之时,河岸密林里突如其来的尖叫阻断了我的思路,因着随后发生了张树海被割掉头颅等诸事,这分质疑就这样被我遗忘。谁知,这条线索早就被杜少谦牢记在胸了…于是我连忙问道:“杜科长,为何乡民们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呢?这…这实在太诡异啦!”“这就要问陈连长。”杜少谦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将魁岭变成一座空镇,正是与陈连长所隐瞒之事关系匪浅。陈连长,杜某的推论是否正确?”陈连长显得有些激动,他支支吾吾地说:“杜…科长,你、你到底是如何…知晓的?”杜少谦并不急于回答陈连长,却向我发问:“邱明,在江心岛上,那名被铁甲蚂蜢袭击的无脸士兵,在临终之际跟你说过什么来着?”我不明所以,脱口答道:“‘肉’啊,他只喊了两声‘肉’字…”
“对喽!就是这个字!”杜少谦断然道,“陈连长,就是这个字让我明白了你苦苦隐藏的秘密。而实际上,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只不过邱明误导了我,是他的惯性思维让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恍然大悟!”“我误导了你?杜科长,那无脸士兵的确只喊了两声‘肉’?”我辩解道。
“是‘肉’字没错,但却并不是你理解的这个字。”杜少谦缓缓说道,“其实要解释清楚这件事并不难,但是不得不提及辽东这片特殊的地域。在这片地域生活长大的人,存在着与中原地区大相径庭的口音问题,尤其是对平舌音和翘舌音混淆得一塌糊涂。比如,这里的人常常会将‘人’说成‘银’,会将‘热’说成‘夜’,会将‘肉’说成‘又’,可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这就是‘肉’字怪话的真正秘密,那名无脸士兵发出了‘又’的音后,邱明当然顺理成章就把它理解成‘肉’字,而事实上…他真正想说出的却是——‘铀’!至于这名士兵为何会喊出这个字,很可能是铁甲蚂蜢带来的恐惧让他精神散乱,才会致使他在最后一刻将藏在心底的最重要的事脱口而出,当然,这个‘铀’字实在太重了,尤其对于陈连长而言。”“哐当——”杜少谦话音将落,陈连长便陡然站起身来,他的脸膛泛着青儿:“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知道的…可、可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杜少谦安详地望着陈连长,“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你!是你还算及时地将端锡圭遗留的那沓桦皮叶子交给了我,我在阅读到端望龄为端锡圭取名时——也就是‘锡圭’喻‘西归’这句——才联想到‘肉’字怪话的秘密。只可惜的是,当日我前去哨所,你在提及獠牙剃刀后,并没有更及时地将这份弥足珍贵的记录拿出来,甚至在端锡圭交给你后,你都无暇去看上一眼。陈连长,你错了,要是你能仔细地阅读完这份记录,你或许就会明白端锡圭的良苦用心,你就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拯救你,拯救你的士兵们…甚至可以说是拯救整个国家的安定!而你,之所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于我,是因为你害怕我在掌握更多的线索之后,继续留在魁岭调查,以致成为你所隐瞒之事的牺牲品…”
杜少谦突然欲言又止,双眼饱含深情。良久之后他才重新拾起话茬儿:“陈连长,可杜某还是要感谢你的,感谢你在危难时刻还能想到我,你在杜某离开军营哨所时送给在下的那个军礼,杜某必定终生铭记!”我越听越糊涂,胸膛之内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抓挠不止,语气里也充斥着急不可待:“杜科长,那么,陈连长所隐瞒之事你就讲出来好不好?我实在是…实在是…”
杜少谦一声叹息:“骗局!陈连长在制造一个骗局!这个骗局的所有诱因都源于之前我提及的那个‘铀’字。因为铀这种元素是研制一种特殊导弹不可或缺的原料,而这种特殊导弹的名字就叫作原子弹。早在几年之前,国家科研组织就秘密启动了这个计划,然而,这个计划在不久前却被美帝国主义的情报部门捕获了,于是他们处心积虑地谋划如何摧毁咱们的研制计划,甚至还暗中勾结藏匿在海峡对岸的国民党残余反动派,利用侦察机前往大陆的深远内地进行侦察。与此同时,国家的情报网还获悉,这些反动势力很可能还会对咱们的科研基地进行空中轰炸!因此,一份代号‘骗局’的行动就这样展开了,国家拟定在几处边陲之地布置出足以迷惑敌人的假象,从而混淆视听以此保卫住真正的科研基地。而魁岭,应该正是‘骗局’行动的其中之一!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此地是一座空镇。想来,乡民们应当事先就被秘密转移至安全的地方了。至于陈连长昼夜不息地挖掘,当然是在假事真做。魁岭这片地域四面临着水,怕是只有最近的哨所地处山地,才会有铀矿石吧!可想而知,这样极为机密的军事任务,况且又很可能会以身赴死,陈连长又怎么会轻易吐露呢?”我听罢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这么说…这么说吴先生前来魁岭,就是为了这件事?”
