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也是。”
“嗯,我该走了。”
“是啊,队长说你要过来。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在外头被他逮到。”
“你被停职了,还记得吧?”
“记得。”
“而且你也没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地下室的事情有很多疑问,而她却一直不愿意回答。压力愈来愈大。州警局,州检察长。“谈谈别的吧。卡罗尔还好吗?”
贝克特往后靠坐,耸耸肩。“工作得很晚。”
“有什么美容院紧急事件?”
“信不信由你,真有这种事情的。好像是婚礼吧,或是离婚派对。今天晚上要做深层护发,明天早上要剪头发、做造型。”
“哇。”
“我知道。顺便说一声,她还是想帮你做媒。”
“跟谁?那个牙齿矫正师?”
“是牙医啦。”
“有差别吗?”
“其中一个赚钱比较多吧。我猜。”
伊丽莎白竖起一根手指往后指。“我想他在等我。”
“听我说,丽兹,”贝克特凑近了,压低声音,“有关那起枪击事件,我一直尽量不去烦你。对吧?我一直设法尽一个朋友和搭档的责任,努力体谅你。但州警局的人明天——”
“他们已经有我的证词了。同样的问题再拿来问一遍,我也不会有别的答案。”
“他们花了四天找目击证人,跟倩宁谈,调查犯罪现场。他们不会问同样的问题,你知道的。”
她耸耸肩。“事情经过反正就是那样,我不会改变说法。”
“这是政治,丽兹。你懂吧?白人警察,黑人被害者……”
“他们不是被害者。”
“听我说。”贝克特审视着她的脸,非常担心,“他们想抓一个他们认为是种族歧视、心理状态不稳定,或者两者皆是的警察。而据他们的看法,这个人就是你。选举快到了,州检察长想讨好黑人选民。他认为眼前就是个好机会。”
“这些我都不在乎。”
“你朝他们开了十八枪。”
“他们把那个小孩关在地下室超过一天,还反复强暴她。”
“我知道,但是你听我说。”
“还用铁丝绑住她的手腕,紧得都能看见骨头了。”
“丽兹——”
“少跟我说这些,该死!他们跟她说,等他们玩够了,就要闷死她,然后把尸体丢到采矿场。他们都准备好塑料袋和防水胶布了。其中一个还说要在强暴的时候杀死她,说这是驯服白人女孩的牛仔竞技。”
“这些我都知道。”贝克特说。
“那么这段对话就不该发生。”
“但是发生了,不是吗?倩宁的父亲是富有的白人。你射杀的那两个人是贫穷的黑人。这件事涉及政治和媒体。你也看过报纸,他们已经开始要追杀你了。”他竖起大拇指和食指,“就差这么一点,这件事就会闹成全国性事件。很多人希望你被起诉。”
她知道他指的是谁——政客,煽动者,某些认为整个制度已经彻底腐败的人。“我没办法谈这件事。”
“那你可以跟律师谈吗?”
“我已经谈了。”
“不,你没有。”贝克特往后靠,看着她,“他打电话来这里找你。他说你不肯跟他碰面,也不回他的电话。州警察局的人想用蓄意杀害两个人的罪名起诉你,结果你还一副没事的样子,好像你没朝两个男人射光了弹匣里的子弹。”
“我有好理由。”
“我相信,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警察也会坐牢的,你比大部分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的目光和他的话一样尖锐。伊丽莎白不在乎。即使事隔十三年了。“我不要谈他,查利。今天晚上不行,跟你不行。”
“他明天就出狱了。我想你应该明白其中的讽刺性。”贝克特双手在脑后交握,像是要等着她跟他辩论最基本的事实。
警察也会坐牢的。
有的还会出狱。
“我最好去找队长。”
“丽兹,等一下。”
她没等,而是抛下贝克特,来到队长办公室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戴尔正坐在办公桌后头。即使这么晚了,他还是西装笔挺、领带系紧。“你还好吧?”
她挥了一下手,但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失望。“我的搭档。意见很多。”
“贝克特只是希望你做出最好的选择。我们所有人也都这样希望。”
“那么,就让我回来工作啊。”
“你真认为这样对你是最好的?”
她避开他的眼睛,因为他的问题几乎命中靶心。“工作是我最擅长的。”
“在调查结束之前,我不会让你复职的。”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还要拖多久?”
“你该问的不是这个。”
伊丽莎白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镜影。她瘦了,头发乱糟糟的。“那该问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戴尔举起双手,“你还记得上回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吗?”
