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走得太快的缘故,周立平出了一身透汗,他将衣领的扣子松开,还是觉得闷热,干脆把上衣的扣子都解开了,因为动作太猛,一颗扣子从他的指缝崩飞,他
竟然毫无察觉。直到走出巷子,站在十字路口,他才停住脚步,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
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里下的车,本来一身酒气地躺在后座的邢启圣突然醉意全无地坐到了驾驶位上,还拿出一百元给他说:“这边出租车很少,黑车很多,你直
接打个黑车回家吧,不要用滴滴叫车,我这儿没法报销。”
他觉得奇怪,不是已经给我钱了,怎么又提报销的事儿?再说了,打黑车不是也没法报销吗?
在这番语无伦次的叮嘱中,在邢启圣突然消失的醉意里,他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多年的牢狱生涯,毋宁说是一种最严酷的生存训练,无论是与几个甚至十几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同居一室,还是放风时多抬了一下眼皮就会招致头破血流的殴斗,抑
或眼睁睁看着狱霸把冰溜子裹上泥土就能在深夜杀死狱友且不留任何物证,都早已使他对任何危险产生了野兽般敏锐的第六感。
所以,他跟了上去。
斯派开进了苗圃,停在了隧道风亭前面,却没有开灯。他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松树的后面,朝斯派的方向观望。很久很久,邢启圣才走下车,打开后备厢,往地上
搬东西。起初他并没有看清邢启圣搬的到底是什么,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三个物体,好像树苗似的。直到邢启圣打开手机灯照明,拆隧道风亭的防护网时,光芒一
倏的瞬间,他看到了仰躺在地上的其中一张脸。
没有血色、没有生气,眼睛还睁着,微张的嘴巴里伸出半截舌头……就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地找到他,痛骂邢启圣是“野兽”,骂着骂着就泣不成声的小赵武!
他猛地从松树后面站了起来。
邢启圣被吓坏了,手一哆嗦,手机掉在地上,光簇又照亮了另外两张小脸。
一个是李颖,他记得她只有五岁,智力发育有些问题,遇到任何伤害或病痛都会躺倒在地上,把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祈求饶恕的小猫……此时此刻,她躺在地上
的身体终于不再蜷起,永永远远地舒展开了。
还有一个是董玥的妹妹,名叫董心兰,今年九岁,因为嘴角有些上翘的缘故,看起来永远在微笑,哪怕命运对她那么残酷,她也总是微笑着的……就是他安排她们
姐妹俩团聚,董玥抱着妹妹痛哭失声的情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后来,他从赵武那里听说邢启圣对小心兰做过一些很坏的事情,他曾经想过报警,但小心兰患
有轻度脑瘫,没法子把自己的遭遇讲出来,根本无法指证邢启圣。他窝了一肚子火,气得不行的时候曾经当着董玥骂过邢启圣,反而惹得董玥担心起妹妹来,自己
安慰了她半天,才算把事情掩饰过去,并且拍着胸脯向董玥保证,绝不会让人伤害小心兰一根寒毛。
这个誓言在董玥突然离开本市以后,在他的心里变得更加坚定。
可是现在,躺在地上的小心兰,纤细而柔软的白色脖颈几乎扭成一个直角……她望着他,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是在向他抱歉,自己跟姐姐一样,要不辞而别,去
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需要他的照顾了……
邢启圣一边后退着一边说:“立平,老周,这不是我干的,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说……”
他没有看清周立平是怎么冲到他身前的,小腹已经被重重地踹了一脚,厚厚的腹部皮下脂肪传来被踹得稀碎的水样声,巨大的疼痛使他瞬间昏死了过去。
周立平没有再管他,而是慢慢地走到了三具尸体的旁边,蹲下,一个接一个地轻轻拍着他们的小脸,嘴里呜噜呜噜地嘟囔着根本不算是吐字的发音,好像是要唤他
们醒来。当他明白他们再也不会醒来的时候,他又把他们挨个地抱起,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们赤裸的尸体最后的温暖,他抚摩着他们的头发
,泪珠子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们冰冷的小脸蛋上……
最后一个抱起的是李颖,最后一个放下的也是李颖,五岁的小女孩,身体很轻,轻到几乎没有,不存在似的。当他把她放回地上的时候,他突然揪住自己蓬乱的头
发,目眦欲裂地对着黑暗的天空大吼大叫起来,起初只是破口大骂,后来就变成号啕痛哭!从十年前他被捕入狱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一滴也没有!
他已经给自己的人生选择了一条流泪无用的道路,那么他就绝不会再让一丝水光涌上眼眶!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三具小小的尸体,他把积蓄了整整十年的泪水一齐
倾倒了出来!
但是,就算在情绪失控的时候,他依然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把撕扯下来的头发掉落在地上,一根也不行!否则会被警方提取,作为他曾经来过犯罪现场的证据。
大约也就在这一刻,邢启圣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个被世界误认为是杀人狂的人,终于要大开杀戒了。
邢启圣呻吟了一声,慢慢醒了过来,周立平不打算拷问他,尽管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他样样精通,但是为了避免警方在侦讯中怀疑这是仇杀,他还是打算少用一些酷
刑。好在邢启圣出于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根本不需要他多问什么,就把三个孩子的死和与张春阳一起商量的抛尸焚尸并嫁祸于他的计划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甚至连张春阳的诈死以及现在在护育院院长办公室扮演他的替身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还把那个拍摄有张春阳诈死的微型
摄像机交了出来。
周立平静静地听着,头脑中的思考却犹如光速一般迅疾。邢启圣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到了相应的对策,而且所有的对策都是双线的,一条线是要化解乃至反噬邢
启圣和张春阳的构陷,这个不难,这俩蠢货简直把犯罪当成儿戏,所作所为破绽百出,足以供自己利用;另一条线是怎样应对必将到来的被捕,这个比较麻烦,眼
下的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一旦案发,警察是一定会找上门来的,所以必须尽快想到一个办法,一个既能杀死邢启圣和张春阳,又能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
……
刹那间,数年前林香茗探监时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电光火石一般闪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对!
