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过窗户看见了他的妻子。我越看越觉得要做点什么来帮助她。她就像我。我就像她。我们是两个无辜的受害者,受到了欺骗,遭到了背叛,同病相怜。她相信这个男人是爱她的——可是他并不爱。
也许我错了——假如她并非对这件风流韵事一无所知呢?也许她知道。也许他们喜欢这种混乱的性关系,而且她在这个问题上也很乱呢?不过我有点不相信。她看上去很单纯,就像我当初一样。我有责任提醒她。我可以揭露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真面目。我别无选择。我应当帮助她。
在随后两天中,我不断地回到这里。有一天,她离家外出散步,我在后面尾随,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担心有一次我被她看见了——不过即使看见,对她来说,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至少当时是那样。
我暂时离开,去买了一点东西。接着我又回来,站在马路对面,注视着那幢房子。我再次看见她站在窗前。
我没有什么计划,只有一点朦胧的、不成熟的想法。我就像个没有经验的画家,知道我要达到什么目标,但不知道达成这个目标的手段。过了一会儿,我朝那幢房子走去。我试了试院子的门——没有上锁。我推开门走进院子。我突然觉得肾上腺素涌动,我成了擅闯私宅的不法分子。
接着我看见房子的后门被打开。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看见草坪那边有个避暑小屋,于是悄悄地快步穿过草坪,溜进了小屋。我站在里面喘了口气,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她看见我没有?我听见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现在已无路可退。我把手伸进裤子的后袋,拿出买来的黑色帽兜,把它套在头上遮住脸,然后戴上一副手套。
她走进小屋,还在打电话。“好的,亲爱的。”她说,“我们8点见。是……我也爱你。”
她打完电话,就打开一台电扇,然后站在电扇前,微风吹动了她的秀发。她拿起一支画笔,走到画架的画布前,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突然,她从窗玻璃的反射中看见了我。我想她最先看到的是我那把刀。她顿时一愣,慢慢转过身,睁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们默默地相互对视着。
这是我第一次与艾丽西亚·贝伦森面对面。
正如他们所说,其余的都已成了历史。


第五部分 PAPT FIVE
我虽有义,自己的口要定我为有罪。
——《约伯记(9:20)》
1 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2月23日
西奥刚走。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必须尽快把这篇日记写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在还有点力气的时候把它记下来。
起初我以为自己是疯了。认为自己疯了比相信这是事实要容易得多。但我并没有疯。我没有。
第一次在治疗室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没有把握——他身上有我很熟悉的东西,但又有所不同——我认出了他的眼睛,不仅是它们的颜色,还有它们的形状。同样的香烟气味以及带烟味的须后水的气味。还有他遣词造句的方式以及说话的节奏——但他说话的语调不对,我总觉得不大像。所以说我没有把握——但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露了馅。他用了同样的词语——与他在那幢房子里使用过的词语一模一样,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想帮助你——我想帮助你看明白。”
我一听见这句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张拼图终于拼在了一起——我心中有了完整的图景。
就是他。
这个想法当时占了上风,这是一种野兽的直觉。我想杀了他,拼个你死我活——我向他扑去,掐住他的喉咙,想把他的眼珠抠出来,把他的脑壳在地上撞碎。但是我没能杀掉他,他们把我按住,给我用了麻药,并把我禁闭起来了。后来——在此之后我就失去了勇气。我再次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许是我在胡思乱想,也许不是他。
怎么可能是西奥呢?他到这里来奚落我有什么好处呢?接着我恍然大悟。那些说要帮助我的鬼话全是骗人的——这是最令人恶心的部分。他由此得到了所需要的刺激,他开始觉得美滋滋的——所以他才来到这里——他来这里是为了得到心理满足。
“我想帮助你——我想帮助你看明白。”
现在,我看明白了。我看得很明白。我想让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在描述加布里耶尔的死亡问题上故意卖了个破绽。我说话的时候,看出他知道我在说谎。我们相互对视着,他明白我已经把他认出来了。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我前所未见的东西——恐惧。他对我产生了恐惧——害怕我说出事实真相。他非常害怕——害怕听见我的声音。
