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方接下来的证人是我以前的秘书尤金妮亚·马提内兹,她显然觉得这是她大出风头的好时候。她戴着一顶宽边的大帽子、长长的耳环,站在证人席上。尼可拿出了她之前作的简短证词。尤金妮亚说,她已经在检察院工作了十五年。其中有两年,她都在担任我的秘书,到今年四月为止。去年大概是九月还是十月的某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但是接错了线,她无意中听到了我和另外一个人的对话,她听得出来,那个声音就是波尔希莫斯小姐,我当时正在和她商量在她家碰面的事。
“你认为听起来他们是什么情况?”尼可问。
“反对,检方问‘听起来’。”斯特恩说,“太主观了。”
“反对有效。”
尼可转过身看着拉伦,“法官,她怎么就不能说出自己听到了什么呢?”
“可以说听到的内容,但不要说自己的想法。”拉伦坐在法官席上对尤金妮亚说,“尤金妮亚女士,你不可以告诉我们你听到他们谈话时你的想法,只能说一说他们谈话的内容和语气。”
“他们说话的语气是怎样的?”尼可问,这和他之前的问题是同样的意思。
但尤金妮亚却还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
“很有礼貌。”她终于回答了。
斯特恩表示反对,但这个回答很平常。拉伦法官摆摆手,表示反对无效。
尼可这次在重要的问题上又碰到了难处。我又一次想到了他在准备这个案子时,该经历了多少困难。
“他们听起来语气很亲密吗?”他问。
“反对!”斯特恩嗖一下站了起来,这是一个带有诱导性的问题。
拉伦又一次在陪审团面前训了尼可一顿,他说,这个问题显然很不合适,不可以再问这样的问题,陪审员们应该对这个问题不予理会。但是,尼可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有原因的,他想给尤金妮亚一些暗示。
他又问:“那你能描述一下他们说话的口气吗?”
斯特恩再次强烈地表示反对,这个问题尼可之前已经问过了,尤金妮亚也已经回答了。
拉伦盯着尼可说:“拖拉王戈迪亚先生,我建议你问几个新的问题。”
形势突然转变了,谁都没有料到。
“他说‘我的宝贝’。”尤金妮亚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尼可看着她,很震惊。
“他就是这么说的。好吧?他说他会在八点的时候去她家,还叫她‘宝贝’。”
我第一次在陪审团面前失态了,我发出一声惊呼。我敢确定,我的表情一定很愤怒。肯普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我的宝贝!”我悄声说,“天哪!”
斯特恩回过头,严肃地看了我一样。
尼可显然得到了意外的收获,他坐下了。
“现在请被告律师进行交叉询问。”
斯特恩朝尤金妮亚走去。其实,他刚一站起身,还没有走到证人席前面,就已经开口问话了。他脸上挂着责备的表情,和几秒钟前他看我的表情一模一样。
“尤金妮亚女士,你现在在检察院是替谁工作?”
“替谁?”
“就是你在帮谁打文件?替谁接电话?”
“莫尔托先生。”
“是这位先生吗?坐在检方桌子边的那位?”
尤金妮亚说:“是的。”
“当萨比奇先生由于这次调查被迫离职时,莫尔托先生就得到了萨比奇先生的职位,对吗?”
“对,先生。”
“这个职位在检察院里是一个很有权力和影响力的职位,对吗?”
“是整个检察院的二把手。”尤金妮亚回答。
“莫尔托先生负责的这次调查让他坐上了萨比奇先生的这个职位,对吗?”
“反对!”
“法官大人。”斯特恩对法官说,“我只是想问清楚这位女士的证词中是否带有偏见。她现在是在她的老板面前作证,她对她老板动机的理解是很重要的。”
拉伦微笑着。斯特恩想问清楚的绝不仅如此,但他的这个理由无可挑剔,尼可的反对被驳回了。
法庭记录员重复了那个问题,尤金妮亚回答对。斯特恩在开庭陈述中,几乎没有说起竞选的事和检察院里的人事变动。这次是他第一次将权力斗争的话题引进了法庭辩论,也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他在开庭陈述中所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检方会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提起诉讼。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针对的会是莫尔托而不是尼可。
“那么,在对萨比奇先生进行调查的过程中,莫尔托先生有没有让你去跟警方说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小姐之间的关系问题?”
“什么?”
“五月份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格勒登尼警官说过这件事?”格勒登尼整天在法庭进进出出,这个时候,他正好在,穿着警察制服坐在检方后面的座位上,斯特恩指着他问尤金妮亚。
“是的,先生。”
“你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案子吗?尤其是对你的老板莫尔托先生来说?”
