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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瞬间,依然迷迷糊糊的幸乃开始对草部讲述起来。具体讲了什么内容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草部听完一切之后微微耸了耸肩,然后慢慢垂下了眼角。
“如果这么讨厌这张脸的话,干脆就真的把手术做了不好吗?如果只是这样就能让人生重来,那也是很值当的。人啊,是可以很多次重新来过的。不过呢,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很有魅力啦。”
满脸褶皱的笑容,配上那句无凭无据的话,却让幸乃觉得心中一阵暖意。她真的想要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机构中的伙伴曾跟她说过一家位于樱木町的医院,幸乃去了那边,决定了手术的时间。那天晚上,幸乃停掉了服用已久的药物,坐在矮桌旁边,将日记本摊开。
那上面满满都是“不能接受”“无法原谅”之类憎恨与嫉妒的言语,堆积如山,她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害怕自己如果看下去的话精神又会被击垮,幸乃谨慎地调整着呼吸,开始下笔写起来。只要一次就好……只要这最后的一次……幸乃在脑海中反复强调着,眼睛直盯着面前的日记本。
“该和自己诀别了。就在今天,也要跟日记告别了。谢谢你能喜欢上我这种毫无价值的女人。永别了,敬介先生。”
最近自己的行动明显变迟缓了很多,用微波炉解冻了米饭和土豆炖肉当午餐吃完时,都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
午间的八卦新闻还在报道新宿那起无差别杀人事件的后续,她看着看着就觉得意志消沉。想起自己已经窝在家中好几天了,幸乃决定出去走走。
记下了必须买的几样食材,她走出房间。是个晴天,风却冷得不像是三月下旬。无意中抬头看了看樱树,令她大失所望,枝头只有些畏缩成一团的花苞。
直到在站前的超市里买东西这一步都还很顺利。可是,人果然是不能得意忘形的。幸乃突然想要再买个灯泡,就走进了旁边的折扣商城。过度的照明和吵闹的店内音乐她都忍受住了,唯独走到玩具专区时,无意中看到了某样东西。
那是个印有卡通形象的玩具箱,她突然想起,敬介的双胞胎女儿们就穿着印有同一个卡通形象的小衣服。
幸乃呆滞地伸手拿过那件商品,转头走向收银台。“跟您确认一下,是要两件完全相同的商品么?”店员殷勤地询问道。幸乃点了点一直低垂的脑袋,慌慌张张地结了账。
大脑就好像被什么人控制了一样,幸乃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像是要逃离店内的暖意一般冲到了外面。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落,店门口的霓虹灯一个个亮起来。
幸乃将折扣商城的巨大包装袋抱在胸前,冲进了京滨东北线的列车车厢内。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为了躲避周遭视线而闭上了眼。就在眼睛合上的瞬间,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幸乃几乎即刻便进入了梦境。那是个她从不曾做过的、残忍的梦。
姐妹两人开心地笑着。
她们手上拿的是自己刚刚买来送给她们的玩具箱。
明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两个人却依然在互相争抢。
幸乃一边做着晚饭,一边用温柔的口吻责备她们。
正在此时,身穿西装的敬介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妈妈又给你们买好东西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女儿们的头。
女儿们全部心思都在玩具上,根本顾不上看爸爸一眼。
幸乃告诉他们饭做好了。
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到了餐厅。
这是一栋老旧公寓二层最靠外的房间。
一个两室的小巧精致的家。
圆形的餐桌上摆满了饭菜。
主角当然是所有人的最爱——土豆炖肉。
升腾的热气中充满了甜甜的香味。
大家都在笑。
所有人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幸乃俯瞰着这一切。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细长的眼睛因为微笑而眯得更细了。就在此刻,事情开始变得怪异起来。
不知为何自己的脸正在逐渐膨胀,像是不断注入空气的气球一样,眼看着越来越大。可家中的其他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那张脸不断膨胀,渐渐变得像个怪物一般丑陋,在下一个瞬间又猛地爆开,里面竟然飞出了美香的脸。
孩子们若无其事地管美香叫“妈妈”。甚至连敬介,都发出猫一般撒娇的声音说道:“喂,妈妈,可不要抛弃我呀。”
美香高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望向天花板。不,她望着的,是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家人的幸乃。
美香继续笑着,她的嘴却动了起来。幸乃马上就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敬启……敬启……敬启……
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幸乃从噩梦中解救出来,她拼命望向四周,视野中出现了“东神奈川”的指示牌。
下了电车,幸乃努力迈动虚脱的双脚爬上楼梯,换乘了横滨线以后,她终于小小地呼出口气。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千家万户的灯火,这样的风景她看过不知多少遍,今天却觉得格外新鲜。
在中山站下了车,幸乃目不斜视地径直朝敬介的公寓走去。怀抱着折扣商店的购物袋,念叨着“我只是要把这个交给他”的借口,她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
到达公寓附近时,四下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竖起耳朵却又能听到婴儿的哭泣。
