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普雷蒂问道,“不止一个?”
“我们需要三个,我请了伊莲娜、茜娅和约兰达。少于三个可不行,因为婚纱后摆太长了。”然后她转向奥林皮娅,“你起码已经预订好女花童的裙子了吧?”
“当然。我订的尺码比你写的大一号。”
“妈!别啊,”特蕾丝说,“尺码都是我把她们本人带去量的,正好合适啊。”
“那如果她们这段时间长个了怎么办?如果裙子大了,你可以用别针别紧点,这都不在话下。如果太小,问题可就大了。抱最好的希望,作最坏的打算嘛。”
“听起来确实有道理,特蕾丝。”凯蒂说道。
“谢谢你,凯登丝,”奥林皮娅说,“你真是个讲道理的丫头。”
“好好好,就这样吧。妈妈真英明。现在该看伴娘服了,”特蕾丝挑出一本婚庆杂志一页页翻动着,“快来,伴娘小姐,给我帮帮忙。”
凯蒂抓起一本杂志,也开始翻来翻去。
“凯登丝,你还在那个书店工作吗?”奥林皮娅问道。
特蕾丝朝天花板翻了一眼:“我们都跟她说过了,不知说了多少遍,外面还有个很精彩的世界,小凯。”
“我喜欢书店的工作。”她很享受卖书的日常工作——整理好一团糟的书架,把最最合适的书送到读者手里;她也热爱新书发布的喜悦、重温经典的熨帖,以及书籍封面抽象的美。
“如果我再变回你这个年龄,我要做的就多了。去冒险——尤其是要玩出格,绝对少不了。我就是后悔没闯出够多的乱子。还有男人。男人一定要多点。”
“妈妈!恶不恶心呀。”
“你应该多去夜店玩,凯登丝。夜画,是叫这个名字吗?我在电视上看过这家夜店打的广告。”
凯蒂拿起另一本杂志翻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想,怎么没有裙子图片呢?然后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婚庆杂志,而是《专业摄影杂志》1986年2月刊。
“这本书也有用吗?”
“那是我的,”普雷蒂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经典摄影,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婚礼照片其实真的很重要,我们将来是要拿给儿女们和其他所有人看的,我可不能接受随便找个摄影师。天哪,记得索尼娅和斯蒂文的婚礼吗?”
想不记得都难。每次那个摄影师跪下来给圣坛上的新人拍合影的时候,全体来宾都能看见他裤腰上方露出的半截屁股。
“录像呢?”奥林皮娅问道,“我也许能帮上忙。我有表演经验,记得吧。”
她们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奥林皮娅告诉大家,她主演了一个电视广告,还邀请了左邻右舍在电视剧《96号》[2]演到下半集的时候来家里看。为了待客,她还准备了插在牙签上颜色像红绿灯一般的切达奶酪块、意大利香肠和腌洋葱,以及盛在空心杯柄的浅口香槟杯里的阿斯蒂甜葡萄酒。整条街的邻居,有十五六个还多,都挤着坐在特蕾丝起居室里的电视前。等广告终于开始,奥林皮娅出现了:那是一管跳舞的牙膏,能认得出的只有她曲线美妙的双腿,身体的其他部分则是一条闪闪发光的白色牙膏管,戴着一个醒目的大盖子。
特蕾丝气得在树屋里度过了整个傍晚。
“对呀,录像。录像肯定要录的呀,哪个妈妈不愿意帮忙做这个?”