“好像是的。”
“但是,女士,当格勒登尼警官问你关于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的关系时,你却从来没有说过你听到过萨比奇先生叫波尔希莫斯女士‘我的宝贝’,对吗?”斯特恩说这话的时候,字字铿锵有力,他满脸愤慨,手中还拿着格勒登尼当时的笔录。
尤金妮亚突然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陷阱,她脸上露出很不情愿的阴沉表情。她大概不知道,我们也能看到她之前说过的证词。
“没有,先生。”
“你没有告诉过格勒登尼警官,说你曾经听到萨比奇先生很亲密地称呼波尔希莫斯女士,对吗?”
“没有,先生。”她闭着眼睛,缩着肩膀,她正在思考。她的这种表情我见过不下一百次,这个时候,也是她最自私的时候,“我确实从来没有说过。”
“从来没有对格勒登尼警官说过?”
“是的。”
这个时候,斯特恩明白了尤金妮亚的打算,我也明白了。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退路,斯特恩朝她走近了几步。
“那么,你为什么又在五分钟之前,作证说萨比奇先生曾经叫波尔希莫斯女士‘我的宝贝’呢?”
尤金妮亚突然从证人席上站起来,满脸愤怒。
“才没有。”她大声说。有三四个陪审员抬起了头,其中那个在汉堡店做事的经理实习生甚至大声笑了出来。
斯特恩仔细看了看尤金妮亚。“我明白了。”他最后说,“那么,你告诉我,尤金妮亚小姐,这些日子你在接听莫尔托先生电话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过他和别人的谈话?”
她大大的眼睛中带着一种蔑视的神情,把目光转到了一边。“没有。”她说。
“也就是说,你哪怕是不小心听到了莫尔托先生在电话里和别人讲话,你也会赶紧挂断,不会去听电话那头到底是谁在说话,对不对?”
这当然又成了尤金妮亚的一个难题。她大概在电话里偷听过我和卡洛琳之间的谈话还有很多,但是,现在在检察官和她的老板面前,她不能承认偷听的事实。法庭的形势迅速发生了变化,尤金妮亚,这个精通官场规则的人明白,承认这样的行为也就意味着将会失去自己的饭碗。
“也就是说,你就算是听到,也不过是只言片语?”
“是的。”
“不会一直听下去吧?”
“不会的,先生。”
“你告诉我们,当时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的对话很‘礼貌’?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先生。”
斯特恩走上前,走到尤金妮亚身边。她体重大概两百斤,脾气也不好,今天她虽然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但一点儿也不好看。那条裙子的颜色太亮,穿在她身上又显得太紧。
“所以。”斯特恩问,“你的回答是根据你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吗?”
斯特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好几个陪审员都明白了他的深意。他们微微笑着,看着尤金妮亚。尤金妮亚显然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眼神变得冰冷。
斯特恩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
“关于你说的这个对话,你说,是发生在去年九月,对吗?”
“对。”
“那你还记得,去年九月,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在共同办理一个案子吗?”
尤金妮亚愣住了。“嗯。”她说。
“你还记得温德尔的案子吧?一个小男孩受到了他妈妈的虐待?他妈妈用老虎钳夹他的头,还用烟头烫他的屁股。你还记得,萨比奇先生定了那个…”斯特恩停了片刻,好像是在寻找着合适的词,最后他才说,“女人的罪吗?”
“哦,是那个案子啊!”她说,“我记得。”
“那你在向莫尔托先生汇报情况时,也没有提到过这个案子吧?”
“反对。”
拉伦在考虑。
“我收回这个问题。”斯特恩说。但陪审团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到目前为止,莫尔托的运气够背的。弄丢玻璃杯的是他,引导尤金妮亚作伪证的也是他。
“尤金妮亚女士,你还记得去年九月份金德区的天气有多热吗?”
她皱起眉头。她已经知道了斯特恩的厉害,现在,她要好好合作。
“很热,有两天还超过了四十摄氏度。”
“正确。”斯特恩又问,“检察院的办公室里有空调吗?”
尤金妮亚哼了一声,“他们是这么说,鬼才相信!”
法官、陪审团、听众,整个法庭的人都笑了,斯特恩终于露出了笑脸。
“那么,在那么热的天气下,我猜你们都是一下班都巴不得早点走吧?”
