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书》作者:安昌河
作者: 安昌河
出版社: 中国书店出版社
出版年: 2011-1-1
页数: 296
定价: 36.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6635186
内容简介
“我”的家族是一个短命者家族,所有的人都会在三十八岁那年死亡。死期将至。“我”决定在自己这里终结短命者家族的历史,不料在这期间却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其中有木耳的神秘失踪,有柳絮的离奇死亡,有薛玉的诡谲故事,还有六福和棺材匠的奇异经历……整个小说魔幻、诡秘,引人入胜。
作者简介
安昌河,青年小说家。出生于四川安县。
已出版小说《秦村往事》《爱城往事》《X报告》《我将不朽》《菜刀传奇》等。作品以其肃穆、朴实、诡异的传奇风格,对社会与人性的深切忧虑和悲悯,而深受读者喜爱。被誉为“将魔幻现实主义本土化的最具影响力的作家”。
第一章 短命者家族
1
我父亲的死亡很像一场规模盛大且充满神秘感的表演。每当回想,我都有一种进入马戏场的感觉,炫目的灯光、节奏快速的音乐、搞怪的小丑、故意露出大片后背和前胸的女子……令人目不暇接却又莫名恐慌。
在三十八岁之前,我父亲就安排好了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人世间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三十八年。
我父亲告诉我那个短命者家族秘密的早晨,如同噩梦一样镌刻在我的生命里,亮着铁质的冷光,让我全身冰凉。那天清晨我从睡梦里醒来,嗅着从窗户缝隙里弥漫进来的馥馥桂花香,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心。我的成绩好极了,老师赞赏的目光叫我从头到脚都洋溢着自信,同学们对我是既羡慕又亲近,所有漂亮的女生都喜欢跟我搭讪,她们会在我课桌抽屉里放上从家里偷偷拿来的糖果……我穿好衣裳,只想立刻就去到学堂。
在我经过堂屋的时候,我父亲端正地坐在屋子正中。从他面前经过时我不由地加快脚步。他轻轻一声咳嗽,说,站住。我就站住了。他说你回来,坐下。我这才发现我父亲身旁还搁着把椅子。我局促不安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我父亲努力想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他想要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却很僵硬,他想让自己的目光变得轻柔,但是却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叫我不敢抬头。我想逃离,我说我得上学去了。
你今天不用上学。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暼了他一眼,他在哆嗦,双手正紧紧握着椅靠,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没用。他支楞起身子,挪动了一下椅子靠近我,然后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他说,来,我的娃儿,我们来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我们家族的事,你该知道。
我听着,无动于衷。
我就要死了。我父亲说道,语气似乎有点悲怆。我抬头看着他。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马上就三十八岁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不管是谁,三十八岁都要死。不仅是我,包括你的祖父、曾祖父,所有的人,世世代代……当然还有你。在这样的一个四处洋溢着桂花芬芳的早晨,我不认为父亲这是在开玩笑。他的表情也告诉我所言当真。当时我有些懵懂,对死亡全无概念。我父亲一旦开了口,似乎就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深呼吸了一口,越往下说越平静,最后说,你妈妈将随同我一起死。你现在十二岁,你还可以活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后,当你三十八岁生日到来时,你就会跟我一样,跟我们的先人一样死去。没有理由,也没有方法改变……
