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盯上蝉了吧。”
“盯上?”
“你不是要从头开始清理吗?那么蝉也将是你的对手吧?”
决斗吧,从头开始清理。这个声音一直在鲸的脑海里回响。“那,蝉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品川的一栋楼里。”
“楼到处都有。”鲸立刻答道。这也是刚才岩西在电话里跟蝉说过的话。
“我也吓了一跳。那小子竟然跑到寺原的地盘上了。”
“寺原。”鲸想起曾经见过几次的那个“千金”的寺原。络腮胡,皮肤黝黑,腰板笔直。个子不高,可就像矿石虽小却很坚硬一样,他身体也很硬朗。粗眉毛,鹰钩鼻,精悍的表情看上去根本不像个中年人。风度和气势都足够,确实具备作为领袖发号施令的威严,难以接近,威风凛凛,毫无破绽。
“你既然是干杀手这一行的,寺原的名字总应该听说过吧。寺原的儿子最近被人杀掉了,这事你知不知道?”
鲸没有回答,却直觉般地想起了昨天晚上目击到的情景,在头脑里回放起来。那起在藤泽金刚站附近看到的交通事故。在十字路口等待信号灯的人群当中,一个人独自冲到了马路,被小货车撞上。推手——那个名词在脑海里划过。别再想了,他立刻念咒般地告诉自己。推手。别再想了。不,应该想。这是决斗啊。
“那是推手干的。”岩西呵呵地笑道,“寺原好像这样认定了。”
“那又怎么样?”
“有个人知道那个推手在哪里。”鲸明明没有追问,岩西却自顾自地说起来。寺原的一个手下好像找到了推手的所在,却不报告,于是好像被骗了出来。接下来他们好像打算用些凶残的手段逼他招供。
“净是好像啊。”
“蝉现在正准备去抢人呢。”岩西不知为什么竟有些自豪,“刚才蝉在电话里说的。”
“在哪里?”鲸觉得嘴开始有些发干,“快说!”那口气好像要将对方射穿一样。“你的那个部下,蝉,他要去哪里?”
联系上了。鲸感觉胸口一紧,剧烈地上下起伏。就像田中说的一样,在最初的契机之下,所有的事情都联系在一起了。未来就写在某个人的菜谱上。或许真的就是这样。鲸这样想着, 甚至渐渐觉得,写下那个菜谱的难道不会是腿脚不便的田中吗?
“果然,你还是想干掉蝉。”岩西咧嘴笑道。
“你想阻止我?”
“怎么可能。”
“你很开心?”鲸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岩西到底在想什么了。
“自己的部下要超额完成任务,心情当然好了。”岩西说完,鼻孔喘着粗气,嘻嘻地笑着,“虽然那小子很讨厌我。”
“你不讨厌他吗?”
“没什么喜欢或者讨厌的。我就这么一个部下,既然他要独立,那我也放心了。我就可以飞啦。”岩西的神情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正常的模样。“我从窗户飞。”不过自杀的决心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你不是飞,是死。”
“我告诉你,”岩西自豪地说,“我最讨厌自杀的家伙。只有人才会这样,为了逃避而去死,真是够自大的。一头猪就算是再不幸,都不会自己去死。人真是傲慢。所以,我是飞。死,只不过是个副作用而已。”岩西气势十足地一把拉开了抽屉。鲸以为他要拿武器,立即端起枪对着他。“你别开枪,我又不可能反抗。”岩西缓缓地举起双手。“死之前我可不想被杀。”
说完,他慢动作一般放下手臂,把手伸进抽屉,拿出一张照片,对着鲸让他看。是一张黑白证件照。
“什么?”鲸用手指捏着照片问道。
“蝉。”
照片上是个年轻人,柔软的头发刚好到耳朵,鼻子尖尖的。虽然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但看上去还是有些像个孩子。
“原本打算替他弄本护照,结果,到底还是忘记了。”岩西像是在炫耀着自己的失败或失忆,“他就是蝉。你可别搞错了。”
“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
“因为我想看你跟蝉之间的决斗。”
“你看不到了。”
“他说在品川。寺原的总部也在那附近,但应该不是那里。每次教训人,都是在另外一栋楼。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什么?”鲸讶异地看着岩西。