对对对!
不要等待案发,而要主动案发!
因为,这个诡计能否成功,最关键的就是时间!
逼邢启圣打电话报警,他的声音一定会在一一〇留下记录,这样就可以“帮助”警方把犯罪时间牢牢地锁定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
清理犯罪现场的所有痕迹,让一切都看起来像是个富有犯罪经验的老手所为。
抛尸、焚尸,当警方在隧道风亭下面找到孩子们的尸体时,所有人都会认为罪犯是个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狂——
一如他的“人设”。
警方通过天眼监控系统,很快会找到他这张脸,一旦看到他这张脸,他们会迅速认定这就是“谜底”。
随着犯罪嫌疑人的入狱,刑侦工作的重点将不再是勘查现场和搜集证据,而是对他的审讯。
这方面他有足够丰富的应对经验。
他会按照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有条不紊、分毫不差地在每一个阶段给出警方需要的口供。那些供词,要荒唐却又可以查实、要虚假却又有据可查,既要确保每句
回答的反应时间和语调语速都保持稳定和一致,符合他的“犯罪人格特征”,又要在适当的时机,用画蛇添足的言辞来暴露我的“心统失调”,让警方误以为抓住
了破绽,从而转移勘查重点,展开对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调查——特别是对陶灼夭和张春阳关系的调查,逐渐建立起扫鼠岭案件和张春阳失踪的逻辑关系。当他们隐
隐然开始怀疑对他的抓捕是一场错误时,在潜意识中就会等待着那个“纠错”的机会。到那个时候,他不能着急,必须沉住气,像磐石一样等待,等到他们在审讯
中突然反复提及陶灼夭和张春阳的名字时,他就提出要见一下陶灼夭才肯交代,如果警方的回答是“不行”(而不是“容后再议”),那就证明陶灼夭已经回国并
正在接受审讯,那时他再抛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个重磅炸弹,来一个彻底翻盘!
与其说是斗智,不如说是斗心!
呼延云说得没有错,由于法制建设的不断进步,司法部门在刑事侦缉和审判中越来越重视无罪推定,任何存在疑点的案件,最终的处理都会朝着对嫌疑人有利的方
向倾斜。
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接下来就是邢启圣的死,一切正如呼延云推测的那样,他逼着邢启圣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院长办公室,以陶灼夭生疑为借口,让张春阳回到太平间,拉掉电闸
,钻进冰柜里装死,另一个打给一一〇报警……打第一个电话时,邢启圣恐惧极了,认为周立平是要杀死自己和张春阳了,打第二个电话时,邢启圣又面露喜色,
以为周立平是让警方过来处理,可是接着又面如死灰,“扫鼠岭地铁着火了”,可他还没来得及抛尸和放火啊……
他还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周立平的铁臂勒住了脖子……
望着地上的四具尸体,周立平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了,消防车很快就会赶到。
他迅速打扫了犯罪现场,不留一丝一毫自己曾经来过的证据。
然后,他把三个孩子的尸体扔下了隧道风亭——扔的时候他又流下了泪水,抱着孩子们的尸体,他于心不忍,可这又是没法子的事情,他不停地跟他们说着对不起
,告诉他们这都是为了给他们报仇的无奈之举……
相比之下,扔邢启圣的尸体倒要痛快得多,只是他故意将这具尸体第二个扔下,避免警方从抛尸的顺序上觉察到什么。
最后是把邢启圣早已放在后备厢里的汽油倒进隧道风亭,再将他的Zippo打火机打开——
“咔吧”一声,清脆而响亮。
黑暗中猝然腾起的一簇火苗,在夜风中狂舞而不熄,火光照耀着周立平的脸,他感到温暖、熏然,甚至有点儿陶醉,他觉得那簇火苗就是他自己,在黑暗中隐忍、
沉寂、坚守了那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擦亮。
他把打火机扔了下去。
瞬间,犹如爆炸一般,“轰”的一声,翻卷着的火光和热浪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红龙,从隧道风亭的底部猛地腾起!
周立平慢慢地回过头,铁铲一样的下巴坚毅地向前凸起,神情严肃地望着扫鼠岭下那座正在酣睡的巨大都市,他知道,当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时,他将独自一人进
行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决战!
