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手中的卷烟看了许久。
终于,点燃了。
约翰·梅里蒙因为疲累和悲痛而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不过他还算清醒,他担心吊死奴隶这件事是否会传播出去。
他的领班会在大树枝条下摇晃。一个白人。
约翰不在乎了。
他跪在玛丽昂床前,轻轻抚摸她湿透的秀发。玛丽昂睁着双眼,却异常空洞。“医生来了吗?”
“他还在河对面,现在正在过浅滩,不过他的马不太配合,一直不肯往前走。”伊萨克在卧室门前徘徊,张开双手,无奈地回道。
“那赶快给他送另一匹马去啊!你还在这儿瞎转什么!实在不行,把他硬拖也给我拖过来!”
伊萨克离开房间门口。不一会儿,他回到卧室门前,对约翰点点头说道:“办好了。派了您最快的一匹马。”
“律师呢?来了吗?”
“他就在楼下。他不愿看到这种画面。”
约翰缓缓点头。谁会愿看到这种画面?“给他做一顿晚餐,再给他拿瓶好酒。我没开口之前,不准他离开这里半步。”
“我们必须赶快行动。”伊萨克说。
一个白人和奴隶一起吊死,人们不会理解,也不会容忍的。
“他们现在在哪儿?”
“领班现在被捆绑在地窖里。其余两个奴隶在地窖外面,有人看着他们。”
“大家现在情绪怎么样?”
“大家都很严肃,他们几个很害怕。”
约翰和伊萨克很清楚,这是一笔违背伦理的交易。两人始终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名字,似乎这会使得一切更加缺乏真实性。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领班,两个奴隶。“那个女孩呢?她了解所有情况了吗?”
“她想要这片沼泽和北边的那些山丘作为交换条件,都是您名下土地里那些很难靠近的区域。”
那一共是六千英亩土地,可约翰不在乎。他轻抚妻子的脸颊,而后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热。“这可是谋杀,伊萨克。”
“她说这几个人强奸过她,还虐待过她。”
“你相信她的话吗?”
“我相不相信重要吗?”
医生赶到后,约翰急忙跑出卧室,在楼梯上与医生迎头相撞。“你快进来看看我妻子,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她的命。”约翰将医生拖上楼,推到妻子床边,“我想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请你冷静一点。”
“我不想冷静!快告诉我!”
“好吧,让我先看看。”虽然声音里满是不悦,但医生仍旧迅速展开工作。他检查玛丽昂的脉搏和身体温度,掀开她的长袍,侧耳倾听腹中孩子的动静。随后,医生站起身,脸上失落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发这么高的烧,换作是其他人也很难活命。”
“但是……”
“没有但是。你妻子的脉搏很微弱,呼吸也很浅,已经无力回天了。”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孩子还有生命迹象,不过这实在是一个奇迹。我上次来过之后,你们给病人吃过其他药或是带她看过其他医生吗?”
约翰想到那个女孩,想到她伸手抚摸妻子身体的样子,想到妻子在那之后睁开双眼,叫出他的名字。
“没有,没有吃药,也没有看医生。”他撒谎了。
“我还是可以取出肚子里的孩子……”
“不要跟我提这个!”
“梅里蒙先生。约翰。”医生伸出一只手,搭在约翰双肩上。他俩关系并不密切,可他在十九年前曾亲手给约翰接生,在约翰的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也曾站在病床边送完最后一程。“我希望你能为大局考虑。”
“可是如果那样做的话,我妻子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不行。”
医生长叹一口气,点点头说道:“那能让我帮你检查检查身体吗?”“我没事。”
“梅里蒙先生,你看起来完全不是没事的样子。”
医生说得没错,约翰心知肚明。六天了,他已经连续六天没有进食,没有睡觉,也没有洗澡,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妻子床前。“还有希望吗?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你相信上帝吗?”