“寺原的另外一栋楼啊。在远离市区的一条小路上,杉树林对面。在业界可是很有名的。”
“杀人犯还有业界,到底是打算干吗?”鲸皱起眉头。
“有意思。蝉也说过同样的话。”岩西轻松地笑着,翻起桌子上的地图,拿给鲸看,“是这里,就是这栋楼。一定是这里。”
“你到底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鲸歪着头说。
“哪边都不是,我只是个看热闹的。”岩西说着,站到椅子上,朝窗户外面走去。“别了。不愿死了一般地活着,真是一句好话啊。”刚说完,岩西便跳了下去,没有发出叫声。没过一会儿,便响起了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
为了不被周围住户看到,鲸从楼背后的楼梯快速下到一楼。他看到了停在入口处的警车。警笛没有响,警灯却在回旋闪烁。
鲸走出住宅区,回到来时的路上。他打算顺着河堤一直走到尽头的地铁站,前往品川。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傍晚四点十五分。
鲸大踏步前进,刚巧在十字路口附近发现了一辆出租车,拦了下来。坐车去更快。他拿着从地图上撕下来的一小块递给司机看。
“去这里就可以吗?”司机的口气有些生气。
“去这里就可以。”
车开出去没多久,鲸便感觉到了腹部的疼痛。胃里就像有一颗螺丝,正被紧紧地拧到深处又往外拔。疼痛感逐渐加强,是那种执拗的疼痛。鲸用右手压着肚子,脸贴到左侧的车窗玻璃上,调整呼吸。身体无法控制地扭动起来。已经被拧到极限的螺丝还在扭转着。
同时,胸口传来一阵空虚的感觉,像是开了一个大洞。赶快塞上,脑子里发出指示,却根本无济于事。腹部的钝痛和心口的空虚同时折磨着身体。鲸觉得难以呼吸,拼命翕动着嘴唇。不知是不是诱发了贫血,他觉得体温在下降。
“这位客人,身体不舒服吗?”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鲸,问道。
鲸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想吐就说一声,我给你停车。”驾驶员毫不掩饰话里的不满和鄙夷。他觉得鲸一定是没等太阳下山就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鲸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下颚和上颚的衔接处发出了响声。真冷,他想,身体不住地抖着。他伸出手,探进外套的口袋,将那本没有了封面、已经破破烂烂的小说卷成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不用慌!不过是体力衰颓!”
“那就是负罪感吧。”那些口气轻蔑地揶揄自己的亡灵似乎就在眼前。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出租车停了下来。身体的疼痛终于有所缓和,鲸正深呼吸的时候,听到了司机不耐烦的声音。“这里可以吗?”司机转过身来,脸几乎就在鲸的面前。“从那边左转进去,然后右转就到那栋楼的正面了。”他伸手指着说,言下之意是从这里下车自己走吧。
鲸看着周围,确认了一下地图。“那栋楼前面你不愿意去吗?”
“楼对面可是杉树林啊。这位客人,你看见没有?”司机脸上还留有刚刮完胡子后青色的痕迹,用食指指着挡风玻璃的左上方,“我的花粉症很严重,再往前去麻烦可就大了。”
“麻烦?”
“眼睛都睁不开,搞不好会出交通事故。”
这个青色胡茬的驾驶员该不会是跟着我的某个亡灵吧,他说话时那傲慢的语气让鲸忍不住怀疑。鲸从钱包里掏出足够的纸币,递给司机后就下车了。司机似乎很怕那些花粉,车猛地发动后,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鲸慢慢地在十字路口左转。这条路很窄,只够车勉强通过,两边都是破旧不堪的建筑物。四周弥漫着阴沉的空气,霉臭扑鼻。这些哪里是建筑物,简直就是钢筋水泥做成的盒子。
既没有行人,似乎也没有车辆经过。稍微走了一会儿之后,前方开始明亮起来,应该是快到大路了。就在这时,鲸看到了一辆停着的休旅车,大约在前方二十米处。车头朝着自己,靠右停在了路肩上,有些歪斜。
