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纳德离开了阳光明媚的田野,朝堆放在地上的那根原木走去,他的衬衫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干了。他穿过草地,走在泛起尘土的供马车行驶的车道上。这条车道旁的石头围墙里是房子前院的花园。很难想象,这条大道上曾是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到访的马车络绎不绝,浑身锃亮的马匹不耐烦地跺着蹄子,急切地想喝上几口水,从伦敦一路飞驰而来的路程总算是结束了,这会儿想赶紧歇歇。如今,这里只有伦纳德、狗狗和清晨里嗡嗡哼唱的蜜蜂。
大铁门的门闩没锁,还是他出门时的样子。门上的绿色粉末涂料已经褪了色,现在的颜色和薰衣草叶子的颜色差不多。粗糙的石墙和拱门上有枝蔓缠绕的茉莉花爬在上面,粉色和白色的小花在绿意盎然的枝蔓间星星点点,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每次走近这栋房子,伦纳德都会掐自己一下。伯奇伍德庄园,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骄傲与欢乐。伦纳德觉得自己真是撞上了大运。作为博士生,几乎刚被牛津大学录取,伦纳德便遇上了平生仅此一次的机遇,他成了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现的那个恰当的人:一位和艺术史学家协会接洽过的女士,露西·拉德克利夫,说她正在考虑给协会送上一份大礼。在她哥哥去世后,伯奇伍德庄园被拉德克利夫小姐继承,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栋房子里。可如今,她还差几年就八十岁了,便决定给自己找一个新的住处,少些楼梯和转角的那种。她希望把伯奇伍德庄园作为她哥哥的一部分遗产捐给艺术史学家协会。按照她的设想,这里将成为有着共同追求的学生们进行研究和创作的地方,成为艺术家探索真和美的概念,探索光线、地点和家的概念的地方。她的律师建议,在她把计划付诸实践之前,先找人来试一试。
伦纳德在《查威尔报》上读到了关于新设立的住宿类奖学金的报道,立即着手申请。他提交了申请书和简历,几个月之后,他收到消息,说他得到了这个奖励。他收到的是一份手写的信函,邀请他在1928年夏天到伯奇伍德庄园居住三个月。看到信中提到伯奇伍德庄园没有电,只能点蜡烛和煤油灯,他有点打退堂鼓,这让他想起自己在法国幽暗的白垩岩隧道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但很快他就把那些回忆抛开了,他告诉自己,他是要去过夏天,不必面对黑暗。他的生活起居可以按照大自然的生物钟走。Ad occasum tendimus omnes,这是有一次他在多塞特郡的一块墓碑上读过的一句话。墓碑是灰色的,表面坑坑洼洼。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是旅人,都在向着自己的黄昏前行。
伦纳德在来到伯奇伍德之前,就觉得自己可能会爱上这个地方。而现实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妙得多,据他所知,这在生活中是非常罕见的。他去伯奇伍德庄园那天,走的不是河边那条路,而是村子那边的那条路,沿着弯弯曲曲的、越走越窄的乡间小路,经过村郊的一排农舍,一个人独自走在田野之中,除了他,周围只有几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奶牛和满眼好奇的小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八英尺高的围墙,远处两个一模一样的尖角也在视线里,尖角的屋顶上是灰色的石板瓦。伦纳德注意到,石板瓦的铺排形式是模仿大自然,这令他颇为满意:顶端的石板瓦是小块的、整齐的矩形,越往下越接近雨水槽的地方,瓦片的尺寸就越大,宛若翅膀上一层层铺开的羽毛。那么,这里就是拉德克利夫提到的栖息在独享的河湾的那只端庄的鸟儿。
他发现墙上有一块松动的石头,后面的空隙不大,但很深,钥匙就在空隙里。这和通知他获奖的那封信上说的一样。那天,周围没有其他人,伦纳德曾短暂地感到纳闷,是谁把这枚银色的钥匙放在如此特别的隐秘之处的。