他走向斯派,开出苗圃,穿过隧道一般黢黑的小巷,向苍莽莽的扫鼠岭上驶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虽然被拘押期间他曾经反复地回想,但此时此刻再一次在脑海中闪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看守所的时候,他精细地琢磨着扫鼠岭上的
每一个细节,查找自己有无错误或疏漏,那种回忆是“技术型”的,而刚刚在与呼延云一番对话之后,他对那晚的回忆则是“情感型”的,是以胸中澎湃,久久不
可抑制。直到他走上无定河引水渠上的那座汉白玉栏杆的石桥时,一阵伴随着夜风的汩汩声传来,仿佛抚慰的和弦,他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他向桥下望去,知
道那声音是尚未结冻的河水在流动,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抬起头,远处的青石口水电站在茫茫夜色中好像一堵没有开窗的墙。
他见过这样一堵墙,但那一次,命运却为他打开了一道神奇的窗。
服刑到第五年的时候,他用一根长钉,扎烂了那个吹嘘自己强奸多名幼女的犯人“老黑”的阴囊,被上了脚镣,关进小号。
他开始绝食,水米不进,狱警告诉他,这种公然对抗改造的行为,只会招来加刑,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几天后,紧闭的铁门突然打开了,狱警们掺着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的他,来到了审讯室。
审讯室没有窗。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对面那堵铅灰色的墙,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封闭在这样一个水泥棺材里了。
一杯水。
一个装满水的纸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给他拿来这杯水的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他很想喝水,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对水的欲望,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对抗这一切:命运、脚镣、没有窗的墙,还有这杯水……
“周立平,你好,我叫林香茗。”
声音亲切。这个名字他非常熟悉,五年前,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不是一个名叫林香茗的警察力证他的犯罪证据不足,他会被判处更长的刑期——甚至死刑。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洁白、英俊的面庞,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清澈的光芒,嘴角挂着他久违了的异常温暖的微笑。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恩人”,有些手足无措,搞得脚镣哗啦啦一阵响。
接下来,林香茗对他说了一些话。他神志有些昏乱,想不起都说了什么,似乎是介绍自己正在做一个什么学术项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配合,他稀里糊涂地点着头
,但是当听到林香茗说出“变态杀人”和“变态人格”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内心一阵痛楚。这痛楚五年未有,似乎是因为林香茗居然也把他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
坏人。
“你不要误会——这只是个借口。”林香茗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夹,低声说,“我要是不拿这个学术项目当借口,也不可能见到你……你喝点儿水吧。
”
周立平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拿起纸杯,把水喝了个精光。
“我是听说了你绝食的事情,专门来探望你的。”林香茗温和地说,“不要这样,也不应该这样。这个世界是一个天平,好人和坏人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大部分
人不好也不坏,站在天平的中间,整个世界到底向善还是向恶,其实是由两端的比重决定的,多一些好人,世界就美好一些,多一个坏人,世界就糟糕一些,你是
好人,不应该故意惩罚自己,使这个世界向恶的一端倾斜。”
周立平呆呆地望着他。
林香茗站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外的狱警给周立平拿来饭菜,特别叮嘱要一碗粥,别太烫。
等饭菜来了之后,他亲自端到周立平的面前,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吃喝。接下来他们又聊了很多很多,林香茗劝他马上结束绝食,好好改造,并承诺回头开
一份精神鉴定报告,指出周立平袭击老黑是间歇性精神障碍导致的突发行为,可以免除刑事责任……关于西郊连环凶杀案,林香茗没有主动提起,倒是周立平忍不
住说了一句,说没想到警方还真把自己当成真凶了。林香茗苦笑着说:“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你都给急于解谜的警
方留下了太多指向你的线索。”周立平问他,据说是一个姓呼延的推理者通过漫画书帮警方提前锁定了自己,是不是真的。林香茗赶紧解释,说呼延云是自己最好
的朋友。周立平看他有些紧张,忙说不会计较这件事,出狱后自己只想找一个人算账,那就是李志勇。“他是警察,他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他后来毒打了
我一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告诉他,李志勇非常喜欢的一个女警,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周立平愣了一下,埋着头,一勺子一勺子地把碗里的粥喝完了。
那天会面的时间很短,也许很长,但至少周立平觉得很短。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形同陌路,有些人只见一面就觉得肝胆相照……后来他一直在想,假如自己在学生
时代有林香茗这样一位同班同学,也许就不会对人生绝望到只能通过坐牢来逃避了。那间审讯室没有窗,但那天会面结束的时候,周立平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光亮
。
临别前,林香茗对他说,自己把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寄存在一个物业的地下保险柜里了,已经缴了十年租金,然后把物业地址和保险柜的电子密码告诉了他:“你
选择囚禁自己,无论是因为对世界失望,还是因为想逃避现实,或者因为想保护自己深爱的人,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可以洗刷自己冤屈
的机会,什么时候用,用不用,都在你自己。”
周立平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林香茗站起身,伸出了手,他也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林香茗的手。他的鼻子发酸,但他强忍住了泪水,他有很多话想跟林香茗说,有很多这二十多年都想不明
白的问题要问,但最终化成一句:“我不知道将来出去之后怎么活着……”
林香茗想了想,对他说:“装一个坏人活给世界,做一个好人活给自己。”
然后,他就离开了审讯室。
刑满出狱后,周立平想去找林香茗,但打探了许久,都没有香茗的下落,就连警界内部也众说纷纭,有人甚至说他犯了重罪已经被处决,周立平不信,坚决不信,
死也不信。
不久,他来到那家物业,找到保险柜,按下电子密码,打开了锁。保险柜里有一个铝质盒子,里面是一枚普普通通的U盘。
他把U盘带回家,在电脑上打开,里面只有一段视频文件,他点击了播放:一开始,画面乱糟糟的,好像是在一个广场上,男男女女,花花绿绿,万头攒动,人声
鼎沸,后来猝然响起了一段口琴的声音——
广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口琴声急促而反复,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周立平的心,猛地揪起!
他想起来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发生的那个深秋,雕塑公园举办过几场温拿演唱会,每次钟镇涛上台演唱《让一切随风》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段口琴的前奏,因为
声音特别悲怆,所以在演唱会门口卖黄牛票的他,迄今依然记得。
林香茗为什么要发这么一段视频给我?
正困惑间,舞台上的钟镇涛已经开始了沙哑的歌唱——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突然!
突然他在演唱会视频中,看到了自己!