所以他在几分钟前回来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抓住我的手腕,往我的静脉中扎了一针。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我任凭他这样做。我活该——我活该受到这样的惩罚。我有罪——不过他也有罪。这也是我把它写出来的原因——这样他也难逃罪责。他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动作必须要快。现在我已经有所感觉了——他在我身上注射的东西正在产生作用。我现在昏昏欲睡。我想躺下来。我想睡觉……可是不行——现在还不行。我必须保持清醒。我必须把这个写完。这一次,我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那天晚上,西奥闯进屋里,把我绑了起来——加布里耶尔回家后,西奥把他打晕。起初我还以为他已经把他杀了——可是我看见加布里耶尔还在呼吸。西奥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绑在椅子上。然后他转动椅子,这样加布里耶尔和我就背对着背,我无法看到他的脸。
“求求你,”我说,“求求你不要伤害他。我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无论你要我做什么。”
西奥笑了。我非常讨厌他的笑——冷漠、空洞、残忍。“伤害他?”他摇摇头,“我要杀了他。”
他是动真格的。我感到胆战心惊,再也控制不住泪腺。我流着泪继续哀求:“我愿意做你要求的任何事情,任何事情。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他一马——他应该活着。他心地善良,人品也好——我爱他,非常爱他——”
“告诉我,艾丽西亚,告诉我你对他的爱。告诉我,你认为他爱你吗?”
“他爱我。”我说。
我听见墙上那只挂钟的嘀嗒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答说:“我们等着瞧吧。”他黑洞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站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人。他是个魔鬼。
他绕过椅子,走到加布里耶尔面前。我尽量把头扭过去,可还是看不见他们。接着是一声可怕的拍击声——听见他狠狠抽了加布里耶尔一个耳光,我的身体不由得一缩。他不断地抽他耳光,直到加布里耶尔咳了一声,苏醒过来。
“嘿,加布里耶尔。”他说。
“你他妈的是谁?”
“我是个结了婚的男人,”西奥说,“所以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遭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只有胆小鬼才会背叛爱他的人。你是不是个胆小鬼,加布里耶尔?”
“去你妈的。”
“我本来是准备送你上西天的。可是艾丽西亚替你求情,让我饶你不死,所以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不是你死,就是艾丽西亚死。由你来选择。”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冷酷,非常平静,没有愤怒,也不带任何情感。加布里耶尔没有马上回答。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刚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不——”
“是的。不是艾丽西亚死,就是你死。由你来选择,加布里耶尔。我们来看看你有多爱她。你愿意为她而死吗?给你十秒钟选择……十……九……”
“不要相信他,”我说,“他会把我们两个人都杀死的——我爱你——”
“八……七……”
“我知道你爱我,加布里耶尔——”
“六……五……”
“你是爱我的——”
“四……三……”
“加布里耶尔,说你爱我——”
“二……”
这时候,加布里耶尔说话了。一开始,我没听出他的声音。那么微弱,那么遥远——像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一个小孩——掌握着生杀大权。
“我不想死。”他说。
接着就是死一般的寂静。一切都骤然停止了。我身体中,每一个细胞都干瘪了,凋零了,像枯萎的花瓣,纷纷脱落。茉莉花的花瓣飘然落地。我能闻到茉莉花的香气?是的,是的,香气扑鼻的茉莉花——也许就在窗台上……
西奥从加布里耶尔身边走开,开始和我说话。我发现自己没有心思去听他在说什么。“看到了吧,艾丽西亚?我就知道加布里耶尔是个胆小鬼——他背着我跟我老婆偷情。他摧毁了我仅有的幸福……”西奥身体前倾,凑到我眼前,“这么做我感到很遗憾。不过可以坦白地说,现在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举起枪,对着我的脑袋。我闭上眼睛。我听见加布里耶尔大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不要——”
咔嗒一声。接着是一声枪响——声音之大,把其他声音全淹没了。几秒钟的安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我没有那么幸运。
我睁开眼睛。西奥还站在那里——举枪对着天花板。他微微一笑,把手指放在两唇之间,要我不要作声。
“艾丽西亚?”加布里耶尔大喊,“艾丽西亚?”
