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医的小小诊疗房里,我一边哭一边说出这些话,虽然流着眼泪,却并不妨碍发言,甚至好像终于可以好好地把一件事说清楚,我费心拣选着字眼。说完,哭完。我趴在诊疗床上,医生用一个褐色小木槌为我敲打脊椎。
几乎每一下搥打都痛进骨髓,医生后来还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感觉痛楚已经变得像是梦境一样,将我的意识带向极为深邃、我全然未知的地方。我在那儿低低地哀嚎,耳鼓里回荡着某种低频,是电梯的脉动吗?或是医生持念着什么咒语?或者是我心里、脑海里持续发出的一种声响,好像什么被抽出来了,那曾经非常美丽,如刀子般锐利的五官,被厚厚的脂肪覆盖。我想要什么呢?我追求什么呢?我要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我生下的女儿长相平凡?或者遗传了我那昙花一现的美貌?
我爱他吗?我爱他吗?这个男人,只是来将我从电梯小姐生涯顺利接走的男人吗?
我想我爱他,即使我还不确知爱是什么,有这样程度的亲密对我就够了。我想要生养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我要像抚养一个独一无二、这世间仅有的、最珍贵的孩子那样,养育他、爱护他,我要让他∕她知道,存在本身,这个生命,就是无价的。
等到所有的疼痛都从骨头深处散开之后,“好了”,我听见医生说。
我翻过身来,很清楚地感觉,某种一直黏着在我身上的厚厚的壳,那使我总是感到麻木的什么东西,被卸掉了。
我一直想介绍美宝去让神医治疗她的失眠,她总是走不开,找不到时间,反复说着“下次吧”。好不容易找到空当,神医却无预警休假三个月,据说这样帮人看病自己很伤,需要时间疗愈自己。总之,好不容易,神医恢复神力,美宝也找到时间,本来约好下个月初要去看诊,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第五章 套房里的地球仪
李铁布,45岁,阿布咖啡老板
人不可能是我杀的。我跟美宝也不是情侣,大楼那边发生的事我是接到小孟电话才知道,真是闹翻天。现在咖啡店还没办法营业,但我希望尽快恢复营业,房租压力也有,主要是,或许店开着,更容易找到杀美宝的凶手,这是我的想法,一定是某个客人,或者我不认识的。目前警方锁定的美宝的男朋友们,哎呀,想到美宝竟然有超过两个以上的男朋友,简直跌破眼镜。你如果认识她,你就会跟我一样吃惊。私底下我们都叫她仙女,你知道吗?是小孟开始的,说像《天龙八部》里的仙女姐姐,小孟暗恋她啦,我可没有。我现在的样子很明显吧,喜欢穿什么就穿,我敢说我脸上就写着“gay”,不过如果你看不出来,表示我还有点man。
以前就有些男人老是来缠,所以晚班美宝都不站柜台,让卖酒小弟去顾。那些男客人喝了酒,免不了毛手毛脚,以前在夜店的时候就这样了,所以我不让美宝继续待在夜店里。她人漂亮,心思单纯(当然事后看起来她也未必是小白兔啦),虽然我一直想帮她介绍个金龟婿,但总不能找个夜店咖。
之前有过很疯狂的客人,是附近的上班族,送一百朵玫瑰,情人节时企图包下整个咖啡店,我们不让人包场的,麻烦。我最恨人砸钱,那个上班族缠了美宝大半年,不过美宝真是EQ高,事情处理得没话讲,漂亮!也没闹大,也没让人难堪,只是后来那人交女朋友了,就不再到店里来。这些当然都是小孟讲给我听的,有小孟在,我放心,这个小T是护花使者啊!
