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勒梅,”哈利微笑,“一开始这名字让我怀疑伊瓦骆肯,他打越战时得到一个绰号叫LM,跟艾勒梅谐音。不过正确答案比这个还无聊。”
“我放弃。”
“艾勒梅倒过来,是梅勒艾,希丽达墨内斯的娘家姓。”
丽姿看着哈利,好像他是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
“你太神了。”她在嘴里嘟哝。
颜斯看着手上拿的木瓜。
“你知道吗,骆肯,你咬一口木瓜,吃起来会有呕吐味。你有没有注意过?”
他张口咬住果肉,汁液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然后会变成屄的味道。”
他往后靠,笑出声音来。
“你知道,这里的中国城卖木瓜一颗五铢,几乎等于不用钱,每个人都买得起,吃木瓜就是人家说的简单小幸福之一。至于其他种简单小幸福,你就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譬如……”颜斯比手画脚地,好像在思索合适的模拟,“譬如擦屁股,或是打手枪,这些都至少需要一只手。”
他从中指抓起骆肯的断手,拿到他的面前。
“你还有一只,想想吧,想想每一件没有手就不能做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我来帮帮你。你不能剥柳橙,不能穿钓饵,不能摸女人的身体,不能扣你自己的裤子。对,你甚至不能对自己开枪,万一你想开的话。你每件事情都会需要人家帮忙,每一件。想想吧。”
血从那只手滴落,又从桌面反弹,溅到骆肯的衬衫上,留下红色小点。颜斯放下那只手,那些指头指着天花板。
“反过来说,双手俱全的话,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你可以勒死人,可以卷大麻烟,可以拿高尔夫球杆。你知道现在医学有多进步吗?”
颜斯一直等,等到他确定骆肯真的不打算回答。
“他们可以把手缝回去,连一根神经都不会受损;他们会到你的手臂里把神经拉下来,像拉橡胶手套一样,六个月内你就几乎看不出来那只手断过。当然啦,这要看你能不能及时找到医生,还有记不记得把手带去。”
他走到骆肯的椅子后面,把下巴靠到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耳边低声说:
“看看那只手多漂亮,很美不是?几乎像米开朗基罗那幅画里的手,那画叫什么来着?”
骆肯没回答。
“你知道的嘛,Levi39s牛仔裤广告用过的那个。”
骆肯的视线停在上方空中的某个点。颜斯叹了口气。
“显然我们两个都不是艺术行家,哦?好吧,或许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买几幅有名的画,看看能不能生出一点兴趣。对了,你觉得再过多久就会来不及把手缝回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如果我们用冰块冰起来,说不定可以久一点喔,可惜今天冰块用完了。不过你运气好,这里到安素医院开车只要十五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凑到骆肯耳边大吼:
“霍勒和那个女的在哪里?”
骆肯吓了一跳,随即痛得龇牙咧嘴。
“抱歉,”颜斯说着,从骆肯的脸颊上捏起一小块木瓜渣,“只是找到他们真的对我很重要。”
骆肯的嘴唇吐出粗哑的低语,“你说的没错……”
“什么?”颜斯往他的嘴巴靠过去,“你说什么?大声点,老兄!”
“你说的没错,木瓜有呕吐味。”
丽姿双手交迭,放在头上。
“吉姆拉孚那件事,我不太能想象卜瑞克在厨房搅拌氢氰酸和鸦片。”
哈利嗤笑,“卜瑞克也这样说过克利普拉。你说的没错,他有一个帮手,专家级的。”
“没人会刊广告征这种专家,对吧。”
“是没有。”
“或许是他碰巧认识的人?他去过某些邪门歪道的地方,或是……”她看见他在看着自己,就住了嘴,“干嘛?”她说,“怎么了?”
“不是很明显吗?是我们的老朋友吴啊,他跟颜斯从头到尾都是一伙的,是颜斯要他窃听我的电话。”
“同一个人又替墨内斯的债主做事,又替卜瑞克做事,似乎太过巧合了。”
“因为根本不是巧合。希丽达墨内斯告诉我,那些在大使死后一直打电话讨债的钱庄流氓,自从卜瑞克跟他们讲过电话之后,就没再打来。这样说好了,我是不太相信他吓阻了他们啦,我们去泰印旅人的时候,索仁森先生说他们跟墨内斯没有债务要清,说不定他讲的是事实,我猜卜瑞克还了大使的债,当然了,条件是得到其他种服务。”
“吴的服务。”
“正是。”哈利看着表,“妈的,骆肯是怎么了?”
