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好意思。我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不不,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只是我一直都非常怵媒体的人。”
“有这样的事?”
“嗯。我几乎拒绝了所有关于她那件事的采访。其实,前前后后我真正接受的采访就只有一次,而且还就是最近的事。有个跟你一样通过博客给我发邮件的人,他可比你难缠多了。”
听了这话翔突然想起,幸乃纵火的那间公寓的房东草部猛,还有四谷的律师高城等几个翔联系过的人,都提到过有这么一个记者。
翔刚想提问,八田却抢先晃了晃肩膀:“媒体的报道总是很片面对吧,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吃过他们的亏了。就拿这次的案子来说,我也觉得他们把敬介描述得太过完美无瑕了。”
“可是,井上先生毕竟是受害者的家属,我想还是应该尽可能保护他的。”
“真的是这样吗?”八田挑衅似的歪了下头,“如果事情真的有那么单纯就好了。那样的说法放在绝对无辜的美香或双胞胎女儿身上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于敬介来说,我并不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你的博客中也写过类似的话呢,像是‘并非要给他定什么罪,只是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原原本本讲出来’这种。”
“田中幸乃所犯的罪行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可是呢,即使放火的瞬间她确定无疑地变成了怪物,可就我近距离接触到的感觉来说,她并不是天生如此。那么又是谁将她变成了怪物呢?我认为这是很值得去验证的。一段段拼凑我所见到的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自身的净化。”
“你是说净化吗?”
“嗯。不只是敬介,我的博客中也包含了对自己的批判。她之所以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周围所有人都难脱关系,毫无疑问我也是当事人之一。”
的确如此。在八田每天不间断更新的博客中,缓缓流淌着他对自己的批评,甚至有些让人感觉悲观过头了。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是其中之一了。”
八田对于翔的说法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继续说道:“她让我感觉背负了巨大的包袱。我不是能够坐视那个案件不理的人。当我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就尝试着接受了媒体的采访。”
“你有没有去探视过幸乃呢?”
“没有。至今一次都没有,以后我也没这个打算。”
“为什么呢?”
“我觉得已经没必要重提旧事互舔伤口了吧,我也不可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而且敬介毕竟是我曾经的好友,虽然已经很多年没见了。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用何种脸面去见她——”
八田讲的话很流畅,却又戛然而止。翔注视着他的脸,发现八田正面色冷峻地盯着某处。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八田将视线慢慢转回到翔这边,然后似是有些愧疚地垂下了头,“抱歉,丹下,这些都不是实话。老实说,我是害怕背负上更加沉重的包袱。关于幸乃的事我从来都没跟家人提过,如果知道我背地里偷偷写博客,我妻子一定会很不舒服吧,还有我三岁的女儿也是。”
“你已经有孩子了啊。”
“嗯,小小年纪就已经十分嚣张了,将来还不知道多可怕。丹下你呢?”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呢。不是因为工作太忙什么的,而是我从小就不怎么受女孩子喜欢。”
“是吗?看着完全不像啊。说到底还是你太挑三拣四了吧。”
翔刚被说得有点窘迫,八田又再一次停下了这种流于虚表的话题,表情重新认真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严肃。恐怕他是要说些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的心声了。如果可以的话,翔真的很不想听下去。
“说得更坦率些,我倒是盼着她能够更早一点行刑。我知道这种想法非常过分,但就是没法抹消这个念头。一想到她现在仍然活在某个地方,就令我感到恐惧。我想逃离那几乎每晚都会出现的关于她的梦境。”
果然今天应该先把信寄走的。在一段比之前都要长的沉默之中,翔这样想到。并没有什么新内容要写进去——他是不会在信里写上自己跟一个盼着幸乃早点死的男人见面的事的。
之后翔又跟八田敷衍地聊了一会儿。虽然他看得出八田其实很想多谈谈幸乃的事,但翔却并没有让话题继续深入下去。
“以后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今天聊过之后我感觉也轻松了不少。”
八田理所当然地伸手去拿账单,这个举动令翔突然火大,他有点争抢意味地把账单夺了过来。
“啊,不好意思。今天当然应该我来付账的。”
眼看最后关头又要陷入尴尬的沉默,翔慌忙转换了话题:“那个,请问八田先生可以告诉我,采访你的是哪家公司吗?说不定我也能跟他们聊一聊。”
他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打算,只是单纯希望能够多一点机会。
其实就算得到更多关于幸乃的信息,就算把事件的轮廓还原得更加清晰,翔也还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感觉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幸乃了,而上诉请求也是完全没影的事。可是,不能就这样结束。至少要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一下,这样才有可能打开局面。
八田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并不是什么公司。他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我记得名片上写的也是他家里的住址。”
“是有名的撰稿人吗?”