但我另外还有怀疑,是附近小儿科诊所的院长,那人好像也缠美宝很紧,看起来超斯文一个中年人。每周都订两个蛋糕,很老派啦,但听说有太太了。我跟美宝讲过,有太太的不能碰,很麻烦,没想到后来美宝的男朋友也是有太太的。真是昏头。
可能的名单我还要找找,回去问我男友他可能比较记得,偶尔员工聚餐时,小孟会当笑话讲给大家听,我记性不好,我男友反而都记得。这个小狐狸,超爱嫉妒,他就嫉妒美宝有人追,这些小事都放心上,害我也得买一百朵玫瑰,真冤枉。
我前天才刚回台北,事发那天我们在曼谷,按摩按到天昏地暗,当然不是只有按摩,还去了巴比龙三温暖。像我跟阿龙这种老夫老妻,泰国是我们的救赎。别把我们想得太淫乱,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则,只有一起去泰国时可以各自玩,安全地玩,而且互相都知情,绝不隐瞒。这是我们的相处之道,所以两年多以来,即使同居,感情还是很好。
如果阿龙不能当我的不在场证明,也可以带你去找go go bar“Dream Boy”的206小弟,我买了他两夜,后面两天他几乎全程陪我,反正我不是在按摩,就是在Dream Boy,妈妈桑也都可以作证。
我们一年至少飞两次泰国,一次巴厘岛。我们都想过干脆去那边开店算了,都已经有置产的打算,在台北的生活压力啊,就算有钱也无法宣泄,没有定时离开台北,真活不下去。在台北也是可以做spa,吃泰国菜,想去海边开个车一下就到北海岸,想要什么三温暖也不是没有,但到底大家为什么有钱就想到处飞,去日本,去泰国,去巴厘岛,我有个朋友每年至少飞东京四次,大家都怀疑他养小老婆在那儿了。可是我知道不是,要是工作走得开,我真希望半年都住在泰国,即使雨季的时候,我也不会觉得烦闷,至少对我来说,在外国的时候,跟阿龙牵手拥抱爱怎么就怎么。也不是说外国人就开放,而是自己的心态吧,到外国就当人生放假了,谁的眼光都不管,就算只是一个人到处逛,还是感到很自由。衣服随便穿,想吃什么就买来吃,也不上健身房,每次回台北都要胖个两公斤。
如果那时我在台北呢?事情会有不同吗?我常想,美宝被杀死那个晚上,是我刚认识206的夜晚。新来的小弟弟,一张俊脸,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我在那儿老牛吃嫩草,美宝却被人勒死了,还布置成什么鬼玩意,又不是在拍电影,早知道我把她带到泰国来。不知跟她说过多少次,她就是不要,后来我都换成现金给她,每年旅游基金两万,不能说多,但也不坏了。年终一个月,三节奖金,薪水三万五,每周休两天。
刚开始我真的都是亏钱啊,可是美宝很争气,一年不到就开始赚钱了。她把薪水最高的厨师辞掉,请了两个工读生,有个阿姨来帮忙。商业午餐改成简餐,我本来设定的是三百五十的高档套餐,食材都用最好,厨师也请饭店出来的,想说这附近那么多银行跟号子,咖啡机咖啡豆家具装潢都用最贵的,想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没想到这套做法果然行不通。这里可不是台北啊,不,不能这么说,这里是新台北,有新的行情,不能那么搞,东西卖太贵、店里装潢太高级,没人敢进来,不像在我们夜店那一带,东西越贵越好卖,便宜人家还觉得你有诈。人要懂得生存之道,开店也是,美宝就是那种懂得适应生活的人。她以前也住台北,搬到新北来,适应上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常笑说自己很台,适合在乡下。
“所以你说中和是乡下啰。”我故意笑她,她这人讲话很注意,从不犯错,我说完她脸红了。
本来就是乡下,怕人家说。
美宝把店整个风格都改掉,也不是走文青风,就是简单、清爽。怎么说,跟她的人一样,美丽亲切。别小看这两个特质,本来是冲突的,硬要融合在一起就是矫情,但是美宝是打心里的亲切,她对谁都有那么点感情,说不上来,心软吗?应该是比心软更好的特质,就是同理心吧。也不会刻意跟你嘘寒问暖,就是一张妥帖的笑脸,话不多,善聆听,那笑容啊真的就是店里最好的装饰。我当初认识她也是被她的笑容吸引,那时我还在广告公司做企划,她来应征项目助理,结果被我们拗去拍了形象广告,可惜后来广告没播出,不然铁定很多厂商找上她。但美宝说她不上屏幕的,高中时候就有人找她拍平面广告,她没答应,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不能出名,她母亲欠了很多赌债,出了名大家都找上她。