“当然。”
“但是,检察官如果当时是在处理案子的话,就可能会要加班,对不对?”
她充满疑惑地看着斯特恩。
“从你的工作经验来说,副检察长是不是经常会在晚上加班准备第二天的案子?”斯特恩又问。
“哦,经常的。”
“那么,如果是你,在很热的夏天,是不是也更希望在有空调的地方加班,而不是在办公室里加班?”
“反对。”尼可说,“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反对无效。”
“我当然愿意在有空调的地方加班了。”
“我猜,你并不知道波尔希莫斯女士家里有没有空调吧?”
“我确实不知道,先生。”
“但你知道,波尔希莫斯女士所住的河边比萨比奇先生所住的尼尔林离检察院要近得多吧?”
“这倒是。”
如果说尤金妮亚给陪审团留下的印象一般,那下一个出场的证人,克拉波特尼可太太留下的印象就是糟糕了,她在证人席上的几分钟简直就是一场滑稽的表演。她是一个寡妇,虽然她并没有说她丈夫是怎么死的,但我强烈地感觉到,有一部分原因肯定是因为她。她个头很大,化着浓妆,头发是火红的爆炸式,全身戴着各种各样的首饰,是个极难应付的人。她拒绝回答律师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她说,她已经去世的丈夫是什么企业家。当时她丈夫买下河边的公寓楼时,她说“那周围都还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卡车和垃圾之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朝陪审员点了点头,似乎他们都应该清楚她在说什么。后来,也是她丈夫重新对房子进行了改造装修。
“他能看到很多东西。你们懂我在说什么吗?他能看到。那个地方——你们知道那里有什么吗?轮胎,我不是开玩笑的,戈戈先生。轮胎。真的,那个味道你真是难以相信。我可不是生气,不过这事说出来还有点尴尬呢,有一次他把我带到那里去,我发誓我都觉得要吐了。”
“女士。”尼可打断了她的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是个水管工,谁知道他还懂房地产呢?是吧,戈戈先生?”她眯了眯眼,“你是叫这个名字吧?戈戈先生?”
“我叫戈迪亚。”尼可一边说,一边绝望地朝莫尔托看了一眼,希望他能来帮帮忙。
终于,克拉波特尼可太太慢慢说到了卡洛琳的话题上。她说,卡洛琳是在大概十二年前租的他们的房子。房子改装完之后,成了公寓套房,卡洛琳就把它买了下来。我一边听着克拉波特尼可太太的证词,一边给肯普写了一张小纸条,“卡洛琳当时还只是一个小警员,同时还在念法学院的夜校,哪来那么多钱租河边的房子?”肯普点点头,他也想到了这一点。在将近十二年的时间里,卡洛琳都是住在二楼,克拉波特尼可太太住在一楼。克拉波特尼可太太的丈夫去世时,卡洛琳还送去了鲜花。
尼可恨不得让克拉波特尼可太太赶紧说完,因为这个女人已经有点不受控制。尼可根本没有问卡洛琳被杀的那天晚上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人,因为她之前这些离谱的表现,她证词的可信程度已经很低了。
所以,尼可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个问题:“克拉波特尼可太太,你在法庭里有没有看到曾经在波尔希莫斯女士家附近出没过的人?”
“嗯,我知道,那一个我是看到过的。”她说。她伸出两只手,居然指着拉伦法官,手上的一堆镯子叮当作响。
拉伦用手捂住脸,尼可直捏自己的鼻梁。观众席里传来忍不住的笑声,并且越来越响。克拉波特尼可太太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绝望地四处张望,她又指着坐在检方律师席上的莫尔托。
“也看到过他。”她说。
莫尔托转过头,看她指的是不是自己背后的哪个人。
结果连陪审员都笑了起来。
尼可走到放证物的推车上,拿给克拉波特尼可太太一沓照片,她之前曾经从里面指认过我的照片。她看了看那沓照片,又朝我看了看,然后耸了耸肩。
“你记不记得,你之前曾经认出过四号照片里的那个人?”尼可问。
这一次,她大声说:“我不记得了。”就在尼可沮丧地闭上眼睛时,她又突然补充了一句,“哦,对。我是说过,就是他。”
尼可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请被告律师进行交叉询问。”
“就一个问题。”斯特恩说,“克拉波特尼可太太,你的公寓楼里有空调吗?”
“空调?”她转过身去看法官,“我们有没有空调和他有什么关系?”