“不,好像说是刚入行。年纪也不大,看着跟丹下你差不多吧。嗯……叫什么名字来着……”八田回想了一阵,突然一脸豁然开朗地说:“啊,对了,我记得他说姓佐佐木的。嗯……佐佐木什么来着——”
“SHINICHI?”
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他又觉得怎么可能呢,正要打消这个念头,八田却眨了眨眼:“呵!好厉害!没错,就是佐佐木SHINICHI。他竟然是那么有名的人吗?我之前还在网上查过,结果什么都没查到,我还觉得奇怪呢。其实他确实看着有点怪。”
“有点怪?”
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然而他依然强装镇定。被八田知道自己跟SHINICHI的关系倒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说为妙,因为他害怕好不容易抓到的这一点线索又从手心溜掉。
八田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其实我应该是见过他的。在他来采访我的很久之前,我曾经在法庭上见过他。判决下达以后,仅有一次,幸乃回头望向了旁听席这边。而我印象中,佐佐木就坐在她看向的那个地方。不过他一直说自己绝对没有去过庭审现场,是最近才开始调查这件事的。只是这个说法太牵强了,让我有点想不通呢。”
绝对错不了。八田的话与幸乃说的完全吻合。翔若无其事地摊开了笔记本:“那他去看守所探视过么?”
“没,他说没去过看守所。”
“你还记得‘佐佐木SHINICHI’的‘SHIN’是哪个字吗?”
“嗯……应该是‘谨慎’的‘慎’吧。”
“真的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嗯,回去之后我给你发邮件,我想他应该也是想知道更多消息的吧。啊对了,说起来他好像特别关心中学时代的那起抢劫案呢,一直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那件抢劫旧书店的案子吗?为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觉得有什么疑点?不过就算我这么问他,他也只是说没什么特别原因,然后就蒙混过去了。”
不知道八田是怎么理解翔脸上那个陷入沉思的表情的,等翔回过神来,就听到八田带着温和的笑容对他说:“希望你早点找到吧。”
“我是指女朋友。我始终觉得你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可翔并没有把八田的话听进去多少。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笔记,拼命忍住双手的颤抖。
那天夜里,回到家的八田马上就给翔发来了邮件。除了对请客晚饭表示感谢,邮件中还写了佐佐木慎一的住址、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令翔吃惊的是,慎一居然也住在横滨市内。“横滨市神奈川区神之木台——”翔将这个地址输入到网上进行搜索,结果连建筑物的外观都显示了出来。他既对这种毫无隐私可言的状态感到不舒服,同时又很感谢互联网让自己可以窥见慎一生活的一隅。
慎一居住的公寓看来相当老旧。离得最近的是JR横滨线的大口站,从八田和井上一家居住的中山站乘坐去往横滨站方向的电车,只要五站就能到达。应该是偶然吧,翔想着,却又总感觉有种他不想面对的违和感。
他先给八田回复了一封道谢的邮件,然后就拿起手机,照着邮件中的号码拨了出去。但是通话键按下没多久,在对方接起来之前他又将电话挂断了,因为翔想到还是应该先告诉幸乃一声。当他从幸乃口中听到“慎一”这个名字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必须进行的工作发生了变化。现在,翔回想起了那一天的心情。
翔从包中取出了今天没能寄出的信,将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新的信纸,心无旁骛地写了起来。因为太过专注,他甚至不记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小时左右,眼睛干涩的感觉才让他回过神来。他重新检查自己写下的内容,字迹比以往要凌乱许多,还有不少错字,但是翔并不打算重写一遍。自从上次看到流星雨的新闻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翔再次拿起信纸,想象着读到这封信时幸乃的样子。然后作好了思想准备,在信中加上了最后一句——
“很快我就会跟小慎见面了,或许也会带他去看你。你想见到他吗?请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周简直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星期五的中午,草草喝了一杯咖啡后,翔正准备离开事务所,父亲却突然一脸严肃地叫住了他。
“就是今天了吗?”