幸乃绕到公寓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抬头望向二层,只有敬介家没拉上窗帘,荧光灯的光亮从窗户那里透出来。哭泣声比刚才更大了,接着是美香喊叫般的声音。
幸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间房子。突然窗边站过来一个人,不知为何,幸乃一时竟没能察觉那是美香。
美香的身体半掩在窗帘后面,她神情忧郁地仰望着天空。不要说梦中的样子,就是跟幸乃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比起来,整个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了。张扬的感觉消失了,即使离这么远,也能看到她苍白的肤色,以及凹陷的脸颊,然而她的肚子却莫名地鼓了起来。
幸乃的指甲深深陷入握紧的手心里,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要叫嚣着炸裂开,强烈的恶意在心中汹涌翻滚。“明明在那里的应该是我……”幸乃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着。
就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美香看向了这边。然而即使被发现了,幸乃也没有移开视线。清冽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
美香先颤抖起来。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神智似的眨了眨眼,转头看回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望向幸乃,接着浅浅鞠了一躬。如同是在同情她一般,如同是在与她分享痛苦一般。
随后,一阵更大的哭声传来。美香再次向幸乃鞠了一躬,然后就像要遮丑似的拉上了窗帘。
幸乃突然察觉自己开裂的嘴唇渗出了血,铁锈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一种被独自留下的孤寂感随之而来。不可能送出去的礼物在手中突然显得格外沉重。自己为什么会拿着这种东西呢?幸乃觉得很不可思议。
周围的景物如梦初醒般恢复了颜色,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喂,你是田中吧?”
耳边传来一个饱含温柔的苍老声音。草部正朝着她走过来,步伐坚定得根本不像一位老人。
已经没脸见他了,再也不能继续向其他人撒娇了,自己根本没有这种价值。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立刻逃离了此地。
幸乃跑过整个住宅街,手上的袋子随着脚步不停发出声响。就在她觉得已经撑不住了打算停下来时,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儿童公园。公园比大路上还要更暗一些,连里面有没有人影都看不出来。幸乃放下心来走到入口旁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把药拿出来,不用水就直接吞了下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一直以来的那个念头在心中闪烁。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呢?乱发脾气似的在心中诘问时,她猛然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自己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
那个干瘪的声音如此说道。幸乃不记得他告诉过自己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于是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手机,第一次翻出了“八田聪”的号码。她期待着对方有能让自己获得救赎的方法,所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按钮。可是,阿聪并没有接电话。
好长一段时间里,幸乃都在等他打回来。在此期间,她渐渐感觉到一阵暖阳照耀下的困倦。
追求即时起效的药物果然立竿见影。强忍着随时都会睡过去的舒适感觉,幸乃抬起头,看到了粉色的花。粗壮的樱树上唯一一朵花,一朵樱花。
最初幸乃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开始做梦了,但那凛然于枝头的样子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从某处射来了一道灯光倾泻于那朵花上,在众多花蕾之中率先开放的樱花,骄傲地迎着夜风摇摆。
啊,是啊,已经没有必要活到明天了。幸乃无力地想着。其实就在今天,她失去了一切。或者说是很早以前便已失去了,只是到今天才真正明白过来。我是只要活着就会给别人造成麻烦的人,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
时间到了夜里九点左右,幸乃关闭了手机的电源,然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脚都像要留下切实足迹似的,向着车站走去。
将折扣商城的购物袋扔进旁边的河中后,她先后坐上了横滨线与京滨东北线,从蒲田的车站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中。打开门的时候,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才第一次落了下来。
她顾不上压抑涌上喉头的呜咽,慌忙伸手去够柜子,拉开抽屉,从里面尽可能多地抓出一把SSRI药剂,塞进嘴里嚼碎。
幸乃沉浸在瞬间袭来的安心感之中,一片粉色的光景在脑中不断扩大。她做起了今天的第二场梦。
那是她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刻。每一天,眼中映出的一切都是清澈的。是与敬介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吗?不,不是的。是更早之前。是那个生命还没有与痛苦为伴的世界。
远处可以看见摩天轮,右手边是白涛翻滚的港口。无论是横滨地标塔,还是如同鼓起的船帆一般造型别致的酒店,都被海上升起的太阳渲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
樱花花瓣如雪片飞舞,山丘上伫立着一名少年。
压抑着悸动的心情,幸乃向他问道:“你是谁?”
