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在出国和到边疆两者之间立即作出抉择。我考虑的结果,认为出国学习的任务虽然需要,但是可以由别的同志来完成,别的同志也乐于去。为了让科学在祖国遍地开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当选择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彭家睦几次向王芷涯提出申请——到边疆去。
为了争取组织上批准自己的请求,彭家睦还直接写信给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信中,彭家睦写下了这样一段铿锵有声的话:
…我志愿到边疆去,我这是夙愿。我的科学知识比较广泛,体格坚强。面对困难,我能挺直身子,倔强地抬起头来往前看。我具有从荒野中踏出一条道路的勇气!
后来,彭家睦正是用他自己的行动,证实了他的确“具有从荒野中踏出一条道路的勇气!”
令人不解的是,他在给郭沫若院长的信中,第一次署上了这样的名字——“彭加木”!为什么要改名呢?他笑着说:“‘家睦’,只是希望家庭和睦,着眼于小家庭,太狭隘了。我要跳出小家庭,到边疆去,为边疆‘添草加木’!”他还咬文嚼字地解释道:“加木,合起来就是一个‘架’字,我要在上海与边疆之间架设桥梁!”
从“家睦”到“加木”,这名字之改,正深刻地反映了他思想上的飞跃——从小家庭飞跃到了广阔天地!
1956年3月,领导上正式批准了彭加木的申请,办理了组织调动手续:从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调到中国科学院综合考察委员会工作,职务是助理研究员。
中国科学院综合考察委员会设在北京,彭加木的户口从上海迁到北京。在迁户口时,彭加木打了改名报告,正式把“彭家睦”改为“彭加木”。从此,他一直用“彭加木”这个名字,以至如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原名“彭家睦”。
◆跳出小家庭
在给组织的报告中,彭加木多次这样写道:
到边疆工作,困难比较多。我身体健康,家庭又放得下,还是让我到边疆去吧!
彭加木一向对组织很忠实。然而,在这段话中,他却在撒谎:他并不是“家庭放得下”,而是家庭正需要他!他的家庭——妻子多病,孩子年幼。
在1955年6月6日,家里又添了一个小成—员——女儿诞生了。当时,正是广东荔枝成熟的季节里,绿叶红果之时,为了寄托自己的思乡之情,彭加木给女儿取名“彭荔”。
1956年,当彭加木向组织打报告要求到边疆去的时候,他的儿子才四岁,女儿只有几个月,妻子因病常常只能上半天班。这样的家庭,是多么需要丈夫细心照料啊!难道彭加木不喜欢自己的家庭?难道他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铁石之心?难道他是一个不懂天伦之乐的“怪人”?
不,不。彭加木爱自己的家庭,爱妻子,爱子女。
他与夏叔芳相爱,经过多年的考验。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他很爱惜体弱多病的妻子,在家里总是尽可能多做一些家务,以便让妻子能够休息一下。每天下班的时候,邻居们总是看到彭加木第一个回到家里,动手洗米、烧饭、炒菜,从厨房里常常发出菜刀剁肉的“笃笃”声。当夏叔芳从托儿所把孩子们接回来,彭加木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彭加木也很爱孩子。他是有名的“孩子头”。他有一整套哄孩子的“技术”。正当彭海、彭荔号啕大哭的时候,他做一个鬼脸,很快就使孩子破涕为笑。彭加木什么时候在家,家里就充满笑声。
在科学院建造新宿舍之后,彭加木乔迁了。他住的是三层的小楼房,第一层住两家,第二层是一家,彭加木住在第三层。他的新居很舒适,有好几个小房间——孩子们有他们的小天地,他也有自己看书、写作的地方。
彭加木的小家庭是幸福的,充满欢乐。然而,他却下了很大的决心,跳出小家庭,离开上海舒坦的生活。他的心不在“小夫小妻小家庭,书桌台灯穿衣镜”,他的心在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当别人问他为什么要报名到边疆工作,彭加木说出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话:
北京、上海都是乐园,我也很爱这样的乐园。但是祖国这么大,难道只有这两个乐园就够了吗?如果要把祖国各地都建设成乐园,我们青年人不去,让谁去呢?…我刚三十出头,浑身是劲,虽然边疆的生活艰苦一些,但是,这正是要我们青年去奋斗建设的地方。当我们战胜困难,作出一些成绩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也有人为彭加木惋惜,说他“吃亏”了。理由是:彭加木年纪轻轻,精力充沛,他的学业基础扎实,上海的科研条件又好。当时,他已完成关于植酸酶、原肌球朊、原胶原等四篇论文。
彭加木深得他的导师、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所长王应睐的赏识。王应睐曾一再挽留他。
他的另一位老师曹天钦教授也很希望彭加木能留下来。当时,曹天钦正在做大电泳试验,彭加木是他的得力助手:为了表示惋惜之情,曹天钦写下了一首打油诗,叹息“电泳走子龙”(子龙即三国名将赵子龙)!