凯蒂翻阅着手里的杂志,扫过佳能、尼康、哈苏的广告,扫过关于灯光、显影剂的介绍和反光板广告页,然后就看见了那个黄色的眼睛。
这一页左上角是窄窄的一条布里斯班摄影俱乐部的广告,上面说只要是本地居民都欢迎加入,与其他摄影师交流,提高摄影技术,彼此切磋,友好竞争。该俱乐部的标志是一个黄色快门的图案,外面套着一个圈。
凯蒂眨了眨眼,脑子里一激灵:她见过这个标志。排队看卡尔森展览的时候,她身后那个健谈的摄影师穿的就是印有同样标志的上衣。
[1]荷兰裔澳大利亚歌手,词曲作者,唱片制作人,电视节目主持人和制作人。
[2]澳大利亚电视悬疑喜剧,1972年首播。
18
1938年,纽约城
修瑞福餐厅以前也接待过名人,其中很多都把签名照留在了长长的背墙上,成了历久弥新的记忆。拉瓜迪亚市长[1]来这里用过午餐,艾索尔·摩曼[2]也是,还来过不止一次,还有弗朗西斯·阿尔达[3]和希拉·巴雷特[4]。纽约是个靠明星效应撑起来的城市,绝大多数女售货员、女招待、香烟女郎、勤杂工和快递小哥离乡背井来到这熙熙攘攘的大城市,就是因为知道在这里自己有机会成为人生赢家。纽约之所以迷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你现在的人生和你渴望拥有的人生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然而即使是修瑞福,也从未迎来过英嘉这样的顾客。
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她都在跟一桌又一桌的人握手、致谢,一直自谦,羞红了脸。谁能想到,两个女顾客包里就带着《世事皆有尽》,于是她为她们签了名,措辞既亲切,又巧妙。她给小孩子们付了圣代的钱,给餐厅员工每个都买了一盒巧克力糖衣樱桃——二十二位员工一个也没落下,包括厨师在内,又向他们道歉,说给他们添了麻烦。他们对她极尽赞美,争着说自己多么多么喜欢她的书、多么多么爱不释手。每个人都在说,除了瑞秋以外。站在这个女孩旁边,她仿佛失去了讲话的能力。奥洛夫琳太太叫汤米去把街角照相馆的摄影师找来,拍了一张餐厅全体员工簇拥着英嘉的合影,替照片墙增辉不少。然后,大家排成一行,英嘉就像皇室成员一样,走过来跟他们一个个握手。她很热情友好,跟哪一个人握手,态度都不偏不倚,并不对谁表现出特别的重视。
当英嘉对着瑞秋微笑时,她激动得快哭了,虽然这微笑跟布丽吉特和莫琳得到的一模一样。
一切都尘埃落定。英嘉再一次提出要付钱买下那些樱桃,奥洛夫琳太太再一次表示不用,之后,英嘉脸上突然蒙上一层奇怪的神色。她一下子苍白了。为了站稳身子,她伸出一只手扶住桌子,弄得桌面上的玻璃器皿摇晃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
“十分抱歉,”英嘉说道,“我觉得……请原谅,我的老毛病又……又犯了。我保证,绝不是因为在你们这里吃坏了肚子。就算我倒在你们门口,也没人会那样想的,我敢肯定。”
奥洛夫琳太太惊得眼睛都鼓出来了,问英嘉要不要喝杯水,或者找个地方躺一躺,需不需要他们给她叫辆出租车。
“好的,叫辆车吧,”英嘉说道,“但是我怕自己会晕过去。不知可不可以请谁陪我一同回去?要不,就麻烦那边那位姑娘,如果她不是太忙的话?”
英嘉抬起一只发抖的胳膊,张开手掌,朝着瑞秋伸过去。
时间差不多是四点,她们已经到了户外。城市的空气有一种粉尘样的质感。瑞秋替她拿着外套和包,两人一同迈步沿着第五大道向前走去。英嘉倚在她身上,瑞秋感受得到她的重量,摸得出她纤细的骨架。她身上散发着新割青草和洗衣皂的味道。她那农村姑娘稳健的双脚踏在英嘉精巧的弯弯玉足旁边。如果英嘉晕倒,她该怎么办呢?她有足够的力气把她抬起来吗?奥洛夫琳太太本想派汤姆去叫辆出租车来,但是英嘉阻止了她,说散散步,走一两个街区,穿过联合广场,或者甚至走到麦迪逊广场,她就能恢复元气了。都怪她总是待在室内不出来,三餐也没有好好吃——显然这就是她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原因,刚才的樱桃事件就是例子。只要有个人陪着,她就不怕突然倒下了。再多的话也不足以表达她对奥洛夫琳太太的感激之情。
沿着第五大道走了大约一个街区,英嘉挺直身子,自己站稳,不再要瑞秋搀扶了。瑞秋感觉到胳膊空了出来,英嘉身体的重量从上面移开了。之前要不是因为这个重量坠着,她早已飘入云端。英嘉快步走到前面,在西十四街口向左急转而去。这么说来,她们要去的就不是联合广场了。
“身体好些了吗,卡尔森女士?”瑞秋问道。
“好多了。”她走路也稳当了些、快了些。
“您是不是希望我就此告退了呢?”
