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米林顿看见了露西,她冲她摇头,示意她离开这儿。
但露西不肯。她在走廊上跟着他们。走到客厅时,那个男人看见了她,他笑着说:“当心,骑兵来了,是个小骑士,穿着闪亮的盔甲。”
“露西,求你了,”莉莉·米林顿说,“你必须走。”
“最好听她的话。”那人咧嘴一笑,“那些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走掉的小姑娘,往往下场都不太好。”
“求你了,露西。”莉莉的眼里充满恐惧。
但是,突然间,露西克服了过去几天里的那种犹豫不决,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她年纪太小,什么用也没有;她不合群;所有决定都越过了她,都把她排除在外。现在,这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想要把莉莉·米林顿带走,她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可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她清楚,这是她的机会,她要做一回主,任何她关心的事都该她说了算。
那天早上,瑟斯顿吃完早饭,把来复枪落在了椅子上。露西瞥了一眼枪,一把抓了起来,握着枪管,使出最大的力气,把来复枪狠狠砸在那个一脸冷笑的、可怕的陌生人的脑袋上。
他震惊地用手摸着被砸的那边脸,露西又打了他一下,然后使劲儿踹了一脚他的小腿。
他身子一歪,然后被桌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快,”露西说,脉搏在她耳边咚咚咚地鼓噪着,“他很快就会爬起来的。咱们得躲起来。”
她拉着莉莉·米林顿的手,领着她往楼上跑。在楼梯上跑了一半,她在楼梯缓台上停了下来,把曲木椅往旁边一推,在莉莉·米林顿的注视下,露西按了一下那块楼梯踏板,打开了暗门。即使在那个可怕的、令人恐慌的时刻,露西在看到莉莉·米林顿大吃一惊时还是感到了一丝骄傲。“快,”她说道,“他永远也不会发现你藏在这儿。”
“你怎么——?”
“赶紧的。”
“但你也得进来。他没什么善心,露西。他不是个好人。他会伤着你的。尤其是现在被你摆了一道。”
“这地方不够大,但是还有个密室。我会藏在那儿。”
“远吗?”
露西摇了摇头。
“那就藏进去,别出来。你听到没有?不管发生什么,露西,就躲在里面。爱德华来找你之前,你都乖乖躲起来。”
露西答应了,然后把莉莉·米林顿关进了密室。
露西知道,那人在楼下客厅里就要爬起来了,她片刻也不敢耽误,赶紧顺着楼梯跑到头,跑到走廊上,推开密室的嵌板,爬了进去。她随手把暗门关上,身边一片漆黑。
藏在密室里时,时间过得很慢。露西听到那个人在喊莉莉·米林顿,她还听到远处有其他的声音。但她并不害怕。她的眼睛开始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露西注意到,她并不孤单,而且自己并非完全处于黑暗之中。在木板的纤维里,有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光点,就像针孔那么小,都冲着她一闪一闪的。
坐在密室里等待时,露西的手臂紧紧抱着膝盖,她觉得自己藏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密室里出奇地安全。于是,她琢磨着爱德华的那个童话故事里有些地方会不会是真的。

有时,我依然会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我仍然记得他那天嘴里的气味,我闻得出来,他午餐时吃了奶酪,还抽了烟。“你爸不在美国,柏蒂。他从没去过美国。你们打算坐船离开那天,他被马踩伤了。是耶利米把你送到我们家来的;是他把生病的你从地上抱起来,把你爸撇下,让他在济贫院里自生自灭。然后,他就把你交到我妈的手里。那天可是你的幸运日,也是耶利米的,因为从那以后,他一直占尽了好处。他说你是个机灵鬼,对他来说,你干得很不错,一直很不错。你不会真以为,他把你偷回来的所有东西都寄去大洋的另一头了,对吧?”
