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也被胡建设的嚣张气焰震住了,他扭扭捏捏地正了正身子,这才开始缓缓叙述事情的经过:“昨天…昨天中午杜科长你们三人离开以后,我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心里就有些害怕,于是,于是扯着老崔紧跟在谢掌柜身后,心想…心想三个人在一起,多少都是个伴儿。傍晚的时候老徐来了,当时他问谢掌柜其他人都在干什么,谢掌柜只是推说杜科长查案太疲沓了,已经睡下。老徐也没再说别的,临走的时候告诉谢掌柜,说是今天中午在河岸密林相见,有些重要的事情要问问他。谢掌柜说为啥不现在问,老徐支支吾吾面有难色,岔开话头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还再三嘱咐谢掌柜务必要去…这事儿…这事儿老崔可以替我做证的,当时他也在场。”李桐望着老崔:“你说,是不是?当时是不是这样的?”老崔拼命地点着头:“是咧!是咧!李秘书说得大致差不离儿!本来,本来谢掌柜今天早晨是想让我跟着他一起去的,可是我真是怕…怕那个啥,所以一门心思地打定了主意,怎么着也不跟着他!后来,谢掌柜又去找李秘书,说了大半天李秘书终于熬不住他的乞求,结果就跟着他出去哩!谁承想…唉!唉!”连连摇起头来。
杜少谦问李桐:“刚刚你指着老徐说‘是你,是你…’就是指的这件事?”李桐迟疑了片刻,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杜少谦又把目光转向徐海生,说道:“老徐,那你约谢掌柜在河岸密林相见究竟是所为何事?还请你坦诚相告。”徐海生缓缓抬起头来,面露难色,两颗暗淡的眼珠儿在杜少谦和胡建设之间来回转转悠悠,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嘴里边支吾道:“杜科长,这、这个…”
胡建设咧着嘴,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老徐,现在已经出了人命,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就把实情跟杜科长唠叨唠叨,我不会怪你就是咧!”徐海生听罢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说:“其实…其实把谢掌柜约到河岸密林,是…是老胡的意思。不过,杜科长你千万不要误会,老胡他也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弄清你们究竟都查到了些什么,所以这才让我暗地里跟谢掌柜接触接触,让他给我们做个眼线,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报告过来——毕竟…毕竟吴先生在魁岭被害身亡,如果我们不查明真相,将来上头追究下来,我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而眼下我们又、又没有什么线索,就想着把你们找到的线索…”
“就想把我们找到的线索占为己有?”我越听越气不过,不管三七二十一脱口而出,“你们的算盘打得倒是挺精明的哇!”徐海生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点了点头:“老胡他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之所以昨天晚上我没有直接说出缘由,是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杜科长已经离开了跃进旅馆,我怕,我怕你们万一知道了这件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嘛!事情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还望杜科长不要见怪才好。”杜少谦和颜悦色:“原来是这样。都是为了查明事情真相,找出凶手,老徐你真是多虑了。”他转而望着胡建设又补充道,“老胡,你说是也不是?”胡建设眼见自己的小伎俩就这么被戳穿,有些恼羞成怒:“是,是,是又怎么样?老子生来就这副德行,还就瞧不上你们这些大地方来的家伙,一个个牛皮烘烘的,有啥了不起?杜科长,现在这层窗户纸不想捅破它也破了,接下来咱们可不能再瞒着掖着哩,有啥线索那可都得拿到桌面上来说道,可不能你们吃肉,光让我们喝着清汤!”他这番说辞虽然表面听来威风凛凛,可是仔细想来,字里行间却有那么两分示弱的味道,这倒跟已然身亡的吴先生有些相似,本来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偏偏却爱在嘴上拔横儿。