拉伦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他低头俯视着克拉波特尼可太太。
“克拉波特尼可太太。”他轻声说,“这个问题你可以回答有或者没有。如果你再东扯西拉,我就会以蔑视法庭罪拘留你。”
“哦,有空调的。”克拉波特尼可太太说。
“没有其他问题了。”斯特恩说,“法官大人,法庭记录有没有记下,克拉波特尼可太太并没有指认萨比奇先生?”
“记下了。”拉伦法官一边说,一边摇头,“萨比奇先生是克拉波特尼可太太少数几个没有指认出来的人之一。”
拉伦离开了法官席,法庭里的笑声还在继续。
休庭以后,记者围在斯特恩周围。他们都希望他能够就第一天的庭审情况发表些意见,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各种文件——证人证词和证物的复印件及清单都凌乱地散放在桌上。肯普准备把这些文件放进巨大的公文包里,我正帮他收拾的时候,斯特恩抓住我的胳膊,带我走到了走廊外面。
“别得意。”他说,“我们今天晚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明天出庭的是雷蒙德。”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我晚上回到家,带着满身的疲惫,这是一整天都待在法庭上的结果。我感觉自己已经被白天的高度紧张掏空了,全身肌肉又酸又痛。毛孔似乎还没有收缩起来,在凉爽的晚上还在一个劲地冒汗。回到家的时候,我觉得,身上的衬衫就像是裹着自己的一个包装袋。
坐在法庭上,我有时候真的忘记了自己是在接受审判。我不会去担心自己在庭上的表现,但大家对我的关注却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回到办公室,我又成了一名律师,会拼命去钻研各种条文,作记录,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懈怠的人。当公交车在凌晨一点差几分钟停在尼尔林的时候,我下了车,走在这座小镇的街道上,街上亮着路灯,很安静,这种感觉很熟悉,正因为很熟悉,所以我觉得安全,像是回到了一个宁静的港湾。我的焦虑消失了,我的心情平静了。
我站在自己家门口,坐在摇椅上,脱下鞋子,这么多年来,我晚归时都是如此,这样我上楼梯的时候才不会吵醒巴巴拉,她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家里漆黑一片,我站在黑暗中,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惊讶地发现,卡洛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也许是因为白天听到了太多次她的名字,也许是因为片刻之间涌上来的念旧情绪,也可能是各种无意识的回忆,她就那样出现了,就像以前一样,她的胸部又挺又圆,乳头是红色的,硬挺着,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因为我们刚在床上打闹过,她性感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是要说出什么很睿智或是很下流的话来。我再一次感觉到全身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的欲望在燃烧,那么强烈,那么饥渴,那么放荡。我不在乎我到底是发了疯,还是没救了,我在黑暗中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同时我心中充满了羞愧和渴求,我就像一块快要裂开的水晶。“卡洛琳。”我绝望了,疯狂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这个念头,与其说这是一个念头,不如说它是一种早已根深蒂固的欲望,这种情绪就像一根绳子把我紧紧绑住,我多么希望还能和她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一次…
然后,她的影子就不见了,她消失在空气中。我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全身僵硬、呼吸急促。我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别想睡了。我在客厅的柜子里摸索着,想找点酒喝。我不知道这半夜出现的幻觉意味着什么,也许应该好好想想,但我无法思考。我有一种感觉,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这种感觉就和之前的那种渴求一样,是那么坚定。我坐在客厅的摇椅上,抱着公文包,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舒服,我把它放在膝盖上。
然而,公文包带给我的安全感毕竟有限,这突如其来的幻觉让我的情绪陷入了混乱。我坐在黑暗中,我能够感觉到,感觉到我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人就围绕在我身边,巴巴拉、奈特,还有我的父母,像某个遥远行星周围的卫星,每一个人都吸引着我内心深处的潮水涌动。爱,这种痛苦的爱与牵绊,还有我内心的羞愧。我感觉到一种左右摇摆的情绪,一种让我难受的内疚。我绝望地向每一个人、向所有人保证,包括我自己,包括我并不相信的上帝,我保证,如果我能渡过这一难关,我会比以前做得更好。这种愿望就像是遗愿一样,那么强烈、那么真诚、那么庄重。