彭加木在一篇文章中,作了这样的答复:
有人说我“吃亏”了,我想不存在这个问题。我没有吃亏…我今天做的工作就像耕耘,又像播种,一分耕耘终会得到一分收获的;如果有更多的人参加到科学研究工作中来,肯定比我一个人的力量大,成果也会出得更多,这对党、对祖国的科学事业有什么吃亏可言呢?如果说吃亏,那么许多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为了革命事业流血牺牲,他们甚至连革命的胜利果实都没有看到,这不是更吃亏了吗?还有无数的解放军战士,在战场上英勇作战,负了伤,甚至残废了,他们是否吃亏了呢?当然没有,他们都没有说自己吃亏了。至于我个人,虽然是一个科学研究人员,但我也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革命者。在入党的时候,我就向党宣誓:我要把党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为党的利益坚决斗争到底。党需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吃亏的问题。
彭加木这些闪闪发光的言语,象征着他的思想逐渐成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
◆愿做铺路石子
叶圣陶先生在1929年,曾写过一篇着名的童话《古代英雄的石像》。
这篇童话描写一位雕刻家用巨石雕成古代英雄石像,却把凿下来的碎石在石像下面作为台子。人们向石像恭恭敬敬地鞠躬,石像骄傲起来,看不起垫在下面的小石头。小石头们生气地离开了,石像倒了,也碎成了小石头。人们就用这些小石头铺路。晴和阳光照在新路上,块块石头都露出了笑脸。小石头们都很高兴,赞美自己道:“我们集合在一块儿,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在上面高高兴兴地走!”
叶圣陶先生这篇童话的寓意是很深刻的:石头,与其做那“空虚”的石像而出人头地,倒不如作为平凡的铺路石子造福于人类,一点儿也“不空虚”。
彭加木非常赞赏铺路石子的风格,他愿一辈子做一颗铺路石子。
1964年,彭加木在上海《新民晚报》上发表《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一文,表达了自己愿意做一辈子铺路石子的心声:
我认为党领导下的一切工作都是革命工作,任何岗位都是重要的、光荣的岗位。像建筑工人,自己住的常常是简陋的工棚,等到新房子盖好,他们却又要到别的地方去了;又像筑路工人,他们铺好路,自己却不再走这条路。我想建筑工人、筑路工人能够默默无闻地做一些专门利人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做一些科学组织工作,起一些桥梁作用呢?我想愿作一颗铺路石子,让别人踏在自己的背上走过去,也是光荣的。我愿意一辈子作这样的铺路石子。
1956年5月,彭加木告别了工作了七八年之久的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的实验室,告别了共事多年的老师和同事,告别了温暖可爱的小家庭,踏上了新的征途。
在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里,彭加木风尘仆仆,行程万里。
彭加木先是参加了中国科学院综合考察队的云南生物考察队,来到了西南边疆。
云南,素有“植物王国”之称,既有寒带植物,也有热带、亚热带植物。云南的“云烟”、洱茶、轴木、红木、楠、榕、紫檀、相思以及热带水果,着称于世。在这个“植物王国”中,彭加木结识了云南昆明植物研究工作站的着名植物学家蔡希陶教授。蔡希陶指着那浩瀚的森林,对彭加木说,“这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彭加木来到热带森林,仿佛回到度过自己童年时代的广东槎头。不过,如今他不是来爬树,不是来用弹弓打鸟,却是来开发这座绿色宝库。他在野外考察中总是抢干重活,同事们劝他休息一下,他笑笑说:“力气用不尽,越干越有劲!”