丽姿叹口气站起来,“打给他看看吧,说不定他睡着了。”
哈利搔搔下巴,若有所思,“说不定。”
骆肯感觉胸口在痛。他从来没有心脏的问题,但是对心脏病的征兆略知一二。如果是心脏病发作,他希望强度足以致死,反正他都要死了,能夺走卜瑞克的乐趣也好。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一点乐趣都没有,说不定这种事对卜瑞克的意义和对他的意义一样,都是该做的工作。一发子弹,射倒一个人,就这样。他看着卜瑞克,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欧夫克利普拉叫我替富利得的美元债避险,但他是在吃饭的时候讲的,不是用电话,”颜斯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五亿左右的交易,他竟然口头上给指示,没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纪录!这种机会你等半辈子都等不到啊。”
颜斯用一条餐巾擦擦嘴。
“我回到办公室以后,用我自己的名字做了美元的交易,如果美元跌了,我只要把交易转移到富利得名下就好,就说我只是要照我们事先谈好那样,固定美元债的现值;如果美元涨了,我可以把获利放进自己的口袋,直接否认克利普拉曾经要我买进美元,他什么证据都没有。你猜结果怎样,伊瓦?我可以叫你伊瓦吗?”
他把餐巾揉成一团,瞄准门边的垃圾桶。
“对,克利普拉威胁我,说要去找曼谷巴克莱的高层告状,我跟他说,如果曼谷巴克莱支持他,他们就得赔偿他的损失,而且他们会失去旗下最好的经纪人。简单地说,他们除了站在我这边,别无办法。所以他又威胁要动用政坛人脉,你知道吗?他没机会做到这个地步,因为我发现我可以解决掉一个麻烦,解决掉欧夫克利普拉,顺便接收他的富利得——这家公司马上就要一飞冲天了。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希望、相信会一飞冲天,不是像那些蹩脚分析师那样。我是真的知道会,我会让它一飞冲天。”颜斯的眼睛发着光,“就像我知道这个哈利霍勒和光头女人今天晚上会死一样,一定会发生。”他看看表,“对不起,搞得这么洒狗血,不过光阴似箭啊,伊瓦,该考虑怎么做对你最有利了,是不是?”
骆肯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看。
“不怕,哦?你是硬汉吗?”卜瑞克有点不知所措,他从钮扣孔里拉出一段松脱的缝线,“我要告诉你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吗,伊瓦?他们会在河里,各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上一颗子弹,脸呢,像摔烂的肉派。听过这种说法吗,伊瓦?没听过?可能你年轻的时候没人这样说,哦?我从来就没办法想象,一直到我这位朋友吴告诉我,船的螺桨真的可以把人的脸皮扯下来,露出底下的肉,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吴从这里的帮派学到的妙招。当然了,大家可能会问,这两个人到底做了什么,让帮派这么抓狂;不过他们永远查不到的对吧,尤其是不会从你这里查到,因为你会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这样可以换到免费的手术,还有五百万美金。你已经有很多消失的经验了,弄个新的身分什么的,不是吗。”
伊瓦骆肯看着颜斯的嘴唇开合,听着远处某个人声的回音。螺桨、五百万、新身分,这些字眼啪啪啪地飘过去。他在自己眼里从来就不是英雄,他也从来没有死得其所这种非分之想,可是他知道是非对错,在合理的范围内,他一直努力做对的事。除了颜斯和吴,没有人会知道他临死之际有没有抬头挺胸,情报局也好,外交部也好,那些退下来的老人都不会喝着啤酒谈起老骆肯,反正骆肯也不会在乎。他不需要死后留名,他这一生一直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同样不为人知的死,大概也很自然。
不过,虽然眼前不是故作姿态的场面,他也知道如果顺了颜斯的意,顶多就是换来一个好死,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所以不值得。就算骆肯听清楚了颜斯的提议,也没有差别,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差别了,因为此刻他腰带上的手机开始哔哔地响。
第49章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哈利正要挂掉电话,却听到喀答一声,接着是新的拨号音,于是他知道电话已经从骆肯家转到手机上。他等着,让电话响了七声,才终于放弃,然后谢谢柜台后面那个绑辫子的女孩让他借用电话。
“我们有麻烦了。”他回到包厢以后说。丽姿已经脱掉鞋子,在检查皮肤干燥的地方。
“塞车,”她说,“向来都是塞车。”
“电话转到他的手机,可是他也没接。我觉得不对劲。”
“放心,他在这么祥和的曼谷会出什么事?一定是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我做错了一件事,”哈利说,“我告诉卜瑞克我们今天晚上要碰面,要他查查艾勒梅公司背后是谁。”
“你什么?”丽姿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
哈利一拳搥向桌面,把咖啡杯震得弹了起来。“干,干,干!我是想看他的反应。”
“反应?哈利,这不是玩游戏唉!”
“我不是在玩游戏,我打算在开会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这样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跟他碰上面。我本来想约在柠檬草。”
“我们去过的那家餐厅?”