未满十八岁的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站在听众席的角落,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舞台,听着钟镇涛的演唱,仿佛听到了青春夭折的恸哭,神情痛苦而茫然
。
心中心中,一切似空,天黑天光都似梦,迷迷茫茫,
聚满心中,追踪一片冷的风……
对了,那天自己把票卖得就剩下最后一张了,突然想进演唱会看看,听听口琴的抽噎,听听钟镇涛的歌声……高中即将毕业,大学很难考上,往后的人生道路到底
该怎么走,他真的是“迷迷茫茫,聚满心中”,于是验票进去,站在离舞台不远处的角落里听歌,没想到被摄像机拍了下来。
林香茗找到这段视频的意思是——
明白了!
我明白了!
这场演唱会的举办时间是在女警高小燕遇害的那天,那首《让一切随风》是压轴曲目,演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而高小燕的遇害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五分,自己无
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分身去杀人,也就是说,摄像机拍摄到的这段观众席的画面,恰恰可以成为自己绝非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的铁证!
周立平抱着腿枯坐了一夜,想先了解一下房玫的近况,再考虑是否向有关部门出示这段视频。
当他听说房玫快要结婚的消息时,立刻决定,先压下这段视频,将来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才是那个“将来”,他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这件事。
而且,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他把装有这段视频的U盘随随便便地扔在抽屉里,并没有拷贝。扫鼠岭案件被捕之后,他知道警方一定会在巨细靡遗的搜查中找
到那个U盘,也一定会审查U盘中的那段视频,但恰恰是因为U盘放置得太随意了,毫无隐藏的迹象,所以警方根本不可能明白它的价值,更不可能看懂那段视频对
发生在西郊和扫鼠岭的两桩惊天大案的意义……
获释后,他回到家,拉开抽屉,那个U盘果然被警方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地。
夜色沉沉,夜风如铁。
站在石桥上,周立平把手伸进上衣,从衬衫的兜里掏出了那个U盘。
小小的U盘那样轻,又那样重,这是唯一能还他清白的证明,这是他跨越了整整十年的宿命。
只是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他扬起手,把U盘远远地抛向了空中,黑夜吞没了它的身影,也吞没了它落在河水中的声音。
第十二章
呼延云走进小饭馆的时候,坐在桌子后边的李志勇站了起来招手:“这边,这边!”其实饭馆里除了他那一桌,根本就没有其他客人,但他还是热情地打着招呼,
这让刚刚从扫鼠岭上下来的呼延云感到心中一暖。他掸了掸身上的寒意,走了过去,紧紧地握了握李志勇的手。
“你去哪儿了?手这么凉?”李志勇有些惊讶。
呼延云笑了笑。
刚才看着周立平走出苗圃,呼延云感到内心空荡荡的,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他靠着隧道风亭呆呆地站着,望着被夜风卷起后弥漫在空中久久不堕的枯枝
、败叶和尘土,感到一切似乎还没有结束——以往,他推理出一个案件的真相,往往就意味着这个案件画上了句号,施害者伏法,受害者瞑目,但这回不一样,完
全不一样,起点并非起点,终点不见终点……
所以,他不想跟李志勇讲他刚刚在扫鼠岭上和周立平见面的事。
“怎么想起约我喝酒了?”呼延云在李志勇的对面坐下,“还这么晚。”
他是在怀着沮丧的情绪走下扫鼠岭的时候,接到李志勇的电话的,说有事要跟他说,在青塔小区的小饭馆里等他。虽然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但呼延云还是同
意了。
“有件好事想要告诉你。”李志勇对着柜台后面正在梆梆梆地敲着计算器算账的老板娘喊道,“上菜吧!”
这家饭馆很小,位于青塔小区门口的里侧。几年前这个小区发生过一起破镜凶杀案,呼延云来勘查过现场,并找几个目击证人了解过情况,小饭馆的老板娘也是其
中之一。现在一眼望去,除了老板娘变胖了一些之外,饭馆里的陈设都没什么变化,灯光还是昏黄的,窗户还是模糊的,桌布还是沾满油渍的,遮厨房的布帘子还
是蓝色的,就连那把白瓷茶壶的嘴儿还是豁着的……呼延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挂钟,一如既往地不走字,仿佛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凝固了时光。
呼延云怔了片刻,才问李志勇:“什么好事啊?”
李志勇先给他倒了杯啤酒,然后端起自己那杯,跟他“砰”一声碰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明天一早,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所有头目都会去冥山殡仪馆,给邢启圣那
老王八蛋搞什么遗体告别仪式。本市和A省的刑侦、经侦会埋伏在附近,等他们聚齐了,一出殡仪馆就挨个儿铐上,通通锁大牢里边去!”
“这么大阵势?”呼延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凤冲傍晚跟我打过招呼了,抓捕完事后,审讯环节需要我出面做证,我当然责无旁贷!”李志勇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嗵嗵嗵地一气儿灌进了肚子,打着
酒嗝说,“爽!顺气儿啊!我就知道,咱们政府不可能不收拾这帮孙子!只是现在依法治国,得等证据齐全了,才一把抓他个个儿大的!”
说着,他叉开五指,攥起拳头,狠狠一拧。
“是啊,这几年反腐倡廉,老虎苍蝇一起打,社会环境越来越好,社会风气越来越正,让老百姓心气儿顺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呼延云一边喝酒一边笑道,“特
别是眼下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多措并举全覆盖,有黑必扫、有恶必除、有伞必打、有网必破,像爱心慈善基金会这样拥有无数保护伞和关系网的黑恶组织,无论
它过去怎样有恃无恐、逍遥法外,现在绝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是啊……”李志勇端起酒杯,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怎么了?”呼延云问。
“没什么……”李志勇的眼里突然闪烁起了水光,“凤冲给我打电话时,我问他,说那三个死了的孩子搞不搞遗体告别仪式?凤冲说他们早就被火化了……没人会
悼念他们,也没人会记得他们。”
呼延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腕。
李志勇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老板娘把菜端上来了:豆豉鲮鱼莜麦菜、尖椒土豆丝、红烧带鱼什么的。两个人掰开一次性筷子,闷头吃了几口,李志勇突然说:“呼延,你知道我为什么大
晚上的叫你来这里吗?”