要不是因为他用膝盖使劲儿顶在我的胸口上,我肯定不会受制于他。不过,我没去质疑他的话。我并不怀疑他说的那些,甚至一秒钟都不曾怀疑,因为我知道,一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唯独他的说法,才能把一切都讲通。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经历的一切都突然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我父亲没派人来接我,还能是因为什么?我当年在鸟类商店楼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那间小屋里,周围是麦克夫人和其他人,打那儿以后,已经过去十一年了。我父亲死了。他十一年前就死了。
马丁攥着我的手腕,开始拽着我往桑葚房的门口走。他低声说,会没事的,他会把事情都搞定;他说我不用难过,因为他有个主意。我们把钻石拿走,就他和我,不带回伦敦去,而是我们俩,带着钻石,还有船票,坐船去美国。毕竟,那片土地意味着从头来过,就像是耶利米每个月给我带的信中说的那样。
当然,他指的是麦克夫人每每大声读出来的那些信,那些从美国传回来的消息,我父亲的消息,那编造出来的一切。这是一个惊天的骗局。可扪心自问,我又能站上什么样的道德制高点呢?我自己就是一个小偷,一个冒牌货,一个毫不犹豫就能给自己安上个假名字的女人。
唉,不到两周前,当我告诉麦克夫人我打算和爱德华一起去乡下时,我还在欺骗她。原本,麦克夫人是绝不会心甘情愿让我离开的,不论是去伯奇伍德庄园过夏天,还是和爱德华一起去美国。这些年来,我成了她最可靠的收入来源。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确实懂得了一件事:人们会很快习惯有钱的日子,即便这些钱不是他们自己赚来的,可一旦这些钱被攥在了手里,他们就觉得,那是他们应得的。
麦克夫人认为,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无论我拥有了什么,我的一切她都有权拿走。因此,为了能和爱德华一起离开伦敦,我告诉麦克夫人,我有个计划,而离开伦敦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告诉她,一个月之内,我就会带回来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财富。
“什么样的财富?”麦克夫人问,她从不接受笼统的计划。
因为天衣无缝的谎话总得避开真相,所以我告诉他们,爱德华再次邀请我给他的画作当模特,他还打算在画画时让我佩戴那颗价值连城的拉德克利夫蓝。
密室里很黑,呼吸起来很困难。这里静得可怕。
我想到了爱德华,想知道既然范妮现在也在树林那边,有她在会发生什么。
我想到了面色苍白的乔,还有我从村子里寄给他的那封信。我在信中告诉他,我要去美国了;他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再次收到我寄给他的信,但他不必担心。我还想到了附在信中的那张照片,那是爱德华用费利克斯的相机拍的。希望有了那张照片,他会“记得我的样子”。
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他把手盖在我手上时的分量,想到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当我们一起乘火车去修理坏掉的钟表时,我感到的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
我还想到了我的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她就像是阳光,温暖而明亮,但总是在不停变化。我记得,我们在伦敦的房子后面有一条河。有一天,我们俩在河边,我的一条丝带掉进了河里,那是我一直珍爱的丝带。她逼着我无助地看着河水把它冲走。我当时哭了,但母亲告诉我,那就是河流的本性。她说,河流是所有收藏家里最了不起的。它们古老悠久,恣意纵横,带着它的所有家当,一股脑儿地汇入深不见底的海洋。河流并不亏欠你,它没必要对你大发善心,小鸟柏蒂,她说,所以你必须得当心。
我意识到,在这间不过洞穴大小的、漆黑的密室里,我能听到河水的声音。我意识到,我能感觉到缓缓流淌的河水在令我昏昏欲睡……
然后我听到了其他的声音,是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从我头顶的地板上传来。我还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闷闷的:“我拿到船票了。”是马丁,就站在暗门上。“你去哪儿了?咱们只要拿到钻石,就能离开这儿。”
然后又传来一阵声响,楼下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知道,屋子里现在还有另一个人在。马丁往楼下跑去。
有人在高声说话,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然后,一声枪响。
片刻之后,更多的大声呼喊——是爱德华在喊。
我摸索着,想找到门闩,把暗门打开,但我的手指把所有地方都摸了个遍,也没找到门闩。我坐不起来,也没法转身。我开始害怕了,我心里越慌,呼吸就变得越急促,喉咙就被卡得越紧。我试图出声回应他,但我能发出的不过是一声低语。
我感觉热,很热。
爱德华又在喊。他在喊我,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他在喊露西。听上去,他和我离得很远。
我无意中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不像马丁的脚步那么重,是从楼上的走廊里传来的,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地板都震得嘎嘎作响。