英嘉放慢步子,朝瑞秋绽开笑容。“别傻了。”她说道,一双眼睛暖得能融冰化雪。
瑞秋极目望去,所见都是一片起伏的帽子的海洋。在她们身畔,戴软呢帽的男士和几位戴毛皮小帽或者头巾的女士来来去去,都穿着灰色、棕色的华贵套装。街上跑着闪闪发光的小轿车,还有卡车和大巴。
英嘉突然在人行道中间停下来,瑞秋差一点撞在她身上。
“我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她的意思是找哪个医生吗,还是去哪个医院。
“说真的,应该把你这样的宝贝放在玻璃罩子里。不,我暂时还不准备去找那些江湖郎中。动物园怎么样?里面好像有只虎狮兽还是狮虎兽之类的,可怜的小东西,一半是这个动物,一半又是那个动物。要不去现代艺术馆?我们也可以到洛克希饭店吃点东西,或者……我不知道,你去过阿戈西书店吗?我们可以去那逛逛地图区,或者购购物也行,我可以带你去买顶帽子。”
“卡尔森女士,如果您身体恢复了,我想我就该回去了。我到六点才下班。”
“无稽之谈。”英嘉说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
原来如此:瑞秋已经得了一下午的假,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女王一样。如果被别人发现她开小差,后果会很严重,但是她完全可以肯定,英嘉不会去告发她。没有人会发现。
“去中央公园吧,”瑞秋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去看看没人注意的时候,地里又长出什么来了。”
显然,没人注意的时候,中央公园里长出了一大堆的东西。她们乘出租车到东61街下车,看到公园在这个尚带暖意的秋季里,仍然郁郁葱葱。这番景象有点诡异,背后就是被多少参天大厦刺破的天际线,地上躺着十几棵树断裂破碎的残骸,是上周被暴风雨刮倒的。除了她们只有很少几个游客,另外有一些工人拿斧头清理着道路,还有一些用推车把小些的残枝败叶运走。瑞秋和英嘉沿着波浪起伏的湖边溜达,然后走过了盖普斯托拱桥。松鼠都盯着她们看,揣摩着她们会不会投喂。
“你其实愿意去哪里都可以的。”英嘉说道。
“我愿意来这里。”瑞秋答道。
她的皮肤感觉痒痒的,四肢涌动着不安分的热流,既来自她对户外的热望,也来自离她仅有咫尺距离的英嘉。地上到处都是泥泞,但她还是瞄到远处有个好东西,于是冲出小道,跳过一路上的小水坑,然后在一棵榆树边上跪下来。这棵树粗壮的树干已经被风暴干脆利落地拦腰吹断。她用手把浮土刨开,露出一条细细的块根。
“看,紫色的小刺果,扁平的叶子像大象耳朵一样,这就是牛蒡,”看英嘉一副茫然的表情,她又说道,“你肯定不会不知道牛蒡是什么吧?”