呼延云摇了摇头。
“我想香茗了。”李志勇突然说,这句话说得好像很艰难,需要鼓足了勇气,所以他说之前和说之后,脸都涨得有点儿红,“你不知道,十年前,西郊连环杀人案
结案之后,我就是在这里请香茗吃的饭。”他把目光缓缓地在小饭馆里扫视了一遍,仿佛香茗就坐在某个地方似的。
呼延云有些吃惊。
“我们俩,就坐在这里,就坐在这张桌子两边,像咱们俩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我呢,一番好意,想他要回学校了,准备送送他,结果呛呛了几句。我听说香茗
给上级打了报告,坚持说周立平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特别生气,问他什么意思,他给我掰开了揉碎了讲证据怎么怎么不足,我就是听不进去,逼急了我跟
他说:‘你连你最好的兄弟呼延云的推理也信不过?’他说你那个推理不充分,对于与凶手做同一认定而言,只有或然性没有必然性,经不起逆推——”
“现在看来,香茗说得是对的。”呼延云说。
“是啊!可那时我恨透了周立平,谁替他讲话,我都恨不得咬上几口!”李志勇怅然道,“我说不过香茗,就说他是妒忌老柴的心理画像做成功了,他当时也不生
气,就是……怎么说呢,很伤感,很孤单的样子。”
呼延云望着他,没有说话。
“那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真的呼延,我特后悔。”李志勇摇晃着囊囊的腮帮子,“香茗是我见过的最沉稳、最智慧的人,我跟他一起工作不久,就发现他有一
种能看穿一切的魔力,什么事儿都瞒不住他,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我觉得有这么一个朋友,心里特别的踏实,有啥想不开的、过不去的,人家一点拨,没准儿就
想通了,说到底,人这辈子不就跟瞎子走隧道一样吗,手里头摸摸索索,脚底下磕磕绊绊,谁不希望有个能扶一把、照个亮的朋友呢……可是那话一说,我知道我
和他的关系算完了,我伤到他了。”
“不是的,你不会伤到他的。”呼延云说,“除了他自己,谁也伤不了他的。”
李志勇望着他,怔了片刻:“你说的?”
“我说的!”呼延云很肯定地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太了解他了,他的内心远比你想象得强大。没错,表面上,他是显得挺孤单的,那只是因为他太聪慧,
好像俩人下棋,别人一次只能想到一步,他能一次想到十步,连对手的着儿都想明白了,所以绝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在袖手旁观,等着别人走出早在他预料中的那
一步棋。说到底,他的伤感,也不过是等了很久很久,对方绞尽脑汁真的落子时,还是没有给他什么惊喜的缘故。”
听完这一番话,李志勇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渐渐露出笑容,举起酒杯跟呼延云的酒杯狠狠磕了一下:“多谢多谢!你这么一说,我这十年的心结就算解开了!”
呼延云慢慢地偏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黑夜给模糊的窗玻璃做了底色,投映出了自己落寞的脸庞。
也许是酒喝得又快又急,有点儿醉了的李志勇没注意到他神情的改变,兀自说道:“我就知道,今晚叫你来能说出点儿宽心的话……对了,呼延,还有个事儿,我
想拜托老弟你帮帮忙。”
呼延云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客气个啥,你说你说。”
李志勇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想约周立平一起吃顿饭,你能不能来作陪一下?”
呼延云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不禁踌躇起来,刚才在扫鼠岭上那一番谈话之后,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周立平。
李志勇误解了,解释道:“老弟,我不是想跟周立平再算什么旧账,要真算算的话,我们俩的账,我欠他的比他欠我的多……这段时间咱们俩走访了那么多地儿,
见了那么多人,等于把西郊连环凶杀案以来这十年走了一遍,我才明白:周立平是个好人,是个正派的人,就是梗了点儿,迂了点儿,他就是那么个不管世界变成
啥样,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和逻辑活着的人,这样的人,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扛不住各种各样的压力,都巴不得变成个变色龙,周围什么色儿自己就秒变
什么色儿。可周立平呢,十年,整整十年啊,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他愣就没变,愣就不变——”
呼延云叹了口气:“可是,他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这个看怎么说了,值不值得,每个人衡量的尺度不一样。”李志勇揪了揪自己那件西便装的袖子,苦笑道,“你信不信,要是香茗现在回来了,见到我和周立平
,一准儿觉得周立平活得比我更像条汉子!”
呼延云低着头,啜着酒,没有回答。
“香茗早就看明白了,那天晚上,他就告诉我‘周立平不是坏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错事,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回想
起来,香茗应该是知道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帮周立平保了密,可我却没有听懂他的话。”李志勇叹了口气,“十年了,我压根儿
就没有从西郊连环凶杀案中走出来,你知道的,那案子里有个受害者是个女警察,她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女孩,我到现在都不找对象,就是因为放不下她。每
每想起那个女孩,我就加倍地恨周立平,我哪儿知道其实他已经给那个女孩报仇了,我不知道啊!我打过他,骂过他,我怀疑是他偷袭我并抢走了我的枪,就像个
影子一样跟踪他,不分寒暑、披星戴月,最后干脆加入名怡公司,跟他一个办公室,就为了寸步不离地盯他的梢,寻找着那个只要有一线可能就重新把他送进大牢
甚至送上刑场的机会,可这些完完全全都是因为一个误解——我用了十年光阴去恨一个根本不是坏人的人,他用了十年光阴去保护一个早已不爱他的人,我们都一
样那么傻,你说可笑不?你说可笑不?”