我听见加布里耶尔在椅子上扭动身体,想转过身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把她怎么了?你这个浑蛋,狗娘养的浑蛋。他妈的……”
西奥解开我手腕上的线。他把枪放在地上,轻轻地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接着他走出门去,房子的大门随之砰地关上。现在只剩下加布里耶尔和我。他先是抽泣,继而号啕大哭,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呼喊我的名字,哭喊:“艾丽西亚,艾丽西亚——”
我没有吱声。
“艾丽西亚?该死啊,该死啊,哦该死啊——”
我还是没有吱声。
“艾丽西亚,回答我,艾丽西亚——哦,上帝啊——”
我依然默不作声。我怎么还能说得出话来?加布里耶尔已经判了我死刑。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我解开绑在脚踝上的绳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地板上。我用手握住枪。它拿在手里还是热的,而且很有分量。我走到椅子那一边,站在加布里耶尔的面前。他泪流满面,眼睛睁得大大的。
“艾丽西亚?你还活着——感谢上帝你还——”
我真想说,我为那个失败者进行了反抗——为那个背叛者,那个心灵破碎的人,我奋起抗争了——我还想说,加布里耶尔有一双暴君般的眼睛,就像我父亲那样的眼睛。但现在我不用再撒谎了。事实是,加布里耶尔突然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的眼睛。在此过程中,我们互相交换了位置。
我现在看清楚了。我永远得不到安全,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我的一切希望,成了泡影;我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我父亲说得对——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是——一无是处。加布里耶尔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这就是真相。我没有杀死加布里耶尔。是他杀死了我。
我只是扣动了扳机。
2
“实在是太可怜了,”英迪拉说,“所有的东西只装了一个纸箱。”
我点点头,难过地环视了一下房间。
“我真的没想到,”英迪拉继续说,“艾丽西亚的东西才这么一点点。想想其他病人积聚的乱糟糟的东西……她只有几本书、几张画,还有几件衣服。”
根据斯特芬尼的指示,英迪拉和我把艾丽西亚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看样子她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斯特芬尼说,“说实在的,我们也需要这张病床。”我们默默地检查着,决定留什么、扔什么。我仔细地检查了她的物品。我要确保没有什么涉嫌犯罪的证据——没有对我不利的东西。
我不知道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艾丽西亚是怎么把日记藏起来,没有被人发现的。格罗夫诊疗所收治的每个病人,入院时都可以带一些个人物品。艾丽西亚只带了一个装素描的文件夹,我觉得她可能是这样把日记本带进来的。我打开箱子,翻看了里面的图画——主要是一些尚未完成的铅笔素描和习作。虽然只是纸上勾勒出寥寥数笔,看上去已然有了生机,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我把一张素描拿给英迪拉看。“这画的是你。”我说。
“什么?才不是呢。”
“是的。”
“是吗?”
英迪拉饶有兴趣地仔细看起来:“你看像吗?我从来没注意到她在画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画的。画得不错,是吧?”
“是画得不错,你应该留着它。”
英迪拉把脸一沉,把画递还给我:“这种事我不能做。”
“当然可以。她是不会介意的。”我微微一笑,“天知地知。”
“我觉得——我觉得不妥。”她看了一眼靠墙立着的那幅画——画的是我和艾丽西亚在起火房子的消防通道里。就是遭到伊丽芙涂鸦了的那张画。
“那张画怎么样?”英迪拉问,“你会拿吗?”