从车上下来了一个年轻人。匆忙之下,鲸斜身躲到右边墙壁的凹陷处。那个年轻人身形纤细,看上去却很俊敏,身体柔韧性很好,摇晃着如同猫一样柔软的毛发,展示出如同猫一样矫捷的身体。
看见了侧脸。是蝉。鲸想起了岩西给他看过的照片。
第1章 蝉
蝉开着偷来的休旅车,几乎是一路顺畅地来到了那栋楼。方位和去路跟从桃那里听来的一样。过了品川车站后,要转过一个大弯,还要变一次车道,但还不至于迷路。
他立刻就找出了寺原的那栋楼,一栋五层的暗灰色建筑物。或许是灰尘的关系,各层的窗户都灰蒙蒙的,墙壁已经出现裂缝,水滴如同鲜血一样渗出来。蝉开过那栋楼,在第一个转弯处左转。轮胎发出些许声响,但不用在意。又往前开了几米之后,顺势上了路肩,保持着车体倾斜的姿势停了下来。下车之前,蝉注意到车后面有一条毛毯,便立刻一把掀开。如果有人藏在里面可不大好,他想,所幸下面只有两个空纸箱。把毛毯重新放好之后,蝉便打开车门走下了车。
他顺着刚才的路,朝那栋楼走去。
隔着一条马路,楼的对面是一片树林,一片苍郁而有魄力的杉树林,一棵棵直立着的杉树大约都有四五十米高。无法看出树林的面积,至少看上去很深。赤褐色的树干笔直地伸展着,上方延伸出枝叶。简直就像刺向天空的枪头一样啊,蝉在心里感叹。或许是因为风,杉树左右摇摆着,树叶也随之发出声音,像是庞大的巨兽正顿足而立,摇晃着全身的体毛。
紧接着他发现前方有一辆小货车迎面驶来。他慌忙后退,转过拐角藏起身体。他竖起耳朵,听见了停车的声音。接着是女人的说话声。他将脸探出去一半。
女人正打开后座的车门,可以看到车里还有两个男人的身影。几个人匆匆消失在那栋楼里。蝉没有看清长相,只看见两人抬着一件什么东西。啊,他终于想明白了,那不是东西,而是一个被绑着的人。原来如此,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那个手下,蝉舔了舔嘴唇。嘴硬,顽固,不幸即将被拷打的,就是那个人吧。蝉松了口气。不是大个子或者胖子实在是太好了,这样抢起来也容易些。看到货车开走,蝉便朝那栋楼走去。“你给我好好干,蝉。”岩西的话再次出现在脑海里。你不说我也知道。
这栋楼的入口处铺着白色的瓷砖。乱吐乱扔的口香糖和烟头四处可见,看上去像霉斑一样。入口的大门上有一个圆形把手,抓住后身体靠上门板,门便朝内侧开了。一楼原本似乎是接待处,对面摆着一个长长的前台。
蝉在电梯前停下,查看电梯所停的楼层数。知道他们停在四楼之后,蝉便转身走了出去。他要走应急楼梯。直接坐电梯不是明智之举,电梯一动,四楼的那些人可能就会警觉起来。说不定门一打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就会朝他开枪。蝉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地朝上走去,尽量留意不发出声音。冰冷的风并不是吹打在脸上,而是安静地往脸颊送来寒气。气息变得急促,蝉意识到自己正兴奋起来。看我收拾你们,他轻声说道。
到了四楼,拉开逃生门,溜进去后便是楼道,尽头是电梯。顺着走道朝前走,左手边有一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门。蝉将脸贴到磨砂玻璃上,试图探听里面的情况。似乎人数并不是很多。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蝉觉得如果只是这样,直接冲进去也基本上可以对付。刀握在手里,身体朝门上一撞,蝉冲了进去。
攻其不备的时候,最好不要停止动作。
室内亮着日光灯,可能是出现了故障,又或许是太过老旧,并不是很亮,但大致情况还是可以判断清楚。他看见了房间中央的女人正转过来的脸。一开始是惊讶,当看到蝉之后,又瞪圆了眼睛。
太慢了。
蝉像是在地面上弹跳一般前进着。一个躺在床板上的男人进入视线。我救你来啦,老兄。蝉一边接近,一边观察对手,绷紧每一根神经,依次确认。跟料想中一样,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仅此而已。女人正从一把滚轮椅上站起来,只是傻站着,还没有任何反应。
先从女人开始。蝉这样判断。两个男人手上并没有枪。床板左边的男人戴着手套,右边的则手握工具,是铁锤。最有可能带枪的是那个女人。臂力和体格处于弱势的女人,最有可能面无表情地偷偷藏着枪。