我喝完酒,坐在黑暗中,等待着内心恢复平静。

第二十八节

当雷蒙德·霍根走进法庭的时候,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的西装和他在卡洛琳葬礼那天穿的是同一套,蓝色的。他长胖了,但这并无损他的形象。他很结实,走路的姿势很有气魄。他站在拉伦前面宣誓的时候,朝拉伦笑了笑,拉伦也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坐下来,向人群环视了一眼,显得冷静又职业。他先对斯特恩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盯着我看,我一动不动,我绝不允许自己眨一下眼。在这一刻,我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无罪释放,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自由,也是希望能够再次见到雷蒙德·霍根第一次看我时的表情。
整个法庭的人都在等待雷蒙德的出场,在这一个特殊的时刻,气氛是那么凝重、那么紧张——四百个人都在翘首企盼,大家焦急地交头接耳。我发现,今天媒体记者的座位多了一排半,一流的记者——电视台的主播、报社的专栏记者都来了。审判进行到现在,令我惊讶的是,记者们居然都很听斯特恩的话,没有来骚扰我。他们只拍摄了我走进法庭时的样子,每天晚上电视的专题报道都是用的这一段录像。也正因为如此,巴巴拉和我也很难得地获得了一些安宁。不过,在法庭的大厅里,还是有人——一般都是我认识多年的某个记者会时不时拦住我,问我几个问题。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斯特恩。上周,我还碰到一个从纽约来的自由职业记者,他说,他很想写一本关于我这个案子的书。他觉得,销路应该很好。他还想请我吃晚饭,但我拒绝了。
每天的晨报上都有关于我的报道。电视上也有我的新闻,我有时会在街上驻足看上半天。那些报道都很偏激,哪怕是支持我的,也让我看得火冒三丈。我躲不开这些铺天盖地的媒体攻势,我们每天开车进城的时候,大街小巷的报摊上都是这些。两家最大的日报社似乎是杠上了,都想在这场媒体大战中争夺风头。尼可在开庭陈述中说出来的关于雷蒙德和卡洛琳的风流韵事连续两天成为《先驱报》大肆宣扬的内容——检察官之隐秘性事,还配上了各种爆料和流言。陪审员绝对不可能没有看到这些大标题,他们虽然宣过誓,不会去看报纸,不会受媒体报道的影响,但这种承诺没有人会相信。
雷蒙德的出场,让陪审席上出现了明显的骚动。陪审员们都显得异常兴奋,比他们第一次看见尼可的时候更激动。我注意到几个后备陪审员在偷偷交谈,还朝尼可的方向点着头,雷蒙德给整个法庭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氛。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名人,尼可只是他的替代品。也许是尼可在开庭陈述中对政治阴谋论的暗示导致了大家对雷蒙德有莫大的兴趣,但显然,目前的情况,就像斯特恩在几周前预料的一样,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每个陪审员都把椅子的方向对准了证人席,莫尔托走上讲台开始询问雷蒙德时,整个法庭顿时悄然无声。
“请说出您的名字。”
“雷蒙德·派瑞克·霍根。”他回答道,“三世。”说到这里,他偷偷朝拉伦法官笑了一下。这显然是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玩笑,我从来不知道雷蒙德还是一个“三世”,有时候,人们在宣誓以后说出的真相往往令人惊讶。
莫尔托对这次询问进行了认真的准备。雷蒙德显然也知道接下来的流程,他和莫尔托之间迅速建立起了良好的互动。雷蒙德双手叠放着,他穿着的那套蓝色西装和他彬彬有礼的态度看上去是那么真诚,他展示着自己迷人而坦率的魅力。他浑厚的男中音在开口时也低了半调,让人很放松。
莫尔托不紧不慢地问着,他们要从雷蒙德身上问出尽可能多的信息,这样才能改变昨天检方给陪审团留下的不利印象。他们说到了雷蒙德的成长背景,在金德区出生,在圣维尔托读中学,读了两年大学以后,父亲去世。他成了一名警察,在警局干了七年,后来,从法学院夜校毕业的时候,当上了警长。有那么一刻,我担心莫尔托会说出雷蒙德曾经和拉伦一起共事过的事实,但他并没有提起。雷蒙德只是简单地说,当时他们的探案组一共有三个人,主要负责刑事案方面的调查。在警局工作十六年之后,他开始从政。
“有些选举我赢了。”雷蒙德说,“有些我输了。”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朝坐在检方律师席上的尼可笑了笑。尼可正在作记录,这时也抬起半秃的脑袋,回了他一个微笑。天哪,从他们俩相互看着对方的那副样子!看来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了。陪审团似乎很欣赏他们这种不计前嫌、重修旧好的新局面,那个曾经朝我微笑的女老师看着他们俩之间无言的默契,显然很满意。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往下沉、往下沉。今天,将会是非常艰难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