不管是上天安排,还是遭到了万恶诅咒,早夭就是我们的家族遗传。就像感染了霉菌的梨子还挂在树上就早已腐烂一样,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正值壮年的时候就不得不死去!我父亲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不要去探寻,因为不会有结果。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太多的祖先们,他们已经做出了所有的努力。但我的娃儿啊,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根据我父亲的说法,我曾祖父目睹了发生在这个家族的一切,他明智地不再抱任何侥幸,坦然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承认事实是痛苦的。他受够了。他在临终的时候警告他的六个儿子最好不要结婚,以此终结这个家族的痛苦。他的头五个儿子都听从了他的警告,唯独小儿子没有。他的小儿子就是我的祖父。我祖父以为自己可以创造奇迹,他请和尚做道场,求道士打醮,相信天底下所有自称可以帮忙改变命运规则的神仙,然后带着他五个兄长遗留的财产来到爱城。结果当然,他没有活到三十九岁。唯一可以铭记他的是他建造了桂园五号,这使得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从此告别了居无定所的日子,方便我们像昙花一样在这个美丽的院子里生长、死亡,完成短促的一生。
之前,我祖父是十分惧怕三十八岁生日的,但是他又非常期盼这个生日的到来,他以为真会出现奇迹,他需要验证。真是可悲。其实他应该想到,他采取的那些手段未必祖上就没有采取,如果有用处,结局当然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三十八岁生日终于来到。我祖父的心情恐怕没有谁能具体描述。他站在三十八岁的门槛上,不敢回头,也不敢往前看。回头是以成群结队亡魂为材料打造的谁也不可能更改的事实,往前是难以捉摸的未知。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闭幕的钟声雷鸣般敲响。他几乎是匆匆忙忙就死掉了。好在一切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棺材、墓地、葬礼……因此他的安葬继续着先人们的平静和井然有序。
按照惯例,我祖父应该在我父亲懂事的时候就把这个短命者家族的事情告诉他,隐瞒家族历史这是对后辈的犯罪。然而他却是在我父亲热恋的时候才告诉他这一切的,并且说自己做了很多好事,敬奉了天底下一切神灵,肯定会有奇迹出现。我祖父所犯下的错误远不只这点,他还怂恿我父亲结婚。那时候我父亲深陷痛苦和矛盾之中难以自拔。当然,如果不是我母亲的誓言,我父亲大约也不会结婚的。我母亲的誓言是她会陪同我父亲一起死亡。
我到处张望,寻找母亲。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害怕。我需要温暖的怀抱。而我的父亲,他的身体似乎正在变凉。
你不要企图去做任何努力——我说的是在延缓死亡方面。我父亲的语气和神情越来越接近冰凉,身子歪向我,手肘压在椅圈上,指头敲打着椅圈,笃笃的声响提示他的听众此处要格外注意——你唯一需要记得的是,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就像蜉蝣朝生夕死,我们以为它的寿命很短暂,但是它却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一生。我说的这些话你可能现在还无法理解,但是你慢慢会懂得的。不要拿别人的长寿来比较自己的短命,你的一生是你的一生,你主宰自己,你想得到快乐你就会得到快乐,你想幸福也是很容易的事。不要去做任何比较,那些比较会让你感到痛苦。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我也是今天早晨才突然悟出这个道理的。你记住了吗?
还有。我父亲说,不要泄露我们家族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懂吗?那个早晨,我父亲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末后,他建议我结婚,越早越好,起码可以享受几年的天伦之乐,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生命所应该拥有的……他终于住嘴。他颓然地坐在屋中央,像个输得精光的赌徒。
我以为他会在那个早晨死去。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死就死吧,我还有妈妈呢。我找到我的妈妈,她坐在一棵树下梳理自己的长发,手臂舒展,动作优雅。我靠在她身边,想哭,我说,妈妈,你也会死吗?母亲怔了一下,她扭头看看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眨巴了一下眼睛,轻声说,去玩吧。
2
