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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语不发地用脚踢着地面,一段压抑的沉默过后,慎一开口道:“果然小幸乃还是太可怜了。”
他用这种完全不容阳子他们插嘴的语气接着说:“我们四个才算是‘山丘探险队’,少一个人就没有意义了。”
短暂的沉默后,翔嚅嗫一阵终于笑逐颜开道:“也对。那我们今天就此解散吧。等小幸乃好了再来看星星。”
结果,他们三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天上。顺着刚刚费了很大劲爬上来的斜坡又回到山下,再次踏上平整的县内公路,两个男孩子说什么也要一直送阳子到家门口,因为“怎么说阳子也是女孩子”。
“那我们走了,小幸乃就拜托你啦。”翔大力地挥着手,慎一却叫住他:“喂,小翔,礼物。”
“啊,对了,完全忘光了。给你,就是这个。”翔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了礼物。阳子接到手上,同时下意识往二楼的房间扫了一眼。
“要不你们跟我上去吧,直接交给她不好吗?”她一边把包装袋还给翔一边说道。
“这个不太好吧,被阿姨发现了会生气的。”翔摇了摇头。
阳子却没有放弃:“没关系,被发现了不就是被赶出去嘛,只要我再偷偷放你们进来就好了。”
“说得没错,我们还是亲手交给小幸乃吧。”最先下定决心的是慎一。他在翔背后拍了一下,翔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了“坏小子们”恶作剧似的微笑。
于是他们三个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着上了楼梯,然后尽量悄无声息地打开屋门。果然,幸乃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那扇小窗发呆。在苍白月光的照耀下,阳子觉得妹妹好像一个随时都会消失的幻影。
幸乃看到他们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幸亏阳子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嘴,并在她耳边低语道:“大家都说想跟幸乃一起看星星,所以我们四个人一起眺望夜空吧。”
阳子与幸乃躺在床上,翔跟慎一躺在地上,大家一起仰头看着天窗,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明明应该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幸乃却也只是沉默地直视着夜空。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因为不愿发出声音,几个人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正在这时,一粒微光从窗外划过。
“啊!看到了吗?刚才那个。”翔压低了声音问道。幸亏他们选择盯着这一小方窗户,而不是漫无边际的广阔夜空。“嗯,看到了。”慎一这么一说,“我也看到了。”幸乃也难掩兴奋地开口道。
然后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窗外接二连三地有星星划过。明知道站在阳台上应该能看到更多的,不过谁都没有开这个口。肯定是因为他们都想跟大家一起看同样的景色吧。至少阳子是这么想的。
天真烂漫的眼瞳映着夜空,翔自言自语似的说:“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就是‘山丘探险队’的约定啊。”
谁都知道他指的是幸乃的事,可此时此刻,最先表示赞同的却正是幸乃自己:“嗯,没错。幸乃会守护大家的。”“我也是,我也会守护大家的。”慎一马上跟着说。
我也应该说点什么。心中如此焦急的同时,阳子却只是入迷地看着翔的侧脸。正当此时,突然一道强光闪过,穿透整个房间,将四个人朦胧的身影照出了清晰的轮廓。
谁也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忙再去看窗户外面,天空中依然残留有那道强光拖出的尾巴。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对吧,大家都看见了吗?”
幸乃越说声音越大,兴奋地问着。慎一和翔略显呆滞地点点头:“嗯,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刚才那一下也太吓人了!”
只有阳子一个人没看到,甚至连探险队的誓言,也只有她自己没说出来。
“那、那个,大家……”好不容易阳子开了口,屋子里却再次亮起来。这回不同于刚才那幻觉似的一闪,而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亮了。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这是干什么呢?”
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妈妈阿晶站在房门口。纤细的身体,烫出波浪的浅棕色长发铺散在肩上,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白皙皮肤,还有阳子无限憧憬的细长眼睛。
妈妈的表情虽然严肃,看起来却像在微笑。应该是没有真的生气吧,不然她怎么会给四个人拿了杯子和碟子,还用大盘子把蛋糕端了上来。
妈妈先让翔和慎一去给各自的家里打了电话。看着两人离开,她沉默地给每个杯子都倒上了红茶,然后给每个碟子里分了一块蛋糕。那正是幸乃之前没吃到的生日蛋糕。
茶杯上腾起氤氲白汽的时候,那两个人回来了。“好棒——看起来超好吃的样子!”听到翔这么说,妈妈有些责备似的看着他。
“哎呀,对不起啦,阿姨。我就是特别特别想四个人一起看星星,这都是我出的主意。”事实并非如此,翔却代表大家道了歉。
“你妈妈说什么?”