李志勇扬起下巴,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在酒杯里,荡漾的酒光映照着他微醺的脸庞。
“就冲一样那么傻,我得跟他喝几杯。我欠他一句对不起,我得把这句对不起跟他说了,不然我心里老是有个疙瘩……”李志勇望着呼延云说,“我一个人不好意
思见他,所以想拉上你一起,行不?”
望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呼延云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志勇的嘴角绽开了憨憨的微笑。
他们俩边吃边聊,聊起了这十年来的许多事,虽然他们共同认识的只有林香茗和周立平,共同的交集也只有西郊和扫鼠岭这两桩案件,但是由此说起的话题,竟是
千丝万缕,绵延无限:除了聊那些宿罪悬案、旧雨新知之外,李志勇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找到那把丢失的枪,重新回到警队,呼延云则在发愁不知该怎样跟暗
恋多年的一个女孩表白,因为那女孩对自己厌恶至极,始终是冷若冰霜……
“别怂啊你,你得拿出点儿当年的傲气来啊!”李志勇攥着酒杯,大着舌头劝他,“我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西萃路口那叫什么老谷烧烤店里吧,香茗向我介
绍的你,不瞒你说,第一次见面,你给我的印象可不咋样,狂得不行,那时你要办一个什么杂志是吧,满嘴都是宏伟蓝图,我当时就想啊,你谁啊,一个还没走上
社会的大学生,咋净整这些不切实际的呢?”
呼延云哈哈大笑,笑声一如十年前一样狂傲,只是也带了些许寂寥。
不知不觉,他们俩都喝得酩酊大醉,这个趴在酒桌上睡着了,那个还在絮絮叨叨,过一会儿那个撑不住了睡着了,这个又从酒桌上爬起来继续自斟自饮,自说自话
。小饭店本来就二十四小时不打烊,老板娘又认识他们俩,所以就随他们俩喝了一夜,直到清晨五点多,他俩才从酒桌上一起爬了起来,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
走出了小饭店。
风已经停了,黑暗的小街上寂寂无人,两边的树木叉着光秃秃的枝丫,没有一点灯光的矮楼仿佛一座座火烬坑冷的寒窑,通体都是死灰的颜色。
他们走到望月园那里的时候,李志勇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高台上那座汉白玉雕塑的“月亮公公”。
“你听到了吗?”他问。
呼延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好像听到了口琴的声音……”李志勇慢慢地说,“就一声,就没有了。那天晚上,我约香茗吃饭,给他送行,就在这里见面。深秋,天很冷,下着毛毛小雨,
我推着车走进望月园的时候,他一直在用口琴吹着一个前奏,特别急促,反复不停,就像一个心里有很多很多痛苦的人,因为哭得太伤心,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
话似的……十年了,我一直在想,他吹的是什么歌,我想找到那首歌,因为那个前奏跟我一样,不管怎么都努力,都找不到出路……”
呼延云默默地望着他。
“刚才好像又听到那个口琴声响起了,你真的没听到?”他见呼延云还是摇头,笑了笑,“也许是我耳鸣吧,可是我突然想起那是什么歌了,费了十年劲都想不起
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就是温拿乐队在‘真情廿五年’演唱会上演唱的那首《让一切随风》……”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心中心中,一切似空,天黑天光都似梦,
迷迷茫茫,聚满心中,追踪一片冷的风……
“我记得,咱们第一次在老谷烧烤店见面,你喝多了,我跟香茗叫了辆出租车,把你抱到后排,你满嘴醉话,还唱了两句那首歌。”呼延云说。
“是吗?”李志勇摇了摇鬓角已有白丝的脑袋,“太久了,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他看见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又想起了什么:“呼延,我考你一道题,看看你能不能答上来。”
呼延云闭上眼,揉着太阳穴:“你考吧,不过我喝多了,被冷风一吹,脑袋有点儿疼,不一定能答得出来。”
“哈哈,这可是你的好兄弟林香茗十年前给我出的题,我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呢。”李志勇说,“你说,一个人怎样才能一步就迈上十五级台阶呢?”
呼延云还在揉太阳穴,连眼皮都没有睁:“这有什么难的,世界公园那微缩景观,好多还有二十层台阶的呢,每层五厘米,你还不是一步就迈上去。”
“啊?!”李志勇大叫一声,恍然大悟,“嗐!香茗当时是望着这通往‘月亮公公’的台阶,问我这道题的,我就以为他说的十五级台阶就是指这个台阶呢!敢情
他暗示了我一个条件,再告诉我谜面的啊,我这脑子又不会转弯,以为谜底就得朝眼前这个台阶上想,哪儿知道谜面和这个台阶根本无关呢!”
呼延云睁开眼,笑道:“所以说,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猛地,一怔。
他抬起手臂,指着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谁告诉你……这台阶是十五级的?”
李志勇一愣,用手指头点着数了两遍,也有些发蒙:“呀,明明是十八级,香茗怎么说是十五级呢?”
呼延云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目光恍惚,宛如被扔了一块石头的湖面,急剧扩散成一条条环状的波纹,继而纷乱成一片片支离破碎的涟漪。
他咬紧牙,狠狠甩了一下头,那些波纹和涟漪迅即收拢,重新凝聚于双眸之中,仿佛攒发的子弹,瞬间全部集中在汉白玉台阶的一个点上。
他拉起李志勇就跑!
“怎么的了?怎么的了?”李志勇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有些发蒙。
“快走!希望还来得及!”呼延云大喊道!