我摇摇头:“我来打电话给让-费利克斯。他可以把它收藏起来。”
英迪拉点点头:“可惜你不能留着啊。”
我又看了那幅画一眼。我不喜欢它。艾丽西亚的所有绘画中,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它。说来也怪,我居然还是这张画中的一个主要人物。
我想弄清楚——我从没料到艾丽西亚会对加布里耶尔开枪。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从来没想过让她杀死加布里耶尔,连想都没想过。我只想让她像我一样,清醒地看透她自己婚姻的真相。我只是想告诉她,加布里耶尔并不爱她,她不过是生活在谎言之中,他们的婚姻是一个假象。只有那时候,她才会像我一样,有机会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生活,一种建立在真实而不是谎言上的生活。
我不知道艾丽西亚有过精神不稳定的历史。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把事情弄到那个地步。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那样激烈的反应。这件事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她也因杀人罪受到审判,我深感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并产生了救赎的愿望,也想证明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我的责任。于是我到格罗夫诊所应聘了一份工作。我想帮助她走出谋杀的阴影——帮助她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帮她跨过难关——直到成为自由的人。当然,如果你持怀疑态度,恕我直言,你可能会说我是在重返犯罪现场,或者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痕迹。这不是事实。我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冒什么样的风险——我完全可能会被抓住,这样的结局可能是灾难性的,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
别忘了,我是一个心理治疗师。艾丽西亚需要帮助——而只有我知道怎么帮助她。
虽然我当时戴了头套,而且故意改变了声音,但是我到诊疗所以后还是很紧张,怕被她认出来。不过艾丽西亚好像没有认出我来,这样,我就能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个新的角色。后来,在剑桥的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再次提到那件事,那是我曾经踩到过,但早忘了的地雷。加布里耶尔是第二个判处艾丽西亚死刑的男人。重提旧的精神创伤是她绝对承受不了的——所以她才捡起那把枪,开始了她等待已久的报复行动,但对象不是她父亲——而是她丈夫。和我怀疑的一样,引发这次谋杀的不是我的所作所为,它具有更久远、更深层次的原因。
但是在叙述加布里耶尔的死亡经过时,她没有说实话,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我,而且是在检验我。我被迫采取行动,想永远封住艾丽西亚的口。我让克里斯蒂安去背这口黑锅——我觉得这是诗意的公正。我这样陷害他,并没有觉得心中有什么不安。在艾丽西亚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唯恐自己的非法行径被暴露。他应该受到惩罚。
让艾丽西亚永远不再开口可不容易。给她注射吗啡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难的事。她其实并没有死,只是处于睡眠状态——这种方法比较好,我还能每天去看她,坐在她的病床边,牵着她的手。我并没有失去她。
“我们清理完了吗?”英迪拉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想是的。”
“那好。我得走了。我12点还有个病人。”
“那就快走吧。”我说。
“午餐的时候见?”
“好的。”
她在我的手臂上捏了一下,随即走开了。
我看了一眼手表。我感到筋疲力尽,想早点回家。我正准备关灯离开,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身体顿时僵住了。
那本日记。它在什么地方?
我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搜寻,东西已经打包装箱。里面的东西我们都逐一经手过。她的个人物品我不仅全部检查了,而且仔细甄别过。
它不在那些东西里面。
我怎么会这么大意?都怪英迪拉,她跟我东扯西拉,没完没了,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得我没能集中思想。
它会在哪儿呢?只能在这间病房里。没有日记,就缺少了给克里斯蒂安定罪的有力证据。我必须找到它。
我又在房间里找了一遍,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我把那些纸箱翻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仔细检查那一堆乱糟糟的东西,可是没有找到。我把她的衣服全部抖散,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我打开那个公文包,把里面的素描通通抖落在地板上,还是没有找到。接着我翻遍了所有橱柜,把抽屉全部抽出来检查,然后把它们扔到一边。
可是仍然没有。
3
信托基金会的朱利安·麦克马洪在接待处等我。他人高马大,头发浅黄带卷,交谈中,喜欢用“你我私下里说说”“最终到头来”或者“要旨是”之类的词语,而且往往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总的说来,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和善的人——是基金会里比较友善的面孔。他想在我回家之前和我说几句话。
“我刚从迪奥梅德斯教授那里过来,”他说,“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他已经请辞了。”
“啊,我明白。”
“他提前退休了。这话只是你我私下里说说,如果不辞职,就要面临对这件糟糕事件的调查……”他耸耸肩,“我只能为他感到遗憾——对于他那漫长而卓越的职业生涯来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结局。但是采取这种办法,至少可以避开报纸的纠缠,避免各种大惊小怪。顺便说一句,他提到了你。”
“迪奥梅德斯?”