“离这里近,而且好过冒险去他家突袭。我们有三个人,所以我想可以当场逮捕吴。”
“可是你却提到艾勒梅,把他吓跑?”丽姿抱怨。
“卜瑞克不是笨蛋,他早就发现事情不妙,他又讲起当他的伴郎那些有的没的,就是要测试我,看我是不是盯上他了。”
丽姿哼了一声,“说那什么耍男人威风的屁话!如果你们两个在这案子里面放了什么个人的东西进去,就给我拿掉。老天爷啊!哈利,我还以为你很专业,不会出这种错。”
哈利没回答,他知道她说得对,他表现得像个外行。到底为什么要提到艾勒梅公司?他明明有一百种约见面的借口可以用。也许是颜斯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他说过有些人就是喜欢为了冒险而冒险;也许他就是卜瑞克鄙视的那种赌徒。不对,不是这样,反正不是这么简单,有一次他爷爷跟他解释为什么从来不猎杀停在地上的松鸡,他说这样“不好”。
是这个原因吗?出于某种遗传到的打猎伦理:你要先把猎物吓飞,才能开枪猎杀,让它们有个象征性的逃脱机会。
丽姿打断他的思绪。
“所以现在怎么办,警探?”
“等,”哈利说,“我们给骆肯半个小时,如果他没出现,我会打电话给卜瑞克。”
“如果卜瑞克没接呢?”
哈利深吸一口气,“那我们就打电话给警察局长,动员所有警力。”
丽姿咬着牙骂了脏话,“我跟你说过交通警察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颜斯看着骆肯的手机屏幕咯咯笑,手机铃声已经停止。
“你这部手机不错啊,伊瓦,”他说,“易利信做得很好嘛,你不觉得吗?可以看到来电号码,如果是不想讲话的对象,就不必接。如果我猜的没错,有人正在奇怪你怎么还没出现,因为这种时间并不会有很多朋友打给你对吧,伊瓦。”
他把手机往肩后抛,吴敏捷地往旁边一站,接住手机。
“查一下那个号码是谁的、在哪里。马上。”
颜斯在骆肯身旁坐下。
“现在手术变得很紧急了喔,伊瓦。”
他捂住鼻子,低头看着地板上椅子周围形成的一滩血。
“我是说真的,伊瓦。”
“蜜丽卡拉OK,”吴讲英语一顿一顿的,“我知道在哪里。”
颜斯拍拍骆肯的肩膀。
“对不起啊,我们现在得走了,伊瓦,等我们回来再去医院吧。”
骆肯注意到脚步的震动愈来愈远,等着感觉用力关门的气压,但是没感觉到,反而听见耳边有个人声遥远的回音。
“喔,对了,我差点忘记,伊瓦。”
他感觉到太阳穴上有股热热的气息。
“我们需要东西把他们绑在柱子上,这条止血带可以借我吗?会还你的,我保证。”
骆肯张嘴,感觉喉咙里的痰液在他吼叫的时候都松脱了。有人接管了他的头脑,他感觉不到皮束带的拉扯,只看见鲜血漫过桌面,衬衫袖子浸成红色。门关上了他也没发觉。
哈利被门上的一声轻敲吓一跳。
不是骆肯,而是柜台那个女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哈利吗,先生?”
他点头。
“电话。”
“我就说吧,”丽姿说,“赌一百铢,是塞车。”
他跟着女孩到柜台,潜意识里注意到乌黑的头发和细瘦的颈子,跟如娜一样。他看着女孩颈背上的黑色细毛。她转过身,迅速笑了一笑,然后伸出手,他点点头接过话筒。
“喂?”
“哈利?是我。”
哈利的心脏开始加速全身血液循环,他还以为感觉得到血管在扩张。他呼吸了几下,才冷静清晰地开口。
“骆肯在哪里,颜斯?”
“伊瓦吗?他手上忙着,去不了。”
哈利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来,伪装已经结束,现在是颜斯卜瑞克在说话,跟他初次在办公室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同一种揶揄挑衅的语气;说话的那个男人自知胜利在手,但是想要先享受一番,再使出致命一击。哈利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搞的,情势就这样变得不利于他了。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哈利。”这种声音不是出自孤注一掷的男人,而是坐在驾驶座、一只手从容不迫放在方向盘上的男人。
“喔,你现在领先了,颜斯。”
颜斯大笑,“看起来我一直都领先哪,哈利,感觉怎么样?”
“很累。骆肯在哪?”
“你想知道如娜死之前说什么吗?”
哈利感觉额头皮肤底下刺痛着。“不想,”他听见自己说,“我只想知道骆肯在哪里,你对他做了什么,还有我们可以去哪里找到你。”
“哈利,那是一次许三个愿望唉!”
话筒上那层膜随着他的笑声震动起来,但是还有另一样东西在抢着抓住哈利的注意力,他不太辨认得出来的东西。笑声戛然停止。
“你知道要执行这样的计划需要牺牲多少吗,哈利?要再三检查,所有的枝枝节节都要好好盯着,确保万无一失;更不用说肉体上受的罪了,杀人是一回事,可是你以为我那些时间喜欢坐在牢里吗?你可能不相信,可是我说的关于坐牢的事是真的。”
“那你何必横生枝节,那么麻烦?”