拧着门把手,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站在门口,惊呆了,因为眼前的景色似乎太过完美,令人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而不是在做梦。房子和石板路之间是一个争奇斗艳的花园,毛地黄在微风中轻轻挥舞;雏菊和紫罗兰在路边铺设的石子旁花枝乱颤;爬满花园围墙的茉莉花,朝房子前身的墙壁蔓延开来,在格子窗的周围和红色的金银花纠缠起来,而这种如饥似渴的蔓生植物已经爬到了房子入口处的门廊顶上。昆虫和鸟儿令花园生机勃勃,这倒让房子显得安安静静,宛若睡美人一般。一踏上花园小径,伦纳德便觉得,他在行走间仿佛回到了过去;他几乎可以看到拉德克利夫和他的朋友们正在黑莓树丛后面的那片草坪上,支着画架,端着颜料盘调色……
*
不过,今天早上,伦纳德可没时间去想象那些活在过去的幽灵。走到大门前,他发现一个大活人正站在房子的前门边上,随意地靠在门廊顶的支柱上。他注意到,她穿着他的衬衫,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到什么别的。她正在抽烟,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围墙边那棵日本红枫。
她一定是听到他回来了,因为她转过身来,表情有了变化。丰满的嘴唇微微扯开了一丝笑容,她抬起一只白净的手,和他打招呼。
看到她挥了挥手,他回了句:“我以为你计划中午能到伦敦?”
“想打发我走?”她闭起一只眼睛,吸了一口烟,“啊,对了,你是希望一位忘年交的陪伴:你那位老太太。想在她来之前撵我走?住这栋房子的规矩里要是有一条禁止留客过夜,那倒也不意外。”
“她不来这里。我们要在她那儿见面。”
“轮得着我吃醋吗?”她笑了,但笑声让伦纳德感到悲伤。
姬蒂没吃醋,她在开玩笑,她很多时候都在开玩笑。姬蒂并不爱伦纳德,他也从不让自己认为她爱他,即便在那些她紧紧拥抱他的夜晚,紧得让他觉得疼。
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她回了他一个毫无防备的笑容。他们认识很久了,从小便认识,她那时十六岁,伦纳德十七岁。那是在1913年的复活节集市上。他记得,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背着一个缎面的小包。她身上的一条丝带松了,不知从哪儿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她没意识到,也没有别人看到。伦纳德犹豫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弯腰捡起了丝带,还给了她。他们那会儿还都是孩子。
“留下来吃早餐?”他问道,“狗狗想要吃鸡蛋。”
她跟着他走进厨房,和外面耀眼的晨光相比,厨房里很暗。“太紧张,吃不下。不过,我要喝杯茶助我过关。”
炊具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铁罐子,伦纳德从里面拿出火柴。
“真不明白你自己怎么能在这儿待得下去。”
“这里清静。”伦纳德把不太容易点着的炉子点着了。趁着等水烧开的这一小会儿工夫,他炒了些鸡蛋。
“再告诉我一遍,兰尼,那件事是在哪儿发生的?”
伦纳德叹了口气。他真希望自己从没给她讲过弗朗西斯·布朗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清楚一点,很少有人问起他的研究工作,而住在伯奇伍德庄园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更加真实。当他提到这栋房子里曾经进来过一个偷珠宝的窃贼,还开枪打死了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时,姬蒂吃了一惊。
“谋杀?”她喘着气问,“真可怕!”现在,她说道:“我在客厅里看了一眼,但是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伦纳德不想再谈论谋杀或是谋杀现场的各种标记,不想现在谈,不想和姬蒂谈。“能把黄油递给我吗?”