杜少谦缓缓摇头:“南辕北辙!真是南辕北辙啊!吴先生接的任务根本就与此无关!而他所觊觎的地方就是哨所附近的那座水丰发电站!那个抗美援朝期间美军欲炸毁未果的目标!那个陈连长驻防在此首要保卫的地方!因为这座电站供给的是整片辽东地区以及朝鲜大部的电力,倘若一旦招致破坏,后果将是不堪设想。那么,失职的陈连长还能留住项上人头吗?这也正是端锡圭在洞悉了吴先生的阴谋之后,处处提点的终极理由!而陈连长顾此失彼这个契机,俨然已经让吴先生钻了空子,他借用李光明的眼睛知晓了陈连长的兵力配备,接着异常顺利地继续着他的任务…所幸的是,这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得还不算太晚,就在当晚吴先生和胡建设准备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炸药之际,先一步等待已久的我制止了他们,并在两名哨兵的配合下抓捕了二人。我想,那个时候被按倒在地的老胡,应该还不会知道,一旦炸毁水丰发电站的行动成功,接下来吴先生必然会让他命赴黄泉…然后,我来到哨所找到陈连长,请他务必放下手头的工作随我赶赴魁岭…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始末。”“等等!杜科长,陈某还有一件事想弄清楚。”
陈连长道,“我想知道,关于‘骗局’的军事行动如此机密,你是如何知晓得这么详尽?要知道,这…这可是国家最核心的机密!”“不仅仅是知道。”杜科长满脸坦诚,“我还可以告诉陈连长,你为此而通宵达旦地工作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停止。因为‘死间’中人已然通过秘密渠道获知,敌人企图空中轰炸科研基地的计划被迫搁置,这意味着陈连长不必再行枕戈待旦了。我想,稍后不久你会收到命令的。而杜某,其实就是‘死间’成员之一。”陈连长呆呆地望着杜少谦,半晌都无法闭合因为过于惊讶而张开的嘴巴。
这时候杜少谦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其实,组织早就通过对电台的监控,怀疑吴先生有可能是变节者,只不过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因此在吴先生出发之前,那些摆在他面前供他挑选的五六份人事档案,暗地里无一例外都是‘死间’中人,就是说早在吴先生设局之前,‘死间’早已棋先一着。但是,吴先生选择我的原因,却是包括我自己在内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杜少谦话及至此,突然冲着我说了句,“邱明,人生的如意与不如意,大半的意义就在于此吧!”杜少谦在结束了连续不止的述说之后,抽出烟来凶猛地抽着,我看到弥散的烟雾在冷夜里疲惫地飘散。随之而来的,却是瘫倒在地的胡建设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这位粗枝大叶的汉子在那一刻像个孩子般涌泻着眼泪,胡乱地擦拭着。而吴先生和李桐,只是长久地相视而望,从此再无一言。
我感知着由手心中冒着的黏汗,内心深处浮想联翩:没想到就因为老崔的一个不经意之举,居然会让我经历了这样步步惊心为之战栗的三天三夜。若干年后,我常常会回忆起这段短促而激荡的日子,我无法获知它对我此后颠沛流离的生涯意味着什么,它是那么清晰可见,有时却又如此模糊不清…三天以后,一座崭新的木桥搭建在湍急的河流之上。陈连长以他惯有的执著亲自带着部下士兵日夜奋战,这使得我和老崔不得不深入其中前去帮衬。与此同时,几名负责打捞端锡圭尸骸的士兵也在哨口烟袋链的碎石中发现了他,只不过他的整个身子已然呈现出惨白色的胀裂,士兵们只能依稀通过他喉间纵横交错的伤疤来判断他的身份。这位知识渊博却生不逢时的老人,最后连同陈婆等人被埋葬在河岸的密林深处。
“或许陈婆自始至终就知道獠牙剃刀便是端锡圭。只不过,碍于端锡圭多年来对她的恩惠,陈婆却保持了长久的缄默。倘若她能早些将其告知,又或许…当然,死者为大,再纠缠这其中的缘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杜少谦离去时面色阴沉地说道。