“她说二十分钟以后来接我。”
“小慎那边呢?”
“我家也差不多这个时间。”
“是吗?那大家就一起吃着蛋糕等吧。就算你们偷偷摸摸地也还是被我发现了呢。我玩捉迷藏很厉害吧。”妈妈终于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大家的紧张感立刻消失无踪,所有人一起高声说了句“我开动了”,然后专心致志地吃起了蛋糕。
“啊,真好吃——!这是什么蛋糕啊?是阿姨亲手做的吗?”看到翔说话时两眼放光的样子,妈妈成就感十足地反问:“好吃吗?”
“超好吃的!真好啊,阳子的妈妈。人这么美,又年轻。话说,阿姨你今年几岁了?”
“我二十五岁了哟。”
“厉害!果然好年轻!阿姨你叫什么?”
“晶。用假名写的。野田晶。”
翔听完眨了眨眼。慎一慢慢地转过脸,看向了阳子那边。他们在想什么,不用说也知道。因为阳子自己对此也非常不满:明明“晶”和“幸乃”都是非常可爱的名字,为什么就只有自己是叫“阳子”这种名字呢?
每次闹别扭问起这个问题,妈妈总是不知如何是好地望向父亲,而父亲也会一度别过脸去,继而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装傻充愣地说:“怎么了,不是很好的名字吗?这可是爸爸给你取的哦。”
爸爸什么都不懂,就是“爸爸给取的”这一点让人不满啊。不仅是名字,幸乃从头到脚都能彰显出妈妈那边的遗传基因,阳子这边却继承了浓厚的爸爸的血缘。无论是看着就很健康的黝黑皮肤,还是骨架大到藏不住的宽肩膀,以及从来不感冒的强壮身体,都让阳子愤恨不平。
另外还有一点,是阳子不满的关键,那就是妈妈的口头禅。当只有妈妈和幸乃两个人相处时,阳子无数次听她那样说过。
“幸乃,让你有这么多痛苦的回忆,都是妈妈不好。你要原谅妈妈啊。”
“为什么?阿幸并没有觉得痛苦啊。”
“是嘛,谢谢。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幸乃跟妈妈太像了。”
看着极尽所能撒娇的幸乃,妈妈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每次目睹这种仿佛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场面,阳子的心中总会一阵烦躁。
“喂,小翔,礼物。”
慎一那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让阳子回过神来。翔吐了吐舌头:“啊,我又给忘了。”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平板形状的包装盒,交给了幸乃。
“好开心。我可以打开吗?”
见两个男孩子点了头,幸乃打开了包装纸,里面露出了三十种颜色的蜡笔。
“小幸乃,你很喜欢画画吧?这是小慎选的哦。”翔这么一说,慎一马上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尖。幸乃遇到高兴的事时,眉间必然会出现细小的皱纹,妈妈看见了便会摸摸她的头,这简直是妈妈的习惯动作。
“对了,妈妈也有礼物给你,稍等一下哦。”
说完妈妈直接走出了房间,不过不到一分钟就又回来了,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在众人的注视下,她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只粉色的泰迪熊。那是一家人外出购物时,在横滨的商场里看到的,当时阳子和幸乃两个人还为了它大闹了一场呢。
“哎?阿幸……已经收过礼物了啊。”幸乃一脸困惑地嘟囔着。
妈妈露出坦然的笑容:“那是爸爸给你的礼物,而这个是妈妈给的。幸乃,这是奖励你一直那么的努力。要对爸爸保密哦。”
阳子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灼烧的感觉。当然了,今天是幸乃的生日。可是就算大脑里再怎么清楚这一点,一直想要的布偶摆在眼前时,那种心情还是无法抑制。
仿佛是察觉到了这点,妈妈突然说了句让阳子意想不到的话:“然后,这个是给阳子的。也一定要对爸爸保密哦。”
妈妈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布偶,是跟幸乃手上那只一模一样的泰迪熊。面对这个惊喜,幸乃显得比阳子还要开心:“姐姐,太好啦!是和阿幸一样的哦!”她欢呼起来。
正在这时,爸爸抱着吉他从一楼走了上来。幸乃慌忙将布偶塞进了床底下。
“怎么回事啊?你们不能自己玩得这么开心,却扔下爸爸不管啊。”听到父亲的玩笑话,翔也打趣地回应:“叔叔,您已经喝好了吗?今天是可以敞开喝没人管的日子哦。来来,再来一杯吧!”说着还模仿起喝酒的动作。父亲跟他有来有往:“怎么啦,翔,你也要一起喝吗?”然而立刻遭到了野田妈妈的呵斥:“孩子爸!”