姬蒂把黄油递给他:“警方进行过大范围的调查吗?小偷是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么罕见的钻石,要是又在市面上出现,不该早就被人认出来了吗?”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姬特[9]。”
实话实说,对于拉德克利夫蓝,伦纳德也感到好奇。姬蒂说得没错:吊坠中的宝石非常罕见,价值连城,做珠宝生意的人都能立刻把它给认出来;要想不被人知道宝石在哪里出现过并能完成买卖交易,那可得用很多秘密手段掩人耳目。宝石不会凭白消失,即便被切割成更小的钻石,终归也要放在某处。再者,大部分人都认为,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中枪身亡,这都要怪偷拉德克利夫蓝的那个窃贼,而范妮·布朗的死又让拉德克利夫精神崩溃,令他一步步走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所有这些都让伦纳德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因为他开始对这种说法产生了怀疑。
伦纳德做饭时,姬蒂在房间中央的木桌旁坐了下来,摆弄桌上的其他东西。过了一会儿,她不知跑去了哪里。当伦纳德正把所有东西都放到托盘上,准备拿到外面时,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包。
他们在沙果树下的铁艺桌旁坐了下来。
姬蒂现在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身漂亮的套装,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些。她要去参加一个求职面试,职位是霍尔本街的一家保险代理公司的打字员。她打算先步行到莱赫雷德,她约了她父亲的一位朋友开车到那里接她。
如果她得到这份工作,她就得搬去伦敦。伦纳德希望她得到这份工作。这是她数周来的第四次面试了。
“……也许,不是位忘年交的老太太,但还有别的什么人。”
伦纳德抬头瞥了一眼。姬蒂一紧张就说个没完,他没怎么听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认识了什么人。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比平常更心不在焉。所以嘛……她是谁,兰尼?”
“什么意思?”
“一个女人。我昨晚听到你说话了,你说梦话了。”
伦纳德觉得脸上越来越热。
“你脸红了。”
“我没有。”
“你在含糊其词。”
“我很忙,仅此而已。”
“既然你这样说。”姬蒂拿出烟盒,点了支烟。她呼出一团烟雾,然后茫然地用右手挥了挥。伦纳德注意到,光线照在了她戴的那枚金戒指上。“你想过希望自己能看到未来吗?”
“没有。”
“从没想过?”
狗狗碰了碰伦纳德的膝盖,然后在他的脚边扔下一个球。上一次他看狗狗时,还没有球。河边的那群孩子里面,不久就会有人觉得失望了。
伦纳德把球捡起来,朝远处抛了过去。狗狗在伦纳德的注视下穿过野花和凤尾草,向哈福斯特德溪的河岸跑了过去。
没有别的什么人——不是姬蒂说的那样——但伦纳德没法否认自己身上发生了某件不寻常的事。自从他来到伯奇伍德,已经过了一个月,他做的梦一直都栩栩如生。从一开始这些梦就充满张力,绘画和颜料、自然和美都混在了一起,充满着活力。从梦中醒来的一瞬间,他敢肯定,自己在恍惚间瞥见了那些有关生活的最深刻的问题的重要答案。然后,那些梦从某一刻起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在梦中看到一个女人。不是随便某一个女人,而是拉德克利夫画作中的一位模特。在他的梦境中,她对他讲话,告诉他一些事,就好像拉德克利夫和他自己已经合二为一,但等他醒过来,那些事又并非总能记得起来。
当然,这都是因为他来到了这里,这个拉德克利夫倾注如此之多的激情和创造力的地方,他用自己的文字赋予了这里不朽的生命力。对于已经对这里喜欢到入迷的伦纳德来说,觉得自己,尤其是当他每天晚上睡着的时候,融入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通过拉德克利夫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他绝不会把这些告诉姬蒂:他能想象得到,要是告诉了她,他们俩的对话会是个什么样。嗯,姬蒂,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叫莉莉·米林顿的女人。我从没见过她,也没和她说过话。她很可能已经死了,要是没死的话也是个特别老的老太太了;她还很可能是一个偷钻石的跨国大盗。但我没法不想她,而且到了晚上,等我睡着的时候,她就会来找我。伦纳德完全清楚姬蒂对此会说什么。她会告诉他,他不是在做梦,那都是他的幻觉,现在该让幻觉停下来了。
姬蒂毫不掩饰她对烟斗的看法。不管伦纳德怎么一再解释,对于他来说,唯有鸦片才能让夜里那些恐怖的画面不再冒出来:寒冷潮湿的战壕;那股气味和那些吵闹的声音;那些震耳欲聋的爆炸,把一个人的头盖骨一下子扯开,而他只能无助地看着;与此同时,他的朋友、他的弟弟都在烟雾中、在泥地里奔向死亡。如果说,画上的那个女人能让他不再梦到汤姆……那么,抽点儿鸦片又能有什么坏处呢?