“我跟你说过了,减少风险要花成本,但是花得值得,向来都值得。陷害克利普拉可是要费一番工夫。”
“那你干嘛不弄得简单点?把他们都干掉,然后推给帮派?”
“你的想法就跟你平常追缉的那些输家一样啊,哈利,你就像赌徒,你忘记全局,忘记结果。当然我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杀掉墨内斯、克利普拉和如娜,而且确定不留下任何痕迹,可是那样不够,因为我接收墨内斯的财产和富利得之后,我就会很明显有杀死他们三个的动机了,不是吗?三起谋杀都牵连到一个人、一个动机,就连警察都可以想到这一点,你不觉得吗?就算你们找不到任何天杀的证据,你们还是可以把我的日子搞得很难过,所以我必须设计另一套剧本给你们,让其中一个被害人变成犯人,案情不会复杂得让你们解不开,也不会简单得让你们不满足。你要谢谢我才对,哈利,你追查克利普拉的时候,我可是让你很有面子啊,对不对。”
哈利听得并不专心,他的心思已经回到过去,那时也有一个谋杀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那时是背景的水声泄漏了他的位置,可是现在哈利听到的就只有微弱的音乐声,什么地点都有可能。
“你想怎样,颜斯?”
“我想怎样?嗯,我想怎样呢?就聊一聊吧,我想。”
把我留在电话上,哈利暗忖。他想把我留在电话上,为什么?电子鼓咚咚锵锵,单簧管颤悠悠地奏着。
“不过你想知道确切原因的话,我只是打来告诉你……”
哈利可以听到《我只是打来告诉你,我爱你》的音乐声。
“……你同事应该去整个容,你觉得呢,哈利?哈利?”
话筒摇来摆去,就在地板上方不远处荡成一条弧线。
哈利往走廊另一头跑,感觉肾上腺素痛快地激增,彷佛打了一针。刚才他把话筒一扔、从小腿枪套拔出鲁格SP101顺便上膛,吓得那个绑着辫子的女孩直往墙上靠。哈利大喊报警,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没时间想这个了,他已经到了,他踢开第一道门,直直对上四张被枪枝吓坏的脸。
“对不起。”
到了下一个包厢,他差点在惊吓之下开枪。地板中间站着一个矮个子黑皮肤的泰国人,两腿大张,身穿亮闪闪的银色西装,戴着A片风格的墨镜。过了几秒钟哈利才领悟他在做什么,可是剩下的《猎犬》(Hound Dog)歌词已经卡在这位泰国猫王的喉咙里出不来。
哈利看着走廊,至少还有五十个包厢,他的头里面一直有个地方警铃大作,可是脑袋实在负荷过度,他就只想把它关掉,但现在他听得一清二楚了,丽姿!该死,颜斯把他留在电话上啊!
他往走廊另一头冲过去,就在转弯以后,看见他们包厢的门开着。他不再思考,不害怕,不抱希望,就只是跑,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跨过不情愿杀人的界线。再也不像噩梦了,不像在及腰的水里快跑。他冲进门里,看见丽姿在沙发后面缩成一团,于是他举枪往四周挥舞,可是太迟了,他的肾脏下方挨了一记,打得他喘不过气。下一秒他就感觉到脖子被勒紧,眼角瞥见缠成圈的麦克风线,还有一股咖哩味往他袭来。
哈利把手肘往后一推,撞上某个东西。他听见一声呻吟。
“死吧。”一个拳头跟着这句话从身后过来,打中他的耳朵下方,让他头晕眼花起来,感觉下颚出了大事。接着脖子上的电线又开始收紧,他想办法伸了一根手指进去,可是没有用,他麻木的舌头被挤到嘴巴外面,彷佛有人从里面正在亲他。或许他不必付看牙的账单了,他的眼前已经一片黑。
哈利的脑袋嘶嘶叫着。他受不了了,他想下定决心死掉,可是身体不愿意配合。他本能地往空中伸出一只手臂,可是现在没有泳池捞网可以自救了,只有祈祷,彷佛他正站在暹逻广场的陆桥上,祈求永生。
“住手!”
绕在脖子上的电线松了,氧气有如瀑布般灌入肺里。再多一点,他还要再多一点!包厢里的空气似乎不够,他的肺好像就要从胸口爆开一样。
“放开他!”丽姿已经爬起来跪在地上,她的史密斯威森六五○指着哈利。
哈利感觉得到吴在身后蹲低身体、再次拉紧电线,不过这次哈利已经把左手伸进电线和脖子之间。
“射他。”哈利发出唐老鸭的粗哑嗓音。
“放手!快点!”丽姿的黑瞳孔充满恐惧和愤怒,她的耳朵淌着一行血,流过锁骨,又流进领口。
“他不会放手,你要开枪射他。”哈利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着。
“快点!”丽姿大喊。
“开枪!”哈利大叫。
“闭嘴!”丽姿想稳住重心,拿枪的手摇摇晃晃。
哈利往后靠着吴,感觉就像靠在墙上一样。丽姿的眼睛里有泪水,头还往前倾。哈利看过这种状况,她严重脑震荡,他们快要没有时间了。
“丽姿,听我说!”