这些当然都逃不过杜少谦的眼睛,他跟着附和道:“说的是,说的是,敞开了说话才好。”这时李桐继续说道:“我和谢掌柜是吃过午饭以后来到河岸密林的,当时的雨下得还不算特别大,只不过雾气很重。谁知道等了不一会儿,雨就开始大了起来。谢掌柜说找棵大树躲躲雨,我就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走了没两步,我朦朦胧胧间突然看到…看到谢掌柜的下颌上有块…有块黑东西!”李桐说到这里又开始瑟瑟发抖,“是传尸鬼疰!没错!就是那个跟吴先生一模一样的印记!我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刚想招呼谢掌柜告诉他,不承想脚下一滑猛地绊了个大跟头,眼镜也跟着甩了出去。我顾不得去捡眼镜,连忙爬起来紧跑两步紧撵上谢掌柜,手指刚刚摸到他的肩膀,那谢掌柜就…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从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洒了我一身!再看…再看有一个纸人在雾气里晃晃悠悠地往天上飞,还叽嘎叽嘎地叫了两声,可是谢掌柜的头颅却不知道哪儿去啦!”说着李桐又抽搭起来,不管不顾地抄起我面前的瓷碗,埋头喝起水来,仿佛这些热水能驱散他内心的恐惧一般。
杜少谦“咝”了一声:“李秘书,难道你除了那个飞走的纸人,就真的没看到别的?”李桐拼命摇头:“出了这种事儿,我…我说什么也不敢有任何隐瞒,绝没有!”我听着李桐斩钉截铁的回答,头脑里又不可遏制地冒出了纸人爬出血洼的恐怖影像,霎时间心乱如麻,倘若吴先生被割掉头颅还仅仅是凶手故弄玄虚的话,那么这次如何解释?李桐跟谢掌柜之间的距离不过数丈,况且就算凶手故伎重施,那他作案的时间也未免太快了些——割掉头颅然后不露痕迹地脱身,居然只是在一瞥之间,甚至谢掌柜还没来得及倒在地上,这实在是叫人无法相信!还有皮五,他无缘无故自行扮作獠牙剃刀,然后也在林中如出一辙地身亡…会不会杜少谦此前的连番推敲都是错误的?凶手自始至终就是那张“叽嘎”鸣叫的纸人,而我们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自圆其说?我越琢磨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原本就不坚定的信念顿时纷纷瓦解,莫名其妙的印记…传尸鬼疰…纸人割头颅…獠牙剃刀…吴先生、谢掌柜和皮五,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联系?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我想得云山雾罩,浑浑噩噩间竟连瓷碗里何时被陈婆续满了热水都浑然不觉。只听得胡建设又在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操他娘的,这真是见了鬼咧!杜科长,你咋愣上了,赶紧给咱们摆摆阵仗,这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干哇!”杜少谦“吧嗒吧嗒”抽着烟,突然将话锋转向陈婆:“陈婆,您老能不能帮着回忆下,这谢掌柜和皮五在魁岭里有没有仇人?或者说都跟哪些人结下过怨恨?”陈婆慢悠悠将暖壶放在地上,接着蹭着碎步来到杜少谦身旁,坐下的时候她说了一个字出来:“有。”“是谁?您老快说。”杜少谦连忙扔掉烟蒂。
“是我!”陈婆面色平静地盯着杜少谦,脱口而出。
众人禁不住都张大了嘴巴,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歪着肩膀说:“您老说什么呢?”“怎么?你们都不相信?没错!就是老太太我!”陈婆说着说着猛然提高了嗓门,就像是换了个人,语气里充满着尖厉之声,“我和这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有不共戴天的仇怨!要不是他们,我可怜的小光又怎么会…又怎么会稀里糊涂丢掉了性命!”我越听越糊涂,那陈光不是登上江心岛之后染了传尸鬼疰的怪疾才毙命的吗?怎么又会跟谢掌柜和皮五扯上关系?就算寻根溯源,那也是张树海和李光明两人造下的孽债…但是眼见陈婆流露出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疑惑,愣愣地问道:“陈婆,这…这又是怎么一回子事儿?”陈婆恨声恨气:“怎么一回子事儿?因为,那两个死掉的杀千刀的根本就不是谢掌柜和皮五,他们…一个名叫张树海,另一个,就是李光明!”我的脑袋嗡地一响,嗡…嗡…嗡…原来,原来自己在江心岛上的猜测果然没错——所有登岛的队伍中得以存活的人里都有木帮中人,只有木帮中人才知晓安春香可以抵御铁甲蚂蜢的袭击,而正是因为李光明便是皮五,所以他们三人才得以保全性命!这么想来,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发现!于是我不能自已地把目光投向杜少谦,四目相接,彼此心知肚明,我也就不敢再行言语,生怕一句话不对再出了什么岔子。可是转念就想到,房客张树海和李光明替换身份变成谢掌柜和皮五,他们目的何在呢?真正的谢掌柜和皮五又在哪里?为什么陈婆之前并未提及,却偏偏在两人双双身亡之后才说出这个秘密?还有皮五——不,是李光明,他甘愿冒险带着我们前往江心岛又心存何念?