现在,姬蒂正站着,肩上背着包,伦纳德突然感觉很糟,因为她大老远地过来,而且他都没要求过或想过让她这样做,他们是绑在一起的一对儿,他们俩,她是他的责任。
“我陪你走到莱赫雷德?”
“别麻烦了。我会把面试的情况告诉你。”
“你确定?”
“哪有我不确定的时候?”
“那好吧,祝你好——”
“别说出来。”
“那就面试成功。”
她朝他笑了笑,但她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他们之间尽是些没法说出口的话。
她沿着供马车行驶的车道向谷仓走去,他看着她。
再过一两分钟,她就会走到那条乡间小路上,一路走过去,会先经过村子,然后就是莱赫雷德路。她会从视线中消失,直到下次再见面。
他告诉自己,现在就把话说清楚,说清楚了,对他们两个都好;说清楚了,两个人才能一刀两断。他告诉自己,他该放她自由,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这样子抓着她不放手都是错的。“姬蒂。”
她转过身来,抬起一边的眉毛。
伦纳德把勇气咽了下去。“你会表现得很棒,”他说,“成功加倍。”
第十五章
当天下午,伦纳德和“忘年交的老太太”约定在四点钟见面,或者按照她一再坚持的说法,是在“下午茶时间”见面。她的做派有点童年里养尊处优的味道,那会儿,“下午茶时间”意味着黄瓜三明治和巴腾堡蛋糕,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样,这几个字眼被自然而然地用作日常生活的时间标志。
姬蒂走后,伦纳德把接下来的时间都用来仔细研究他的笔记,确保见面时自己清楚都要问什么问题。他早早就出了门,一部分原因是他很兴奋,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走路程远一点的那条路,往村子的教堂墓地那边走,墓地就在乡间小道的尽头。
几周前,伦纳德偶然间发现了一块墓碑。那天,他在乡间散步,走了很远才回来。走到村子那条路附近时,狗狗跑到了伦纳德前面,从尖桩篱栅和地面的缝隙里钻进了墓地,在一座座墓碑之间生长的常春藤里嗅来嗅去,这些常春藤和秀珠梅的花朵很相像。伦纳德跟着它走进墓地,被绿地之中那些石碑的朴素之美所吸引。
墓地的最南端有一个爬满藤蔓的小棚架,下面是一条大理石长凳,伦纳德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等着狗狗探险完毕,同时心里琢磨着12世纪的教堂外形真是赏心悦目。机缘巧合之下,那块墓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熟悉的名字赫然在目——爱德华·朱利叶斯·拉德克利夫——字体朴素而优雅。
伦纳德在多数日子里的某个时候都习惯顺道来这里一趟。就可以安息的地方而言,他认为这里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又静又美,距离拉德克利夫曾经深爱的家又不远。埋在这里对他来说应该会是种莫大的安慰。
现在,墓地进入了伦纳德的视野,他看了一眼手表:刚刚三点半。时间还很充裕,可以进去待几分钟,然后再绕回去,往村子另一头的小屋走。毕竟,说“村子”都有点夸大其词了:伯奇伍德不过是巴掌大小的地方,三条街道安安静静地从一个三角形绿地延伸出来。
他从平常走的那条小路往拉德克利夫的墓走去,然后坐在大理石长椅上。他的狗狗围着拉德克利夫的墓转悠,在仅有的那几处地方左闻闻右闻闻,然后在地面上这儿刨一下、那儿扒一下。狗狗没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它脖子一挺,朝着灌木丛里有响动的方向飞奔过去,一探究竟。
拉德克利夫的墓碑上,在他名字的下方用更小一些字写着:1840—1881年,一位追寻真理和光明,在一切事物中都看得到美的人长眠于此。伦纳德发现自己和往常一样,在盯着生卒年之间的那道线。这个标记的四周长着青苔,而这个标记本身涵盖了一个人的一生:他的童年,他所爱的,他所失去的和惧怕的,所有这些都化作一条线,被刻在一块石头上,被遗忘在乡间小路尽头的一块安安静静的墓地里。想到这一点,是令人安慰,还是令人悲伤?伦纳德也不确定;他的想法是怎样的,取决于那一天是怎样的,不同的日子里,他的想法会有所不同。
