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另外两支队伍也开始了对江心岛的秘密勘察。作为辽东古老行帮之一的木帮,他们终年在江水之上往来漂泊,耳目众多,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逃过他们敏锐的眼睛,他们对于风吹草动的洞悉就如同站在船头分辨水线一样游刃有余。因此,谷底那艘爆马子木沙船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对于这些急于摆脱终年劳作的莽汉们实在是无法舍弃的诱惑,万一是整船的金银珠宝呢?基于同样的因由,两支队伍里余下的那支也在为这个春秋大梦摩拳擦掌,这支惯于搜刮民脂民膏的队伍,虽然美其名曰“扑盗营”,但在暗地里干的全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不会对伸至嘴角的机会置若罔闻,更何况此刻已然有木帮觊觎其后。因此,在那个黑如熊皮的夜晚,两支心怀鬼胎的队伍就这样双双走向了那片象征着死亡的禁地。
然而,或许是天不绝人,两支队伍在遭遇铁甲蚂蜢的攻击开始疯狂逃窜时,支离破碎地掺杂在了一起。其中一名木帮中人在绝望之际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这让他隐约想起了这支古老行帮里口口相传的某些经验之谈,于是他奋不顾身地扑向了这股清香,继而在惊恐之中短暂地晕厥过去。几乎就在他晕厥的时间里,另一位走投无路的扑盗营士兵也从山坡上栽入了安春香丛中,只不过他在坠落的瞬间,并不知晓这种矮小的灌木对于铁甲蚂蜢来说竟是如此的望风披靡。
这时候,逃出生天的两人全然抛弃了不同阵营间的芥蒂,对于天降赦免的感激让他们紧紧挤靠在一起,继而在荆棘遍地的安春香丛中长跪不起…危难过后,两人相互扶持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江心岛。清晨,在与一伙因避战祸而藏至山林间的乡民们相遇之际,他们得到了暂时的温饱。但是,恐惧并没有就此弥散,涌动在他们胸间的感激,使得他们在劝慰乡民不要擅自登岛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真情流露。接着,两人在走出乡民们视线以外的一条三岔路分道扬镳。
此后,那名扑盗营士兵开始了漫长的漂泊无依的生涯。他如同那个动荡年月的所有人一样忍受着战祸带来的颠沛流离,继而在日渐颓败的这片土地上消耗着自己的余生。只是时间并没有抹掉他对江心岛谷底那艘沙船的好奇,岁月的沉沙磨去了他为之颤抖的恐惧,而那沙船的影子却越发变得明亮而耀眼起来。于是,他只能在喋喋不休的絮叨中向他的后人不厌其烦地讲述关于沙船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以此来填补那无可抗拒的风烛残年所带来的空虚之情。结果,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件几乎与家族生长的速度相仿,它们在口口相传中表现得生机勃勃,不可遏制地干掉了一票票岁月。
但是,岁月在哗哗啦啦地流走之时,并没有将整桩往事就此搁置。就在那场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个年头,端锡圭的脸颊之上开始出现了惨白的斑驳,端望龄体内的蛇血之毒,终于在一脉相承的血肉里潜藏数年之后爆发开来,它们爬行的速度快如闪电,无可逆转地让端锡圭被迫放弃了计划已久的迁徙——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然在将军留下的那封充满褶皱的信函里找到了青黄之瞳背后隐藏的所有谜底,而清廷的消亡也意味着这桩事情再无追寻下去的必要,这意味着他完全可以离开魁岭。只是,如此惨不忍睹的面容怎能再归故土?