我再次将目光瞥向杜少谦时,只见他突然冷笑了一声,自嘲道:“邱明,看来我高估了自己的推断,皮五这家伙,噢,现在应该叫李光明啦,李光明这家伙果然瞒得咱们好苦,我实在是有些盲目自信了!”我不明白杜少谦的这些话究竟是有感而发,还是另有深意,只好扭捏着“嗯”了两声。
杜少谦又说:“陈婆,这么说您老之前说的那些都是谎话?”陈婆摇头叹息:“谎话?老太太虽说一大把年岁没几天活头了,可是是非黑白倒还分得清楚。杜科长应该还记得,你们之所以登上江心岛,是不是老太太给你们提供的线索?只不过那两个畜生活着的时候,我不好照直说罢了,这才没有透露他们的本来嘴脸!”杜少谦连连点头:“如此说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老引我们登上江心岛是为了查清陈光究竟为何而死?但是您老又怕张树海和李光明知道后下毒手,所以才这么做?”陈婆一针见血地道:“不错!老太太保全自己这条残命,就是要知道我儿小光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要是我贸然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杜科长讲了,也许你们还能帮我查明真相,可是我却等不到那一天哩…”陈婆瞪了瞪胡建设和徐海生,又补充道,“这、这魁岭想害死老太太我的,可不止他们两个畜生!”胡建设见陈婆话有所指,面色阴沉下来:“陈婆,你稀里糊涂地瞎叨叨啥呢?现在咱们是在破案,不是过家家玩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啥都往外嘚嘚!”杜少谦见状连忙岔话道:“陈婆,这么说张树海此前说的都是假话,陈光根本就不是得了传尸鬼疰的怪疾才身亡的?还有他肩膀头上的那个印记…”
陈婆打断杜少谦:“不!杜科长,姓张的那个畜生倒是没有说假话。小光从江心岛回来之后确实是那副惨状,甚至比那个畜生描述的还厉害两分,也确实有个赤脚郎中给小光看过病,他说的全是真的。我就是不明白,为啥三个人都登上了那座岛,偏偏小光却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来一定是那两个畜生明知道有危险,却拉着小光让他打头阵,结果小光成了垫背的替死鬼!后来我战战兢兢地问过他们好几次,可是他们总是跟我打哈哈,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陈婆话到此处,我的脑海中泛出一个念头:那江心岛的面积本就不算特别大,唯一透着古怪之处就是那艘隐藏在谷底的爆马子木沙船,可是经过杜少谦的分析,此前诸伙登岛的队伍全部都是命丧于铁甲蚂蜢之手,这显然与陈光之死不能相提并论。想到这里,我轻声地说道:“那会不会是船舱里的东西在作怪呢?就是说张树海和李光明原本就知道那个东西非同一般,所以才拉上了陈光,结果陈光看了船舱里的东西才…杜科长,那个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铁甲蚂蜢全力守护,大批旱鳌舍身前往,又能让见者惨死,我怎么也想不出,在这青天白日下会有这么一种诡异的东西!”“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杜少谦接着问陈婆,“但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这跃进旅馆的谢掌柜和皮五去了哪里?他们是什么时间离开的?难道他们就任由张树海和李光明将旅馆占为己有?还望您老解惑。”陈婆挪了挪椅子站起身来,接着“咣当”一声跪倒在地:“杜科长,如果你能保全住我这条性命,并且查明小光之死的真相,老太太我保证将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你。”说着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杜少谦连忙将陈婆扶起,顺手掏出手枪扔在桌子上:“凡事都磨不开一个理字。就算您老不求我,我也会誓死追查到底。老胡、老徐,杜某今天把这句话撂在这儿,你们两人也给我做个见证!”时至今日,我第一次见到杜少谦如此硬朗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禁有些微微惊讶。这个看起来温和透顶的人真是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讲出,甚至内心深处隐隐觉察出将会有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然而,陈婆随即脱口的第一句话就印证了我的不安——她说:“这是因为在那两个畜生的背后,还有另外两个更加重要的人!”手臂伸出,指的却正是胡建设和徐海生,“就是他们!”