“曾经相信过。”
“那么就只能祈祷上帝赐予你和你妻子奇迹了。”
在医生离开后,艾娜终于走进房间,她狡猾地咧开嘴说道:“你知道我的条件吧?”艾娜站在距离房门十步之远的地方,此刻,约翰忽然明白了她的聪明之处。倘若她今日要的是这一整片土地,那么这个镇上的人势必会造反。而她要的是那些荒无人迹的地方,那些被人遗忘的土地。“我还需要一些人,还有可以用来建造房屋的工具。”
艾娜的话语中夹杂着英语和她自己的语言,约翰看向充当翻译的伊萨克。
“人?”约翰问。
“我的人,非洲人。”
“你先治好我妻子再说。”
“这儿有一个地方,你的奴隶们会在那里做礼拜,我们先去那里。”
“根本没有这种地方。”
“他知道。”
艾娜伸手指向伊萨克,说着自己的语言。伊萨克一脸羞愧,解释道:“我们有些人会偷偷做礼拜。她说那是她唯一会接受你的……你的酬谢的地方。”
“你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吗?”
“我知道,在沼泽里。”伊萨克说。
艾娜想让奴隶们一同目睹这一切,因此他们也跟随前往。约翰回头看向身后拖着沉重脚步的长队,那三个罪人站在囚车里,道路越来越狭窄,囚车吱嘎作响。“还有多远?”约翰问。
与约翰并肩前进的伊萨克回答道:“不远,快了。”他们越是靠近沼泽,空气越是稀薄。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所有人点起火把。“到了,就是这儿了。”
那是丛林里的一块空地,空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里充斥着的稀泥和死水的味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啊。”约翰不解地说。
“这才是关键。”
约翰下马,紧紧盯着伊萨克的双眼,说道:“为了玛丽昂。”
“为了您的妻子。”
“告诉她可以开始了。”
艾娜早已开始行动。她上前一一扒光三个罪人的衣物。当冰冷的刀片在赤裸的身体上滑动时,三人害怕得僵住身体,丝毫不敢移动,可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艾娜用刀指着三人,用自己的语言恶狠狠地说着什么。
“伊萨克,她在说什么?”约翰小声问道。
“她在跟这三个人说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几个。她现在正在嘲弄他们。”
艾娜拿着刀,刀片从白人领班的阴茎滑动到眼皮,再到他的嘴唇。
“你不能上去阻止。”伊萨克说。
即便是约翰想上前阻止,他也不能如此,倘若他上前,他的妻子一定会命丧黄泉。奴隶们挤在一起,完全受艾娜掌控。他们看着领班,看着那两个同他们一样的男人。没有人上前帮助他们,没有人有此胆量。“她现在又在说什么?”
“她在列举他们的罪名。”
约翰看着近在眼前的领班,心里却想着病重的妻子。艾娜站直身体,指向空地里的一棵大树。
“她想把这几个人倒挂在那棵树上。”
约翰知道接下来将出现怎样残暴的画面,他从艾娜脸上看明了一切。“按照她说的做。”
阵阵尖叫撕心裂肺。约翰痛苦万分,他知道自己丧失了灵魂。倘若玛丽昂离他而去,人生将尽失所有欢愉。然而,即便是玛丽昂奇迹生还,约翰的余生也终将是一片黑暗。当三人被倒吊在树上后,艾娜对伊萨克说着什么,可眼神却始终牢牢盯住约翰。
“她说交易还没有完成。”
“伊萨克,上帝啊……”
“还有最后一件事,不过你必须同意。”
“这就是她的交易啊,这就是啊!”
“她说只是一件小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约翰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他望向夜空,伊萨克说出那句早已在心里组织过千百遍的话。“还有其他选择吗?”在内心深处,约翰早已知晓答案。
“没有选择,我根本没有选择。”
第三十二章
克莱德·亨特喜欢在驾车时摇下车窗。他喜欢空气里的味道——草坪被修剪后的味道,阳光倾洒在路面的味道,他也喜欢车窗外传来的声音——割草机震动的声音,在酷暑下运动的年轻男子激情喊叫的声音。
“呼叫。完毕。”
克莱德打开无线电广播。“收到。请讲。完毕。”
“有一通打给您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杰克·克罗斯,他好像很焦虑。”
克莱德转弯,不远处,几个年轻女人站在一家便利店的遮阳棚下争执不休,这家店在过去一年里连续遭遇过两次抢劫。“有多焦虑?”
“据我判断应该是非常非常焦虑。”
“好的,收到。把他的电话转接到我这里。”
一分钟后,克莱德忽然刹车,笨重的巡逻车靠在弯道边,停在平地上。克莱德关上车窗,他根本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他只在电话里听到约翰尼的名字,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他死了,我觉得他死了……“孩子,冷静一点,慢慢说。我马上到你那儿去。你冷静一点,深呼吸。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跑。电话服务……那片该死的沼泽……”
通话开始有些不畅。“杰克,你有点语无伦次了。”
“克莱德,你得马上到这儿来……”电流声,噪声。“快,快来……我的妈啊……求求你,快过来。”
“你现在在哪儿?”