对于完美有着偏执热爱的端锡圭,当然无法容忍自己的脸颊这般难以见光。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最终毅然选择留在了这片偏僻的土地之上。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足不出户的端锡圭开始重新走起端望龄的旧路。魁岭的乡民们不时地看到一些牛车马车光顾这座宅第,这些风尘仆仆的车辆来去匆匆,留在宅第的,却是堆积得满坑满谷的医书。端锡圭深埋在这些故纸堆里通宵达旦地阅览,以求能找到一服治疗蛇血之毒的疗方。终日不停不歇的寻找使得端锡圭的身体日渐孱弱,可是面对这些各执一词的疗方,他却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摇头不已。
漫无头绪的吞噬最终让端锡圭摒弃了那些充斥着独断专行的医书。于是在一个温暖缓缓流过的午后,他那惨不忍睹的脸颊在阔别多日之后再次暴露在酥脆的阳光之下。那是一个足以给他些许慰藉的午后,他在事先就搬出的摇椅上足足消磨了两个时辰,直到夕阳渐沉他才走回屋子。然后,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颊上的斑驳发生了微小的变化。这让端锡圭如同一匹脱缰小马似的兴高采烈地奔出屋外。端锡圭对着夕阳开始了长久的痴望,光芒让他的脸颊通红如少年,那久违的自信就这样不期而至地绽满他的脸颊,接着,他开始对面前的这片空地开始了匪夷所思的勾勒…战争还在继续着,即使这片土地早已被飞扬的弹片破凿得千疮百孔。然而,它们所带来的灼热还是激荡着数以万计的热血国人趋之若鹜,投身其中,这其中就包括这名吴姓的青年。这位自幼孤苦无依、饱受人间冷暖之苦的青年,在新婚不久抛弃妻子走向革命道路的那个夜晚,内心深处五味交杂,年轻的心脏让他无法预料这种情绪意味着什么,就像他根本不会理解,其实天堂和地狱仅仅就在一念之间而已。所以,他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战役中不幸被俘之后,审讯的国军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将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接着,这位变节的吴姓青年得以保留性命,并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秘密潜伏。也许是因为他性格中的谨小慎微,也许是命运网开一面的眷顾,又或者是他心中埋下的种子还没有破土发芽,总之,他在种种际遇的交集下居然堂而皇之地越发游刃有余。只不过,战战兢兢的一帆风顺终究还是戛然而止了,又一场战争将他带回了故土。在这片他曾经逃离的土地上,吴姓青年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天花病毒几乎夺去了他的性命。
正是在这相同的时刻,另外一个人也在经历着暗无天日的煎熬。这位后来化名张树海的国军潜伏特务,便是当年那名在江心岛幸免于难的扑盗营士兵的后人。他在蓄谋暗杀了数名谍战功勋人员之后,终于被抓捕归案投入了深牢大狱。张树海在等待被枪决的短暂时间里辗转反侧,求生的欲望使得他谋划出各种脱逃的办法,只不过密不透风的守卫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直到他在无意之间得知送饭的更夫曾是木帮中人。这时候,传承于家族之中的那桩关于江心岛沙船的往事开始在他的头颅之中蓬勃开来,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他得以重见天日的最后机会,于是,他对那艘听闻已久的爆马子木沙船大加美化,并以此来做诱饵,成功地说服了那名叫作李光明的更夫。接着,在利用送饭的间隙,张树海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炸药,从而在行刑前一晚爆破成功,不遗余力地逃离了近在咫尺的末日劫数。
张树海按照事先的计划赶赴魁岭。多年的潜伏经验让他深知,战争所波及的地方远远要比想象之中安全得多,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一个身背数条人命的要犯。为此,张树海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那便是就近盗取了城中一富户家的钱财,并拿出这些钱财中很少的部分在黑市里买到了一副军用望远镜。诸事准备停当,这名本已应该葬身于枪口之下的特务趁着夜色来到魁岭,跟着住进了跃进旅馆。那时候,作为这座宅第曾经的主人的端锡圭,早已在不久前的土改运动中灰飞烟灭。事实上,他在被割破喉管抛入鸭绿江江水时,那蛇血之毒遗留在他脸颊上的斑驳依旧没有全然痊愈。
然而,虽然张树海对家族口口相传的那桩秘闻了然于胸,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可他还是想到了那句先民们留下的告诫:小心驶得万年船——倘若此事并非如此,那么随后赶赴的李光明必然会再生枝节,因此,确定这桩秘闻的真实性已然成了当下的首要任务。于是,他将目光缓缓地投向了年迈的陈婆。张树海内心如镜,对于陈婆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魁岭老妪,那桩木帮和扑盗营登岛之事即使再隐秘无比,也必定会走漏些许风声。而这些风声,正是求证他涌动的疑惑最好的捷径。陈光,就这样被张树海拉上了他事先制造好的棋盘…也许是张树海并没有忘记先辈在讲述这桩秘闻时的战栗表情,所以在李光明赶到魁岭与他会合之后,他再次故伎重施迷惑了不谙世事的陈光,接着,三人开始了对江心岛的第一次探测。