在昆明,彭加木负责建立生物学家化学实验室,开展对紫胶及芳香油等次生物质的研究、分析工作。
这年秋天,彭加木离开昆明奔赴新疆,参加了新疆综合考察队的科研工作。
新疆,那么辽阔,占全国面积的六分之一。那里有雪山,有绿洲,有沙漠,有盆地。然而,那里的科学研究工作,却几乎处于空白状态。
彭加木在乌鲁木齐帮助筹建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这种筹建工作,恰如“从荒野中踏出一条道路”那样艰难。做实验没有实验桌,彭加木把那种装运仪器的木箱竖起来,就算是实验室;没有自来水,就把盛水的桶架高,用橡皮管把水引下来,算是“土自来水”…他以一个拓荒者的勇气,亲自帮助建立了新疆分院的第一个实验室。
彭加木来到大戈壁。汽车一边朝前开,他就一边进行考察。他的考察笔记,可以说是整个考察队中记得最详细的。沿途看到什么野生植物、动物,他都一一记入笔记本。
戈壁滩上荒无人烟,当然也就没有路。汽车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前进。有时,汽车的轮子陷了下去,彭加木总是第一个跳下汽车帮助推车。车轮向后溅起的沙粒常给彭加木淋了个“沙浴”,甚至连嘴里也满是沙粒。彭加木一边吐着沙粒,一边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不要紧”三个字,差不多成了彭加木的口头禅。
深秋,戈壁滩上的夜晚寒气逼人。清晨,彭加木在帐篷中醒来,别人发觉他的头发都花白了。仔细一看,原来头发上结满冰霜。他毫不在乎地说:“那怕什么?太阳一晒,一会儿就化了。”
在野外,彭加木饱一顿,饥一顿。渴了,有时就喝一点河里的冰水。夜里,常常荷枪放哨。他并不觉得苦,反而认为野外的生活充满乐趣。
不久,他又从新疆千里迢迢回到昆明,参加了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亲自带领的华南热带生物考察队,奔赴广东雷州半岛及海南岛五指山麓,进行野外考察。
第五章 硬汉
◆“秘密”暴露了
1957年初,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落到了彭加木头上。
那时,彭加木刚从海南岛来到广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在吃晚饭的时候,彭加木感到一阵头晕,脸色突然刷白。旁边一个同事发觉彭加木神色不对,便问他什么地方不舒服。彭加木朝他摇摇手,示意叫他别声张。
彭加木赶紧把饭碗里的饭吃完,勉强慢慢站起来,想独自到房间里去,心想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谁知当他站了起来,眼冒金星,眼前一黑,顿时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这下子,惊动了全体考察队员。与彭加木在一桌吃饭的中国科学院竺可桢副院长,赶紧把他扶起,请来了医生。
没多久,彭加木清醒了,才知道自己的“秘密”暴露了。
原来,彭加木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虽然他是一个早产儿,先天不足,可是他自幼注意锻炼身体,体质渐强。他自信疾病与他“无缘”,常以病历卡上一片空白而自豪,自诩为“保持不败纪录”。
不过,生老病死是人生常事,一个人生点病总是难免的。
早在1956年8月,他从滇西的景东县南下,经普洱,到墨江、元江和玉溪,在山区密林中考察了一个月,刚刚回到昆明。有一天,全体考察队员要进行体格普查。在照X光时,医生发现他的心脏有点扩大,怀疑他患心脏病,劝他要注意休息。
“心脏病?我会生心脏病?”这位自信与疾病“无缘”的人耸了耸肩膀,根本不相信医生的话。
没几天,他便离开昆明,奔赴新疆了。那时去新疆没有班机,火车只到甘肃,从那里还要换乘长途公共汽车。在这样长途颠沛之中,彭加木并不觉得什么,便把医生的话抛到九霄云外。
到了新疆,彭加木埋头于阿尔泰山区的考察之中,没日没夜,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这时,病魔又悄悄地向他袭来。有一次,他背着枪,骑着马,与另外一个同事正在群山之中奔驰。那位同事在前面轻快地骑着马。他在后面忽然感到极度疲乏,吃力地坐在马背上。
彭加木后来这样说过:“过去我曾和他比赛过举重,并且以一次举起70公斤的优势打败了这个对手,而现在他骑在马上那样自在,我却感到疲乏和劳累,这是为什么?莫不是我真的有病了?”