基本上,我觉得钟美宝这个人就是毁在她妈手里了,她说的不多,但我都清楚,一上班报了税,税务局就跑来查,银行立刻冻结三分之一薪水,弄得公司人尽皆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明星?我问过她,如果当了明星赚很多钱,不就把债都还了,她悲伤地说:“那我爸妈会赌得更凶,会闯下更大的乱子。”刚认识那一年,是美宝最惨的时候,一人做两份工作,供她弟弟上大学,还债、还贷款,后来听说她继父车祸了,更惨,一人养三人。她白天当客服人员,晚上在咖啡店打工,都说以后想要自己开店,小小的店,够自己生活,我也说以后到曼谷去开店要带着她。跑到泰国去,她妈还能怎样?不过是她自己放不下她弟弟,问题在她不在她妈,人家的家务事,我也管不了。
来年我就开咖啡店了,她等于是黑户没报薪水的,几年在咖啡店所学,终于都派上用场。我本打算分一半股份给她,真的我没差,我不缺钱,又没小孩,也不用养爸妈,美宝等于是我妹妹了。但美宝说薪水不要多,现在名下也不要有什么财产,她只想多学点手艺,所以我用公司的名义帮她把年终啊奖金之类的都存起来,这也是我当老板才可以这么做。
或许我不该开这家咖啡店,那么钟美宝就不会死。虽然,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必然不凡,若不是一生跌宕坎坷,就会是大富大贵。钟美宝不是寻常人,但我万没想到她会就这样死于非命。
一切都是命。
我没想过自己是gay,某种爽朗甚至泼辣的女性我很喜欢。胸部丰满、五官深刻,我的第一任女友就是那样子,至今我们还是好朋友,人生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被她吸引。当我发现自己,或者说承认自己对男人的情欲,我反而过了五年没有任何感情关系的生活,性生活更是零。当时我想,我这是拼了命想当gay吧,又不是人家说的不得已。我等待很久,身边认识的人形形色色,凡我欣赏喜爱,都拢聚到身边来,那时我们常聚会,台北人大多约在外头聚餐、喝咖啡、上夜店,因为屋子小。但我不一样,我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就住到父母为我买的房子里,两房一厅,小格局的“国宅”老公寓,但那一带气氛极好,路树、小弄、一些特色小店,街道也特别干净。你知道我说哪儿吧,对啊就是那一个小区,离我上班的地方搭公交车就到,但生活气氛却相差甚大,我至今还是很喜爱那一个生活区域,那才叫生活啊,街坊是喊得出名字的,行道树、马路、街边,没有一般常见的杂乱,可能是小区意识比较高吧,总是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连铁窗大家也都很有共识地盖得挺整齐,铁皮加盖的情况很少,即使有,也都很克制,不像后来咖啡店这一带,简直是无政府,真的,我看过在死巷底两栋楼房直角二楼住户直接把阳台搭建成一个空中屋,不用说每一户一楼铁定加盖到不能够为止,每条巷弄都窄得让人害怕消防车进不来。还有这道路到底当初是怎么规划的,到处都是死巷,这个路那个路弯来拐去,开店三年,我到现在只要到附近巷子还是会迷路。
因我阿姨住那,爸妈去作客看了就喜欢,特别买来置产,有了那房子存下第一桶金,以后慢慢就发达了。我是读专科学校时在男生宿舍有了性启蒙,很奇怪一种不用言说的情感,也难以定义。我们四人同房,我与上铺的王铁男特别好,五专时我还算俊秀吧,瘦伶伶的,喜欢画画,读文艺书,是班上的美术股长,举凡书法、国画、西画、作文,甚至朗诵、演讲,都是我包办,老师也都对我另眼相看。铁男擅长体育,安静不说话那种人,我们都是外地来,住宿舍,到底怎么开始我也弄不清。暑假时大家都回家,他要练球,我得赶比赛,我们俩没回去,他就到我的铺位来了,一切都在黑夜里发生,于晨雾来临时消失。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就这样度过,黑暗的床铺里,他磨蹭着我,我们相互手淫,气血充沛的我们,有时一夜好几回,尽兴方歇。