电线收紧,哈利听见手侧缘的皮肤绽开。
“你的瞳孔放大,你快要休克了,丽姿!听我说!你一定要赶快开枪才来得及!你马上就要失去意识了,丽姿!”
她的嘴唇吐出一声啜泣,“去你的,哈利!我没办法,我……”
电线割进肉里,好像切奶油一样。他想握拳,但有些神经应该是断了。
“丽姿!看着我,丽姿!”
丽姿眨了又眨,一双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很好,丽姿,如果你可以想办法射不中我,你就一定可以射中他!”
她张着嘴看他,然后放下枪,突然大笑起来。吴已经开始往前挤了,哈利想把他挡在后面,却好像在挡火车一样。他们已经来到她头上了,这时有个东西在哈利面前爆开,一阵剧痛在神经通道中流窜,这次是一种新的痛感,灼痛。他闻到她的香水味,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吴把他们压倒在地而垮下。轰鸣从开启的门口隆隆传出,响遍走廊。接着是一片寂静。
哈利在呼吸,他困在丽姿和吴中间,但他的胸口还在起伏,这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还活着。有个东西一直在滴,他努力抗拒那个记忆,现在可没时间回忆湿绳索和码头上又冷又咸的答答水滴,这里又不是悉尼。滴滴答答的东西落在丽姿的额头上、眼皮上,然后他又听见她的笑声了,她睁开了眼睛,那是两扇黑窗,白色的窗框安在红色墙上。爷爷正在挥他的斧头,闷闷钝钝的敲击声,木头砰的落在踏得硬实的土地上。天空是蓝的,草搔着他的耳朵,一只海鸥飞进视野又飞出去。他想睡觉,可是他的脸着了火,他可以闻到自己的肉味,火药烧掉了毛孔。
他呻吟一声,从人体三明治中滚开。丽姿还在笑,两眼大睁;他让她继续笑。
他把吴翻过来面朝上。吴的脸停在惊讶的表情,下颚掉了下来,对额头上那个黑色射入口以示抗议。他已经移动过吴了,却还是听得见水滴声。他转身看着后面的墙,发现果然不是幻听,麦当娜又换了发色,吴的辫子黏到相框的顶端去了,替她弄了个黑色庞克头,还滴着看起来像蛋酒混红色果汁的东西。辫子掉到厚地毯上,轻轻地啪嗒一声。
丽姿还在笑。
“开派对吗?”他听见门口有人说话,“竟然没邀请颜斯?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哩……”
哈利没转身,他的眼睛搜寻着地板,拚命找那把枪。一定是吴偷袭他的时候掉到桌子下或椅子后面了。
“在找这个吗,哈利?”
这还用说吗。他慢慢转身,迎面就是他的鲁格SP101枪口。他正要张嘴说话,就看到颜斯准备开枪,他两手握着枪,而且身体已经微微前倾,准备承受后座力。
哈利看见施罗德酒馆里那个往后摇着椅背的警察,看见他湿润的嘴唇和那抹蔑笑;他没真的笑出来,不过那抹笑还是在,跟警察局长要求肃静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笑。
“游戏结束了,颜斯,”他听见自己说,“这次你逃不掉的。”
“游戏结束了?哪有人真的这样说话?”颜斯摇头又叹气,“你看太多白痴动作片了,哈利。”
他的手指勾住扳机。
“可是……呃,好吧,这件事是真的结束了,你把场面弄得比我计划的还好哩,你觉得大家发现一个帮派喽啰跟两个警察死在彼此的枪下,会把责任算在谁头上?”
颜斯瞇起一只眼睛,在三公尺距离下简直多此一举。他可不是赌徒,哈利想着,闭上眼,下意识吸了气,准备受死。
他的耳鼓震碎了,震了三次。他可不是赌徒。哈利感觉他的背撞上墙,撞上地板和不知名的东西,无烟火药的味道很刺鼻。无烟火药的味道。这下他不懂了,颜斯不是开了三次枪吗?他不是应该闻不到味道了吗?
“靠!”听起来好像有人在羽绒被底下大叫。
烟散了,他看见丽姿背靠墙坐着,一只手抓着一把冒着烟的枪,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天啊,他打中我!你在吗,哈利?”
我在吗?哈利也好奇。他模模糊糊想起把他踢倒的那一脚。
“怎么回事?”哈利大喊,耳朵还聋着。
“我先开枪的,我打中他,我知道我打中他了,哈利,他怎么会跑掉了?”
哈利站起来,先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才好不容易站稳脚步。他的左腿睡着了。睡着?他把手放在屁股上,裤子湿透了。他不想看,于是伸出一只手。
“枪给我,丽姿。”
他的眼睛盯着门口。血,油地毡上有血。往那个方向。那个方向,霍勒,跟着已经替你标出来的路径走就对了。他看着丽姿,她放在蓝色衬衫上的手指间有一朵红玫瑰正在绽放。干,干,干!