“就算我知道,我肯定也会拼命把它忘记掉。”
“很好吃的。”瑞秋把手帕摊平,包起了块根,一点也没多想——英嘉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动物园里的虎狮兽一样。她是不是太贪心了?“你有手帕吗?”她问英嘉,“咱俩可以平分,这些足够两个人吃了。”
“哎呀不巧,刚好我吃牛蒡撑到嗓子眼了,一口多的也吃不下。”
往前又走了一点点,在一块和车水马龙的喧嚣似乎远隔万里的树荫底下,瑞秋找到了车前草、小酸模和马齿苋。她的动作十分小心,轻柔地把这些植物拢到手心,然后拂拭干净。这些贴地生长的小生灵挺过了狂风和暴雨的肆虐。她把它们放进手帕,和牛蒡包在一起,然后又继续前进。英嘉跟在她后面。一丛黑莓紧紧缠在花架上,果实掉了一地,烂得一塌糊涂。黑樱桃也一样,全都被鸟儿糟蹋了,四分五裂,落到小路上淌着血红的汁水。
“真可惜啊。”瑞秋说着,一抬头发现英嘉正皱眉看着她。
“你要的话我会给你买顶帽子。”英嘉说道。
“我已经有顶帽子了。”
“我认识的大多数姑娘宁愿美滋滋地盯着波道夫百货商店的橱窗看一下午。你收集这么些奇怪的东西,是要拿来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吃掉呀。”
“你可以买东西吃啊。”
“但如果不用花钱买就更好了。如果你能想办法维持温饱,有个栖身之地,那就不用勉强忍受任何委屈了。”
英嘉把头倾向一侧:“你一向得忍受特别多的委屈吗?”
瑞秋突然意识到,像英嘉·卡尔森这样一个高贵的人物当然不该踩在泥浆里,看着她在荒芜的公园里采摘觅食。她肤如白瓷,发映星辉,让她站在这儿就像逼着一个芭蕾舞者站在洗衣房里侍弄轧布机一样。想到事情搞得这么不着调,瑞秋的喉咙顿时被噎住了:“有一些委屈吧,当然跟别的姑娘没法比。一个姑娘可以忍受好多委屈,但是总有个度,再多就不行了。”
“是这样吗?”
“你必须得坚强,就像喝一勺鱼肝油一样,”瑞秋说,“捏着鼻子喝下去就好。干着一件事,却希望自己能干别的,这毫无意义。”
“的确毫无意义。”英嘉说道。
“而且,你看这些植物,它们不是谁专门种的,也没有人浇水,只是一个劲地长啊长。它们真是奇迹。”
天气渐渐凉下来,她们散步回到了第59街,一路上都是泥泞的小道,细小的树枝在脚下的石头上被碾得嘎吱作响。
“我顺路载你回去。”英嘉说。
出租车来了之后,英嘉为瑞秋打开门,然后替她把裙角掖好,免得被车门夹住。司机看着她俩的脏鞋子翻了个白眼。
回到市区,付完出租车费,已经快到七点了,太阳正缓缓西沉。她们站在人行道上。瑞秋的提包里沉甸甸地装着野菜,包得妥妥帖帖。
“谢谢您,卡尔森小姐。”瑞秋说道。她把提包紧紧抱在胸前,但没有动身离去。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张网紧紧地捆在英嘉身边,她——离家出走不带一点犹豫的她,查收邮件从不屏息期待的她,连潦草的只言片语都没给母亲写过,更没起过寄信念头的她,此刻却没法让自己转身离去。
英嘉眨了眨眼,双手叉腰,说道:“来,我问问你,你难道没有读过我的书吗?”
“当然读过,”瑞秋答道,“人人都读过。”
“然而之前在餐厅的时候,你是唯一没说你读过的。就连你们那个母夜叉老板都把它吹上了天,但那更说明很可能她今天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我的书。”
“一本书带来的感受是属于内心的,”瑞秋说道,“很难去描述……你的书让我很开心,伤感又开心。”
英嘉肯定要问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们盯上你了”,她当时在英嘉身边跪下,就是这么向她耳语的。这可是对雇主的不忠啊。瑞秋想,她迟早一定会问的。
但是英嘉没有问,只是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开始迈步离去,接着又转过来对着瑞秋。
“不,我想咱们还没完呢,瑞秋。跟我来吧,一定跟紧了。”
轻轨高架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梯子形阴影。英嘉在那下面再次左转,头顶上火车呼啸而过,溅起飞舞的火星。她们向市中心的方向继续走去。
来纽约这段时间,瑞秋已经认识到一点,那就是纽约并不是一个城市,而是十好几个,每一个都像坐落在一个不同的国家。它们之间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垃圾堆和老鼠。她从未走过这条路。她们经过了街角的一座大楼,上面的广告牌写着此处出售皮外套和仿皮风衣,“全套骑马装备”。又过了几个街区,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暗沉起来。戴鸭舌帽的年轻小伙在楼梯上闲荡,眼睛直盯着她们。一个黑人在扫地。两个修女走过,飘洒的黑衣服、黑面纱和白色头巾式帽子让她们显得严峻可畏。
她们经过法院大楼,英嘉绕着女子监狱转了一个弯。两人正快步趱行,英嘉突然招呼也没打一声,就钻进一条小胡同,里面塞满了手推车、破箱子和一把没坐垫的扶手椅。瑞秋一溜小跑跟在她身后。两人走过一沓可能是作为临时过夜掩蔽所的纸箱子,一个侧面喷着“卫生部”三个大字的巨型铁皮垃圾桶和一群大小各异、像保安一样盯着她们脚踝的橘猫。瑞秋觉得自己看见黑暗的胡同深处有一只老鼠从一些圆形垃圾桶背后飞快地溜过去,但那些猫却毫无反应。这里闻上去就像馊了的尿液、腐烂的水果和外国的香肠。
胡同走到一半,英嘉在一扇暗绿色的金属大门前停住脚步。右边的门框上有一个按钮,如果不是英嘉伸手去按,瑞秋肯定是注意不到的。她只是站在那里笑,两手揣在口袋里。
“现在怎么办呢,卡尔森小姐?”