一切都乱了套,但不是因为我。
我是一条船,在微波上荡漾,河水在我身下轻轻流淌。我闭上眼睛,又记起另一段回忆。我是个小婴儿,还不到一岁,躺在婴儿床上,我的房间在楼上,我的家在富勒姆,就在河边。窗外吹来一阵温暖的微风,风儿送来了清晨鸟儿的啼叫声,风儿还把丁香花和泥土的芬芳混在一起,那香气让人觉得捉摸不透。天花板上的光在一圈圈旋转,阴影在伴着光,我看着它们共舞。我伸手想抓住他们,但每一次,他们都从我的指间溜走……


第二十七章 1882年春
“这栋老房子还不错,里面虽然闲置好几年,但原本的底子很好。我给您把门打开,您看一下就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露西并没出于礼节佯装自己从未来过伯奇伍德庄园,因为这样做的话,对她自己来说有失身份,对于爱德华的律师来说也颇为无礼,但是,她也没主动告诉律师先生自己来过这儿。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那个人摆弄着插在锁芯里的钥匙时,等着他。
那是一个早春的清晨,空气凉爽。花园一直有人在打理,虽然有些地方不尽如人意,但至少花匠注意到,要修剪藤蔓,免得它们长到小径上去。金银花的花骨朵个个含苞待放,看起来长势喜人;头一茬的茉莉花已经开了,一朵一朵地绽放在院墙上和厨房的窗子四周。这些花儿开得有些迟。在伦敦,小巷里已然花香四溢。不过嘛,就像爱德华常说的,城里的花花草草总要比长在乡下的早熟些。
“这门可算是开了,”随着咔嗒一声,从门锁深处发出了悦耳的闷响,霍尔伯特&马修斯律师事务所的马修斯先生说道,“现在进去看一圈儿吧。”
门一下子开了,露西感觉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离开了二十年,琢磨了二十年,为了不再琢磨而挣扎了二十年。终于,这一刻还是来了。
五个月前,家里收到了爱德华在葡萄牙去世的噩耗。几天后,露西就收到了信。那天上午,她一直待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博物馆做志愿者,负责将那些被捐赠给博物馆的藏品分类。她的女仆简把下午收到的信件送进来时,她才到家不久,刚有点工夫坐下来泡壶茶喝。信笺的信头是烫金的。写信的人在一开头先对失去亲人的露西表示最深切的慰唁,然后在信的第二段中通知她,在她的哥哥爱德华·朱利叶斯·拉德克利夫的临终遗嘱里,她被指定为受益人。在信的最后,写信的律师请“拉德克利夫小姐”到事务所见面商谈后续事宜。
露西把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在读到这几个字时再次顿了顿:“您的哥哥,爱德华·朱利叶斯·拉德克利夫。”您的哥哥。她纳闷是否有许多受益人需要别人去提醒他们和已故的被继承人之间的关系。
露西不需要别人的提醒。尽管距离她跟爱德华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而且当时,他俩只是在巴黎一栋又脏又暗的房子里非常仓促地见了一面,但是,能让她想起爱德华的东西到处都是。家里的墙上几乎挂满了他的画,母亲坚持说,一幅画也不许拿下来。直到最后,她依然在抱着希望:爱德华会回来,会把他当初扔下的一切重新捡起来——或许,对于他来说,还没到于事无补的地步,他也能像瑟斯顿·霍姆斯和费利克斯·伯纳德那样“功成名就”。于是乎,容色娇艳的阿黛尔、范妮和莉莉·米林顿便平心静气、若有所思、大大方方地作壁上观,端看露西怎么继续一板一眼地把日子过下去。对于她们那一双双紧盯不放的眼睛,露西总是特意避开。
收到霍尔伯特&马修斯律师事务所的来信后,露西回了封信,约定星期五的中午和对方见面。然后,当窗外短暂地飘起12月的第一场小雪时,她发现自己坐在马修斯先生位于梅费尔区的办公室里。露西和老马修斯先生的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深色写字台,对面那位上了年纪的律师先生正在跟她说,伯奇伍德庄园,也就是“泰晤士河畔莱赫莱德附近一个小村子里的农庄”,现在归她了。
会面结束后,在他派人送露西回她在汉普斯特德的家时,马修斯先生说,她必须告诉他们,她想什么时候去看看房子,以便他安排儿子陪她去伯克郡。当时,露西并不打算去伯克郡,便跟他说那太让他们费心了。但这是“我们一贯的服务宗旨,拉德克利夫小姐”,说着,马修斯先生指了指他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大块木板,上面用金色的花体字写着:
霍尔伯特&马修斯
律师事务所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但有顾客所愿,我们必当实现。
露西离开了办公室。她思绪纷乱,这在她身上并不常见。
伯奇伍德庄园。
真是一份慷慨的礼物!真是一把双刃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夜色的黑浓到了极致,露西都在想,爱德华把这栋房子留给她,是不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知道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兄妹俩曾经亲密无间、心意相通。但不可能!露西是非常理智的人,她不会让如此毫无逻辑的念头在自己的心里生根发芽。首先,这种猜测没有切实的根据,连她自己都拿不准。其次,爱德华的想法很清楚:他在遗嘱中附了一封亲笔信,信上明确说,要让露西开办一所学校,给像她一样聪明的女孩子们提供教育,给那些希望学习可望而不可即的知识的女孩子们提供教育。
爱德华生前便有一种天赋,他能让别人跟着他的思路走;如今,他人虽然不在了,可还是一样,他的话依然有着影响力。尽管在律师事务所的时候,露西暗暗发誓要把房子卖掉,发誓再也不愿踏进庄园半步,可就在她马上要离开时,她的思想里渐渐渗入了爱德华的愿景,她的最佳判断开始产生了动摇。