她一边呻吟,一边把史密斯威森六五○递给他。
“把他抓回来,哈利。”
他迟疑了。
“这是命令!”
第50章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每一步他都用力把腿踢出去,希望它不会瘫软。眼前天旋地转,他知道是自己的大脑想要逃避疼痛。他跛着腿从柜台那个女孩面前经过,她冻结成《吶喊》那张画的姿势,嘴里一个声音都没吐出来。
“叫救护车!叫医生!”哈利一吼,她醒了过来。
接着他人已经在外面。风停了,空气就只有热,要命的热。有一辆车子刚刚打斜角冲过马路,柏油路面有煞车痕,车门开着,而且驾驶在车外头挥着手臂指着天。哈利举起双手,看也不看就跑到马路对面,他知道他们看到他豁出去的样子,可能就会煞车。他听到尖锐的橡胶摩擦声,抬头看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一队灰色大象的剪影高耸在上。他的大脑忽而清晰忽而混乱,就像严重失常的汽车收音机,接着有一声号角充斥整个夜空,声音满到天边。喇叭大鸣的重型卡车从他的脚边呼啸而过,哈利感觉那一阵风差点把他的衣服给撕了。
他回过神,视线往上搜寻,顺着混凝土桥墩看──那条高架“黄砖路”,BERTS运输系统。对啊,为什么不往那跑呢?说起来也合理。
有道铁梯通往混凝土构造的一处开口,就在他头上十五、二十公尺高的地方,从开口可以看见一部分月亮。他把枪柄咬在嘴里,发现腰带垂了下来,但努力不去想这颗削断了腰带的子弹对他的髋骨做了什么,只是抓住梯子,靠双臂把自己拉了上去。铁梯压着麦克风线割出来的伤口。
什么都感觉不到,哈利想着,随后又骂了声脏话,因为血像红色橡胶手套一样流了满手,害他抓不住梯子。他把右脚歪着摆到梯档上,使劲一推,这样登上一阶,然后又使劲推。现在好一点了,只要不晕倒就好。他往下看,有十公尺吗?他最好别晕倒,继续往前、往上。四周暗了下来,他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所以停下脚步,可是往下一看,既看得见底下的车子,也听得见警笛像锯刀一样划破天际。他又往上看,梯子顶端的开口是黑的,看不见月亮了。天空被云遮住了吗?有一滴水滴到枪管上,又在下芒果雨?哈利往下一阶前进,他的心脏怦怦跳,漏了几拍,又继续跳。它在尽力运作中。
有什么用呢?他往下看,心里一边想着。很快第一辆警车就会到了,颜斯大概沿着这条幽灵路哈哈大笑地跑了,已经下了前面两个街口的梯子,然后天灵灵、地灵灵,突然从人群中消失。去他妈的绿野仙踪。
那滴水流到枪柄,流进哈利咬紧的齿间。
他立刻想到三件事。第一,如果颜斯看到自己活生生从蜜丽卡拉OK出来,他大概不会跑掉;他没得选,非完成这件事不可。
第二,雨滴吃起来不会又甜又带金属味。
第三,不是云遮住天空,而是有人挡住开口,有人正在流血。
然后事情又开始快得令他措手不及。
他希望左手还有足够的神经,才握得住梯档。他用右手把枪从嘴里拿出来,这时看见头上的梯档火花一闪,又听见子弹弹飞的咻咻声,感觉有东西扫过裤脚。他瞄准那一团黑色开枪,受伤的下巴感觉到了后座力。有个枪口冒出火光,于是哈利一口气清空了弹匣,不停地按,喀、喀、喀。可恶的外行人。
又看得见月亮了。他把枪扔了,枪还没落地,人已经在爬梯子。他上去了,道路、工具箱、重机具都沐浴在黄光下;光来自绑在上方一颗大得荒谬的气球。颜斯坐在一堆沙土上,双手交迭在腹部,前后摇着身体,一边大笑。
“靠,哈利,你把事情都搞砸了,你看。”颜斯打开双手,血不断流出,浓稠的血闪着光泽。“黑色的血,意思是你打中肝脏了,哈利。我的医生可能会要我禁酒,这可不妙。”
警笛愈来愈大声。哈利努力控制呼吸。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放在心上,我听说泰国监狱供应的白兰地很烂。”
他跛着腿往颜斯靠近,颜斯举枪对着他。
“好了好了,哈利,话不必说过头,不过是有点痛罢了,有钱的话,没什么不能治的。”
“你没有子弹了。”哈利说着,继续往前走。
颜斯边笑边咳嗽,“这招不错,哈利,不过恐怕你才没子弹吧。我会数。”
“你会吗?”