大家一齐大笑起来。虽然表面看来妈妈是在配合他们的玩笑,但阳子却知道她真正的心情。爸爸的酒品非常不好,所以从阳子她们记事起,爸爸就已经戒酒了。两人之间如此令人怀念的对话,又仿佛曾在何时听到过。
爸爸无聊地噘了噘嘴,最后不情不愿地抱起了吉他:“在等你们妈妈来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来唱首歌吧。”
大家以翔为中心眺望着天窗,一起唱起了《向星星许愿》。这个时候,阳子想起了自己憧憬“幸乃”这个名字的另一个理由,那就是阳子非常喜欢“幸福”这个词。有可爱的妹妹、漂亮的妈妈、温柔的爸爸,还有最喜欢的朋友们,时时刻刻都有种被守护的感觉,非常幸福。
“十一月的时候还有流星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看吧。”慎一像故意说给谁听似的嘀咕了一句。而他那个投向幸乃的眼神,一定也只有阳子注意到了。
四年级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刚进入暑假,班上有些孩子就已经要去上补习班了,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探险队的成员们。就连要参加私立中学入学考试的翔也还在一脸讥讽地说什么“现在为时尚早,眼下就应该尽情享受小学生活”的话。
按照惯例,暑假里一家人依然要外出旅行。目的地是三浦半岛,顺便也要去扫墓。不过旅行途中出了点小状况——在酒店退房的时候,姐妹两个人一模一样的泰迪熊丢了一只。
在阳子看来,她非常确信是幸乃那只丢了。昨天晚上,父亲带她去附近的便利店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幸乃是非常宝贝地抱着那只布偶走的,却不记得她有把布偶带回来。
听到阳子的说法,幸乃瞪大了眼睛反驳道:“这是幸乃的!这个左手上面有块脏东西,所以是幸乃的!”
“你在瞎说什么啊,那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葡萄汁弄上去的,当时你不是也一起看到了吗?快还给我!”
“不要,我不要,你不要来抢幸乃的宝贝。姐姐是笨蛋!”
幸乃的表情中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执着,甚至令阳子都感到胆怯。但是,妈妈送的宝贵布偶就在眼前,怎么可能轻易退缩。最后,爸爸突然插进争执不下的两人中间,并且毫不犹豫地说:“喂,阳子,你不是姐姐嘛,一个布偶而已,就让给妹妹吧。”
爸爸尖锐的目光只朝向了阳子一人。阳子实在是委屈得不行,忍不住向妈妈求助,而妈妈也的确正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幸乃。
啊,又是这样,阳子立刻想到。又是这样的组合:爸爸和自己,妈妈和幸乃。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来区分呢?
慢慢转回视线的幸乃,这次表情突然一变,整张脸都苍白起来,她似乎在努力调整着呼吸。阳子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她休克的前兆,于是再也无法多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跟幸乃和好,暑假就结束了,她们迎来了新学期。阳子慢慢注意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关系很好的同学们,现在不知为何都像是在躲着她似的。
幸乃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偶尔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幸乃出人意料地问:“那个,姐姐,‘后妻’是什么啊?‘陪酒女’又是什么意思啊?”
从妹妹嘴里吐出的这两个词,打得阳子措手不及。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正确的意思,但还是感到了围绕着这两个词的可疑气息。
“你是听谁说的?”
“就是随便听到的,总觉得大家都在盯着幸乃笑呢,还说我是‘后妻’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这么说,不过这种事无视它就好了。如果觉得不开心,就去跟小慎聊聊吧。”
“啊,对呀。嗯,就这么办吧。”
嘴上这么回答,幸乃的表情却没有放晴。那天快到家的时候,又发生了更让两个人心绪难安的事情。在平时常去玩的公园前,有几位妈妈正在闲聊家常,她们的视线不时瞟向阳子她们这边。
那些人阳子并不陌生,她们大部分都曾与自己的妈妈聊过天,其中甚至还有慎一的妈妈。大家不但互相认识,平时见了面还会亲切地打招呼呢。
幸乃不安地紧紧握住阳子的手。
“可以吗?”都已经握住了,才想起来问,然而阳子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幸乃就好像将不久前发生的事都给忘了似的,重新笑逐颜开起来。
“我还是把那只泰迪熊给姐姐吧。”
“你说‘给’是什么意思?是终于承认那只是我的了吗?”