翔不太明白地皱起了眉毛。他既没有跟父亲说过慎一的事,也没有说过自己写的信。
“你怎么知道?”
“看脸。”
“脸?”
“从早上起来你的表情就十分异常呢。而且不只是今天一天,最近你的样子都有点吓人。连你妈妈都害怕地说,好像不是我儿子了似的。”
“啊,我自己完全没觉得……”说着说着,翔突然止住了话头。父亲无意中的感叹,让他突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觉。
“嗯,或许就是今天了。”
“是嘛,是今天啊……到底是什么事来着?”自己挑起的话头,自己却接不上来,父亲露出了滑稽的困惑表情。眼前仿佛喜剧电影般的一幕,令翔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如果能让事态有所改变的话,那一定就是今天了。虽然这种预感不断增强,但要从头说清个中缘由又太过麻烦,翔于是随便敷衍道:“不好意思,老爸。保密义务。”
去往看守所的路上,翔只想着一件事。没有看书,没有翻笔记,也没有听音乐,只是不断地想着幸乃的未来。
进入看守所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提交了会面申请,然后心平气和地在接待处等着叫到自己。真的叫到他的号码时,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激动心情,只是平静地办好了手续,连记事本都没带,直接走进了会面室的门。等了几分钟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开门的还是跟上次一样的女狱警。仅仅一年未见,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褐色的头发变成了黑色,脸上的妆也变淡了。
跟在她身后的幸乃,却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论是她头发的长度、眼下的黑眼圈、纤细的线条,还是苍白肌肤上的光泽。所有这些让幸乃真正成为幸乃的要素,不知为何让翔感到些许焦躁。
翔呆滞地从位子上站起来。眼前与自己对峙的已经不是幼年时的好友“小幸乃”了,而是在众人的期盼下获得了制裁的凶犯,是夺走了三条无辜生命的死刑犯。所以看到幸乃对自己所犯的罪行毫不在意的样子,翔怎么都无法接受。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悔过自己的罪行呢?”翔茫然地问道。旁边的狱警已经变了脸色,冲他喊着“请坐下”,翔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将手拍在亚克力板上:“为什么一点都不反省呢?你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吗?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这不是只要你死了就一了百了的问题,还有很多人无法逃离你的影响啊!”