白日里我们各自忙碌,傍晚时会在食堂遇见,都没事人一般,谁也不提夜晚的活动。那个月过去,我们继续读书,人生没什么变动,我只当暑气旺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毕业后他当兵去,我开始找工作,人更就此殊途。再相见时,是他的婚礼,在高雄举办,他二十八岁结的婚,我与当时的女友同行,我也快结婚了,房子都买好装潢好,一切顺理成章。婚礼前夕一群同学告别单身派对,乡下海产摊上大家都喝多,我扶着烂醉的他回家,港都闷热的夏天夜晚,他身上的汗臭、酒腥,十七岁的夏天回来了,我们俩没多说什么,我知道他记得,有着什么不容忽视的变化,只存在一念之间。隔天我与女友离去前,他来送行,我们重重地拥抱,有许多事不宜言说,也找不到语言可说,我对他所知不多,他似乎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大男人了,然而我体内有什么被唤醒了。
回到与女友的新家中,我将高中时代的故事和盘拖出,女友镇定,苦思良久,竟问我,婚期要不要延后?我永远忘不了她说:“如果结婚后才发现你爱男人,我会受不了。”
后来取消了婚事,我还继续保留那个新房,女友豁达,安慰我说:“至少你还没爱上任何人,没有变心。”摸索之路漫长,她陪了我好长一段,对其他人来说,生命只要照着原来的节奏,走得稳稳当当,但我却岔开了道路,另寻他径了。
我一直在做广告,当主管,我天生是带人的料。后来遇上那个餐饮界天后,大妈妈,一起开了第一家夜店。我也有机会交往第一位男友,虽然情路坎坷,断断续续被辜负也辜负人,总算也活到四十五岁,有房有产,小男友又帅,我开那家咖啡店是为了纪念一次一夜情。那一年我刚失恋,网络交友一夜情玩得凶,一次约炮约到这栋楼,我永生忘不了那场景,空大的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男人是中葡混血,一张狂野的脸,屋里暗暗的,只有台灯亮着,偌大桌子上,摆着笔记本电脑与地球仪,床边都是保险套。
男人使我欲死欲仙,他身上有种末日气息,完事后他抱我在膝上,落坐于宽大办公椅,指着地球仪上的故乡给我看,他说自己是母亲出差外遇的产物,于是一生漂流,没法安定。他悲伤得要死,性感得要命,我又央着他做了一次,夜里没入睡,天没亮他就要我走,说不习惯有人在身旁,天明后不想见人。
鬼故事。我前女友说。
“你爱上鬼魂了。”
事后我再也找不着他,鬼迷心窍,我立刻在这栋楼租了一个套房,每天各楼层寻着找着,不见人。后来我索性租了个店铺,那时手上钱多,也想投资,大妈妈觉得我笨透,前女友也觉得此钱有去无回,我不在意,那年我满四十二了,真爱难寻。美宝漂亮可靠,手艺好,就缺钱,我让她当店长,什么都由她做主,我光出钱,每天下午去店里待着,我找人帮我画了那男人的画像,说正格,相貌我都记不清楚了,模糊一团人影,画师画不出他的落拓与潇洒,他的悲伤与飘无。吩咐美宝留意着,后来美宝帮我拿去问过大楼的中介,是个万事通,那人说,好像见过这个外国人,是外派公司的,不到半个月就走了。
好天真,我以为守着那家店可以再见那男人一面,后来发现不可能,就把店交给美宝了。
说起这故事,美宝的死变得更可悲,有钱人可以开家店为了找一个炮友,没钱的人做到死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店。追她的人很多,她要是肯点头,干爹拜不完,走正途,也能找个小开,再不济,某个收入颇丰的白领上班族,也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但是我理解她,她没那种命,大妈妈说,美宝是天生劳碌命,别看那一双手又白又嫩,洗再多杯子也不起皱。她说美宝掌心薄,手心几乎都没纹路,乍看之下是一双美手,懂的人就知道,这种手心,一辈子劳苦。


第六章 小红楼
王斯博,38岁,房仲人员,咖啡店常客
找上我干吗?我能有什么线索?阿布叫你来问我?我算是阿布咖啡的常客吧,是VIP有包厢固定座位可坐。这里常客多,苍蝇多,过路客也不少,听起来好像生意很夯,不过一到晚上,就清淡很多,后来开始卖起啤酒跟下酒菜,才有起色。晚班会有个叫阿夏的调酒师过来,阿夏是天菜,看来就是阿布的小狼狗,反正晚上就会有些熊啊猴啊的年轻人聚集,我笑说这里是小红楼,大家就开始喊我小红楼。你不知道红楼是什么啊,西门町小熊村啊,也不知道政府哪来的点子把老古迹改成老屁股,哈,不是啦,就是屁了一区。你看我满嘴屁的,真是老不羞。老建筑整修小区再造,搞了展览馆、艺文中心、文创商店,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快倒店的样子。后来商店街进驻,起初都是什么卖红茶啦、豆花、爆米花、服装店,有阵子还开起九十九元快炒店,都快混不下去,不知哪个天兵,开起了小熊村酒吧,gay bar,生意可好了,然后就一家一家开下去。那个露天座位区,越夜越美丽,到了深夜,简直是放大版的Funky。我知道你也不懂什么叫Funky,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妈祖庙天后宫,要像我这种快四十岁的老屁股才知道这种老地方的趣味跟重要性。不管啦,总之阿布咖啡白天主打正妹蛋糕,晚上就是天菜调酒,走的也是怪奇路线,这种店啊如果开在城里,不早就成了排队名店吗,可阿布偏偏选在这种乡下地方,跟外界全然不搭,不过过个桥就到啊,也是吸引不少人来朝圣。房租便宜,空间又大,生意爱做不做,想改就改。阿布在城里那家夜店做起来就辛苦多了,开销重,业绩压力大得很。