露西一路往北穿过摄政公园,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小女孩的身上,她们每一个都乖巧地待在保姆身边,当然啦,她们每一个也都在渴望着去多做一些、多看一些、多了解一些眼下不被允许去触碰的事。露西想象着自己正带领一群脸蛋儿粉嘟嘟的小姑娘,她们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声音里是满满的兴奋劲儿。她们并不适合被塞进那些给她们准备好的模子里,她们渴望学习、渴望进步、渴望成长。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没怎么想过别的事,而是沉迷于这样一个想法:如今走到这一步是她人生中的一切使然,只有在那栋房子里办学,在那个位于河湾的、有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尖角的房子里办学,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尽管花了五个月才来到这儿,但她现在做好了准备。
“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吗?”律师领着她走进厨房时,她问道。厨房里那张松木的正方形桌子仍旧摆放在原处。露西多多少少还有点期待着能看到埃玛·斯特恩斯的身影,看着她穿过客厅的房门,因为在门的另一边看到了什么怪异的举动,她正摇摇头,一脸的困惑。
律师有些惊讶:“您是指哪一类?”
“我不清楚。以前没人给过我房子。我猜应该有地契吧?”
“没有需要您签字的,拉德克利夫小姐。地契其实已经弄好了。手续也都办完了。房子是您的了。”
“那好,”露西伸出手,“谢谢您,马修斯先生。能认识您,我很高兴。”
“但是,拉德克利夫小姐,难道您不想我陪您在这栋房子里四处看看吗?”
“没这个必要,马修斯先生。”
“但是您大老远过来……”
“我相信,过了今天,我还可以待在这儿?”
“呃,是啊,我说过,房子是您的了。”
“那么,谢谢您陪着我这么长时间,马修斯先生。现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这里要变成学校了,您听说了吗?我要为有前途的青年女子开办一所学校。”
不过,露西没有立马着手创办学校的事。有一件更加迫切的事她必须先办完。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就有多么糟糕。她把这件事反反复复想了五个月。老实说,比五个月还要更长。到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她一直在等着揭开真相。
小马修斯先生感到沮丧,他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摆在脸上。他刚一迈出房门,露西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她透过厨房的窗子,看他一步一步离开庄园。他的身影在花园小径上消失了,他最后把前院的木门也闩上了。露西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之前一直都在屏着呼吸。露西在窗边转过身来,靠着窗玻璃站了一会儿,打量着厨房。虽然看起来很怪异,但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就好像她不过是到村子里去散了散步,中途被事情绊住了,回来时,比预想的晚了二十年。
房子里静悄悄的,但感觉上并非什么动静都没有。露西想起了爱德华常常给她读的一个故事,就是夏尔·佩罗的那本《睡美人》,讲的是一位公主,因诅咒而在城堡里沉睡百年。爱德华画的那幅《睡美人》,创作灵感正是来源于此。露西并不是一个喜欢浪漫的人,但当她站在厨房的窗户旁,她几乎能想象得到,这栋房子知道,她回来了。
它一直在等着她。
实际上,露西能感觉到这栋房子里不只有她自己,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不过,即便她小臂上的汗毛都是立着的,她还是提醒着自己,她不是那种轻易受到影响的人。如今到了这儿,反而开始迷信起来,这样的过错会让自己把肠子都悔青了。一切不过是她在自己吓自己;至于原因,她当然心里清楚。
想着此行的目的,她不断给自己打气。她穿过走廊,迈步走上房子中央的那段楼梯。
曲木椅还放在楼梯拐角那个平台的角落里,她最后一次看见那把椅子时,它也是在那儿。椅子摆放的方向冲着旁边的那扇大玻璃窗。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后花园和远处那片草甸可以尽收眼底。阳光透过窗玻璃洒进来,令飘浮在隐形的气流中的无数微尘无处藏身。
露西轻轻坐在椅子边上。椅子暖暖的。那段楼梯本身也暖暖的。她想起来这里一直如此。她上次坐在这儿的时候,屋子里还满是欢笑与激情,四周到处是创意的回响。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今天只有露西和空荡荡的房子。她的房子。
她让这栋老房子里的空气在她身边安稳下来。
外面,远处那一大片绿草地上的某处,有一条狗在汪汪叫。
房子里,不远处楼下那间桑葚房里,墙上的挂钟在嘀嗒作响。那是莉莉·米林顿的挂钟,还在计时。露西猜想是那位律师,马修斯先生,给钟上了弦。她仍然记得爱德华把这只钟买回来时的情形。“莉莉的父亲是钟表匠,”他一边说,一边捧着包装好的钟快步走进家里的门厅,“我在朋友那儿看到这只钟挂在墙上,他家在梅费尔区。我答应给他画幅画,他才把挂钟给了我。我要给莉莉一个惊喜。”
爱德华一直喜欢送人礼物。那份能把礼物选好的喜悦,总让他兴奋不已。他送给露西的是书,给莉莉·米林顿送的是钟表——那把来复枪就是他送给瑟斯顿的:“一把货真价实的贝克式步枪,拿破仑战争期间,60团5营的人用过它!”