尾声
多年以后,目睹了惨剧全过程的人,说起那天早晨六点在冥山殡仪馆发生的事件,依然心有余悸。
最先看到周立平的,是殡仪馆私人物品保管部一位姓魏的女员工。这个保管部位于殡仪馆入口处的左侧房间,里面有好几排自助解码的寄存柜。当时姓魏的穿着一
身灰色的制服,正靠在门口啃一根蛋饼油条,就看见“那个下巴像铲子一样的男人”擦着她的肩膀走了进去。据她回忆,周立平面无表情,走路的姿势并不显得急
促,反而有些从容。“他走到最里面那列寄存柜,滴滴滴滴按了几个密码,就听见柜门‘哐’一声弹开,很快又关上了。”片刻,周立平走出保管部时,右手揣在
上衣的口袋里,口袋有些鼓。
魏姓女员工觉得他有些面熟,直到事件发生后才想起,大约半个月以前,也是这么个大清早,六点多钟,这个男人曾经来过一趟殡仪馆,把什么东西寄存在保管部
柜子里,然后就走了。
照规矩,遗体告别仪式都是从早晨六点开始的,爱心慈善基金会提前预订了殡仪馆一号厅,给邢启圣精心布置了灵堂,灵堂里摆满了社会各界赠送的挽联和花圈,
灵台上陈列着邢启圣的骨灰盒和巨幅黑白遗照,在鲜花和香烛的簇拥下,照片上的他笑得欣慰而慈祥。
哀乐响起的时候,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大小头目陆陆续续走进了灵堂:陶灼夭搀着父亲陶秉走在最前面,其后跟着崔文涛、翟庆、老廖、老窦、爱心医院李院长等人
,邢启贤和邢运达一身黑衣,胳膊上绑着黑纱站在灵堂的一侧,垂着脑袋,静候来宾的吊唁。
站在灵堂门口负责接待的郑贵看到周立平的时候,不禁一愣,虽然给邢启圣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时间和地点并没有对外保密,但基金会可没有通知周立平,他怎么
来了?
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郑贵有些害怕。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立平,却不敢拦他,周立平神色平静,很场面地跟他点了点头,就走进了灵堂。
一开始没人注意到周立平。
陶灼夭搀着陶秉在第一排鞠躬后,正在挨个儿跟邢启贤和邢运达握手的时候,第二排鞠躬的崔文涛和翟庆刚好转过身来。翟庆眼尖,看到了周立平,他横眉立目地
走了上来,满脸的横肉攒成一个个死疙瘩,指着周立平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来干吗?给我——”
“滚”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一声巨响!
“砰!”
翟庆的天灵盖被炸开!脑浆和鲜血顿时迸溅起红白两色的一簇脏污,头盖骨的碎渣撒在地上,竟有噼里啪啦的声响!
直到这时,人们才看见周立平手中握着一把枪。
翟庆的尸身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枪声的回音袅袅。
灵堂里的所有人都死一样僵立在原地。
直到陶灼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人们才像被唤醒一般嗷嗷大叫着向门口冲去!
周立平没有管李院长、老廖、老窦等人,任他们四散奔逃,径直往前走,崔文涛见势不妙,拔腿要逃,刚刚转过身,周立平扬起手“砰砰”就是两枪,正中他的后
心。他像被巨石猛撞了一下,仆倒在地,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陶灼夭撇下父亲,往灵堂里面跑去,哗啦啦撞倒了一片花圈,自己也被绊倒,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陶秉惊恐万状地看着步步逼近的周立平,花白的胡碴乱颤,发抖的嘴唇似乎在求饶,却又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的膝盖软软地弯曲着,仿佛要给周立平跪下。
周立平毫不宽恕地就是一枪!
子弹打穿了陶秉的喉管,他捂着汩汩冒血的咽喉,咕噜咕噜地怪叫了两声,仰倒在地,断了气。
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邢运达突然从腰里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啊啊”大叫着飞扑了过来,一刀扎向了周立平,周立平毫无防备,没来得及闪躲,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扑哧”一声
扎进了自己的腹腔!
剧烈的疼痛使他“哎哟”叫了一声。
邢运达的手还握着刀柄,血红的眼睛瞪着周立平的眼睛。
周立平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邢运达。
直到这时,邢运达的脸上才浮现出了恐惧。
然而周立平并没有开枪,只是用力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低声骂了一句:“滚开!”
邢运达经不住他这一推,往后倒退时,紧紧攥着的刀子猛地拔了出来,鲜血立刻从周立平的腹部喷出,在地上洒出一条红色的斑带。
周立平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握枪的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捂住依然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邢运达“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像个孩子似的喊着:“周哥!周哥!”
趁着这时,邢启贤绕过侄子身后,朝灵堂门口跑去,他跑得飞快,距离门口只有三步了,只要跑出门口,就能逃出生天了!
可惜他命里少了这三步。
周立平抬起头来,望着邢启贤的背影,用尽力气撑直了身子,咬紧牙关,抬起手枪,腹部的剧痛使他的手臂颤抖得无法瞄准,于是他松开捂住伤口的那只沾满鲜血
的手,猛地攥紧持枪的手腕,对准邢启贤的后背——
“砰!”
呼啸射出的子弹在邢启贤的后脑勺穿透了一个血窟窿,他踉跄着向前倾倒时,抓住了挂在灵堂门口的一块溅了无数血点子的白色布幔,巨大的力量把布幔生生扯了
下来,蒙在了身上……
周立平这才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直到跑出很远,呼延云和李志勇才在路口打到一辆出租车。坐进车,呼延云想说什么,却呼哧呼哧地语不成声,喘了很久,才把自己昨晚在扫鼠岭上约见周立平的
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李志勇听完目瞪口呆:“这么说,邢启圣和张春阳都是他杀的?”