所以蝉最先冲到女人身边,挥动左拳打到对方的下巴上。本也可以用刀,只是此时完全凭直觉空手给了她一拳。女人朝后倒下,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好像至今为止从未被别人这样打过一样,高跟鞋都飞了起来。果不出所料,她身上藏着的枪滚落到地面,又继续保持着滑行一般的动作,直到角落才停下。
与此同时,一个男人开始向自己发起攻击,蝉都看在眼里,迅速挥刀。
男人脖颈的位置、自己右臂的长度、刀刃的长度、跟对方之间的距离——所有的因素都已经了如指掌。蝉挥刀,如同要切开面前的那层布一般。这是早已渗透进身体的、十分熟悉的动作。跟岩西做事的这些年,蝉都在房间里挂上布,进行挥刀训练。“这不是跟在球场上做挥棒练习的棒球选手一样嘛,不错啊。简直就像个全面发展的运动员啊。”他想起了岩西那张大笑着调侃的脸。
挥出的刀尖刺到了男人的皮肤,钻进肌肉,切断颈动脉,割到骨头,每一次的触感接连不断地传来。男人瞪着蝉,张着嘴停止了动作。舌头在动却没有声音,眼神开始变得呆滞,血呈泡沫状溅了下来。紧接着,脖子开始出血,像被用手按住的水龙头一样,飞散着汹涌而出。蝉将男人拖倒,地面上很快出现了一摊血。蝉又快速调整姿势,转向正攻过来的短发男人。
那人高高地举起右手握着的铁锤。蝉看到了他的脸,“咦”了一声,接着立刻转身,避开了铁锤的攻击。来势汹汹的男人扑了个空,朝前一个趔趄。“你不是那个柴犬嘛。”蝉说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正是几个小时之前,自己朝东京车站去的小路上见到的男人,头发剃得很短,看上去很像柴犬。再转头一看,刚才被自己用刀刺过的男人躺倒在地,腰上缠绕着锁链一样的东西。这家伙原来是土佐犬啊。
什么呀,原来是阿柴和土佐,真是令人感动的再会啊,跟太郎和次郎(1956年跟随日本第一支南极观测队到达南极的两只狗,后因故被遗弃在南极,一年后被救出。)似的。
阿柴再一次挥起铁锤。蝉只是凝神注视着。看得清。对方手臂的动作、轨迹全部都可以用肉眼看得清楚。对方打算从左方攻击蝉的头部。蝉的上半身朝后倒去,让铁锤从鼻尖滑过,好像要靠鼻子去试探铁锤。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慌乱,阿柴的双眼都充血了。
铁锤过去之后,蝉再次站直身体。“刚才放了你一马,接下来可就不行了。”自己说得很快,对方好像也没听见。“跟你说呢,‘原谅只限于最初的一次’。”
由于扑了个空,阿柴失去平衡,正慌乱地舞动右手,试图重新站好。他要扔过来,蝉一闪念间想到。这么近的距离,如果被对方扔个什么东西过来可不得了。这样想着,蝉已经动起右手。他扔出了自己的匕首。令人感动的告别,没有声响、没有余韵。匕首从蝉手上飞出,下一个瞬间,已经扎入阿柴的右眼。
连一声惨叫都没有,阿柴只是往后退着。他在困惑。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右眼忽然看不见了呢?比起疼痛来,他更觉得自己的头好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往后退去。“为什么……”阿柴发出迷茫的声音。
蝉觉得对方是要问自己为什么扎他,答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是太郎和次郎嘛。”
紧接着,他毫不停顿地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第二把刀,握在手里,贴近阿柴,一刀扎进心窝。刀刃继续朝胸口游动。一如从前熟悉的程序,就像划开面前挂着的布一般,手上传来微微颤抖。切开脂肪,刺穿心脏,这些感觉他都了如指掌。猛地拔出刀,立刻响起了血液汩汩奔涌的声音。
阿柴倒下了。蝉这才再次转身对着女人。他看了一下,确定刚才掉在地上的枪还在原处。女人可能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去捡枪。“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心软。刚才空手揍了你,可不是什么手下留情,只是碰巧为了配合步伐节奏。你明白吧?”