“也许是感冒了!”彭加木这么猜想。他咬咬牙,追了上去。
后来,他回忆起这件事时,曾这样说过:“当时满心想到的是边疆丰富的植物资源,简直来不及去想自己到底有什么病呵!”
渐渐地,他感到每天晚上躺下去睡觉的时候,气闷得很,很不舒服。他试着把枕头垫高,就好一些。
“瞧,古人说‘高枕无忧’,倒有点道理哩!”安慰自己,不当一回事。
当他从新疆来到海南岛,他明显地感到不适了。他常常咳嗽。每天晚上,光是“高枕”,已不能解决问题了。他呼吸急促,胸部有窒息的感觉。他把被子垫在背上,半躺半坐,才稍好些,这时,他用镜子照照自己,发觉脸上有点浮肿,颈部的青筋隆起。
他常常感到疲乏无力。
这时,一向自信无病的彭加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过,他不露声色,绝不对别人讲半句,也不找医生查看。
后来,咳嗽加重了。同事们有点发觉他的病情,他满不在乎地说:“感冒,没事儿!”
他在给夏叔芳的信中,也从未透露半个病字。他总是对她“报喜不报忧”,生怕妻子牵挂他。
一直到他在广州昏倒了,这才来了个“大暴露”。同事们把他送进了广州医院。这时,他猜测自己大约是心脏病发作了,暗自思忖道:“我可能真的患了心脏病!不过,心脏病也不要紧,一时也死不了,我照样可以为党工作!”他对朋友们的关切问候,总是答复三个字——“不要紧”。
俗话说:“有病瞒不过医生。”广州医院的医生经过初步检查,认为彭加木的病情不轻,应当赶紧回上海治疗,不再适宜考察队的野外工作。
尽管彭加木焦急万分,坚持留在考察队,但是,竺可桢副院长亲自找他谈话了。竺可桢副院长拿出他亲自签署的介绍信,嘱咐他回上海详细检查。
彭加木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答应暂时离开综合考察队。他心里想:“到上海检查一下也好,没什么病,我马上就归队。”
◆面熟的“陌生人”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曲着手指敲门。
夏叔芳跑去开门。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脸熟的“陌生人”:他的脸古铜色,胖乎乎的,笑嘻嘻地看着她。
夏叔芳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失声惊叫起来:“加木!”
彭加木突然回来,顿时使全家处于高度兴奋之中,他,半年多以来,第一次回家呢!
彭加木一看,儿子长高多了,女儿变化更大,开始牙牙学语了。
夏叔芳问:“你的脸怎么那样黑?”
彭加木答道:“野外晒的。”
夏叔芳又问:“你的脸怎么那样胖?”
彭加木答道:“胖还不好?难道瘦才好?”