听到她异常高亢的声音,戴眼镜的消瘦少年回过头来。
“我?嗯,我啊——”
那个名字,令她的心仿佛被紧紧攥住了一般。毫无预兆地,眼泪滑过了脸颊。“哎呀?”幸乃惊讶地脱口而出,尽管她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幸乃蹲在地上,少年在她面前跪下来,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背,用力抱紧了她。
“不要紧,别哭了,求求你。我会保护你的。”
如此温柔的低语,却被幸乃拼尽全力地拒绝了。
“不要碰我!”
在这一声呐喊中,幸乃被猛地拖回了现实。她睁开眼,头顶上方是无尽黑暗,房间里冷得好像被抽光了空气,并且空无一人。如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时间在流逝。
她看了看枕边的表,意识再次模糊起来。幸乃感觉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三月三十日,凌晨一点十八分——田中幸乃年满二十四岁的人生,静静地落下了帷幕。
[1] 水子:指的是生下来没撑过一天便夭折的婴儿,或是因流产而死亡的胎儿。这个词来源于传说中的神“水蛭子”,水蛭子刚一出生便漂入了大海。
[2] 皋月:日本对五月的别称。据说最早源于我国的夏历。
[3] 少年教养院:儿童自立支援机构的前身。
[4] 设定5:日本弹子机房的老虎机一般赔率分为1-6档。
[5] 便利店取款:日本的银行在新年假期中是不营业的,因此需要去便利店等有取款服务的地方取钱。
[6] 噻吩唑仑:抗焦虑药物,具有较强的镇静、催眠、抗焦虑作用。
[7] SSRI:新型的抗抑郁药品,包括百忧解、赛乐特、兰释、舍曲林、西酞普兰和艾斯西酞普兰。
第二部 判决以后
第六章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在网上看到“被告人田中放弃上诉”这条新闻标题时,丹下翔下意识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周围是被黑暗包围的印度瓦拉纳西街景,许许多多廉价旅馆的阳台上都挂着样式相同的电灯泡,灯光摇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弹奏锡塔尔琴的声音,只是翔所在的网吧中充满了外国人嘈杂的交谈声,缥缈的音乐被掩盖了下去。
那个初春时发生的案件,总是时不时在翔的心中若隐若现。因为记恨抛弃了自己的前任恋人,而纵火将一家三口烧死,老实说这种故事并不算多么新奇,翔也没有过多的感受。无论案发前曾经整容的事,还是作案后试图自杀的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尽管如此,翔的视线还是无法从那则标题上移开——很少听说有被判处死刑的人会放弃上诉。他试着搜了一下辩护律师的说法,可惜在网上一无所获。
也不知翻找了多少的网页,背后传来“翔?”的问询声时,他竟一时没有察觉。
“啊,整容灰姑娘啊。”
翔终于反应过来,回头看去,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大学生富田此刻正盯着自己的显示器。
“灰姑娘?”翔问道。
富田夸张地摇着头说:“一般都是这么称呼她的。据说她为了隐藏身份,在案发前还特意去整了容,真是个畜生。我上的大学就在横滨,所以看了好多相关报道呢。只能说,不愧是宝町出身的啊。”
“哎——是宝町啊,就这个人?”