“不是,倒不是那个意思。”
“那我就不要,直到你承认为止我都绝对不会要的。”
“但是……可是幸乃很想跟姐姐和好啊。”说着,幸乃怯怯地抬头看看阳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继续说:“那我们一起玩好不好?我们一起玩那只泰迪熊吧。”
幸乃说完就悄悄低下头,额头上冒出一层汗。为了不让两个人拉着的手松开,她拼命配合着阳子的步伐,胸口也因此而阵阵刺痛。
“嗯,知道了,就这么办吧。不过,你可不要忘记了啊,那本来就是我的。”
“真是的,姐姐你的脾气也太倔了。”
看着笑容满面的幸乃,阳子顿时有一种责任压身的感觉。
我一定要保护好这孩子。身后那些妈妈们的目光如针一般扎在背上,阳子却在心中暗暗起誓。
从这一天开始,投向阳子她们的冰冷视线与日俱增。特别是幸乃,她的境遇更加糟糕。好不容易与姐姐重归于好,虽然那之后两人也没有聊太多,但是放学回到家总算又能一起躺在床上玩儿了。
妈妈的样子也明显变得奇怪起来。阳子总觉得这跟她们升入新学期后所直面的问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心情也就更加烦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刺眼的日照终于有所缓和,街道上的景色也逐渐轮廓清晰起来,某个日子里,阳子终于叫住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
“那个,妈妈——”
小窗中照进的夕阳将整个厨房染成了红色。妈妈握着菜刀的身影矗立其中,就像是一幅画那样美,然而阳子望着她,却不由得手心冒汗。妈妈不断地切着菜,案板上的洋白菜已经碎得不能更碎,她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样子。
这是自阳子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妈妈看起来非常可怕。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出去。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途中又看到了那些妈妈们聚在一起聊天,不过阳子选择了无视。
隧道旁的秘密基地中,翔与慎一正在爬树,两人看到阳子以后的反应却完全相反。
“喂——阳子!怎么啦,没听你说要过来呀?”翔满面笑容地挥着手,慎一则神情复杂地移开了视线。看着他们从树上下来,阳子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先是说了最近所有的违和感,接着又问道:“那个,后妻的孩子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是知道什么的话就告诉我吧。”
这下不只慎一显得手足无措,阳子意外地发现,就连翔也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拜托了,幸乃也很痛苦的。如果你们知道什么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等了一会儿,翔终于开口回答了她,然而那并不是阳子期待的答案:“虽然我不清楚是谁说了什么,但阿姨绝对是好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不是!我不是想听这种话!”
“可是,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阿姨绝对是个好人!”
正在这时,慎一露出无力的笑容打断了两人:“那个,我……先回去了啊。”
阳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你这算怎么回事?不要逃走啊。”
然而慎一还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满腔的不甘与不安淹没了阳子,她瞪着慎一的背影,眼底涌出了泪水。
翔微微地叹口气,把手放在阳子的肩膀上:“听我说啊,阳子,现在暂时忍耐一下吧,那些无聊的传闻很快就会消失的。”
枝叶间漏下的阳光被风吹动,在两人身上轻轻荡漾。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阳子只觉得他是在回避问题。
忍着眼泪回到家中,阳子一进门便看到玄关处放着一双磨损严重的红色皮质高跟鞋。肯定不是妈妈的。妈妈才不会穿这么没品位的鞋子,而且也不会让自己的东西如此破破烂烂。
玄关没有点灯,幸乃一言不发地坐在正门台阶上。
“你在干什么啊?怎么还不去……”
幸乃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嘴唇上:“妈妈生气了,因为有个可怕的阿姨来家里了。”
“可怕的阿姨?”