夏叔芳感到奇怪,如果说他开始“发福”,为什么只“发”在脸上,身体还是那么瘦骨嶙峋?
当夏叔芳再问他为什么突然回来,他支支吾吾把话岔开了。
彭加木放下行李,骑车到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去了,虽然他已调离那里,但是他去像媳妇回娘家似的,充满怀念之情。
王应睐教授一见彭加木,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追问彭加木是不是生病了,彭加木说:“脸有点浮肿,不算病。”
接着,彭加木便把话题转到半年多来的所见所闻,娓娓而谈,有声有色。王应睐听了,当即约彭加木给全所作个报告,介绍考察中的见闻,介绍边疆的丰富资源。彭加木答应了。临走时,王应睐一再叮嘱彭加木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彭加木这才拿出竺可桢亲笔签署的介绍信。王应睐一看,立即请有关朋友办理了医疗手续——因为彭加木当时户口、工作单位均不在上海,不办理手续,不能在沪治疗。
回到家里,彭加木有说有笑,把全家逗得乐呵呵。
晚上,彭加木在灯下整理考察笔记,为给全所作报告做些准备工作。
直到睡觉时,夏叔芳才发现彭加木病情不轻:他无法像过去那样平卧着睡,只能倚着垫在背后的被子半躺着睡。他颈部青筋暴起。像筷子一样粗。他呼吸急促、睡眠不安。
夏叔芳问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彭加木笑笑:“没病!”
夏叔芳不相信,说道:“没病?没病会这个样子?”
彭加木解释道:“那是因为我稍微有点不舒服,过几天就会好的。我这个人,什么时候生过病?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败纪录’的保持者!”
◆打破“不败纪录”
出乎彭加木的意料之外,这一次,他的“不败纪录”被打破了。
那天,彭加木来到上海中山医院,像一个普通的病人一样,排队挂号,到内科看病。
内科医生稍作检查,便知道病情不轻,便把他转到急诊室。
在急诊室,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医生,仔细检查了彭加木病情。这位主治医生叫曹凤岗,她富有经验。经过检查,她在病历卡上记下了彭加木的症状:
眼球突出,上半身已水肿,颈部及左胸静脉怒张,静脉压330毫米汞柱。不能平卧,呼吸急促,胸口作痛。
静脉压330毫米汞柱,这比正常人要高出一倍多呢!
曹医生初步诊断的结论是“上腔静脉压迫综合征”。
检查完之后,彭加木坐在长椅上,等待曹医生给他开药方,谁知曹医生给他开的不是药方,却是一张住院通知单!
“住院?”彭加木愕然,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是的。”曹医生用斩钉截铁般的口吻说道,“你必须马上住院。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就住进来!”
这时,彭加木感到有点不妙;他从普通门诊,一下子就“升级”到急诊;从急诊,又一下子“升级”到住院。当时,中山医院的病房相当紧张,有的病人想住院还住不进来呢。
回到家里,夏叔芳关切地问他:“医生说些什么?”