“那个不重要。”
“那你上回睡觉是什么时候?”
“好吧。我承认过去几天很……复杂。”
“复杂?老天在上,丽兹,你的黑眼圈好严重。你根本不回家,也不接电话。光是开着那辆破车到处跑。”
“那是一九六七年款的野马跑车。”
“根本就不该开上路的。”戴尔身体前倾,十指交扣,“那些州警察局的人一直问起你,我也愈来愈难跟他们说你很可靠。一星期前,我会用审慎和明智及克制这些字眼去形容你。但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你变得急躁、阴沉、难以预测。你喝太多酒,而且十年来头一次抽烟。你不肯跟律师或同事谈。”他比画了一下她乱糟糟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你看起来就像那种迷上哥特风的小鬼,像个鬼影子——”
“我们能不能谈别的话题?”
“有关那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我认为你在撒谎。要不要谈这个?”
伊丽莎白再次躲开他的眼睛。
“你的时间线兜不拢,丽兹。州警局不相信,我也不相信。那个女孩不肯讲什么细节,所以我认为她也在撒谎。你失踪了一小时,接下来就把手枪里的子弹射光了。”
“如果我们谈完了——”
“没有谈完。”戴尔往后靠坐,很不高兴,“我打电话给你父亲了。”
“啊。”这声轻叹包含了千言万语,“布莱克牧师还好吗?”
“他说你内心的裂痕太深了,连上帝的光都照不进去。”
“是啊,嗯,”她避开目光,“我父亲用字遣词向来很有一套。”
“他是好人,丽兹。让他帮你吧。”
“你一年去我爸的教会参加两次仪式,可不表示你有资格跟他讨论我的人生。我不要他扯进来,也不需要帮忙。”
“但是,你需要。”戴尔前臂放在桌上,“让人难过的就是这点。你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警察之一,但你同时也像是一个即将发生的大灾难。我们都没办法袖手旁观。我们想帮忙。让我们帮你吧。”
“我可以复职吗?”
“老实说出那个地下室的事发经过,丽兹。老实说出来,不然这些州警局的人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伊丽莎白站起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戴尔也站了起来,在她伸手要去开门时说了。“你今天下午开车经过监狱。”
她一手放在门钮上,整个人僵住了。当她回头时,声音冷冰冰的。他想谈明天和监狱。当然了。就像贝克特,就像其他所有警察一样。“你跟踪我吗?”
“没有。”
“谁看到我了?”
“那不重要。你懂我的意思。”
“那就姑且假装我不懂吧。”
“我不希望你靠近阿德里安·沃尔。”
“他谁啊?”
“也不要跟我装傻。他的假释通过了,明天早上就会出狱。”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但其实她懂,而且这一点两人都心里有数。
第三章
狱中生活是一种矛盾状态,任何一天都可能以血腥告终,但每天早上却都有同样的开始。醒来时,有那么片刻,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与未来。那几秒钟好神奇,像是一抹温暖的光芒,然后现实掠过他的胸膛,记忆的黑狗拖着脚步。这个早上跟其他早上没有什么不同:一开始一片静止,然后坐牢十三年的一切记忆涌上来。这类时刻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糟糕。
对一个警察来说,就更糟糕了。
而对一个像阿德里安这样的警察来说,更是糟到无法忍受。
黑暗中,他坐在床上,摸着那张感觉再也不像自己的脸。他一根手指滑入左眼角一个五分钱硬币大小的凹陷处,循着疤痕到鼻子,然后来到颧骨下方几道长疤痕交会的地方。愈合的疤痕是白色的,只不过监狱里的缝合技术并不高明。然而入狱多年,他所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
他失去了什么。
他还剩下了什么。
他掀开粗糙的被单,开始做伏地挺身,做到双臂颤抖为止。然后他在黑暗中站起来,试图忘掉黑暗和寂静的感觉,也忘掉过往挣扎到天亮的记忆。他是三十岁过后两个月时入狱的。现在,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处处伤疤,满身破碎,整个人完全变了。大家还认得他吗?他的妻子还认得他吗?