“啊,你也知道吗?那地方可是够呛啊,我跟大学的朋友曾经为了试胆跑过去玩儿。现在还能听到传闻,说那边满地都是碰瓷的,路边随随便便就能看到尸体呢,虽然我去的时候感觉也就是条比较老旧的街道而已。”
倒也不怪富田满脸轻蔑的笑容,就连翔也从小就被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绝对不能接近那条街。
另外,被告是自己同龄人这一点也让翔难以释怀。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屏幕,凝视着粗糙画质中显示的女人的照片。视角向上的不安眼神,以及与此相反的坦然表情。与自己同一个时代,又住在自家附近那条街上的女人。
这个怪物在接受手术前是怎样一张脸呢?突然涌起一股看热闹的好奇,于是翔在检索框中试着输入了“田中幸乃”和“整容前”的关键词,并且找到了整理整个案件信息的网站。上面按照从新到旧的顺序刊登了被告的照片。随着这些照片的时间越来越早,翔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群马那所小学的毕业相册。当幼年时期的被告出现在眼前时,一种出乎意料的怀念包围了他。
他还记得那双细长的眼睛。脑中闪过鲜明的星空景象——并不是他在旅途中所见的那些夜空,而是一幅比它们要更加色彩斑斓、艳丽夺目的星空图画,在那幅画上,可以看到樱花花瓣随风飞舞。
翔仿佛听见了身体中脉搏的跳动,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中微笑的少女,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抱歉,富田,我要走了。”
富田只是失落地点了点头:“是嘛。那你路上小心。”
“你啊,可不要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旅行了就开始粗心大意啊。人一旦得意忘形就肯定没有好事,可不要在旅行中留下悔恨啊。”
听他这么说,富田才终于察觉了翔的异常:“说这个干什么?哎?你说要走……难道是要离开瓦拉纳西?”
“是啊,我回到酒店后马上就会出发。”
“真的吗?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日本。”
富田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进行一次冒险。”
“啊?在日本冒险?”
“我们一定还会再会的,让我们各自继续美好的旅程吧。”
翔微笑着说道。一趟看不见目的地的大冒险——他兴奋的心中已经切实地感到,这趟冒险一定会发生在日本。
翔离开日本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通过樱木町一家小小的旅游代理店买到了去香港的机票,尽可能选择路面交通,半年前来到了加尔各答。印度那与传闻毫无二致的大杂烩气氛令他感觉十分有趣,于是翔穿过尼泊尔,重新取得签证之后,再次进入了印度。在一个月前,他来到这座恒河流经的圣域——瓦拉纳西。
能在世界各地旅行是翔幼年时便有的梦想。这当然是受他学生时代读过的那些游记影响,不过更直接的原因,是由于在日之出町经营妇产医院的祖父曾说过的话。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因为爷爷我就一直生活在如此狭小的一条街上啊,将来把你看到的东西都讲给爷爷听好不好?”
据说“翔”这个名字,也是因为爷爷的意愿才起的。这个包含了“翱翔于大千世界”的意义的名字,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人生。
翔一直很崇拜祖父工作时的身影,而只要翔来到医院,祖父也总是喜笑颜开地教给他各种知识。特别是其中一句话,给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不管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有一件事绝对不要忘记:那就是要认真替对方想象,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象?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当时翔还在上小学,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祖父看着他,微微晃了晃肩膀:“人类是非常复杂的生物啊,并不是所有心里想的事都能清楚地讲出来。总有一天,你面对的那个人,会期待由你说出那句话。然而他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说明,甚至可能净说些违心的话。所以你必须要真诚地面对那个人,去帮他想象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翔明白祖父是回忆起了什么事。因为他自己也在想这样的事,一个从小与自己亲如兄妹的朋友,以及那个女孩子刚从自己面前消失的那段时期。你真的有认真想象她的心情吗?如同被这样当面质问似的,祖父的话一直刺进了他的心里。
在翔的眼中,祖父工作时的身影是如此炫目,而另一方面,他却完全不明白爸爸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在知名律师事务所上班的父亲,在翔上小学六年的时候便独立出来,于横滨站附近建起了自己的王国。
这样一来,应该就能有更多休息时间,晚饭也能跟家人一起吃了吧。然而事与愿违,现实背叛了翔的期待,独立创业的父亲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早上醒来时父亲就已经出了门,就算是休息日也经常不在家。“多亏爸爸我们才能过上这么富裕的生活呀。”翔也能够理解妈妈的话,然而这却并不能让他对父亲产生崇敬之情。