第十六章 魑魅魍魉

事情,开始向越发扑朔迷离的方向滑去!
此刻就连胡建设和徐海生也被牵扯进来,究竟还有多少根暗刺是我们没有触及的?这所有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惊天密谋?我发现自己正在摇摇欲坠,而那处深不见底的渊薮似乎远远没到尽头,就像窗外不歇不止的大雨,潮湿早已插入了五脏六腑。胡建设暴跳如雷地骂骂咧咧,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如同飞扬的弹片般扎向陈婆,直震得我双耳嗡嗡作响。徐海生则抬起头来满脸哭丧,腔调凄惶:“陈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只不过他软耷耷的辩解在胡建设的暴戾下显得毫无生气,仿佛一片树叶落入滂沱的大雨之中。
“咔嚓”一声,杜少谦陡然站起身来,他利落地抄起了手枪拉了把枪栓,接着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胡建设的嘴巴:“老胡!咱们少安毋躁,先听陈婆说道说道。倘若陈婆果真冤枉了你,这盆冷水,小弟我躬下身来替你擦得干干净净,你看如何?”胡建设双眼冒火,强压着怒气道:“好!好!姓杜的,你他娘的…带种!”他的胸口起起伏伏,显然是在拼命地遏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而对陈婆说道:“您老可得仔仔细细地想清楚喽,可别真他娘的冤枉了咱们!”杜少谦重新坐下身来,示意陈婆说话。陈婆把目光缓缓移向窗外:“这件事儿说起来有些年头啦!当年…那两个畜生带着小光从江心岛返回跃进旅馆,魁岭也跟今天一样下着大雨哩。我在屋子里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儿小光,一直想弄明白在江心岛究竟发生了啥事情。小光他像丢了魂儿似的面无血色,只是瞪着眼睛哗啦啦地流着眼泪,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半个字来。夜里的时候,徐、胡二人来了。我没有出屋,生怕一离开小光会有什么闪失。但是我听得出他们的声音。不久之后,谢掌柜和皮五,再加上那两个畜生就一起出门了,至于他们六个人出去都干了什么,老太太就不知道了。”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结果第二天早晨,回来的却只有那两个畜生,他们告诉我,以后这跃进旅馆就归他们经营了,他们就是‘谢掌柜’和‘皮五’。我当然要问真正的谢掌柜和皮五去了什么地方,两个畜生推说旅馆的生意不好,谢掌柜干不下去,带着皮五去别的地方找营生了。当时我就有些纳闷,不晓得到底发生了啥事——就算谢掌柜和皮五把旅馆出兑给了那两个畜生,怎么着也得回来收拾收拾旧物的;还有就是,旅馆已经是那两个畜生的了,他们为啥还要继续冒领着谢掌柜和皮五的名号,却不让我再提张树海和李光明这两个名字…”
杜少谦疑问道:“老胡,陈婆说的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一切属实,请问当晚你们六人都出去做了什么?难道谢掌柜和皮五果真是因为旅馆经营不善才离开的?”还没等胡建设张嘴,一直畏畏缩缩的徐海生却突然接话道:“杜科长,这件事跟老胡没有半点儿关系,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不是。既然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啦,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怪只怪当年我嗜赌成性,所以才犯下了这桩弥天大错!那谢掌柜和皮五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是我姓徐的昧了良心,我对不起他们,让他们客死在了异乡,怕是…怕是连块尸骨都寻不到!过了这么些年来,我也是寝食不安哪,夜里睡觉的时候,总会梦到他们浑身是血地扯我、拽我、咒我…”
我吃惊不已:“什么?你说谢掌柜和皮五这两人都已经死掉啦?”徐海生满脸痛楚地闭起双眼,用力点头:“死了!死了!当年…正是抗美援朝战争打得异常惨烈的时候,由于魁岭紧靠着鸭绿江,所以就成了伤兵们临时休养的地方,镇子里的村民自然而然也就担当起了照顾他们的责任,尤其是那些妇女,这些陈婆应该比我清楚。张树海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来到魁岭的——噢,那个时候,美国人的飞机刚刚轰炸过下游的水丰发电站,可是不知怎么,过了没多少日子,镇子里来了批特别古怪的伤兵…”
“古怪?都是伤兵有什么古怪的?”我不解地问道。