汤姆被葬在法国的一个公墓里,附近的村庄是他活着时从没去过的。伦纳德看过父母收到的那封信,并且惊叹于汤姆的指挥官竟能把事情说得如此英勇、光荣,把死在战场上说成一种可怕却崇高的牺牲。他猜这都要归结于熟能生巧。天知道那些军官写的信多得吓人。混乱或恐惧不能泄露分毫,白白送命自然也是绝口不提,要确保这两点,军官们很有一套。战争中阵亡的人数和犯下的错误从官方嘴里说出来竟是那么少,真令人难以置信。
伦纳德的母亲把信给他看时,他读了两遍。她从这封信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但在那些抚慰人心的温柔话语的背后,伦纳德能听到乱糟糟的叫喊声,都是出于痛苦和恐惧的嘶吼,有人呼唤着妈妈,有人哀叹着童年,有人吼着要回家。没有什么地方比战场离家更远,没有哪种思乡情比面对死亡的士兵的思念更悲切。
前些天,伦纳德也是坐在这里,想着汤姆、姬蒂和爱德华·拉德克利夫。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他那位“忘年交的老太太”。当时,下午已经过半,他立刻就注意到她,因为墓地里除了自己,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来的时候带着一小束花,然后把花放在拉德克利夫的墓碑旁。伦纳德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心里在想她是认识拉德克利夫本人,还是仅仅崇拜他的艺术。
她的年龄都刻在了脸上,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脑后低低地梳成一个圆髻。她的着装是那种有人去非洲野生动物园时可能会穿的衣服。她静静地站着,拄着一根银手柄的精致拐杖,躬身驼背的样子,像是在无声地接受圣餐。她的姿势里有一种敬畏之情,在伦纳德看来,这已经超越了崇拜者的程度。过了一会儿,当她弯下腰,伸手拔掉坟墓周围石头堆里的一根杂草时,伦纳德确信,她一定是拉德克利夫的亲戚或者朋友。
有机会与认识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人聊聊,是一件诱人的事情。新素材是研究生的圣杯,特别是在历史学科中。因为想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偶然遇到什么新发现,通常情况下,那种概率接近于零。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以免吓到她。当距离足够近时,他说了句:“早上好。”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一举一动像是一只机警的鸟。
“希望我没打扰到您,”他飞快地接着说,“我是村子里新来的,就住在河湾那栋房子里。”
她稍稍直起身子,越过眼镜的细边框打量着他:“说说看,吉尔伯特先生,你觉得伯奇伍德庄园怎么样?”
这回轮到伦纳德感到惊讶了:她知道他的名字。话说回来,村子又不大,他非常肯定,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消息传得很快。他告诉她,他非常欣赏伯奇伍德庄园,他在来之前读了很多关于这里的介绍,但现实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她听着,偶尔眨一下眼睛,但除此之外,对于他说的话,她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等到他说完,她只说了句:“那里曾经办过一所学校,你知道吗?一所女子学校。”
“我听说了。”
“最后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太可惜了。那会是具有革命性的尝试,是教育年轻女性的新方法。爱德华常说,教育是救赎的关键。”
“爱德华·拉德克利夫?”