而老崔则指着生长在端锡圭过于简陋的坟边的一株矮小树木,对我说道:“这,就是爆马子哩!”就在木桥建好的那个黄昏,一辆玻璃上挂着黑纱的吉普车趁着暮色缓缓驶过木桥,停在了跃进旅馆门前。一位身着灰色中山装的断臂中年人从车中走下来,断臂人举着雨伞,另一只袖筒在风中飘荡不止。他除给陈连长带来了一纸撤销任务的命令之外,还带走了杜少谦和我。那时候,老崔正从卡车后头的木材上跳下来,他高高地兜着上衣,喜笑颜开地嚷着:“邱明,这大雨下得,咱们可以吃蘑菇啦…”
我在断臂人的催促下急忙钻入车中,甚至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对老崔讲。吉普车驶向镇口的空当儿,我转过身来透过车窗张望,但见老崔踮着碎步在雨中奔跑,他一边向我摆手,一边还不忘记照看怀里的蘑菇,这让他的动作显得异常呆傻。直到他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之后,我这才向杜少谦发问:“我们去哪里?”断臂人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已经是‘死间’的一员啦!去的地方当然是‘死间’!”我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望向杜少谦的时候,猛地听到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胡乱吼叫了一声。这声吼叫不可遏制地让我想起了江心岛谷底的那艘沙船,对于未知的渴求让我再次张开嘴巴:“杜科长,我还是想知道,那艘沙船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青黄之瞳背后隐藏的秘密又是什么?”杜少谦在我焦急的等待中缓缓将手伸入怀里,接着掏出了一封布满褶皱的信函。他将信函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边说道:“这是端锡圭送给我的第三份礼物,它写就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连忙从他的手中接了过来,待扫视过后却不得不将它还给杜少谦,因为信笺上的字迹过于潦草,寥寥数行却像是蓬勃的野草,根本无从知晓那上面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杜少谦将信笺重新放入函中:“这封信是当年副都统在运送沙船之前写的家书,收信者正是后来的那名将军,他的儿子。副都统在信笺上述说了他的遭遇,并告知了将军沙船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个东西做何用处——这个东西名叫‘猛牯’,是生长在深海里的一种异物,它是由鲸鱿分泌出的体液拥积而成的,见不得光,易溃烂,周身只有一只青黄色的眼睛。信中言说,古书上曾对此有所记载,说是猛牯的那只青黄之瞳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但必须要在它存活之时挖取生服。所以当年清帝咸丰在病重之际,宫里的御医害怕无法医治招致人头落地,于是便想出了这个法子以求自保…只是,那名御医哪里知道,他的推诿之举,此后居然让那么多人为之丧命!”“可是,那群旱鳌和铁甲蚂蜢又是怎么回事?”这个答案显然不能满足我,“还有那座原本就不存在的江心岛,难道信中并没有提及半点相关的线索吗?”“没有。”杜少谦将信函重新揣入怀里,“邱明,我想,待我们完成下一桩任务之后,有必要重新返回魁岭,重新登上那座江心岛,再去查探一番。”“下一桩任务?什么任务?”我警觉地问道,“你是说…我们去完成?我和你?”断臂人听完我的问话笑道:“杜科长,看来你的这位新搭档并不知道‘死间’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没关系,完成这桩任务,他就什么都明白过来啦。”断臂人话毕,变戏法儿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扔给了我,诡谲一笑。
他说:“除了吃饭睡觉和撒尿,你最好认认真真读完它。不过,这只是建议,不是命令。”我看到书的名字是《杀人案件的侦查》,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些什么。
断臂人当机立断:“好!现在就让我来说说你们的下一桩任务吧!准确地说,你们这次是去找一个人,一个消失已久的异人。杜科长,你多年来在辽东地区供职,应该听说过这个叫孙泥子的人…”
“什么?您是说孙泥子?”杜少谦吃惊不已,“难道组织上发现了他的行踪?”