十三年,他心想。
“一辈子。”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阿德里安眼角看到一点动静,发现伊莱·劳伦斯在囚室最黑暗的角落里,在床铺那一头的昏暗中看起来好小,双眼暗黄,那张脸太黑又有太多疤痕,简直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讲话了。”阿德里安说。
老人眨眨眼,仿佛是在说,这类事情难免会发生的。
阿德里安也闭上眼睛,然后转身,手指抓着温暖得简直像在冒汗的金属栅条。他从来不知道伊莱什么时候会说话,不知道那对黄色的眼睛会睁开或眨眼,或是闭上良久而整个人都隐入昏暗中。即使现在,整个囚室里唯一的声音就只有阿德里安的呼吸声,还有他手指湿滑地在金属上摩擦的声音。这是他在监狱的最后一天,外头的天色逐渐亮起来。铁栅外的长廊空荡灰暗,阿德里安很好奇监狱外的世界是否也同样感觉空茫。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也没有什么虚幻的错觉。入狱至今,他瘦了三十磅,一身瘦而结实的肌肉像旧绳索一般。他在监狱里吃了很多苦,尽管很讨厌一般囚犯的诉苦——说那不是我干的,那不是我的错——但阿德里安可以指着其他人说,这道疤痕是这个人造成的,那块断骨是那个人造成的。但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即使他站在高塔上大叫着典狱长或哪个警卫如何伤害他,都不会有人相信,也不会有人在乎。
太多伤害了。
在黑暗中太多年了。
“你办得到的。”那老人说。
“我不该出去的,现在还太早了。”
“你知道为什么的。”
阿德里安的手指握紧铁栅。十三年是二级谋杀罪的最低刑期,但必须狱中表现良好,而且经由典狱长同意。“出狱后他们会监视我,你知道的。”
“他们当然会监视你。这个我们谈过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
“我觉得你可以。”
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飘过来,好轻。阿德里安背部紧贴着那片同样潮湿的铁栅,想着跟他共同生活多年的这位老人。伊莱·劳伦斯教了他种种监狱的规则,教他何时该搏斗、何时该屈服,教他即使最糟糕的事情都终会结束。更重要的是,这位老人让他一直保持心智正常。在一个个永远黑暗的日子里,无论他多么孤单或流多少血,伊莱的声音始终是他维持理智的重要依靠。而且,伊莱似乎是逐渐演变得适合这个角色。入狱六十年后,这位老人的世界已经缩小到只剩眼前的囚室。他不跟其他人打招呼,不跟其他人讲话。他们两人的关系如此紧密,因而阿德里安很害怕自己离开囚室的那一刻,伊莱就会消失。“我真希望能带你走。”
“我们心里都明白,我永远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伊莱微笑,好像那是个笑话,但其实他说的是实话。伊莱·劳伦斯因为一九四六年在北卡罗来纳州东部乡间犯下一桩抢劫杀人案,被判终身监禁。要是死掉的那些人是白人,他就会被处以死刑了。但结果,他被判三个终身监禁,阿德里安知道伊莱再也不可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凝视着黑暗的囚室,阿德里安有好多话想跟老人说。他想谢谢他,想道歉,想描述这些年来伊莱对他有多么重要,想解释尽管自己熬过了刑期,但出狱之后,没有伊莱的指引,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下去。他开口想说话,但又停住,因为在沉重的钢制门外,灯光闪烁着亮了,同时囚区外响起蜂鸣声。
“他们来了。”伊莱说。
“我还没准备好。”
“你当然准备好了。”
“没有你不行,伊莱。我一个人没办法。”
“你冷静听我说,我要告诉你几件事,那是很多人一出去就会忘记的。”
“我不在乎那些。”
“小子,我在这边待了一辈子。你知道有多少人这么跟我说过?‘我可以处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那当然了。现在,你先静下来,再好好听我这个老人说些话。”
阿德里安点点头,听着金属碰撞金属的声音。他听到远处的人声,还有硬鞋子敲着水泥地面。
“钱没有意义,”伊莱说,“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看过很多人在这里蹲了二十年,然后只为了一点钱,出去才六个月又回来了,好像他们坐牢二十年什么都没学到。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比不上你的人生或你的快乐或一天的自由,只要有阳光,有新鲜的空气,那就够了。”伊莱失落地点点头,“尽管这么说,但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吧?”
“是的。”
“那个瀑布和溪流分汊的地方?”
“我记得。”
“我知道你认为这个地方把你磨得没法适应外头的世界了,但是身上的伤疤和被打断的骨头不算什么,恐惧和黑暗、记忆和仇恨、报复和梦想也都没有意义。抛开这一切吧,不要管了。你走出这个地方,就继续往前走。离开这个城市,找个新的地方从头开始。”
“那典狱长呢?我也该抛开他吗?”