彭加木轻描淡写地说道:“她说没什么病,只是叫我住院详细检查一下。”
这真是天下奇闻:没什么病,居然要住院!彭加木住院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平生破天荒地第一次住院。”
曹医生对彭加木详细地进行检查,因为“上腔静脉压迫综合征”只是初步结论,引起这种病症的原因很多,只有查明病因才能对症下药。
曹医生用X光透视彭加木的胸部,接着,她又对彭加木进行多方面的化验和临床观察。不久,曹医生把诊断结果通知了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托他们转告彭加木所在单位——中国科学院综合考察委员会。另外,曹医生还把夏叔芳请来了,把诊断结果告诉了她,并嘱咐她必须对彭加木严格保密,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曹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什么呢?她经过反复检查及与别的医生共同会诊,确定彭加木患“纵膈障恶性肿瘤”。
恶性肿瘤,就是癌。纵膈部位,是气管、食道以及大血管等器官必经的通道,是要害部位。彭加木身上的恶性肿瘤,便长在气管、食道与心脏之间,当时已经有两个拳头那么大。
正因为这样,它压迫呼吸,压迫静脉血管,造成“上腔静脉压迫综合征”。
曹医生如实地告诉夏叔芳,根据医学文献记载,这种病人一般只能够活半年,最多不过活两年。
曹医生劝夏叔芳给彭加木多买点好吃的东西,让他心情愉快点——他的“余年”已是屈指可数了。
夏叔芳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她家就在中山医院附近,这么一小段路竟走了好久,她的内心矛盾极了:知道丈夫病入膏肓,可是,在他的面前又要强作笑颜,不能流露丝毫悲伤之情。“纵膈障恶性肿瘤”,这真是晴天霹雳,打在她那幸福的小家庭头上。要知道她的丈夫才32岁,儿子才5岁,女儿才2岁!她,多么希望丈夫能够挣脱死神的魔爪!然而,医生的话,俨然像宣读“死刑判决书”似的,她的幻想破灭了。
回到家里,夏叔芳关上门,瘫倒在床上,热泪纵横…
◆出色的答卷
彭加木是一个敏感的人。他察言观色,从医生、护士、妻子的脸色之中(尽管她们都躲躲闪闪,假装太平无事),从他所住的癌症病房,已经明白了自己患什么病。他几次三番向医生打听,医生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答非所问。
一天,曹医生查病房,来到彭加木床前时,偶然看见他的枕边放着厚厚的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印着三个大字:“肿瘤学”!
曹医生的脸上掠过惊讶的神色。她立即恢复常态,若无其事地劝告彭加木道:“不要胡思乱想!”
谁知彭加木却坐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曹医生说:“请如实地告诉我,我经受得起!我手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把病情告诉我,我好安排时间。另外,我知道了自己什么病,也好跟你们更好地合作进行治疗。”
曹医生曾给许许多多癌症病人看病,像这样的病人却遇到不多!曹医生深受感动,正想把真情告诉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因为根据一般的情况,不把真情告诉病人,不会加重病人的思想负担,有利于治疗。于是,曹医生只好含含糊糊地对他说:“你的胸口,有一个硬块。”
“是肿瘤?”彭加木立即追问道。
“你别一听肿瘤就害怕。”曹医生连忙安慰道,“肿瘤分为良性和恶性两种。大多数肿瘤都是良性的,很容易治的。你的肿瘤,经我们诊断,是良性的。”
彭加木敏锐地从曹医生那言不由衷的神色中,看出她的话是在安慰自己。
彭加木的心情是复杂的。生活,又给他出了一道严峻的考题。
彭加木想些什么呢?他自己的话,是最真实的。他曾这样写道:
当时我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我正要为祖国的科学事业做一点事,却偏偏生了这种讨厌的病,而且我患的病是不能维持很久的,生命是有了限期的。
怎么办呢?当时,我想,既然病了,就要面对现实,怕,有什么用呢?如果在疾病面前害怕起来,意志消沉,一天到晚想着,吃不下,睡不着,那么小病也会变成大病,我想这绝不是办法。那么怎么办呢?
吃得好一点,喝得好一点,马马虎虎等死吗?这种态度也是不正确的。人活着只是为了吃吃喝喝吗?不,我们共产党人有着崇高的革命理想,作为一个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应该为革命,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是如果能够尽自己的力量为革命事业作出贡献,那他就活得有意义,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我也要把工作做好。当时,我又想起了许多前辈同疾病搏斗的英雄事例,像吴运铎、高士其,这些不都是我学习的榜样吗?同时也想起了我入党时在志愿书上写下的决心:我准备接受最严峻的考验。我想既然已经病了,就应当一不要怕,二要积极治疗,争取让体力恢复到一定程度时,就抓紧时间努力工作,把应该做的事情赶快做好,至少也作个交代。我想作为一个革命者,对待疾病应该有革命者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