“没错!”断臂人撇过一张地图,“那标记红圈的地方就是孙泥子最近出没的地方。不过,据说他一直留在身边的怪胎已然长大了,我看你们这次要费大力气啦!”杜少谦面色陡然变得阴沉起来,他盯着地图上的红圈处,嘴里缓缓念叨:“云南,腾冲、腾冲…孙泥子为何要带着那个东西从辽东千里迢迢来到西南的边陲之地呢?”断臂人道:“所有的一切都有待你们去查清,也许,这次你们要去得久些。而我,并不比你们轻松多少,‘死间’真是太需要新的血液补充进来啦!”我想,纸人割头颅的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啦。
诚然,关于此事的某些谜底我们仍旧无法揭开,比如,苇塘枯井之内的大哼哼、哨口烟袋链中的水怪毛毛撑以及江心岛谷底沙船里的猛牯…它们究竟是什么物种?缘何都会生存在魁岭这片土地之上?是巧合,抑或…但,正是有如此多的未解之谜,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绚烂多彩,难道不是吗?而值得我们永生铭记的,或许只是为揭开这些隐秘时所作的努力而已。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已经足够,正如同三年之后,我和杜少谦身在云南腾冲,通过收音机听到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那份喜悦随即便让我浑身颤抖,泪流满面——至少,我们或多或少曾见证了某些人为此所付出的困苦和艰辛。只是那个时候,我们正在经历着暗无天日的跋涉,数不清的变异死胎将我们驱赶至一座深不可测的石窟深处,几乎到了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非但如此,随着猛牯背后隐藏的真正秘密渐次清晰以及纸人割头颅案件的罪魁祸首吴先生的特殊身份浮出水面,我和杜少谦也将再次触及死亡的爪牙…哦,哦,实在对不起,这、这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不过,我相信,它在不久之后就会跟你们见面。
——我相信!
后记

第二部小说。我的。

这部小说最初酝酿于二〇一〇年的深冬。那阵子,我正在进行我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第一部长篇小说《卅街档案馆》的写作。闲时随手抓看杂书,完全没有系统,权当休息。然后就翻出了清人俞清源撰写的《梦厂杂著》。
这本过于单薄的三十二开小册子,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一九八八年七月出版,“明清笔记丛书”系列之一,印数一万册。是我在常去的灯市口中国书店花十五元购得的。是书之内容短小精悍,好玩儿得很,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照录如下:戊子三月间,余邻家张氏子,晓起沽酒于肆,归视辫发截去二寸许。又同里陈姓者,织线毯为业,亦同日截去。余皆目击之。渐而远近被截者甚伙。
道路汹汹,咸以辫发蟠颅上,童子则挽髻而行。凡被截者,发必黑而长,年必三十以下,老年人及年少而发劣者无患也。杭城侦役,密选壮年发美者行市上,而己遥尾伺之。暮归,则前行者如股,而尾后者截矣。由东西以及西北,由中原以及边徼蠹丛,靡不被其患。方今国家刑政肃清,凡作奸犯科之徒,即变姓名,窜身山陬海筮,终无漏网;而此独不能戈获,致成疑案,宁非怪乎?语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后当事驰其侦捕,置不问,果至次年而息。
寥寥数语,百二余字而已。但惊悚。惊悚到曼妙。清人俞清源给这段文字取小题为《截辫》;无独有偶,几乎就在我发现《截辫》这段让我会心不已的文字后不久,另外一册名为《养吉斋丛录》的史料笔记中再现了与之相似的记载:乾隆间割辫匪徒事,始浙江,蔓延甚广,远如吉林亦有此说,民间日夜惊恐。又言被剪人非併根剪去必死,于是被剪者皆剪其根。复有买所剪之辫者,云造桥用。无稽之言,不可穷诘。高宗严旨,缉获多人,解京质审,悉非真犯。大索年余,迄不得踪迹。其后朝廷烛见情伪,饬禁妄拿,诏旨甫颁,讹言顿息。自此数十年,无复有传说者。嘉庆十七年,御史荣椿又以剪辫事奏请查缉,交军机传询,无可指实。其时京城内外本无事也。荣遂降主事。
(见该书388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本)考俞清源与《养吉斋丛录》之作者吴仲云皆出生于乾嘉时期,由此可见,此桩“怪谈”在彼时定当为家喻户晓,少老皆知之事。而《辽东轶闻手记》这部小说的全部灵感,则正是来源于以上两段精悍妙俏的记载。
现在,我还能记起那个漫长的冬夜,发现《截辫》的我是多么的激动不已,甚至连夜就撇开了即将完成的《卅街档案馆》,转而开始列出《辽东轶闻手记》的提纲。然而,就在我将《卅街档案馆》的书稿交至出版社后,《辽东轶闻手记》的写作却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畅快淋漓,以至于一度让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困顿之中。