说话间阳子望了一眼客厅的门。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氛。阳子瞬间察觉到她们不应该留在这里。
于是她拉起幸乃上了二楼。日暮西垂,已经过了往常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一楼终于传来些响动。
阳子制止了想要马上冲下楼去的幸乃,自己起身从窗子眺望外面的情况。一个身形矮小的女人快步从玄关走了出来,那样子与幸乃所说的“可怕的阿姨”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那人披着一件白色长款大衣,背影看上去非常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
女人走到路灯前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过身来。阳子慌忙躲进窗帘后面。在惨白的路灯照耀下,离得这么远她也能清晰看到那个女人脸上所化的浓妆。连同她身上的服饰,这个人只是在拼命装出年轻的样子,而实际上绝对不止二十几岁。
女人不知为何露出了微笑,再次转回身走掉了。异样的感觉一瞬间在阳子心中扩散开来,并且马上转变成一个切实的念头贯穿了全身。那女人走路时有点拖着左脚,这样的姿势令阳子有些眼熟。
应该是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曾见过一个女人在公园跟慎一说话。那人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无袖上衣,配上迷你裙,如此故作年轻的风格让阳子忍不住留意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可是随后那个女人看见了迟到的阳子,竟然脸色一变,然后逃跑似的迅速离开了。
慎一只是说“没什么,就问个路”,而阳子也全心全意地跟来晚了的翔聊起了其他话题,所以没有再多问什么。之后她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只是那个拖着脚走路的奇怪姿态在记忆中残留下了一个影子。
阳子牵着幸乃的手刚走下楼梯,就看见黑暗的房间中妈妈在无声地哭泣着。与呆立当场只能瞪眼看着的阳子不同,幸乃马上扑向了妈妈。
“妈妈,你怎么哭了?别哭了,没关系的,幸乃会保护你的。”
看着幸乃用手温柔地抚在妈妈背上,阳子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个妈妈要被抢走了的错觉。于是她也慌忙跑到妈妈身边,把手放了上去。妈妈吃了一惊似的来回看看两人的脸,然后马上将她们一起紧紧抱入怀中。
“对不起呀,妈妈是你们两个人的妈妈呀,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阳子完全听不懂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也不容她多问,妈妈摇了摇头,擦掉眼泪:“啊,真是太不好意思啦,得赶紧去做饭了呢,想吃什么?”
“土豆炖肉!”幸乃马上喜笑颜开地说。
阳子责备道:“不要提这么麻烦的要求啦,做点简单的不就好了。”
“可是幸乃最喜欢土豆炖肉了嘛。”
“没问题,就做这个吧,土豆炖肉,不过要稍微等一下哦。”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加上回来的爸爸,一家四口久违地齐齐围坐在餐桌旁。对于这顿比平常迟了很多的晚餐,爸爸难免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是在妈妈拼命使眼色的暗示下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阳子以外,所有人都在漫无边际地搜罗着话题,他们都说着、笑着。妈妈的眼睛也眯成了两条线,之前才哭过的事就像假的一样。
时隔很久的全家聚餐,热闹得更胜以往,可这种热闹却像是为了抵抗沉默而故意制造的一样,令阳子感觉到隐隐不舒服。
对于那日造访家中的中年女性,妈妈似乎完全不打算作任何解释,如此一来只能再去问慎一了。就在阳子打定主意的时候,那个事故发生了。那是在女人来访的几周之后,原本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休克症状,爸爸是禁止妈妈开车的,然而那样的妈妈,却出了车祸。
大雨倾盆的黄昏时分,阳子在带着微微寒意的家中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那时她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一直珍视的那个世界,被打破了。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并不知道自己路过的那个路口就在事故现场附近。医院里寂静无声,一脚踏进其中的瞬间,阳子心中那份妈妈还在努力求生的热切期盼便消失无踪了。
看见阳子她们来了,爸爸也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说,损伤太过严重,无法让她们最后看一眼遗体。从那一刻开始,阳子的记忆就变得非常模糊。究竟是现实,还是做梦?幸乃当时是什么表情,自己又作何感想?这些她都很难回想起来。
从那以后,鲜明的记忆便所剩无几。其中之一是在守灵的时候,见到了那些之前对母亲退避三舍的邻居妈妈们前来吊唁,那些家伙居然也装模作样地流下了眼泪。
爸爸红着眼眶向她们客气地行礼,站在旁边的幸乃则放声哭泣。唯独阳子没有哭。她无动于衷地面对着那些妈妈们,看她们用手绢按着眼角惺惺作态。阳子只是动了动口型,无声地说道:“都是你们害的。”冰冷的空气干涸了嘴唇,让上面布满裂痕。
从警局到医院再到丧葬事宜,爸爸将所有杂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至少爸爸还是个爸爸的样子,这一点令阳子备感宽慰。然而,爸爸的心其实也已经明确无误地破碎了。
头七法事结束的那天晚上,亲戚们——不知为何就只有父亲这边的亲戚——以及公司的同事等都全部散去,自事故发生以来,他们终于又能吃上一顿只有自家人的晚饭。
唯独不见了妈妈的餐桌前,两个姐妹从来不曾见过爸爸喝得如此烂醉。阳子此前也只是听说过爸爸以前饮酒的事,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她知道爸爸在守灵的晚上也曾去附近喝过酒,只是自己绝对不会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