“你什么意思?”茶色头发的女人瞪着双眼,高声叫道。
蝉看得出来,她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从头到尾打量着她。短发,套装,黑色丝袜,高跟鞋掉在一边,皮肤雪白,白得仿佛商场里的假人模特。“不好意思,这家伙我要带走。”蝉弯下腰,将匕首放在鞋边,看着床板上的男人。他的身上还捆着皮带。捆得很紧,很不好拆。蝉双手并用,寻找着皮带之间的缝隙,打算一点点地拉开,却不顺利。“真紧啊,这东西。”蝉发出了一声感叹。什么情况,松个皮带竟然比干掉两个人还麻烦。
就在这时,蝉感觉到女人的脚离开了地面。他下意识地转身拿起匕首,站了起来。他看见了女人的背影。她正朝面向走廊的大门拼命跑去,没有穿高跟鞋。蝉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摆好架势准备把刀扔过去,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女人很有可能是跑去向寺原报告自己的事,可只要干掉了推手,寺原也只能承认自己。蝉在心里盘算着。女人没什么好追的。
他再次蹲到床板前,摆弄起那些皮带。狠下决心去弄之后,皮带也开始一点点地松开了。其间,从男人的手上掉下了东西,落在地板上,发出小小的碰撞声。蝉迅速用右手捡起,拿到眼前打量。是枚戒指,没有贵重的钻石,好像也换不到多少钱,于是随手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
“我来救你啦。”蝉对着不停眨着眼皮的男人耳边说道,“感动吧?”
第1章 铃木
救下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铃木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个人明明从来就没有见过,现在却毫无疑问是在给自己松绑。
他来的时机几乎是极限了,命悬一线,千钧一发,就差那么一点点。铃木的身体还在发抖。那铁锤几乎就要砸在自己的手指上了。肚子被揍了一拳,腰又被踢了一脚,接着那个长发男就掰开了铃木的手,捏住铃木的手指根部压到床板上。“好了,砸吧。”他对短发男下了命令。“先砸烂个一两根,这样你小子总该想说话了吧。”
铃木想象着手指被铁锤敲打的情景——粉碎的骨头、裂的血管,还有残破的指甲,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事情已经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胃就像是被捏碎了一般疼痛。
就在那个时候,从走道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两个男人停止了动作,抬头观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知道。紧接着在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经过了怎样的打斗,铃木也不大清楚。因为他紧闭着双眼,扭过头没有看,那感觉就像是蜷缩在洞穴里等待暴风雨平息,或者是闭上眼等待内容恶心的电视节目结束一般。闭上眼,转过头,接下来的事跟我无关——就是这种感觉。
察觉到骚动停止之后,他才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最先看到的是倒在自己右边手握铁锤的短发男人。他趴在地上,头离自己比较远。铃木可以看见他那从裤管里伸出来的细瘦脚踝。他的身体还在颤动,一下一下,像痉挛一样。那抖动的方式很怪异,看上去不像是还活着。再转头看左边,发现另一个人也倒下了,身子下面好像积了一摊污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血。
唯一留下来的就是那个来救铃木的人,看上去还年轻,顶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既不老实也没有气势,完全是一副只会在商场里偷东西或者在大街上恐吓勒索的小混混。所以虽然对方说着什么“我来救你啦”之类的话,铃木却完全无法将其想象成救世主。
铃木被扶起来之后,对方就命令他“走”。腹部的钝痛和肋骨的刺痛仍在继续,那些都是他被揍过的地方。他用袖口擦拭了一下嘴边的口水。有股酸酸的味道,想吐的感觉更严重了。“威士忌……”铃木想也没想地说道,“你身上有没有那个装着威士忌的小木桶?”
“什么?”
“啊,没什么。”头脑似乎还是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像是遇难了。
年轻人报上了名字。“蝉。”虽然在铃木看来其实并没有那个必要,他却十分自豪地说出了口。这是个头发很漂亮、充满了现代气息的年轻人。蝉应该不是他的真名,而是绰号之类的吧。好像是嫌铃木走得太慢,蝉靠过来说了一声“你快点”,接着便扶着铃木走了起来。铃木就这样被半推半拽着朝前走去。
铃木扭过脖子,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两个人。没有动静,好像是摆放在地板上的两件粘土工艺品,与其说是尸体,倒更像是地板上的两处突起。
“不是还有个女人吗?”铃木想起了比与子。她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自己旁边,坐在那把椅子上,现在却不见了。
“啊,那个女的啊,跑啦,还挺快的。不过,算她聪明。”
“聪明?”
“不聪明的家伙试图反抗,结果就是那个下场。”他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身后的两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两具男尸。“那个女的可能是去叫人了。这些麻烦的家伙,总是动不动就叫人,真无聊。光靠人数就能解决的问题很有限,你不觉得吗?”