这次几乎把他们推向全军覆没的探测,最后还是凭借李光明对安春香的熟知才得以全身而退。只是,免遭劫难的张树海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望着因为惊吓过度而神志不清的陈光突然心生一计,而这是个异常歹毒的计划,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陈光必须死去。李光明的狼狈为奸这时候再次起了关键的作用,他砸开埋藏在江心岛上的那些腐骨,从中找到了数只尸虫强迫陈光吞进了肚中。他深知这种尸虫的厉害,不消数日它们就会把陈光榨成一具枯干的僵尸,而这正是张树海所期待的。接下来,他们以杀害陈婆来威胁本就神志不清的陈光,迫使陈光束手就范,不得不将江心岛中发生的诸事烂在肚中,并一再告诫陈婆不要让他人擅自靠近那座江心岛。而那名随后而至的赤脚郎中,更是张树海一手安排的人物,目的就是耸人听闻迫使这件事在魁岭弥散开来。如此这般,江心岛谷底那座沙船从此就可以牢牢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只要无人再去登岛,那么沙船里的东西已然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张树海和李光明在完成这个计划之后,并没有就此怡然自得。见不得光的身份始终都是他们无法逾越的绊脚石。于是,他们开始了清洗身份的谋算,异常凑巧的是,这时候他们在赌桌上遇见了徐海生。而这名曾经割破端锡圭喉管的凶手,正迫切地希望有人替代他平复压制已久的怨恨——两名外乡人无疑是最好的帮手,况且,张树海还欠下了他满坑满谷的赌债。接着胡二嘎就这样葬身于枯井之中了,只是,那时的徐海生并不知晓自己已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当他从公安人员那里得知真相之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协助两名重犯完成身份的替换,让谢掌柜和皮五在茫茫黑暗中走到对岸的死亡之地。
阴谋,还在缓缓上演…在接下来结识胡建设之后,张树海从他的口中得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事实,那便是同在魁岭养病的吴姓青年居然也是国军的潜伏特务。这绝对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巧合。
对于迷信的笃定,使得那名叫作莲凤的女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走向了苇塘,这名再朴实不过的妇女迈着坚硬的脚步,就如同她怀里揣着的那把磨得锃亮的剜刀。她无法确认自己即将的所作所为是否能改变眼下的状况,只是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改变自己丈夫命运的机会,或许,那位在魁岭远近闻名的孙鳏夫就会因为一片肝脏而痊愈。迫切的愿望使得这名妇女激生了强大的信念,卖力十足地在为她的打算兢兢业业地劳作。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吴姓青年从草丛之中出现了。这位已然康复的变节者在养病期间便见过莲凤,见过这名他曾经抛弃掉的妻子,只不过在他走向革命道路的那天夜晚,并不知道自己会留下一个孩子。于是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吴姓青年苦口婆心地恳请莲凤让他见见自己的骨肉,然而,饱受多年疾苦的莲凤并没有答应他,她对这名男子有的只是绵绵无尽的恨意。争吵就这样响彻整个苇塘,吴姓青年的热切期望使得他将惯有的小心翼翼丢在了一旁,变节之事就这样尽数溜入了莲凤的耳朵中。莲凤在目瞪口呆中心乱如麻,可是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缄默,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对一个抛弃自己的男子如此纵容,就如同她看不清恨意的源头究竟是什么一样。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同样去挖掘志愿军战士肝脏的胡建设听到了。那个时候,胡二嘎还没有被枯井里的大哼哼剔成一堆碎骨。于是,当张树海得知这个让他欣喜若狂的隐秘之后,五名有着各不相同之经历的人终于汇聚成了一条河流,尽管,他们彼此都心怀鬼胎。接着,他们在苇塘深处的暗地里秘密约见,此后所发生的一切就这样缓缓拉开了帷幕…不久之后,吴姓青年在离开魁岭之时,在其余四人的协助下将自己的孩子掳走,并秘密安置在了一个颇为熟悉的朋友家里。其实那时候他心知肚明,这或许将是他最后一次回到魁岭——余下四人各自的污点完全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他确信,自己的身份将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题,而他,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孩子。至于莲凤之死,不过将他的安全又包裹了一层保护而已。
匆匆十载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吴姓青年已然摇身一变成了人们尊称的吴先生。没有人会怀疑任何情报的走漏都是出自他手,他也在为自己成为漏网之鱼而沾沾自喜,直到他在前不久接到了一个惊天的任务,而这桩任务需要他来到的地方就是——魁岭!