“如果他去找你?”
“不管他会不会来找我。我如果碰到他,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危险,一时之间,伊莱呆滞的双眼似乎发红了。“关于报复,我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阿德里安咬着牙,不必说什么,就已经表明态度了。
典狱长是例外。
“你得抛开仇恨,小子。听到没?你提早出狱了。或许这是有原因的,也或许没有。要是你消失了,计较半天又有什么意义呢?”警卫走近了,再过几秒钟就会来到囚室外。老人点点头。“至于你在这个地方受过的罪,唯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你懂吗?活下去没有什么错。说出来。”
“没有错。”
“另外不必担心我。”
“伊莱……”
“现在给我这个老人一个拥抱,然后滚出去吧。”
伊莱点着头,阿德里安觉得喉咙发紧。伊莱·劳伦斯不光是朋友,更像是父亲,阿德里安拥住他时,发现他好轻好热,像是他骨头里有煤炭在燃烧。“谢谢,伊莱。”
“你要骄傲地走出去,小子。让他们看到你抬头挺胸。”
阿德里安后退,想再看一次那老人疲倦而洞悉一切的双眼。但伊莱退入阴影中,背过身子,几乎消失了。
“去吧。”
“伊莱?”
“一切都很好。”老人说,但阿德里安已经满脸是泪了。
警卫让阿德里安进入走廊,但始终跟他保持距离。他不是大块头,但就连警卫也听说过传言,知道他受过什么罪,是如何熬过来的。数字是无法否认的:住院几个月,缝了多少针,开刀多少次,断了几根骨头。就连典狱长也特别注意阿德里安·沃尔,因而让警卫们更加心生畏惧。监狱里也流传着一些关于典狱长的故事,但没有人追究真实与否。这是典狱长的监狱,而他并不宽容。这表示你得低下头、闭上嘴巴。何况,那些故事不可能是真的——正派的警卫们这样安慰自己。
但不是每个警卫都很正派。
阿德里安往前走时,看到最坏的三个警卫站在角落里,板着脸,眼神冰冷,即使现在,仍会让阿德里安迟疑不前。他们的制服干净而平整,皮鞋擦得亮晶晶。三人沿着墙壁一字排开,傲慢的态度传达了信息:我们还会支配你。不管你在里头还是外头,都不会改变。
“你在看什么,囚犯?”
阿德里安没理会,走向一个有铁丝网篱和金属栅条围起的柜台。
“你得脱衣服。”柜台上放着一个纸箱,职员把阿德里安十三年没见过的衣服拿了出来。“快点。”那个职员看了三名警卫一眼,然后目光又回到阿德里安身上。“没事的。”
阿德里安脱掉监狱的鞋子,又把橘色连身服脱下。
“上帝啊……”那职员看到他身上的疤痕,不禁脸色发白。
阿德里安表现得好像没事,但其实并不。那些把他从囚室带出来的警卫都沉默不动,但其他三个则是拿他歪掉的手指和满是疤痕的皮肤开玩笑。阿德里安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也认得他们的声音,知道谁的声音最大。他知道哪个人最残酷,哪个人正在微笑。尽管如此,他始终挺直背脊。等到那些窃窃私语停止,他才穿上西装,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物上:柜台上的一个暗点,铁丝网篱内的一个时钟。他把衬衫的扣子全都扣好,系好领带,好像星期天要去做礼拜似的。
“他们走了。”
“什么?”
“那三个。”那职员指了一下,“他们走了。”那职员有一张窄长的脸,眼神出奇地柔和。
“我刚刚恍神了吗?”
“只有几秒钟。”那职员尴尬地别开眼睛,“你好像心不在焉。”
阿德里安清了清嗓子,但猜想那个职员说的是实话。他有时会觉得整个世界变暗,然后他会失神。“对不起。”
那个小个子职员耸耸肩,阿德里安从他脸上的表情知道,那三个警卫曾把很多囚犯折磨得很惨。
“把出狱手续办一下吧。”那职员把一张纸推向他。“这个要签名。”阿德里安没阅读上头的文字就直接签了,接着那职员拿出三张钞票放在柜台上。“这个是给你的。”
“五十美元?”
“这是州政府送的礼物。”
阿德里安看着那些钞票,心想,十三年,五十美元。那职员把钞票推过来,阿德里安拿起来折起,塞进口袋。
“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阿德里安想了一分钟,除了伊莱·劳伦斯之外,他已经好久没跟任何人讲过话了。“有人来吗?你知道……来接我?”