她无法相信,自己现在坐在这里,是因为爱德华死了;也无法相信,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总是莫名地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回家的。
那年,在伯奇伍德庄园过完夏天之后,他们没怎么见过面,但露西知道,他依然漂泊在外。每隔一段时间,家里就会收到他的只言片语,胡乱地写在一张明信片背面,通常是他在旅途中欠了别人几英镑,让家里人帮他还上。不然就是有些小道消息说,有人在罗马、在维也纳、在巴黎见过他。他总是在四处奔波。露西知道,他跑去旅行是为了逃避悲伤;但有时候,她会想,他是否也相信,如果他落脚的地方换得足够快、足够频繁,他就会再次找到莉莉·米林顿。
因为他从未放弃希望。不管那些对她不利的证据是怎样的,他永远都无法接受莉莉是骗局中的一分子——莉莉并未像他全心全意爱着她那样,对他一心一意、掏心掏肺。
他们最后在巴黎见面那次,爱德华说:“露西,莉莉就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到。你感觉不到吗?”
露西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她只是牵起爱德华的手,紧紧地握着。
在露西的记忆里,自己爬进走廊那间密室后,紧接着的下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明亮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但不是她自己的床。她感觉疼得要死。
露西眨了眨眼睛,看清了墙纸上的黄色条纹,房间里有一扇拼花玻璃窗,窗户的两边挂着浅色的窗帘。房间里有股淡淡的、甜甜的香味——也许是金银花,还有荆豆花。露西觉得自己的喉咙是干的。
她一定是发出了声响,因为爱德华突然出现在她的身旁,拿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小水罐,往玻璃杯里倒水。他看上去糟透了,跟平常相比,他现在更加衣衫不整,而且面容憔悴、神色忧虑。他那件宽松的棉衬衫在他肩膀上服服帖帖的,看上去像是好几天都没有脱过了。
可她这是在哪儿?在这儿躺了多久?
露西没意识到自己的疑问已经脱口而出,但扶着她起来喝水时,爱德华告诉她,他们在村子里的小客栈开了几间房,已经在这儿住了几天了。
“哪个村子?”
他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呃,伯奇伍德村。你真的不记得了?”
这个名字隐约有点似曾相识。
爱德华挤出一个微笑来,想要让她放心。“我去叫医生来,”他说,“他一定想知道你醒过来了。”
他打开门,和门外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但他没有离开房间。他回来坐在床上,就坐在露西的旁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
“露西,”他说,眼中尽是痛苦的神色,“我必须得问你,我必须得问问莉莉的事。你见过她吗?她回房子接你去了,可之后再没人见过她。”
露西的脑子乱乱的。哪个房子?他为什么要问莉莉的事?他是在说莉莉·米林顿吗?露西记得,她是他的模特,那个穿白色长裙的模特。“我的头。”说着,露西意识到自己的头有一侧很疼。
“小可怜,你摔倒了,一直昏迷不醒,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对不起,我只是……”他抬起一只手,拢了拢头发,“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露西,我非常担心。她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这时,记忆的片段突然在露西的脑海中一闪:黑暗中有一声枪响,声音很大,还有一声尖叫。她自己跑掉了,那么——露西倒吸一口冷气。
“想到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吗?”
“范妮!”
爱德华的脸色沉了下来:“事情很糟,那是件可怕的事。可怜的范妮。有一个男人,一个贼,闯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是谁……范妮从小树林跑开了,我跟在她后面。我走到栗子树附近的时候,听到了枪声,我跑进屋里,但已经晚了。范妮已经……然后,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他正从前门往外面那条小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