“是的。他建议我们把他的工作交给你。”朱利安眨了眨眼睛,“他说你是最佳人选。”
我笑了笑:“他真好。”
“不幸的是,最终到头来,由于发生了艾丽西亚的事情,由于克里斯蒂安被捕,已经没有人再提让格罗夫诊疗所继续办下去的事了。我们将把它永远关闭。”
“我不感到惊讶。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了吧?”
“呃,这个问题的要旨是——几个月之后,我们准备在这里开一家新的、成本效益更好的心理诊疗所。我们想请你考虑一下,来对它进行经营管理,西奥。”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情绪,欣然表示同意。“你我私下里说说,”我借用他的口头禅说,“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也确实如此——这是一个可以向人们提供实际帮助的机会,不只是对他们进行医治,还能用我认为他们需要的方式去帮助他们,像鲁思帮助我那样去帮助他们。我曾试图用这种方式帮助过艾丽西亚。
对我来说,事情的发展可说是顺风顺水——如果我不这么说,那就太不领情了。
我似乎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嗯,基本上吧。
去年,凯西和我从伦敦市中心搬到萨里——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父亲死后,这幢房子给了我,不过在我母亲过世前,房子得一直给她住。我母亲决定把它给我们,她自己则住进了养老院。
凯西和我觉得,有这幢房子,还有一座花园,即使乘车往返于伦敦和萨里也值。我认为这样对我们有好处。我们打算对这幢房子进行改造,重新装修并请人来驱邪。可是我们搬来有一年了还没有搞好,装修才进行了一半。从波特贝罗市场买来的装饰画和曲面镜都还靠在没有粉刷的墙壁旁边。这幢房子基本保留了我从小到大在这里生活时的原样。我以为我会介意的,但我并没有。实际上,我没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这也着实有点讽刺意味。
回到家,进门后立即把外套脱下——屋里闷热,我就像进了温室。我在过道里的恒温器上将设置的温度下调了一些。凯西喜欢热一点,我则喜欢凉一点——所以在温度问题上,我们经常各不相让。我在过道上就听见了电视的声音。近来凯西似乎看了不少电视。电视机这个无休止的噪音垃圾箱成了这幢房子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发现她蜷缩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大腿上放着一大袋虾仁鸡尾酒薯片,正用染着红指甲的手指头把它掏出来,往自己的嘴里扔。她一直这样吃垃圾食品,所以近期发胖也就不足为奇了。过去一两年,她没怎么去工作——她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点精神压抑。她的医生想让她服用抗抑郁药,但是我让她不要用。我主张找个心理治疗师,用交谈的方式进行疏导,我甚至主动提出帮她找个心理治疗师。但她似乎不想跟人交谈。
有时候,我发现她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是不是想鼓起勇气把与加布里耶尔的风流韵事告诉我?可是她只字未提。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就像艾丽西亚以前那样。我希望能帮助她——但是我好像无法接触到她的内心世界。真是可怕的讽刺: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留住她——但无论我怎么做,最后都失去了她。
我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她。“我的一个病人服药过量,”我过了一会儿说,“她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反应。“好像是一个工作人员故意给她加量的。一个同事。”依然没有反应。“你在听我说吗?”
凯西耸耸肩:“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两句同情的话也好嘛。”
“同情谁呀?同情你吗?”
“她呀。我给她治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单独治疗。她叫艾丽西亚·贝伦森。”
我说这句话时,有意识地看了凯西一眼。她没有反应,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我继续说:“她很有名气,或者说恶名远扬。几年前,她简直家喻户晓。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她耸了耸肩,接着换了个电视频道。
于是我们继续玩“佯装不知”的游戏。
这些天,我对许多人,包括我自己,都在上演那一出“佯装不知”的戏。我想这也是我要把这些写下来的原因。我试图绕开可怕的自我,触及真实的我——如果有这种可能性的话。
我想喝点酒,于是走进厨房,倒了一杯从冰箱里取出的伏特加。我把它一口喝了下去,感到嗓子热乎乎的。接着我又倒了一杯。
我在想,如果我再去找鲁思,像六年前一样,把这些情况再跟她说一遍,不知她会怎么说?当然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去找她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负罪的人,一个不可能再说实话的人。我怎么能再坐在那个脆弱的老太太面前,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眼睛曾让我有安全感,教会我做人要正直,要善良,要真诚。我若去了,只会暴露我的肮脏、残酷、报复心理、堕落,说明我多么对不起她以及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怎么跟她说?我毁了三个人;我没有道德底线;我居然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事情,而且还不知悔恨;我所关心的只是保住我自己?