只不过,这所有的所有都没有逃过隐藏在魁岭的第六双眼睛,他在不动声色间记录着上面的漫长叙述。而他,也成为了操控整件事情的幕后黑手,这个人就是:獠!牙!剃!刀!

第二十一章 缀网劳蛛

魁岭。第三个深夜。
冷风料峭。骤雨如刀。颤抖不止的花窗上有一只蜘蛛。
杜少谦在结束了漫长的叙述之时,突然声声铿锵地叫喊着“獠牙剃刀”,他因为激动而挺起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抖动着,这使得整座厅堂的气氛骤然变得僵硬起来。
我暗自思忖他这番长达半个时辰的诉说,内心深处涌动着不停不歇的狐疑:这些话语的讲述方式显得太过于陌生了,简直与杜少谦平日的口风大相径庭,怎么都像是在复述着某人事先写就而成的记录——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对百年之前的旧事如此了如指掌?
杜少谦目光灼灼地环顾四下,他似乎由众人惊讶的表情里看出了些许怀疑,于是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明白你们心中的疑问。那好,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们,是谁…向我透露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其实,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獠牙剃刀!而他的真实身份,便是这家跃进旅馆原本的主人——端爷,端锡圭!”“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听罢一边声嘶力竭地否定着杜少谦,一边不寒而栗地盯着对面异常沉默的獠牙剃刀,“杜科长,你说的不是真的!刚刚你明明断言过,獠牙剃刀才是这所有一切的真正幕后黑手。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把这些秘密全盘托出相告于你?这太矛盾啦!还有,端锡圭不是已经在十多年的那个夜晚,被徐、胡二人割破喉管扔入了鸭绿江,他怎么可能还活生生地坐在这里?”我早已心乱如麻,一双眼睛在杜少谦和獠牙剃刀之间不住地张望,焦急地等待一个可以平复我这分疑惑的声音出现。
“唰啦——”杜少谦霍然从怀里掏出一匝厚实的东西掷向空中,在这些桦皮叶子散落而下的空当,我隐隐约约看到,它们的表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黑色的行行笔迹。紧接着,在纷扬之间杜少谦伸出了一条手臂,这条手臂行动迅速,它的尽头正是那把他随身携带的手枪,而枪口划过我的脸颊却…却对准了李桐!
“杜科长,你要干什么!”就在我惊慌失措地叫喊声中,一枚子弹由枪口而出,“啪”的一声,响彻整个厅堂!