“对!”呼延云说,“而且,这事儿还没完!”
“没完?什么意思?”
“这个案件中的诸多谜团,绝大部分我都找到了答案,但有两点我始终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呼延云说,“第一,案发那天,在时间非常紧迫的情况下,周立平
为什么要开走那辆斯派?那上面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就算发现他的指纹,他本来就是那辆车的司机,完全解释得通,何必要多此一举呢?第二,他被拘押了
那么久,始终没有说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件事,为什么偏偏在陶灼夭回国受审之后,马上就把这件事坦白了呢?要知道这可是一枚重磅炸弹,周立平一定是精心策
划,定时起爆的!那么他选择在那个时间起爆这枚炸弹,目的又是什么?我问过周立平,他没有说,直到刚才我才想明白!”
“你到底想明白什么了?”李志勇还是一头雾水,“我可是越听越糊涂。”
“周立平的整个诡计,一言以蔽之,就是在亮出谜面之前,先给了我们一个虚假的谜底。谁才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这是谜面。周立平作案之前就想清楚了,当晚
他一路开车从童佑护育院到扫鼠岭,不可能逃避天眼系统的监控,肯定会被捕,所以干脆束手就擒,在受审时又编出自己跑着去杏雨路等荒诞不经的谎言,让警方
认定他就是‘谜底’,然后他再一点点释放真相,淆乱警方的视线,动摇警方的意志,让警方随着侦查范围的扩大而逐渐产生自我怀疑,直到他抛出搬运张春阳尸
体这个不在场证明,使警方彻底推翻了原来的谜底,从而脱罪。但是——”呼延云突然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是最最可怕的是——就像香茗给你出
的那道题一样,周立平在这件案子里设置了两个虚假的谜底,而且,他用第一个虚假的谜底掩盖了第二个虚假的谜底!”
“两个虚假的谜底?!”李志勇惊诧极了,“那么……第二个虚假的谜底是什么?”
“第二个虚假的谜底,就是他让所有怀疑他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以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目的,只是为了脱罪而已!”呼延云用力挥着手说,“根本不是这
样!事实上他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加可怕的目的!这一点,只要搞清我刚才说的那两个始终没有解决的谜团,真相就可以浮出水面。首先,案发当晚他为
什么不惜花费时间、冒着风险,也要藏起那辆斯派?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把车留在原地,就算摘去车牌,警方依然可以通过车内其他标志——比如发动机上的编码
,迅速查出车辆的所属单位或个人,换言之,警方用不了三个小时就能锁定他,把他从被窝里掀出来,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因为周立平还需要一点时间,还有一
些事情必须要坚持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完成,比如,趁着夜色尚浅,跑到刚刚开门的冥山殡仪馆,装成吊唁的人,把某样杀人的武器藏在寄存柜之类的地方,警方找
不到,用的时候又可以顺手拿出。
“第二,周立平为什么选择在陶灼夭回国后亮出那枚重磅炸弹?因为他深知,他抛出自己把张春阳的尸体搬进冰柜这番供词之后,从一个侧面更加证明了陶灼夭无
罪,她马上就能获释,而自己也可以很快获释,这样才能‘赶上’那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
“时间点?”李志勇还是不懂,“哪个时间点?”
“只要陶灼夭一获释,有个她必不可少的活动就要启动——爱心慈善基金会无论怎样内讧,最终内部一定能从速达成妥协,而这种妥协往往需要争执双方的头脑人
物携手出席某个公共仪式来加以展现,从而避免外部的种种猜疑。那么最合适的,正是邢启圣的遗体告别仪式。”呼延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还记得咱们在
调查中不止一次听到的邢启圣生前最爱说的那句话吗?”
“你是说——‘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咱们这些人聚到一起了’?”李志勇望着呼延云。
呼延云点了点头:“我相信这句话一定给了周立平启发,他在扫鼠岭上杀死邢启圣,绝不仅仅是一时的义愤填膺,而是要用一具尸体引来一堆尸体。”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李志勇喃喃自语。
他们冲进殡仪馆一号厅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门口处,被血染红的白色布幔裹着邢启贤的尸体;削去了半个脑袋的翟庆躺在地上,剩下的半张脸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在他不远处,崔文涛俯卧在地,鲜血在身
子下面流成柏油般的一摊;仰面朝天的陶秉双手攥着自己的喉咙,两眼圆睁,仿佛是将自己活活扼死的;陶灼夭蹲在灵堂的一角,捂着脑袋不停地尖叫,精神已经
崩溃的她,眼中迸射着可怖的光芒;还有一个邢运达,跪在周立平不远处还在一边哭一边喊:“周哥!周哥!”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就滚落在他的脚下。
周立平坐在地上,背靠着倾倒了无数白色花圈的墙壁,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一只手捂着腹部,血水像溪水一样涌出他的指缝,一只手握着李志勇找了很多年的
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看到李志勇来了,他使劲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
李志勇木然走到他的身前,蹲下。
周立平慢慢地把腰撑起,也许是血快流光的缘故,这个动作虽然吃力,虽然触碰到了腹部的伤口,但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却没有显现出什么痛楚。
李志勇伸出手,扶住他,他把嘴贴在李志勇的耳朵边,使劲喘了几口气,低声说:
“他们……才是坏人。”
然后他那沉重的脑壳就耷拉在了李志勇的肩膀上。
“我知道,兄弟,我知道……”李志勇说,他怕周立平没有听见,就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兄弟,我知道……”
一直埋伏在外面,准备等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缉捕陶秉、邢启贤等人的警察们冲进殡仪馆时,看到满脸泪水的李志勇紧紧抱着身体早已冰冷的周立平,还在不停地
说着:
“我知道,兄弟,我知道。”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