我是常客啊,又是个包打听,什么事都多少知道一点。像我们这种跑业务的,耳聪目明,手脚灵活,“目色好”,情报就是我们的资源,所以要泡小区咖啡店。我这一年主打就是这三栋摩天楼,整个人就该浸泡在这里感受周遭的气息,把每一条巷子摸熟,认识每一个店家,分析住户结构,生态作息,我卖房子靠的就是这点诀窍。有些客人买房子,对于周遭环境很讲究,主要就是想建立安全感吧,有时是跨区、跨城来买。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圈,你如果可以马上帮她建立起方便简洁的生活圈,最好介绍她认识几个在地的朋友、店家,那距离成交就不远啦。这种客人多半是女人,男人不管这些,反正开了车就去城里上班,也不买菜、洗头、吃甜点。阿布咖啡附近有家精品服饰店,你才该去跑跑呢,那个女老板小绿,二十五岁,简直是这一区的里长,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带所有稍有财力的女人、老板娘、董娘、情妇、女强人、酒店小姐,都吃她那一套。你知道她多厉害?开服饰店,后面还辟一个小间做美容spa,不知哪里找来一个也是天菜级的按摩师,男的按摩师耶,好像是她男人,谁晓得啦,总之,就是哪种衣服随你试,咖啡蛋糕任你吃,幸好蛋糕是跟阿布咖啡叫的,不然真会被她弄到倒店。店里有个休息区,豪华大沙发,搁脚椅,小绿还会帮你修指甲,桌上水果随你吃,吃吃喝喝看杂志扯八卦谈心事,感情顾问、婚姻咨询,什么话题她都应付得了。小绿又是个嘴甜记性好手脚利落、超会看人脸色的女孩,富太太熟悉了,就预约到后面小间做spa,然后再卖卖美容护肤产品,削翻!我曾听一个太太神秘兮兮说,男师傅按摩有偏方,用道具,我再问她就捂着嘴笑,说“你自己去试试啦”。
“男客他也接吗?”我大惊,太太没回答,我去问小绿,小绿摇摇手说:“听她乱讲。”可是我觉得有玄机,那个男师傅阿龙我看就是圈内人,要是叫我帮那些婆妈按摩我真的做不到。话说五年前我刚上台北,那时姿色还很好,被朋友拉去应征牛郎店,我真的幻想说妈的咬着牙闭着眼睛跟那些大妈尬,赶快存到一百万赎身费,就可以回去跟阿国双宿双飞。没想到一进公司先交五万治装费,妈的根本是一套八千的西装,材质有够差,然后学跳舞再交一万五,老娘不干了,我有这么多钱还当牛郎干吗,后来听说是诈骗集团。等我自己当中介,富太太也认识不少,还真的陪去过林森北路牛郎店,跳舞喝酒喊拳,我也做得到啦,可是,我已经没那兴致了,卖屁股跟卖房子,我老实卖房子比较长久。
我曾有个心愿是在大楼里开一家gay的按摩院,这个在台中超红的,我自己每次出差都要去。当然有做S啦,我都觉得小绿的养生美容那个帅哥也有做S,至少调个情爱抚一下也有,不然价钱拉那么高。不过这边的gay市场,唉,我不乐观,卖卖衣服可能还行吧,前几年这里可是知名的趴场,每周末都开趴,那时候的趴主是圈子里的红牌K姨,经营得有声有色,后来K姨中风挂了,警察又抄得凶,这一带的gay市场就没落了。
不然我还卖什么房子,真是卖到都神经麻痹了。
言归正传。
我一星期有三四天会来这里,离公司有点近又不会太近,客人喜欢这里,我就约这里。咖啡便宜,蛋糕好吃,店长漂亮,音乐好听,你说还有什么不满足。无线上网、看漫画、翻杂志,肚子饿了有简餐,咖啡第二杯起半价,可惜不能抽烟,不过也可以到外头去抽,檐下宽敞,还装置了电风扇,烟灰缸总是清理得好干净。
一天花不到三百元,咖啡馆就是我的办公室。
我不是为了正妹店长而来,我对女人不感兴趣,如果要说对店长有什么兴趣的话,我真希望像她这么媚,有这么多男人哈我,知道满屋子的男人都为自己变得硬邦邦的,那感觉不知有多爽。所以周五晚上有时我会来一下,感受一下店里gay味弥漫的气氛。在那种灯光底下,也有人来跟我搭讪,妈的,都是老头子。
拍谢,我这人讲话就这样,嘴巴犯贱。说实话我现在也就靠张嘴了,以前老娘叱咤风云的时候,钟美宝跟阿夏还在流鼻涕呢!