如果我告诉鲁思,她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就不只是震惊、厌恶甚至恐惧,更会有悲痛、失望甚至自责。因为我知道我不仅会使她感到失望,而且她还会认为是她让我失望了——不单对我失望,还有对谈话疗法本身的失望。从来没有哪个心理治疗师做得比鲁思更好。她曾经为一个受到严重伤害的病人进行了多年的治疗。病人很年轻,还是个孩子,他也非常希望改变自己,变得好一点,甚至完全康复。但是,尽管她为他进行了数百小时的心理治疗,包括对话、聆听和分析,也没能拯救这个孩子的灵魂。也许我本身就是个错误。也许我们有些人性本恶,不管我们尽了多大的努力,我们还是依然故我。
门铃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搬到萨里之后,难得有人晚上来造访。上次有谁来过我都记不得了。
“是你的客人吗?”我大声问凯西,可是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在看电视,大概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我感到很意外,是艾伦警长。他身上裹着一件外套,还戴了一条围巾,脸上冻得通红。
“晚上好,费伯先生。”他说。
“艾伦警长?你到这儿有何公干啊?”
“我正好来了这个街区,想来看看你。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现在方便吗?”
我有些迟疑:“说实话,我刚准备做晚饭,所以——”
“要不了多长时间。”
艾伦警长笑了笑。显然他不希望被拒绝,所以我让到一边,请他进来。他进屋后很高兴,拽掉手套,脱下外衣。
“外面真的很冷,”他说,“我敢说,这么冷肯定要下雪啦。”
他的眼镜片上结了一层雾气。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绢擦了擦。
“恐怕我这里太暖和了。”我说。
“我不在乎。再暖和我也不在乎。”
“你来跟我妻子认识一下?”
说来也巧,凯西出现在过道上。她看看我,又看看警长,不解地问:“什么事啊?”
“凯西,这是艾伦警长。他负责我跟你说到的那个病人的案件调查工作。”
“晚上好,费伯太太。”
“艾伦警长要找我谈点事。时间不会长。上楼洗澡去吧,晚饭好了我叫你。”
我冲警长点了一下头,请他进厨房。
“你请。”我说。
艾伦警长看了凯西一眼,然后转身走进厨房。我跟在他后面进去,过道里只剩下凯西,接着我听见她慢慢上楼的声音。
“你想喝点什么?”我问。
“谢谢你。你真客气。就来杯茶吧。”
我看见他的眼睛转向柜台上的伏特加酒瓶。我笑了笑。
“喝点儿烈性的?”
“不了,谢谢。一杯茶就行了。”
“喝什么样的?”
“浓点儿。多加点牛奶。不加糖,我正准备戒糖。”
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不知他来这里干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感到紧张。他的样子非常温和,我没有理由感到不安全。此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栽跟头的,是不是?
我打开电水壶后,转身对着他。
“警长,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呃,主要是马丁先生的事。”
“让-费利克斯?真的吗?”我感到惊讶,“他怎么啦?”
“噢,他去格罗夫诊疗所,把艾丽西亚的绘画材料全拿走了。我们谈了这样那样的事情。马丁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准备搞一个艾丽西亚作品回顾展。他好像认为,她是一名艺术家,现在是对她进行重新评价的最佳时机。考虑到她有这么多的作品,我斗胆认为他是对的。”艾伦露出赞赏的神情,“你可以写一点有关她的文章,先生。我相信人们会对这样一本关于她的书感兴趣,别的关于她的什么可能也行。”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说,“让-费利克斯要搞回顾展跟我有什么关系,警长?”