“还能是谁?”
“您认识他?”
她微微眯了眯眼:“认识。”
伦纳德极尽所能地克制着自己,想让他的话听起来是随意放松的:“我是牛津大学的一名研究生。我正在写一篇论文,是关于拉德克利夫和这个村子、他那栋房子以及他的艺术的。不知道您介不介意和我聊一聊?”
“那不就是我们从刚才起一直在做的事吗,吉尔伯特先生?”
“没错,当然……”
“你的意思是,你想跟我聊聊爱德华的事,想要跟我做个访谈。”
“到目前为止,很大程度上我不得不依靠他朋友的档案和叙述,您知道,就像瑟斯顿·霍姆斯那样的朋友。”
“哼!”
听出她浓浓的不满,伦纳德瑟缩了一下。
“自吹自擂又奸诈透顶的家伙!凡是他写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她把注意力放到了另一根杂草上。现在,她正用拐杖尖儿戳着那根草,想要把它戳掉。“我不喜欢说话,”她戳了两下,动作间歇时她说,“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伸手从石堆里把那根杂草拔出来,使劲儿甩了甩,把草根上的泥土弄下来,然后把杂草扔进灌木丛。“不过,吉尔伯特先生,我看我是必须和你谈一谈了,以免你写出来的是更多的谎话。这么多年来,谎话已经够多的了。”
伦纳德开始向她表示感谢,但她挥了挥手,一副盛气凌人而又不耐烦的样子。
“行了,行了,这样的话你还是省了吧。我明知道这么做不明智,但星期四下午茶时间你来见我吧。”
她把地址给了他,伦纳德要道别的话刚到嘴边,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问她的名字。“怎么啦,吉尔伯特先生,”她皱着眉头说,“不管你怎么了,我的名字是露西,露西·拉德克利夫。”
他本该猜到的。露西·拉德克利夫——继承了她哥哥心爱的房子的小妹妹,由于太爱哥哥而舍不得把房子卖给别人,因为买主可能没法像她哥哥那样在意这栋房子;也是伦纳德的房东。伦纳德在见过露西后直接回了家。傍晚时分,房子里一片昏暗,但伦纳德片刻未停地从前门冲进屋里,直奔壁纸上满是桑葚果叶的房间,坐到那张檀木写字台前,他的研究都摆在桌面上。他不得不整理一下几百页的手写笔记;他这几年在图书馆和私人住宅里、从信件和日记中草草抄写下来的引文;还有各种各样的观点,都是他在匆忙间记下来的,然后又圈起来,跟图表和箭头贴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找了很久才发现他要找的东西,所以提灯也就点了很久,房间里闻起来一股子煤油味。在什罗普郡的一家人的私人藏品中,他曾看到过一系列文档,在他当时做的笔记中,记录了爱德华在寄宿学校读书期间和他的小妹妹露西之间的一系列通信。这些信件之所以保存在什罗普郡,是因为拉德克利夫的另一个妹妹克莱尔,她手中保留着一些家人之间的通信,而她的婚姻一波三折,所以这些信件就成了价值不为人知的宝藏。
当时,这些信件在伦纳德看来似乎并不重要,它们和那栋房子或拉德克利夫的艺术又不相关,就只是兄妹之间的私人信件——兄妹俩相差九岁。他只把信中的内容抄了下来,因为那家人暗示过他,他的到访给人家带来了不便,他们也不会再让他来他们家看人家的文献。但是,当重温这些信件的内容时——有趣的奇闻异事、迷人又可怕的童话故事、有关家庭成员的幼稚八卦——当他刚刚遇见了那位老太太,在她哥哥去世了五十年之后,虽然腿脚不便,却仍然穿过村子,把鲜花放到他的墓碑旁,以这个新的背景再去看他们兄妹间的信件,他看到了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