“哈哈,我不是说过吗,数字,我靠这种东西赚钱的呀。”
他空着的手比手指给哈利看。
“两发在卡拉OK店射你和那个男人婆,三发对梯子,所以还有一发可以给你,哈利,真是有备无患呢,你知道。”
哈利只差两步远。
“你看太多白痴动作片了,颜斯。”
“好精彩的遗言。”
颜斯带着抱歉的表情坐直身体,接着扣下扳机。喀嗒声震耳欲聋,颜斯的怪表情突然换成了惊讶。
“不管什么枪一律六发子弹,只有白痴动作片才有这种事啦,颜斯。你那把是鲁格SP101,五发。”
“五发?”颜斯生气地瞪着枪看,“五发?你怎么知道?”
“我靠这种东西赚钱的呀。”
哈利可以看见底下路面上的蓝灯,“你最好把枪给我,颜斯,警方很可能一看见枪枝就开枪。”
颜斯把枪递给哈利,脸上写满困惑。哈利把枪塞进腰间。也许是因为少了腰带,枪从裤管里滑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累了;也许是因为他看见颜斯,心想那是投降的眼神就松懈了,总之那一拳打中他以后,他踉踉跄跄往后退,完全意料不到颜斯的动作会这么快。他感觉左腿软了下去,接着头就砰一声撞上水泥地。
他昏迷了一秒。不可以失去意识,他有如无线电拚命地搜寻电台。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一颗闪着光芒的金牙。哈利眨眨眼。那不是金牙,而是从萨米刀刃反射出来的月光。接着那块饥渴的钢铁就往他划了过来。
哈利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凭直觉反应,或者他的动作背后有一道心理过程。他举起左手摊开来,直直伸向那段白晃晃的钢铁,刀子穿破他的手掌,丝毫不费力。整段刀刃都穿过去以后,哈利把手抽走,踢出没受伤的腿,踢中了黑血的位置。颜斯弯腰呻吟,往旁边一倒,跌进沙堆里。哈利勉强爬起来,跪在地上,颜斯则是已经蜷缩成胎儿的姿势,两手抱着肚子,尖叫起来;很难说是在笑还是痛叫。
“干,哈利,痛成这样实在太奇妙了。”他一下子喘气,一下子哼哼唧唧,一下子大笑。
哈利站起来,看着穿过手心手背的刀子,不确定怎么做比较明智,拔出来好,还是留着止血好?他听见下面街道上有个喊叫的声音从扩音器传出来。
“你知道现在会怎样吗,哈利?”颜斯已经闭上眼睛。
“不太清楚。”
颜斯安静了一会,振作精神。“那我来解释吧。今天会变成一大堆警察、律师、法官的大发薪日。你这个王八蛋,哈利,我得花一大笔钱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又在玩挪威童子军那套吗?什么都能买的到啊,只要你有钱。我就有钱,再说……”他咳了几声,“几个在建筑业有油水的政客,不会想看到BERTS泡汤。”
哈利摇摇头,“这次不一样,颜斯,这次不一样。”
颜斯龇牙咧嘴,那痛苦的表情综合了笑脸和苦相。“要打赌吗?”
哈利心想,拜托,别做任何会后悔的事,霍勒。他看看表:这是他这一行的反射动作,写报告要填逮捕时间。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颜斯。我问你艾勒梅公司的事情,柯兰利督察说我对你透露太多了。或许我真的是吧,不过你早就知道我知道是你,对不对?”
颜斯勉强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哈利身上,“有一阵子了,所以我才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努力帮我解除羁押。哈利,为什么?”
哈利觉得头晕,于是找了个工具箱坐下来。
“嗯,也许当时我还没发现自己已经知道是你;也许我想看你接下来要打什么牌;也许我只是想要你露出马脚。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你认为我已经知道了?”
“有人说的。”
“不可能,今天晚上之前我一个字都没说过。”
“有人不用你说就知道。”
“如娜?”
颜斯的脸颊在打颤,嘴角堆起白沫。“你知道吗,哈利?如娜有人家说的那种第六感,我说那个叫做观察力。你得学着好好隐藏你的思绪,哈利,不要什么都跟敌人说。真是不可思议,女人被威胁切掉女性象征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告诉你。你──”
“你用什么威胁她?”
“乳头,我说我会割掉她的乳头。你觉得怎么样,哈利?”
哈利已经抬头面向天空,闭上眼睛,好像期待下雨一样。
“我说错什么了吗,哈利?”