“我的名字叫英嘉。现在我们就等着。”
她们没等多久。门上的一块挡板滑开,一双深色眼睛上来瞅了瞅,然后挡板就重新关上。过了一会儿,门就开了,与此同时英嘉在一块石台上擦着她的鞋底。里面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只看得见一条狭窄、阴暗的楼梯通向地下。一阵冷风向她们倒卷上来,闻起来就像下面有一汪油腻的大海。
英嘉迈步往下走去。瑞秋刚刚才进来,大门就轰然关闭。
她站在楼梯顶端。楼梯很陡,两旁的墙壁凹凸不平又冰冷严峻,就像是在这座城市名字还叫作新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由荷兰人拿铲子和锄头开凿出来的。她想,她得转身回修瑞福餐厅去,趁事情还没发展到下一步。
英嘉已经下了十几级台阶,回过头来:“我们可不能在这儿浪费一晚上。”
瑞秋解开外套,抻抻她的围裙,扶了扶头上的发网,又盯着脚上难看的平跟鞋,这是为了长时间工作专门穿的,说道:“我真的该走了。”
英嘉翻翻眼珠子,重又走上楼梯,在离瑞秋很近的地方站住。楼梯顶上地方本来就小,她于是把手伸进瑞秋的外套里,环抱着她的腰。
瑞秋屏住呼吸,双臂颤抖着抬离身侧,同时英嘉从她背后松开她的围裙。英嘉解掉绳结的时候,瑞秋感到围裙拉紧了一下,然后腰上的束缚感就消失了,围裙从她头上给脱了下来。英嘉把围裙紧紧地卷起来,塞进她外套的某个大口袋里。接着,她和瑞秋面对面站着,近到呼吸相通,然后伸手到瑞秋头上,摘掉一个又一个发夹。瑞秋连吸口气都做不到。她之前并不觉得夹着发夹怎么样,但是现在她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那种扯得紧紧的感觉在顺次消失。发网也取了下来。她感到脑袋轻松了不少,仿佛头顶那一块会腾空而起、飞上天去一样。她的发髻披拂下来,触碰着她的脸颊。她睁开眼睛,迎面就看到英嘉凑得更近了一些,伸手捋过自己的卷发,把它们抖散开来。那柔和的牵拉感,是发丝在英嘉指缝的流连。这会儿,英嘉温暖的双手又解开她衣服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接着解开另一颗,让她的领口开大一些。她把瑞秋外套的袖子往上卷起,沿着她白皙的胳膊,一直卷到肘弯上面,然后两个拇指揉揉瑞秋的颧骨,再捏一捏她的皮肤。完事以后,她往后退了半步。
“好啦,”英嘉说道,“这就好多了。”
[1]美国意大利裔政治家,美国共和党成员,曾任美国众议员、纽约市市长和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总干事。
[2]美国百老汇歌星,也是舞台、电影演员。首次登台演出音乐剧《疯狂女郎》,后又成功演出《安妮,拿起你的枪》《吉卜赛人》。她是20世纪百老汇音乐剧舞台上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
[3]新西兰女高音歌唱家,出演过《奥赛罗》《浮士德》等剧目。
[4]美国喜剧女演员。
19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只打了两个电话,就寻到了那位神秘的摄影师。俱乐部的秘书给凯蒂回电话一问,马上就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了。
“是罗德尼,”他说,“罗德尼·弗雷,就是去美术馆拍照片那位吧?他跟我们都讲了,什么他得克服多少的困难才能拍到那些照片,人们对摄影这门艺术根本缺乏尊重,这都是他说的。”他说他愿意给罗德尼打电话,把她的号码给他。“你是有活儿要找他吗?”