我不可遏制地向后挺起了身子,屁股下的椅子连同我一并跌翻在地。就在这短促的瞬间里,几声“乒乒乓乓”的响动凿入我的耳际。四仰八叉的我连忙爬起身来,“骨碌碌”,然后我看到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情景:只见獠牙剃刀死死地叠在李桐身上,那灰白袍子的后心处被撕开了一个焦黑的窟窿,但非常奇怪的是,那上面俨然并没有一丝血迹。
“这…李秘书…獠牙剃刀他怎么…”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弄蒙了,支支吾吾间只听得子弹爆裂所留下的“嗡嗡”声在头颅四周鸣叫不止。
这时候,我听到被压翻在地的李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那无法抑制的咳嗽声像是要撕裂喉管,仿佛胸腔深处被塞入了无穷无尽的秽物,继而开始连连干呕个不停。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这声嘶力竭的呕吐声变成了异常悲戚的哭泣,李桐缓缓伸出臂膀紧紧揽住了獠牙剃刀,声泪俱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我完全听不懂李桐在说什么,也无法弄懂他为何要对獠牙剃刀说这些古怪至极的话——杜科长断言獠牙剃刀便是端爷端锡圭,可是端锡圭又怎么会跟李桐扯上关系?还有,杜少谦为何要向李桐开这一枪,难道这所有的一切李桐也参与其中了吗?再者,那枚子弹…子弹似乎并没有伤及獠牙剃刀,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发觉自己彻底被裹挟在茫茫迷雾之中,根本找不到一丝可以终结疑惑的线索。
窗外的大雨依旧倾泻不止,仿佛再下一辈子都下不完。
渐渐地,獠牙剃刀缓缓撑起了躯体,整个过程就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那般迟缓。在他完全站起身来的瞬间,我看到他的两个肩膀晃动得厉害,接着,他终于站稳了身子。这一刻,盯着仰面朝天的李桐的獠牙剃刀,似乎全然没有将其余的人放在眼里,他将手掌由袍袖里伸出,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扯着那副獠牙面具…我把心脏含在嗓子眼:那会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什么样…的…面…孔?
猜测蚕食着我本就压抑不已的呼吸,它们在积攒,蓄势待发,我的整个身子快要爆裂…终于,面具“扑啦”一声被完全地揭开了,獠牙剃刀露出了他那让我们期待已久的本来面目——那绝对是一张匪夷所思的脸!它的出现几乎跟着我的尖叫一并响起,我感到一阵眩晕由厅堂四周扑面而来,它们不遗余力地戳向我焦麻的头皮,然后,我听到自己呼之欲出地喊叫了一句:“吴先生!”——我确信这声黏满恐惧的叫喊根本不是由我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炸开的头骨顶咆哮而出的。
老崔“咕咚”一声侧翻在地,他盯着吴先生“嗷嗷”直叫,没有目标地在地上爬来爬去,两只眼睛似乎是在找寻一处能抵挡这分恐惧的地方,最后,他居然抱起了我的大腿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起这更让我战栗不已了——吴先生不是在吊脚楼内被割掉了头颅吗?怎么他又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当天的情景不可遏制地再次冲入我的头脑之中…杜少谦明明通过血迹以及死者的手掌确信身亡者就是吴先生,那么,在他房间里死掉的人又会是谁?难道会有两个吴先生,抑或是吴先生又起死回生了?