“是古怪!”徐海生说,“之前那些伤兵浑身上下都是血迹斑斑的,但这批伤兵却大不相同,他们身上基本没有伤处,只不过却全都无精打采,眼看着就剩半口气息,甚至全部都是由担架抬过来的。我记得当时的军医还特地辟出来几间房屋,用锅底灰划成界限,说是他们生了能传染的怪病,再三警告镇子里的村民人人不得擅自靠近。后来…后来我才听说,这些人都是得了细菌病,没几天活头啦!”徐海生话到此处,我已然明白过来,那陈连长在军营里说的都是实话,当年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既然如此,似乎吴先生身为其中一员的这个推测又多了些可能性。
按照这个思路,我本想继续询问徐海生关于那些伤兵之事,不料这时他却自顾自地说道:“张树海来到魁岭不久,就跟镇子里的闲散青年混成了堆儿,他们经常偷偷摸摸在一起赌耍。按说当时正逢战事,平头百姓应该躲得远远的才是,他怎么反倒往前凑?我觉得有些蹊跷就旁敲侧击地问他,他只是遮遮掩掩地糊弄我说,自己是条单身汉子,从来就是四海为家,走到哪儿算哪儿。那张树海的赌博手段厉害得很,尤其是推牌九,简直耍得出神入化。”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见到这样的高手,我自然赌性大发,根本就无法自拔,结果越输越想翻本,最后就欠了他满坑满谷的债。奇怪的是,张树海并不催着我还钱,还慷慨大方地说,钱算个啥?啥时候有啥时候还就成,能交下我这个朋友才是最重要的…结果,结果我头脑一热就信了他这番鬼话!”杜少谦问:“你的意思是,张树海如此作为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徐海生激动不已:“不是圈套!是阴谋!天大的阴谋!可怜我不辨是非,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事后我才明白过来,打从他来到魁岭,住进跃进旅馆见到谢掌柜和皮五之后,这个阴谋就已经开始上演了。只不过他把狐狸尾巴裹得严严实实的,完全没有破绽。还有就是,他的这场戏里另外一个人物那时还没有出场,这也是张树海高明至极的地方!”杜少谦一针见血:“你是说李光明?”徐海生点头道:“杜科长猜得不差!其实,这两个人早在十年前就应该死掉的,只不过他们命不该绝,在枪毙行刑的前一晚,侥幸地从深牢大狱里逃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我大惊失色地断然道,“这两个人是越狱的死刑犯?”话音未落我的胸口早已“咚咚”狂跳,张、李二人真是机关算尽,同他们接触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居然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当真是狡猾至极!
徐海生摇头叹息:“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只可惜为时已晚。就在李光明来到魁岭后不久,有一天突然来了两名公安。他们自称是在追捕要犯,接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幅画像给我,言说这两个人手里攥着好几条人命,要是发现他们的行踪务必尽快上报。我一看画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两人不是张树海和李光明还能是谁?当时我就想告知他们这两人就在魁岭,可是转念想到,我还欠着张树海赌债,要是他被抓获再把这事抖搂出来,那我的罪过也轻不了,毕竟,毕竟我是魁岭的干部…”徐海生说到这里显得有些难堪,“谁知道就是这一念之差,我便从此再也回不了头了!”杜少谦问道:“那张树海和李光明是从哪所监狱逃脱的?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徐海生脱口而出:“凤城监狱。这一点我绝不会忘的。两名公安风尘仆仆,仅仅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他们言说张、李二人既然铤而走险,逃脱之后必定会远走高飞,绝对不会在凤城就近的地方停留。咱这魁岭隶属安东,安东跟凤城可不就是一疙瘩远嘛!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张、李二人实在是狡诈,硬是算准了这手,下狠注赌赢了这个缺口;再加上当时抗美援朝正值激烈,实打实已经波及了魁岭,谁又能想到两个逃犯刚刚捡回性命,却又会再往火坑边儿上靠?至于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两名公安倒是含糊其词,只是连连说道他们是人民的公敌,不枪毙他们不足以泄民愤之类的话。”我有些急切:“那后来呢?后来你们六个人都出去做了什么?”徐海生将八角解放帽摘下,狠狠地攥着,手指抖得厉害:“后来,后来…两名公安走掉之后,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心里总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于是就去找老胡商议对策,并把我自己的难处也跟他讲了。