“对不起,这个我不知道。”
“你知道哪里有车可以搭吗?”
“出租车是不准停在监狱门口的。你沿着马路往下走到内森酒馆,那边有公用电话。我还以为你们那些人都知道呢。”
“你们那些人?”
“有前科的人。”
阿德里安思索着。刚刚把他带出囚室的一名警卫指着空荡的门厅。“沃尔先生。”
沃尔转身,不确定他对这些陌生的话有什么感觉。
沃尔先生……
有前科的人……
那警卫举起一手,指着左边的门厅。“这边走。”
阿德里安跟着他走向一扇门,门打开来,外面一片明亮。外头还有围篱和一道栅门,但吹在他脸颊上的微风温暖,他仰脸对着太阳,然后又低下头,试图判断那种感觉和监狱庭院中晒到的太阳有什么不同。
“有囚犯要出来了。”那警卫按了一个对讲机说,然后指着滚轮上滑开的栅门说,“直走出去。第一道门关上后,第二道门才会打开。”
“我太太……”
“我不知道你太太什么的。”
那警卫推了一把,于是阿德里安就这样出了监狱。他回头寻找典狱长办公室的位置,找到东墙三楼右边的几扇窗子。有那么一会儿,阳光照亮了玻璃,然后云飘过来遮住太阳,阿德里安便看到他站在那里。一如惯常的姿势,典狱长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松垮。一时之间,两人互相对望着,阿德里安的目光充满恨意,觉得再过十三年也不会消。他以为那些警卫也会出现,但结果没有。只有他和典狱长,过了十几秒,阳光破云而出,又照亮了那片玻璃。
骄傲地走出去,小子。
他听到伊莱的声音,仿佛他就在身边。
让他们看到你抬头挺胸。
阿德里安穿过停车场,站在马路边,想着他太太或许会来。他又看了一眼典狱长的办公室,然后看到一辆车飞驰经过,接着又一辆。他站在那儿等,太阳在天空慢慢移动,一个小时过去了,然后是三个小时。等到他开始走,喉咙已经发干,汗水湿透了衬衫。他沿着马路边缘走,一面注意经过的汽车,同时一面望着半英里外那批积木似的房屋。等他走到那些屋子时,气温已经超过三十七摄氏度了。路面被阳光晒得闪闪发光,扬起好多苍白的灰尘。他看到一台公用电话旁有一家自助仓库、一间货运公司,还有一家内森酒馆。所有的店看起来都没开,只有那家酒吧除外,窗子里有个招牌,一辆破旧生锈的小货车停在前门旁。阿德里安握住口袋里那三张钞票,然后伸手开门,走进酒馆里。
“啊,有人重获自由了。”
那声音粗哑而充满自信,口气愉悦但没有恶意。阿德里安走向吧台,看到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站在成排的酒瓶和一面长镜子前。他身材高大,花白的长发往后梳,身上穿着一件皮背心。阿德里安又走近些,朝那半微笑的男人报以微笑。“你怎么知道?”
“监狱皮肤。皱西装。而且我每年都会看到十来个这样的人。你要叫出租车?”
“能不能跟你换零钱?”
阿德里安递出一张钞票,那酒保摇摇手拒绝。“不必打公用电话了。我的速拨键上就有设定。你坐一下。”阿德里安坐在一张塑料皮的凳子上,看着那人拨号。“喂,我要叫出租车,在内森酒馆……对,从监狱出来的。”他听了一会儿,然后盖住电话对阿德里安说,“要去哪里?”
阿德里安耸耸肩,因为他不知道。
“派车过来就是了。”那酒保挂了电话,回到吧台前。他厚重眼皮底下的眼珠是灰色的,络腮胡黄白夹杂。“你在里头蹲了多久?”
“十三年。”
“哎呀,”那酒保伸出一只手,“我是内森·康罗伊,这家店是我开的。”
“我是阿德里安·沃尔。”
“哦,阿德里安·沃尔,”内森倒了一杯生啤酒,放在吧台上推过去,“欢迎回到重生的第一天。”
阿德里安瞪着那杯啤酒,这么单纯的东西。杯子里面的液体,摸起来感觉冰凉。一时之间,整个世界似乎倾斜了。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改变了这么多?握手和微笑及冰啤酒。他看到自己的脸映在吧台后的镜子里,无法避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