于是,在长达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地为自己找到的叙述方式而惊喜连连,又不可遏制地将它们通通摒弃。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感到了真正的厌倦,并且开始怀疑,它或许将是一部永远也无法写就的小说。
我清楚地记得——2011年二月八日,我这样写下了《辽东轶闻手记》第一稿的开端:这篇故事的标题看起来多少有点耸人听闻。
只不过,由于叙述者往昔积攒的词汇贫乏至极,实在没有办法找到更为准确的切入点。我的意思是说,标题所展露的光芒过于暗淡,而故事本身却来得更为凌厉。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件几乎与家族生长的速度相仿,它在口口相传中表现得生机勃勃,不可遏制地干掉了一票票岁月。而那些在岁月里苟延残喘的家族过客,却因为无法击败的时间灰飞烟灭。事实上,这样的状况述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虚构的丰饶。然而,摆在眼前的这堆旧墨迹却让我哑口无言。它们稀酥的质地将我惯有的怀疑掀翻在地挨个放血,于是我今天看到自己敲击键盘的手指不再犹豫不决。
这堆旧墨迹是“纸人割头颅事件”的传播者所为,他在家族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据说这位身材细长的男人酷爱记录,以至于《妇科经症》以及《奇门遁甲》这等古籍他都抄写得兢兢业业。但是家族后人显然与他最初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无心弄懂旧墨迹上令人头疼的晦涩,只记下了那一笔圆劲精妙的小楷以为谈资,甚至我在翻看那堆充满惊悚的故纸时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误…2011年五月二十四日,我废掉已经完成的六万字,写了《辽东轶闻手记》的第二稿:其实,到了我这把年岁,有些事情本该让它过去,不好再旧事重提的。
只不过,在那些过于漫长岁月中间,“纸人割头颅”这桩往事始终如影随形般飘荡于我的周遭,总会让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可遏制地战栗连连,究竟无法剥离。因此,有时候我常常在扪心自问:倘若在我死掉之后,它是否还会裹缠着我干瘪腐朽的尸骨啃咬撕榨,如何都不肯离去?又或许这已然就是我的宿命,注定的在劫难逃?
半个世纪了。
半个世纪,我怀揣着这份秘密苟延残喘地存活于世,双脚孤独地颠簸流离于这片土地的大江南北,逃遁,似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饭。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半句无关紧要的闲话都会让我噤若寒蝉,掩面奔走。到了今天,我想这种惩罚应该走到了尽头,它已经让无法击败的时间把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变成了如今风烛残年的我,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惶恐不安吗?
我真的老了,动一动,身体里那些关节就会跟我抱怨不止。
而今天,我之所以决定把“纸人割头颅”这件亲身经历的事情公之于众,是因为我不久之前才获知,与之相关的最后一位重要人物业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或许意味着我的叙述不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
——世事无常,谁又知道呢?
所以,请你在阅读完这些本就不该流传于世的文字以后,尽快地将其付之一炬,然后忘掉它们,用心过好余下的日子…直到2011年八月十九日,我摆脱了前两次的“溃败”,尝试着写下了《辽东轶闻手记》的第三稿。幸运的是,这次,我和我笔下的文字选择了相互信任。
当然,这也跟在此期间许多编辑朋友们的帮助和鼓励不无关系。他们是:周显亮、武宁、柳絮恒,以及戚小双;尤其是策划出版本书的戚小双兄,他对于本书的“打磨”几尽“苛刻”,时常让我这个作者感到汗颜不已。深情厚谊,良可感念,于此一并谢之。
窗外大雨。电闪。雷鸣。像极了这部小说的开篇。
也许,正有另外一个故事在马不停蹄地穿过阴沉的天空?
在结束这篇后记的书写之前,我又重新阅读了整部小说。那些如此生硬的描写和糙陋的对话依旧让我摇头不已,我还是没有给予它们本应有的肯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失败之书并不会击碎我对“写点什么”的那分热爱。随着这场大雨的消退,我必定会收拾情绪,重装上阵。
——这似乎就是人们常说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故作深沉?有点煽情?反正…就是它了。
是为后记。
叶遁
2012年十月二十一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