翔跟任何人都能很自然地交流,却唯独不擅长面对他的父亲。自从考入了神奈川县首屈一指的初高中一体私立学校,并且加入了足球部以后,父亲这个存在就变得离自己更加遥远了。
进入高中以后,翔依然保持着优异的成绩,而对课外小组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高一那年的冬天,拿到进路志愿表[1]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勾选了“公立大学理科专业”。这当然是为了将来继承祖父的事业当一名医生。
这件事翔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也不打算向谁汇报。只是刚过完新年的一天夜里,妈妈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去京都旅行了,足球部刚好在这一天没有练习活动,翔正一个人吃着炸猪排饭的外卖时,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能回家了,问翔能不能帮忙拿一些换洗衣物过来。
虽然觉得麻烦,但翔还是将衬衫和手绢塞进了包里,然后跨上了自行车。从山手到横滨站骑车大约要三十分钟。从山丘向下俯望,可以看到摇曳的霓虹。小时候他非常喜欢与朋友们一起眺望这里的景色,不知何时起他却对此毫无感觉了。
忍耐着彻骨的寒意,翔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到达了横滨站。父亲的事务所在保龄球馆后面的商住两用楼里。这栋与豪华完全不搭边的建筑看起来甚至连御寒都做不到,望着星星点点亮着荧光灯的窗户,翔感觉这里与自己想象中的“律师事务所”大相径庭。
事务所里似乎还有客人,透过隔断可以看到人影晃动,还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声音。翔本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的,父亲却从隔断那边露出头来跟他说“稍等一下”,他也只能听命了。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一个年轻女人终于走了出来。她双眼湿润还有些发红,脸上展露出喜悦的表情,不知为何还向翔鞠了一躬。
翔对于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那些造访祖父诊所的女人们,也总是对幼小的他露出同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啊,我带你去吃个饭吧。”目送那位女性离开后,父亲淡淡地说。虽然他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可翔看得出来父亲在使劲掩饰自己的羞涩。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翔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那也没关系吧,就当陪陪我。吃烤肉怎么样?”
“不不,真不用了。说起来刚才那个人是怎么了?我看她好像哭了。”
父亲有些出乎意料地噘起了嘴。翔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为此而有些后悔。父亲却不以为意地对他笑笑:“我说,翔,你知道保密义务么?”
“什么?”
“我不能说啊。关于客户的任何细枝末节我都不能透露,即使对方是我亲爱的家人。”
父亲的心情似乎比以往都要好,所以话也说的多了些。他重新对错过回家时机的翔露出微笑,并且换了个话题。
“最近怎么样?学校生活还开心吗?”
“挺好的。就是该填志愿表了。”
“志愿?”
“是要学理科啊,还是文科啊,公立啊,还是私立啊。反正,我大致已经填好了。”
“是嘛,才十六岁就必须作这么重要的决定了啊,学生也真是不容易呢。”
父亲像煞有介事地念叨着,却并没有问出核心问题。回想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干涉过翔的决定。上私立中学就是他们母子二人决定的,去补习班的事也是事后才告诉父亲的。
“话说,这个工作有意思吗?”
翔若无其事地问,父亲的脸上却浮现出非常少见的神色。
“律师吗?当然有意思了,爸爸我每天都充满期待呢。”
“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后悔?完全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问呢?”父亲下意识问出这句话,然后马上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啊,是嘛。因为爷爷的事啊。确实,我能想到唯一有关联的就是这件事了。以前我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最近却有点不一样的想法了,比如没有继承你爷爷的工作真好啊之类的,反正也确实不适合我。”
之后他们继续这样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翔摆摆手说:“那就这样吧,我也该回去了。”
父亲看着他问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要不我也一起回去吧?”
“啊?干什么啊?我当然没问题啦。”
“为什么这么抗拒我啊?你该不会是准备带女孩子回家吧?可别做出什么让妈妈伤心的——”
“喂喂,爸爸,”翔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打断父亲的话头说,“这我可不能说啊,保密义务。”
升入高二时要选择学科,翔按照预定的计划选了“公立理科专业”,并且为了上医科,还特别加入了考试辅导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