“呃,马丁先生见到那幅新作非常兴奋——他好像不在乎伊丽芙曾经在上面涂鸦过。他说这反而给这幅画增添了特别的分量——我想不起他的原话了——我对绘画是个外行。你怎么样?”
“我也不大懂。”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说到正题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越来越紧张不安。
“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马丁先生对它赞不绝口。他把它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
“发现什么?”
“这个。”
他从上衣内袋拿出一样东西。我立即认出来了。
那本日记。
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尖啸声。我把电水壶关了,往大杯子里倒进一些开水,然后搅动了几下。我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哦,太好啦,”我说,“不知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那幅画的背后,”他说,“塞在画框的左上角。塞得很紧。”
原来她把它藏那儿了,我心里在想。我不喜欢的那张画的背面。只有那个地方我没有看。
警长用手抚摸着那本日记起皱褪色的黑色封面,接着笑了笑。他把日记打开,开始翻页:“有趣极了。这些箭头,一团迷雾。”
我点点头:“一个心理失常的人画的自画像。”
艾伦警长很快翻到最后,这时候,他开始大声朗读:
“……他非常害怕听见我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腕……往我的静脉中扎了一针。”
一股恐惧骤然在我的心中升起。我并不知道还有这几句话。我没有读过这一篇。这就是我当时要找的可以定罪的证据——现在它掌握在错误的人的手里了。我真想从艾伦手中把日记本抢过来,把那几页撕下来——但是我动弹不得。我掉进了陷阱。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我最好……”
我说话嗫嗫嚅嚅,他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恐惧。
“还有呢?”
“没有了。”
我不想再阻止他。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会成为对我进行指控的证据。我已经无路可逃。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感到轻松了。
“警长,你知道,我认为你根本不是碰巧来到我们街区。”我说着把茶递给他。
“啊,不是碰巧,你说得没错。我觉得最好别在进门的时候说明我的来意。不过,重点是,有了这本日记,我们就得重新审视一下那些事件了。”
“我很好奇,愿闻其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小,“你不如大声读出来。”
“好啊。”
我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心里感到异常平静。他清了一下嗓子后就开始了。
“西奥刚走,”警长读道,“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必须尽快把这篇日记写完……”
我静静地听着,抬头看着窗外飘过的白云。终于,云层散开了——天开始下雪——雪花在窗外飞舞。我打开窗户,伸手抓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我的指尖上消失。我笑了笑。
我又去抓另一片雪花。
致谢
我非常感谢我的经纪人萨姆·科普兰,因为他使这一切成了可能。我特别感谢我的编辑——英国的本·威利斯和美国的瑞安·多尔蒂——他们使这本书得以增光添彩。
我特别感谢Celadon[1]的杰米·拉布、德布·富特以及他们的优秀团队,包括安妮·图米、雷切尔·周、克里斯汀·梅克蒂辛,感谢他们给我的机会,给我的极大鼓励。感谢Orion[2]的哈里特·波顿、波比·斯蒂普森和艾米·戴维斯,感谢他们为本书所做的巨大贡献。感谢罗杰斯-柯勒律治-怀特事务所出类拔萃、不知疲倦的外国版权团队,包括佐伊·纳尔逊、斯蒂芬·爱德华兹和特里斯坦·肯德里克。
我还要感谢哈尔·詹森和伊万·费尔南德斯·索托,感谢他们非常有价值的评论。感谢凯特·怀特,感谢她多年来所倡导的心理治疗的优点,感谢诺斯盖特大学的年轻人及其工作人员,以及他们所教会我的一切。感谢黛安娜·梅达克,感谢她允许我使用她的房子从事写作。感谢乌玛·瑟曼和詹姆斯·哈斯拉姆,感谢他们使我成了一个更优秀的作家。感谢艾米丽·霍尔特、维多利亚·霍尔特、瓦妮莎·霍尔特、尼蒂·安东尼阿德斯和乔·亚当斯,感谢他们向我提出的各种有益的建议和鼓励。
[1]Celadon:美国出版机构名。
[2]Orion:英国出版机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