“算是吧。我对他拍的几张照片比较感兴趣。”
“因为罗德尼老是在找活干。”
罗德尼十分钟以后就回了电话。没问题,他可以跟她见面喝个咖啡。
于是,星期六中午书店一关门,凯蒂就一溜小跑赶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根据计划,她要先在斯帕加里尼餐厅外面跟杰米碰头。
凯蒂沿着自己家那条街,往前走到弥尔顿大道。奥肯弗劳尔是个挺不错的城区,家家户户都安居乐业,她怀疑她们的房子是唯一一座破旧的出租房。各家的后院里,小孩子们穿着运动衫在花园洒水器下面跑来跑去,咯咯直笑,当妈妈的则透过厨房窗户看着他们。天空蓝得清爽通透,平得像碟子,空气仍然跟体温一样温热。灌木丛中传来蝉鸣,抬眼望去,高大的树冠越过铁皮屋顶,探出头来。
她在街角转弯,朝猫头鹰便利店的方向走去。等到穿过弥尔顿大道,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他。杰米正站在人行道上。本来他望着另一个方向,但好像感应到她的到来似的,向她这边转过身来。
“你好呀,”他看看她,再看看地面,又看看她,“狩猎开始啦。”
“确实,一鼓作气,往前直冲吧。”凯蒂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笑着说道。
他咧嘴笑起来,就像她送了他一份大礼一般:“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句话是柯南·道尔写的。”
“我可不是大多数人,”她说,“我对《亨利五世》可熟悉了。”
她收敛了一下心神,努力集中注意力。杰米替她把门打开。进去之后,可以看到柜台后面有个比萨炉,前厅的几张桌子都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罗德尼·弗雷坐在角落里,头发剪短了些,更加油亮。他的照相机已经从套子里拿出来了,就搁在他点的卡布奇诺咖啡边上,随时准备着开拍——也许是为了进一步证明他是摄影师吧,他的黑包占着另一个座位。他们朝那一桌走去,中途在柜台点了咖啡。罗德尼在他们走到面前的时候抬起头来,但没有一点认出她的表示。她向他先介绍了杰米,两人握握手,然后再自我介绍了一番。她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些印本残页和那个展览,但是说得越多,他脸上的表情越茫然。
“要薄荷糖吗?”他拿着一个皱巴巴的纸袋子问他们。袋子开着口,里面是半袋光滑的白色糖球。
她摇摇头,杰米也摇摇头。罗德尼吸吸鼻子,自己拿了两颗吃起来,然后把袋子卷一卷折起来,放回口袋里。
“我们排队的时候紧挨着,一前一后?你说是就是吧。”
她提醒他,他当时对空调评价非常高,还说了自己喜欢读书和绘画。这才过了一个月啊。
“那我一定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啰。”罗德尼一开口,一阵薄荷味的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她的咖啡来了,顶着一层厚厚的奶泡,形状让她想起那种画得很拙劣的坛子。罗德尼把薄荷糖含到腮帮子里,啜了一口他的卡布奇诺。咖啡在他上嘴唇留下一道巧克力色的痕迹,让他看起来就好像大一号的唐·阿米契[1]。
“我不是矫情,真的是脸盲。”薄荷糖好像两个奇怪的赘生物一样突出在他的腮帮子上。他把手掌在空中挥了挥,仿佛在擦一块隐形的黑板:“全是一片模糊。我见过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