哈利感觉到热空气通过鼻孔。
“她一直等着你呢,哈利。”
“你在奥斯陆的时候住哪家饭店?”哈利低声说。
“如娜说你会来救她,说你知道是谁绑架她的。她哭得像个婴儿,还用她的义肢挥打,满好笑的,所以──”
金属震动的声音传来。匡啷匡啷匡啷。他们正在爬梯子上来。哈利看着还插在手上的刀子。不能用这个。他四下张望。颜斯的声音刺着他的耳朵。他的肚腹升起一股快感,头部有个轻柔的嘶嘶声,好像喝香槟醉了一样。不要动手,霍勒,忍住。但是他已经感觉到坠落的狂喜。不管了。
工具箱的锁踢个两脚就弃守了,那把气钻机是威克牌,重量轻,顶多二十公斤,而且一按钮就启动了。颜斯立刻闭嘴,脑袋慢慢理解接下来会怎样以后,眼睛就瞪大了起来。
“哈利,你不可以──”
“张开。”哈利说。
机器震动的咆哮声淹没了底下的车水马龙、吵吵闹闹的扩音器、震动的铁梯。哈利往颜斯靠过去,张开双腿,脸还是朝天,眼睛还是闭着。天在下雨。
哈利跌坐沙堆。他仰躺着,凝视天空;他在沙滩上,她问他可不可以帮忙涂防晒乳,她的皮肤很敏感,可不想被太阳晒死。她不是晒死的。然后他们到了,人声吵嚷,靴子在水泥地上踩踩踏踏,上过油的枪枝拉保险的喀嗒声。他睁开眼睛,被照在脸上的光弄得什么都看不见,光束移开以后,他瞥见朗山的身影。
哈利闻到自己胆汁的味道,接着胃里的东西就填满了口鼻。
第51章
丽姿醒过来,知道会看见黄色天花板和丁字形的灰泥裂缝。这两周她一直盯着那一处裂缝,因为颅骨骨折,医生不准她读字看电视,只能听广播。他们说枪伤很快就会好,重要器官都没有受损。
对她来说不重要就是。
有位医生看过她,问她有没有生小孩的打算。她摇头,不想听完,他也就默默顺了她的意。要听坏消息以后有得是时间,现在她想专注在好消息,例如接下来几年不必指挥交通,还有警察局长来过,说她可以放几周假。
她的眼神飘到窗框上。她想转头,但是他们在她的头上装了个长得像钻油塔的仪器,让她想动也动不了。
她不喜欢独处,从来就不喜欢。彤亚魏格前一天来看过她,问她知不知道哈利怎么了,好像他用心电感应跟躺在那里昏迷的她联络过一样。不过丽姿了解魏格的关心不只是职业的关系,所以就没说什么,只说他时间到了就会出现的。
彤亚魏格看起来孤单又沮丧。哎,她死不了的,她就是那一种人。她已经接到要接任大使的消息,五月上任。
有人咳嗽,她张开眼睛。
“还好吗?”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哈利?”
打火机喀答一声,接着她就闻到烟味。
“你回来啦?”她说。
“只是撑着。”
“你在干嘛?”
“实验,”他说,“想找出失去意识的终极之术。”
“听说你自己出院了。”
“他们没什么能替我做的了。”
她小心翼翼地笑,让空气一点一点爆出来。
“他怎么说?”哈利问。
“比雅尼莫勒吗?奥斯陆在下雨,看起来今年春天会比较早到。其他就没什么新鲜事。叫我跟你打招呼,告诉你两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图鲁斯处长带花来,问起你的状况,叫我跟你说恭喜。”
“莫勒怎么说?”
丽姿叹气,“好吧。我帮你传话了,他也去查了。”
“然后?”
“你也知道卜瑞克不太可能跟你妹妹的强暴案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是。”
她听得见他吸气时烟草发出的劈啪声。
“也许你就算了吧,哈利。”
“为什么?”
“卜瑞克的前妻听不懂那些问题,她甩了他是因为他很无趣,没别的原因。而且……”她吸口气,“而且你妹妹被强暴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奥斯陆。”
她努力想听出他的反应。
“很遗憾。”她说。
她听见香烟落地,还有橡胶鞋跟把烟蒂往石砖踩的声音。
“好吧,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他说。传来椅脚刮地的声音。
“哈利?”
“我在。”
“我就说一件事。你要回来,答应我你会回来,不要留在那里。”
她可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我会回来。”他的语气平板没有起伏,彷佛对这句歌词感到厌倦。
第52章
一束光穿过他们上方木头地板的裂缝,他看着光束里的灰尘在跳舞。他的衬衫像吓坏的女人一样黏在他身上,汗水刺痛他的嘴唇,泥土地的臭味让他作呕。不过烟管传过来了,他一只手抓住烟针,把黑色的膏涂在洞里,然后把烟斗定定放在火焰上方,于是一切又圆融了起来。吸第二口之后,他们现身了,伊瓦骆肯,吉姆拉孚,希丽达墨内斯。第三口之后,其他的也现身了。只有一个除外。他把烟深深吸进肺里,让烟停留,一直到他觉得快要爆炸了,她才终于出现。她站在阳台门口,阳光照在侧边脸上。两步以后,她就浮到空中了,从脚掌到指尖形成一道黑色的弯弧,平缓的弧,无限缓慢。弯弧轻柔的一吻划破表面,潜进水里,愈潜愈深,最后水面在她身后阖上。水冒了泡,一道波浪拍打在池壁。接着一切静止,绿色的水再次映照天空,彷佛她从来没存在过。他吸进最后一口烟,往后躺到竹席上,闭上眼睛。然后听见柔柔的泅水声。
【蟑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