这时候,始终沉默在旁、冷眼观瞧着的陈连长开口说道:“杜科长,这同你先前所述完全不同。陈某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要原原本本地知晓这所有的一切!”杜少谦面色严峻:“陈连长,请别介意我的唐突,实在是这件事情太过于复杂,我不得不先解决掉其中就连本人都觉得模棱两可的那部分。而此刻,我已然确信了它们。那么,现在就让我将制造这桩诡案的凶手按照顺序逐一公之于众。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说说端锡圭这个人,这位真正的獠牙剃刀,这位被魁岭遗忘已久的‘畏罪自杀者’…”
杜少谦的目光向窗外的暗夜抛离而去,似乎这样他才能继续自己的陈述,“实际上,在十多年前,徐、胡二人割破他的喉管将其抛入鸭绿江后,端锡圭并没有死掉——或许是满腔的仇恨让他得以存活于世,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他劫数未到,总之,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只不过,他再也无法做回原来的端锡圭,不仅仅是因为徐、胡二人剥夺了他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已然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倾诉种种际遇——那柄剃刀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让他失去了说话的权利,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日他在军营哨所外与陈连长遭遇,那叫喊声听起来却如同收音机里广播声那般含糊不清;至于那副同水怪毛毛撑的面目并无二致的獠牙面具,早在前往江心岛的途中我就推断过,必然是端锡圭曾经目睹过它浮出水面,因此才仿照制作以掩饰蛇血之毒留在他脸颊上的斑驳;还有那柄几经出现的剃刀,应该是他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仇恨,当然,这柄剃刀在此后的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在向我暗示胡建设其人。可是由于无法倾述,虽然端锡圭于当年目睹了那五人之间的秘密,也只好用桦皮叶子全盘记述下来…至于我是如何得到这份记录以及他处处提点究竟意欲何为,随后我会细细道来。”说罢,杜少谦陡然转身指向吴先生:“好,现在就让我先把这第一个凶手揪出来,吴先生!吴先生,咱们先从你接到的那桩惊天的任务说起吧?”吴先生面不更色:“杜科长,你在说什么?我接到的任务不过是前来辽东视察民生而已。”
杜少谦并不反驳,他自顾自地说道:“正如端锡圭此前的判断,也许,吴先生这一生都不曾想过,他自己还能再次回到魁岭,回到这片让他多年来惴惴不安的旧地。然而,这件迫在眉睫的任务显然令他身不由己,那应该是一道来自海峡对岸的绝密命令,而吴先生在接到这份指令之后,我想他原本只是想按部就班地完成而已;甚至,他全然没有想过要启用暗藏在魁岭的余下四人,直到他在准备出发之前看到了我的人事档案…于是,凡此种种经过精心部署的诡计才接踵上演!”我盯着表情漠然的吴先生,诧异不止:“杜科长,此前你曾经分析过,吴先生带着你和李秘书前往辽东,选择的完全是两个并不相干之人;现在,李秘书与吴先生之间的关系暂且撇开不提,但是听你刚刚所言,难道他挑选你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可是,可是,你们之前完全没有瓜葛的,这怎么解释?”杜少谦冷笑道:“邱明,你错了,大错特错。我与吴先生之间并非没有瓜葛,而且,有的还是不共戴天之仇。”说着,杜少谦从怀中掏出了那把残破的银质长命锁,他将残锁展现在众人面前,接着对我说道:“还记得在河岸密林,我给你讲过的那桩离奇的三人凶杀案吗?”
我不住地点头:“记得。当然记得。凶手在杀人之后顺次脱掉了三名被害者的袜子,然后为他们修理过脚指甲,杜科长最终还是根据这个线索将凶手绳之以法的…不过,那件事怎么又会跟吴先生扯上了关系?”杜少谦把残锁紧紧埋入手心:“其实,关于这桩往事,当晚在河岸密林我只给你讲述了它的前半部分,剩下的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结,一个我永生都不愿再提及的结!”杜少谦话到此处,像是在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这使得他手背上的血管紧紧绷起,他继续说道:“就在那名凶手被处决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五岁的女儿在街角的杂食店被人掳走,她当时还是那么小巧,才刚刚过完生日而已。原本,我以为掳走我女儿的或许是人贩子,但是在经过多方查找之后仍没有任何消息,为此,我的妻子在疯癫之中用剪刀扎向了自己的心脏…而就在我妻子丧葬的那天,我接到了一件包裹,包裹里夹着一块被切开的残锁,另外还有一张带着鲜红血迹的纸片,上面写着:一命换一命!我能猜测出写字之人的愤怒之情,这让我隐约联想到,我女儿的被害很可能同那桩离奇的三人凶杀案有关,于是我调出那名凶手的所有档案,并开始通宵达旦地找寻线索,只是最终我却没有查出蛛丝马迹。为此,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况且被害者是我才仅仅五岁的女儿!于是在此后的这十余年里,我对所有的案件都兢兢业业,但凡由我接手,凶手必定难逃法网,或许只有这般拼命,才能抵消我心底的丧妻丧女之痛…”
这时候陈连长原本紧绷的面颊缓和下来,他伸出手臂拍打着杜少谦的肩膀,翕动的嘴巴里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生生干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