“公路边……”
“公路边,明白了。具体位置呢?”
克莱德在一英里外看到了杰克。他从九十迈加速到一百一十迈,快速冲破最后一英里,轻松自如。克莱德手下的方向盘随着车身震动。驶出五十码后,克莱德踩下刹车,任车身惯性滑行完最后十码。杰克站在路边,脸色煞白,面颊上有多处擦伤和瘀青。“你没事吧?来,我看看。”
“没事,我没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约翰尼在哪儿?”
“我不知道。”
克莱德呼出一口气,原来他竟一直憋着呼吸而不自觉。“你在电话里说有人死了,是怎么回事?”
“我们必须马上去找警察。”
“孩子,你稍微冷静一下。有我在这儿呢,我就是警察啊。”
“你不明白。”杰克弯下腰,大口喘气,热风疯狂窜进他的喉咙。“我们需要很多很多警察。”
不过,克莱德必须先亲自确认。他开车驶向教堂,在口袋里放入一个无线传话机,并迅速取出被锁上的猎枪。“你的车就在那儿,你之前为什么不开车过来,而是一路跑过来?”
“我车钥匙丢了。”
克莱德从卡车里取出一个急救工具包,随后锁上车门。“再跟我讲一遍那个洞穴。”
杰克一边走一边解释,可他所说的话语根本没有丝毫逻辑。他仍旧和在电话里一样不切实际,慌乱不已。克莱德怀疑杰克很有可能是患了脑震荡。“慢慢说,从谁死了开始说起。”克莱德说。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那个人。你根本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深呼吸,孩子……”
杰克完全语无伦次: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也快死了。他喋喋不休着什么瀑布、一头鹿、一个隐藏的洞穴,还有一堆旧装备。克莱德在空地前停下脚步,空地对面便是杰克口中的那座瀑布。“洞穴在哪儿?”杰克指向洞穴的方向,克莱德在洞口处弯下身体。“这洞穴看起来不深。”
“那你可就错了。”
“你说的那女孩呢?”
“她在洞穴里面,下面。洞穴里有一处很低的地方,钻过去就很开阔了。克里就在那儿,和……呃……怎么说呢,和那位哥们儿在一起。”
克莱德注视杰克的脸,随后拿出急救包,塞到杰克怀中。“拿着,跟在我后面。”
克莱德俯下身子,身形高大的他奋力挤入狭小的洞口,手中的猎枪与石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往前走了十步之后,昏暗的洞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你的车钥匙。”克莱德捡起地上的钥匙,递给身后的杰克。越往里走,空气越潮湿,越厚重。
“杰克?是你吗?”
黑暗中传来一阵年轻女子的声音。“弗里曼特尔女士,我是亨特警官,杰克·克罗斯就在我身后。”
“你们快过来,我觉得他快不行了。”
克莱德继续往前走。大约五十英尺后,前方出现一个滑坡,一名年轻女子站在滑坡底部,她旁边似乎还有一名男子,可这洞中光线太过昏暗,四周的一切都很模糊。“把背包给我。”杰克递过背包,克莱德从包里拿出半打荧光棒。
克莱德拆下塑封包装,将所有荧光棒扔到地面上。
它们掉进一片尸骨的海洋。
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所有一切看上去与此前截然不同。灰色的石头,年代久远得几乎完全变黑的尸骨。克莱德看着身穿白色防皱套装的技术人员在乱石间来回走动,设立标记,拍摄照片。
眼前的画面令他震惊。
这个洞穴没有克莱德想象中那么宽敞,却异常深长。地上散乱着许多尸骨和腐烂的衣物,一个旧背包和一只雪地靴凄凉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再往前,有一盏黄铜灯和一把生锈的步枪。眼前的尸骨不计其数,克莱德根本无法判断人体残骸的数量。它们积聚在低地,有些骨头已经碎裂,留下动物啃食的痕迹。
“也许是食腐动物啃食的。可能是野狼或者是其他动物。”汤姆·李也赶来此地。“你觉得这些人体残骸有多少年了?”