不知道为何,幼年时慎一的身影突然在脑海中闪过。幸乃直直盯着翔,眼睛中突然浮现出一丝卑劣的笑意:“我并不想见慎一。”
冰冷的寂静仿佛刺穿了翔的身体。
“今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来了,也不用给我写信了。非常感谢你之前所做的种种,我由衷地感激你。”
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那样慢慢掉转了脚步。那句“不要逃走”只出现在翔的脑海中,甚至没能变成言语。
会面室中只剩下翔独自一人。无论他笑还是不笑,现状都不会有所改变了。明白了这一点,心中感觉到的就只剩自己的无能为力,但翔却并没有因此就意志消沉。
不如说他反而下定了决心。从审判日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所剩应该无多。至少要让她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罪恶。自己只剩一件事可做。
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掏了一阵,翔才猛然想起自己把手机预存在柜子里了。即使是取回手机所花费的这短短几分钟,也令他感到无比焦急。
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山丘探险队”来说,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救赎一定就在那里。
翔咬紧了嘴唇。他相信,将慎一与幸乃联结起来,是自己的使命。


第七章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正当自己如往常一样想着田中幸乃的事情时,佐佐木慎一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他原想着无非就是妈妈打来的,然后打开了手机,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第一通打来的时间是十五点半。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么早的来电,他又去看了其他几通的时间。第二通是二十一点,也在自己开始打工之前。还有一通打来时日期已经变了,是零点半。
心中莫名悸动起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平时这个时间他绝对不会打回去,然而今天慎一却按下了通话按钮。
对方一直没有接听。等待的铃声响过了七遍、八遍……中途他已经开始盼望快点跳转到语音留言系统了,结果人工应答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当铃声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对面突然有了回应。
“嘿嘿嘿,小慎?好久不见。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忘记。即便听不出他的声音,会叫自己“小慎”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嗯、嗯,知道。我当然知道了。”
慎一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并且将手贴到了冰冷的窗户上。开始在这家著名的城市煤气公司做兼职接线员,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从三十层的休息室望出去,能看到横滨未来港的红砖仓库、海军塔以及横滨港……而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色再往前一些,则是他一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山手的山丘。
“你、你好,好吗?小翔。”在自己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中,必然会出现翔的身影。丹下翔对慎一来说是最早的朋友之一,如今他的声音正欢快地在耳边回响。
“哇!真的吗,小慎?你还记得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翔的笑声落下之后,丝毫没有跟他聊聊近况的打算,而是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我说,小慎,最近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然后也不等慎一回答,更进一步说道,“今天,我去见了幸乃。小慎也打算做点什么的吧?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
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平时灰白单调的横滨街景,突然像被阳光照射了一般鲜活起来。曾经在山丘上眺望到的景色重新复活于慎一的眼中。他向着看不见的通话对象点了点头。
“嗯、嗯。你说得没错,就这么办吧。”
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慎一听到自己这样说。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温柔景致,如今切实地在他视线下方展开。
与翔约定好的见面时间,是两天后的周日。最让慎一惊讶的是从电话中听说翔依然住在横滨市内,他家还在山手,而上班的地点也跟慎一一样,在从横滨站徒步可到的距离内。
此外还听说翔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一名律师。与一直都只是不断打零工的自己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慎一将萌生出的那一点点自卑深埋进了心里。
翔选定的见面地点在山手。能够同意他这种提议,对慎一来说是需要很大决心的。
翔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笑得很坦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你还记得幸乃她们以前住的房子吗?那附近有家叫‘爱丽舍’的咖啡厅,我们下午六点在那边见如何?”
终于迎来了约定的日子,慎一到达那家店的时候,翔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他脸上没有半分年少时的影子,眼前这个男人身着高档羊绒上衣,翻看着一本皮革封套的小说,完全就是一派精英律师的样貌。
“那、那、那个……”因为紧张而升高的语调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怜。翔抬头看时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又马上变成了认出慎一后的温柔笑容。
“哇,小慎?天啊,真是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翔脸上笑容不改,却又投来了估价一般仔细打量的视线。
“嗯、嗯。好、好、好久不见。”慎一没有去看翔的眼睛,只是点了下头。无论跟谁说话他都是这个样子,在别人看来这个样子一定很可疑吧。即便知道如此,他还是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的话。如果是打电话倒还能多聊一些,直接见面的话就连眼睛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了。
“哎呀,实在是太久了。小慎,你还住在横滨啊?”翔看起来毫不介意,只是随口一问。
“一、一年前搬过来的。在那之前,我、那个……住八王子那边。”
“这样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八王子那边的?”