杜科长,下面的…还是,还是让老胡说吧。”胡建设神色轻蔑,大开大合地说:“知道了这事儿以后,我当时就急眼咧!这他娘的还了得,这不是知法犯法吗?我胡建设虽然识字不多,但是遇到这种关口我可是不含糊,说啥也不敢忘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诲!于是我把老徐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就要抄家伙带人去抓了那张、李二人,谁知道老徐‘咕咚’一声给我跪下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是张树海手里攥着他的把柄,我这么干就是把他往绝路上赶。”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平生最见不得没出息的货,再加上老徐往年待我还算不错,义字当先,就这么着我心头一软,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是事情总得解决不是?索性我们直接找到了张、李二人…没承想——他娘的,没承想张树海这个瘪犊子养的,他早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计划好啦,说是只等着我们来找他!”“他的计划是什么?”我插嘴问道。
“替换!用他和李光明两人,去替换谢掌柜和皮五!”胡建设咬牙切齿,最他娘要命的是,张树海连每一步如何走都顺得清清楚楚,简直滴水不漏。
当时因为美国佬的飞机连番扔炸弹,通向朝鲜前线的道路早就给轰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可是那么些个志愿军战士要吃要喝呀,所以当时运输给养就成了大事儿。他想了想继续说:“卡车是过不去咧,免不了要动用牛车马车啥的,可是有的志愿军战士他摆弄不了这庄稼人的牲口,没法子只好乡亲们亲自上阵。就是这件事让张树海钻了空子,你还别说,这个犊子还真有两把刷子,他说自己来魁岭这么些天了,没事就去山上用望远镜观察美国佬的飞机,已经掌握了他们轰炸的规律。只要我们使法子让谢掌柜和皮五在设定的时候里送趟给养,这件事就算大功告成啦!当时我半信半疑,不料老徐这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一股脑儿地全答应了他。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们做了点手脚,让谢掌柜和皮五赶着车渡过了鸭绿江…操他娘的张树海!结果还真让他给弄中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听说,十几挂牛车马车都让美国佬的飞机给炸烂了,连着护送的几名志愿军战士,半条命都没留下来。”徐海生抽巴着脸,眼泪汪汪:“杜科长,这件事搁在我心里快十年啦!我是昧着良心害死了这几条人命的!虽说张、李二人死有余辜,但是这些年我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恨哪!现在这事儿已经全抖搂出来了,我的心里也踏实多啦!”我心生疑云:“可毕竟张树海和李光明不是谢掌柜和皮五,难道魁岭的乡亲没有察觉吗?”胡建设说道:“哼!察觉个屁!当时老百姓人心惶惶的,今儿晚上钻进被窝还指不定明早晨能不能起来,谁有心思管那些个?再加上张树海这个犊子揍的不白给,他让我和老徐亲自去了趟凤城公安局,说是发现了两个逃犯的行踪,结果在追捕的过程中他们没了辙,越过鸭绿江妄图投奔美帝国主义做走狗,被飞机给炸死了。死无对证,凤城的公安人员不信也得信了,难不成他们还会再去战场上确认?这件事就这么蒙混过去了,自此以后张、李二人就安安稳稳地经营起了跃进旅馆,再也没做什么出格儿的事儿。”这时陈婆突然补充道:“这两个畜生老老实实倒是不假,那姓张的畜生从那儿以后连赌耍都戒掉哩!有什么大事小情也都差着老太太我出去办,时间长了,镇里的乡亲也就习惯了,都管姓张的畜生叫起了谢掌柜。只不过每年的这个时候,两个畜生都会划着船入江,糊弄我说出去网鲜鱼啥的。我不知道两个畜生原来是逃犯,他们平日里也都装得本本分分的,谁又能想到呢?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可是我心里总也放不下小光的死,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所以那晚吴先生被害身亡以后,杜科长问起了小光,我的心思活泛起来,就想着借着这件事让杜科长替我登上江心岛,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解了老太太心中的疑惑。”杜少谦听罢不再问话,点起烟来安静地抽着,弥漫不止的烟雾把他的脸笼罩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