你到底是谁啊?铃木脱口而出。他实在忍不住了。
“我是蝉。不是说过了嘛。”
你明明就不是那吱吱叫的东西,铃木心想。“你是寺原的员工?”
“别把我跟他们混到一起。你才是吧。我可不是。我那里更小,也更寒酸。不过说起来,你现在可是出名了。”
“出名?”
“你知道推手在哪里吧?”
不知什么时候,铃木左手腕已经被蝉抓住了,力道十足。不会让你跑掉,铃木感受到了对方的这种意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本可以说些“你在说什么啊”或者“大家都误会了,其实那是骗人的”之类的话来蒙混,可如今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因为他沉默不语,还低下头咽了口水,这些或许已经是比言语更明了的反应。
“推手的事情,你知道吧?”对方强调似的又说了一遍。
两人顺着走廊来到了电梯前面。指示灯显示电梯仍旧停在一楼。“好像没有人要上来的迹象啊。”蝉说道。他按了下行按钮,电梯发出运行的声音。
“我们坐电梯下去,”铃木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寺原的人在下面等着……”他想象着。两人乘坐的电梯下到一楼,门打开了,结果面前是拿着枪的比与子和她的同伙,所有的枪一齐喷出火舌。会不会有这样的事呢?这场面以前在电影里看过不知几百遍了,可现实当中只要出现一次,自己就完蛋了。“搞不好会中埋伏,变成马蜂窝哦。”
“蝉变成蜂窝,太诡异了吧。”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阵声响之后,电梯门打开了。蝉松开抓着铃木的手,接着啪地一推,将他送进了电梯。“碰运气吧。应该还没问题,现在还没有听到有车在附近停下的动静。就算刚才那个女的叫人来了,也都是些智商不足的家伙,肯定会傻乎乎地弄出很大的动静,光急刹车的声音就应该听到不少了。现在还什么都听不见,所以应该没事。”
“虽然有一定的道理,可也不是绝对。”铃木的手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蝉扭到身后,拧在一起,紧紧地压在后背上。铃木尝试着活动身体,关节处立刻传来剧痛。这简直就像是被警察逮捕了的罪犯嘛,他心想。
“假设,”蝉在背后说道,“门一打开,有人朝我们开枪,那我只好拿你当盾牌了。不好意思啊。”
电梯的速度慢得惊人,像是故意要惹人着急似的缓缓摇晃着,地板似乎随时可能脱落。
“你带我去推手藏身的地方。”蝉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推手。”铃木在嘴里回味着这两个字的发音。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找推手,他禁不住这样想。“你,找推手又有什么事?”
“我要见他,跟他说话。”
“就这样?”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你们有仇?”
“没有仇就不能见面了?”
一楼到了。铃木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门朝左右打开。只有祈祷了。无数的枪口、无数扣动扳机的手指、射进自己体内的无数子弹、大量的血液、无数的疼痛、自己没出息的惨叫、被射穿的内脏……这些景象眼花缭乱地出现在脑海里。如果真的要中枪,那到时候就喊亡妻的名字吧,他傻傻地想着。光是想着,脚底就已经软了。颤抖,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体内满是懦弱和疑问,铃木决定用亡妻的话将它们一扫而空。只有拼啦。是的,全都是为了她,铃木脚底暗暗发力,嘴紧紧地闭了起来。我为了你,算是已经很努力了吧。
门开了。眼睛不自觉地想要闭上,只得绷紧额头和腮帮强忍着。不管要发生什么事,也应该睁着眼好好看清楚,他心想。
一楼大厅鸦雀无声地在眼前铺展开来,连空气都像静止了一般。没有埋伏,铃木感觉自己刚才的紧张是如此滑稽。
“这不是安全的嘛。”蝉轻松地说。铃木抿起嘴唇,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不过,他们应该早晚会来的。快走吧。”
两条腿似乎随时都会绊到一起,铃木勉强迈出脚步,朝出口走去。
“推手是个什么样的人?”蝉对着铃木的后背说。
“是、是个有家室的人。”铃木祈祷着这句话可以让对方回心转意。他想唤起蝉的同情心。如果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蝉应该不会想要费尽心思去杀还有孩子的推手吧,他期待着。“他有孩子,两个。所以,你能不能别去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