“初中毕业之后……那个、是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
“现在一个人住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见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稍一大意,气氛转瞬便陷入了沉默。翔依然带着单纯的笑容,但慎一觉得他此刻一定感到了尴尬。
这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翔的近况。慎一始终一味地附和,自己却没有主动说过什么。
“那,小慎你呢?”翔突然转过了话头。
“哎,不好意思。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
“啊、啊啊,在东都燃气上班。从、从这边就能看到那栋大楼。”慎一连忙回答,然后转脸去找朝向公司方向的窗户。然而翔并没有随着他移开视线,反而问出了一句令慎一意想不到的话。
“果然不是什么自由撰稿人呀。”
“哎?”
“八田先生说,你是这么跟他介绍自己的。你曾经跟他联系过的吧?那个把幸乃的事写到博客上的人。”
慎一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明知道翔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可他就是忍不住低下了头。
“朋友犯了案,我想找相关人员问话,应该怎么办呢?”
两年以前,他在求助网站上写下了这个问题。连同谩骂在内的所有回复中,有一条建议令慎一大为心动,打算真的去实行。那条回复是:“你就说自己是撰稿人不就好了。”
慎一马上去印了名片,然后把想要问话的人列了个表出来。然而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他才真正行动起来。
之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正是因为发现了那篇《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当时他刚刚辞去便利店的零工,每天缩在家里不出门,有的是时间。用了大概一周读完所有更新后,慎一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搬出父母家,独自回到横滨居住。
“不过,真了不起啊。冒名撰稿人什么的,需要很大勇气吧?真的,你比我有行动力多了。”翔由衷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跟八田先生聊过以后,我依然觉得有充分的理由提起上诉。至少也可以争取点时间。”
突然切入了正题,慎一被说得目瞪口呆:“时、时间……是指什么?”
翔露出些许苦笑:“幸乃也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呢。当然是指她被执行死刑之前的时间了,虽然我没有跟她说得这么清楚。”
“那、那个,抱歉。关、关于这件事,小翔——”
第一次面对面叫出翔的名字,慎一硬逼着自己开口,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死、死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是为了让她反省吗?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啊?而、而且,既然要让她反省,最、最、最后又要杀死她,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翔的脸上透出一点坏笑:“怎么?小慎你是废死派[4]吗?”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
“一开始,啊不,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死刑是必要的。”
“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现、现在,姑且是站在加害者这一边的。就、就、就只能考虑幸乃的事,所以现在我应该是反对的。”
完全不对,根本不是这样。说不出自己想表达的话,嘴里吐出的都是无比幼稚的想法。慎一急切地咬住了嘴唇。
可翔相当感动似的眯起了眼睛:“哦——你这种不管不顾、完全自我的想法不错啊。如果你跟我说什么全世界主流思想都支持废死,或者说这是以国家的名义杀人之类的话,我反而会很失望呢。”
翔一口气说完,慢慢地转头望向窗外:“我果然还是觉得这里的夜景很美。可是在那些不住横滨的人看来,反而评价不高,说是排他的景色。可见不管什么事,看法都是不尽相同的呢。”
“那、那个,小翔……”慎一吞了下口水,再次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一直等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判、判决是可以推、推、推翻的吗?”
“什么判决?幸乃的案子吗?”
慎一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发现周围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头顶的荧光灯发出细微的电磁声,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翔,此时像逃避似的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这个嘛,过去也不是说没有那样的案例……”
“要、要怎样才可以呢?”
“嗯——感觉上需要有决定性的新证据吧。可是,出现那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是万分之一。”
“说、说不定这回就是那个之一呢。”
“不是不是,小慎,不要一上来就抱着太离谱的期待啊。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并不是为此叫你出来的。”
“我就是想知道!”
慎一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这让翔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他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说:“就是说啊……虽然调查过程可能并非特别细致,但也还是严谨的,并没有发现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有目击证人可以证明案发之前她就在公寓附近,甚至也有人看到她将煤油桶扔进河里。如果犯人是在拘留期限的最后关头才坦白,那还有可能是被强行逼供的,但幸乃也不是这样,她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这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