我是八岁出道,就是网络有名的小妖精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是好女要是不卖当年骚,还有什么可以聊。
我高中就出道了,混公园,跑三温暖,然后就是gay bar。我还是喜欢三温暖,直接,干脆,爽。那时年轻啊,多抢手。我现在脸还可以,身材走样了,不能脱,一脱就现形。五花肉,水桶腰,肥油肚,只有两条腿还是瘦巴巴。
想我二十岁出头时,皮肤白嫩嫩,屁股翘高高,不用练也有胸肌。三温暖吃到饱,真是玩疯了。想收山的时候,遇到阿国,也是眉清目秀,在百货公司男装站柜,活生生就是个CK男孩。那时他多少,二十六?我也二十六,三温暖也有春天,我们真的恋爱了。不像后来啊,那些三温暖什么玩法都有。前阵子网友约我去看KY秀,浴缸里放满KY,天龙三温暖老板跟他BF真人性交秀啊,什么都敢玩。
说真话,我早就落魄,从骨子里苍老了。结束跟阿国七年感情,也是为了钱,我在嘉义当了六年的老板娘啊,最终我们还是得分开,服饰店收掉,各自背了一百万的债。我们两三年后就没性生活啦,可是还是夫妻情分啊,有个人同床共枕,同甘共苦,总比每天换床伴要强。当然我年轻的时候不会这样想啦,才会玩得那么野,把身体都搞坏了,其实我心里是良家妇女,死心眼一个,所以才会全年无休没日没夜跟阿国蹲在乡下地方开女装店,真是要把命都卖掉了。阿国他爸妈都喜欢我,夸我利落、精明,但如果我说给你们家当媳妇呢,他们俩会变脸吧。说到底,阿国还是会娶老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债都扛下,叫我到台北来发展。
有什么好发展?一开始,跟其他上班族分租一个公寓,下班窝在小房间里看电视上网,一早就骑着摩托车到处跑,换了几种工作逼得没办法才进房仲界,就图头三个月有保障底薪。可是没成交,没成交啊比死还惨,贴纸条、发传单、钉广告牌,什么我都做了。卖房子有诀窍,刚入行就是靠运气,我是熬到第四个月,才成交第一个套房,在古亭捷运站。我永远不会忘记,真是要放鞭炮了,往后就是地狱经验轮回,成交了就开心,没成交就担忧,担心到快死了,就会成交。勉强度过两个月,第一年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吃也吃不好,骑摩托车弯来绕去,夏天每天中暑,冬天冷得感冒,最可怕就是下雨天,我鼻子不好,鼻涕都垂到下巴了。可是怎么办?我有什么专长。以前在圈子里卖骚干炮,老想嫁个有钱人,我还做过同志广播电台,那时有点理想吧,跟人家搞运动,我也还相信那一套,消灭歧视,改善处境,人人出头天。后来我没搞那些了,生活磨死人,真的,扛债以后,我都不买衣服了,以前我没有名牌不穿的,后来一套衬衫西装裤穿一年,皮鞋都买夜市两百九。阿国说不要我扛债,可是我想干干净净做人,互不相欠,而且我听说他日子不好,后来真的娶了老婆,孩子也生了。我还到五十万,他就不再收我钱了,可能想一刀两断吧,我也没再见过他,人生幻梦一场,我真的爱过他,他也爱过我,够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