“有些残骸的年代很久远了,不过有些还很新。”克莱德指向一处褪色的衣物碎片,“那个看起来像是戈尔特斯的衣物布料,大概是在一九八〇年左右。而那把步枪至少得有一百年了。”
“你觉得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的猜想应该跟我一样。那名幸存者怎么样?”
“如果他够幸运的话,应该死不了,不过他现在肯定没办法开口。”
“已经死了的那个呢?”
“死亡时间应该是二十四小时以前,也有可能是四十八小时以前。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汤姆·李看过。克莱德瞥向汤姆·李,他身材消瘦,嘴形偏窄,神情警惕。汤姆·李佝偻着身体,看上去异常扭曲。克莱德下意识地预料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
“我必须跟他谈谈,克莱德。”
“约翰尼跟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点我们都不清楚,需要经过调查。”
克莱德指向地面上年代久远的尸骨和老旧的装备。“这当中有些可是出现在一百年前。”
“有些的确是,但并不是所有都是。”
克莱德转头看向洞穴外的世界。太阳快要落山了,许多人在空地上四处走动。“你需要找些专业的帮手过来,法医专家,病理学专家,还有法医牙医。”
“还有州警局和联邦调查局,我知道该怎么做。”
“还是没有警长的消息吗?”
“他会出现的。”
克莱德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中上下抛掷。“你不会让我插手这件事,对不对?”
“警长也许会和我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在他出现之前,你都不可以插手。”
警长的意见是个未知数。他不喜欢克莱德,不过却对他有所尊重,这一点汤姆·李也清楚。然而,警长厌恶约翰尼,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走吧,我们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洞穴外,十几辆车杂乱无章地停在空地上,挡泥板上裹满稀泥,搁物架上摆满沉重的容器。大家暂时还未感到惊惶,不过这种趋势在人群里悄悄攒动。约翰尼自童年以来就一直是难以预料的隐患,但是如今,即便对于手段更强硬的警察而言,当下的情况也与以往有所不同。威廉·博伊德的死讯刚传出没多久,他的死因尚不清楚,外面流言四起。如今又发现了这个洞穴,洞穴里有如此多年代久远的人体残骸,还有一具刚刚死亡的受害者尸体。
一名警察在空地对面叫喊,示意汤姆·李前去。“待在这儿别走。”汤姆·李对克莱德说。
“好的,没问题。”
克莱德看着汤姆·李走向空地对面,他忍不住望向躺在夕阳中的尸体袋。短暂思考后,克莱德穿过空地,打开尸体袋的拉链。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说一句话。克莱德蹲下身子,掀开黑胶塑料,看向尸体。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不过克莱德早已习惯了死尸的味道。死者的脸上血肉模糊,克莱德凑近身子,仔细观察尸体。死者的五官完全变形,嘴唇和舌头极度扭曲。整张脸肿胀不堪且面色乌黑。从未有人见过如此不同寻常的尸体。没人知道应作何感想。
“克莱德,你在干什么?”汤姆·李在空地对面大声叫喊,四周的工作人员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驻足张望。“谁允许你碰那具尸体了?走开!”
克莱德蹲在原地。他还有几秒钟时间。
“克莱德!”
克莱德解下死者的衬衫纽扣,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死者看来如此熟悉。“上帝啊。”克莱德盯着死者沾满稀泥的皮肤和他身上的伤疤,最后一次看向死者的脸,随后缓慢站起身来。
“克莱德,你是怎么想的?”汤姆·李走到克莱德身边,“你的继子是涉案人,你不可以碰死者尸体。走吧,你知道规矩是什么。”
汤姆·李弯腰拉上尸体袋的拉链,克莱德却伸手阻拦。“你在二〇〇七年就已经是威拉德警长的下属了,对不对?”
“所以呢?”
“那一年的六月,他被捅了四刀。”
“没错,是住在河边的一个瘾君子干的,我记得这件事。”
“对不起,汤姆。”克莱德重新解开死者的衬衫,右髋骨上方四道六英寸深的伤口清晰可见。
“这不代表……或许不……”
“我当时和他一起坐在医院,是我实施的逮捕行动。”克莱德说。
五分钟过去了。汤姆·李仍旧和手下几名顶尖警员簇拥在一起,克莱德同杰克和克里一起站在树下,看着几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发生什么事了?”杰克问。
“我觉得局面马上会变得很难看。”
“什么意思?”
克莱德没有回答。汤姆·李正拿着无线对讲机与某人通话,他的脸先是一阵煞白,随即转为勃然大怒后的面红耳赤。汤姆·李气冲冲地穿过空地,克莱德坦然面对。“你认识韦伦·卡特这个人吗?”
“我应该认识吗?”克莱德问道。
“这个韦伦·卡特说威拉德是和一个名叫吉米·雷·希尔的男人一起来的,而他们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你想猜一下是什么吗?”克莱德默不作声,汤姆·李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向一边的杰克。汤姆神情悲痛,脸上的怒火难以掩饰。“克罗斯先生,你的朋友在哪儿?”
“我……呃……什么?”
“小子,别跟我耍花样。约翰尼·梅里蒙到底在哪儿?”
第三十三章
约翰尼从梦中惊醒,仿如流离在浩瀚海洋中被人遗忘的生物。头顶上,晚霞满天,身下是丛林的倒影,与以往同样的倒影。他感觉到丛林远处的警察,也感觉到过去那些被悬挂在树上的人。约翰尼的思绪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他睡意昏沉,那个地方没有静谧与祥和。梦境里,人们在他身后死去。现实中,杰克就在丛林里,心惊胆战。约翰尼差点从吊床上爬起,可最终却选择了沉溺过去。他对杰克无可相告,就连对他自己亦是如此。约翰尼再次沉入黑暗,因为被人遗忘的生物总是如此。
它们投降。
它们远去。
约翰·梅里蒙跪在地上,口中满是呕吐物。他不忍再看,不忍再听到那些痛彻心扉的尖叫。伊萨克在他身旁蹲下。“那个女孩说你必须看。”
“不,我不想看……”
“她说如果你想让你妻子活命的话,就必须看。”
约翰为了玛丽昂甘愿忍受一切,可他却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看向她手中的那把刀,他专注于刀片的挥舞,而不是它割下的血肉。艾娜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她是在向人群示威,显示她的力量。约翰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里看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白人领班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两名黑人奴隶同样难逃死劫。同样是鲜红的血液,同样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的上帝啊!饶过我吧。”
“这里的上帝已经死了。”那是只有伊萨克能听见的窃窃私语。
这也是艾娜的目的——抹杀所谓神明、期许和成规。她在宣示对默木野,甚至是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主权。人群里开始涌现出追随者,他们目光灼热,随着刀起刀落不停点头。人群排列成一条直线,有人低头看向地面,胆小怯懦,而有人则静静欣赏这一刻。
被惩罚的罪人并没有马上死去,长时间的折磨,长时间的疼痛。当一切终于结束时,艾娜把刀插进树干,一把扯掉身上的破布衣物。她赤身裸体地站在聚集的奴隶前,他们弯腰鞠躬。约翰从未见过此般场景,众人聚集,却悄无声息。艾娜开口说着自己的语言,她声音柔和,却足以响彻四周。
“他们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吗?”约翰问。
“有些能听懂。”
“她在说什么?”
“她说这片土地现在归她所有了,那些愿意跟随她,而且足够强大的人可以跟她一起在这里生活。”
“告诉她,我们的交易还没有完成呢。”
伊萨克在向艾娜传达完约翰的意思后,她露出微笑。“她让你把你的外套给她。”约翰穿着深绿色的外套,镀金纽扣,天鹅绒衣领。他简单整理后,将外套递给艾娜。
艾娜穿起外套,犹如身着加冕礼服。
所有人列队返回,拥挤的人群在屋外徘徊。他们站在门廊,人山人海,人群里的仇恨和敌意一路追随着约翰的身影。他们已尝过鲜血的味道,如今,有些人远远不满足于此,他们渴望得到更多。
“现在该轮到你履行承诺了,治好我的妻子。”
艾娜倾斜脑袋,约翰退让到一边。他想要无视艾娜脸上深不可测的微笑,他早已不在乎了,不在乎她沾满鲜血的双手,不在乎他所目睹的一切,也不在乎他已然出卖的灵魂。艾娜不慌不忙,她慢慢围着房间转圈,走到伊萨克面前,一只手掌搭上他的胸口,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她知道口说无凭,只有白纸黑字才有效力。”
“那好吧,去把律师叫进来。”
律师走到房间,满脸的不可置信。“我的天啊,你真的这么做了?你竟然让一个奴隶杀死了一个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