在爱城,我父亲的故事被当成神话一样传说。在他死前的三个月,他先请了爱城基督会的神父来到家中长谈了一天一夜,接着是一位人称王大仙人的老道,又谈了一天一夜。最后是龙隐寺的老方丈,他们居然谈了一个礼拜。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对于神父和老道,我没什么印象,倒是龙隐寺的老方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因为他在我们家住的时间最长。他带着那个胖脸的年轻和尚,无论早晚,只要见到你都要躬身施礼。老方丈跟我父亲在里屋交谈的时候,胖脸和尚就在外面打坐,他不是个安静的人,不时抓耳挠腮,东张西望。往往此时,就听见老方丈在里屋一声咳嗽,而胖脸和尚像被敲了一下似的,赶紧端正地坐好,嘴巴里呢呢喃喃念着无法听清的佛经。
老方丈离开的时候我父亲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看样子七天七夜的交谈并无结果,因为从客厅到大门口那么一段小小的距离他们就数次停下,继续交谈。到大门口,老方丈回过身对我一躬身,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我听出了声音里的意味深长。
我父亲在死亡前一个月,宴请了他所有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多,他分批次地宴请,每一场都很尽兴。他向所有的朋友敬酒,请他们一定喝下,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他们欢聚了。大家都以为他喝多了,但是他说话条理清楚。他向每一个帮助过他的人登门致谢,向每一个不小心开罪的人鞠躬道歉。就在大家把他当成脑子出了问题的人之后,从桂园五号突然抬出口黑漆大棺材,从弥漫的香气可以嗅出,这口大棺材的材质可是名贵罕见的檀木。在棺材后面是我盛装的父母,他们手挽手,脚步沉稳,表情平和,像是去参加某处的宴会。他们穿过大街,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下,来到爱城郊外的龙隐寺。
老方丈早在庙门口恭候他了。庙里正在进行一场法事,很显然,我父亲和母亲是这场法事的主角。父亲和母亲跪在大殿前的坝子里,四周是朗朗的诵经声。父亲摸出一瓶药水,母亲含泪喝下,眨眼就死了。我父亲将我母亲凌乱的头发整理好,将她抱在怀里,然后自己也死了。
尽管老方丈买了大量上好的松木柴火,而且早做好了准备,但却没办法把我父母火化。因为有人报了案,报案人觉得我父母的死亡更像是一场谋杀。公安局把他们解剖,得出结论是我母亲系中毒死亡,而我父亲死因不明。公安局没能从老方丈那里得到破解我父母蹊跷死亡的东西,他们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线索。我只能回答他们我一无所知。我父亲生前告诉过我,除此以外的任何回答,都会给我惹来无穷麻烦。
我父亲和母亲的死亡被当成一段爱情佳话盛传,人们把他们比喻成梁山伯和祝英台,还有人说他们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我父亲认识的那些朋友没有谁不羡慕他,不对他胸怀敬意的。但他们又很困惑,我父亲是怎么预知死亡的,又是如何做到坦荡面对死亡的呢?
其实他们如果去被蒿草和荆棘淹没的墓地里,一定可以找到答案。在荆棘的最深处,那里掩埋着我的祖父,在他的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卒:生於戊辰年戊午月丁丑日亥时,卒於丙午年甲午月丙申日亥时,从生到死,三十八年。而在我父亲新立的那块墓碑上,“生於丙戌年戊戌月庚午日酉时,卒於甲子年甲戊月庚寅日酉时”,从生到死,也是三十八岁。
我父母的突然死亡让我对读书、对世间很多事情顿失兴趣。我感到书本的虚假,明白了知识的刻薄和无情,它们就像强盗一样,掠去了我最后的一丝幻想,当我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憋闷的大罐子里,四周全是果核般坚硬的绝望。我一遍遍地回忆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回忆我父亲跟我的谈话,回忆我母亲搂着我默默落泪的场景。
十八岁那年,我搬出了桂园五号。我开始居无定所,酒店、旅馆、出租房、刚刚结识的朋友家。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亲人。
家族的苦难和注定要早夭的命运,使得我比同龄人要早熟许多,也要忧愁许多。我无所事事地开始在纸张上写一些短句,就像内心阴暗的孩子在树上随意刻痕和撕碎花朵。我觉得那应该叫诗。于是我就拿去示人。所有读过它们的人,都说那些句子和词语里弥漫着绝望的雾气,说感到压抑,像迷失在浓雾里找不到出口,以至于不得不长时间地呆立不动。他们十分惊讶和羡慕,认为那是我父母的早亡给我带来的影响,有如阳光留在苹果上面的艳红。
从我写诗的第一天起,就有不少的女人被我所谓的诗人的忧郁气质和才华所迷惑。那时候我已经暗下决心,不可把自己当种子,不可像我的祖辈那样让后代继续前人的悲剧。早夭的悲惨命运必得随我的终结而终结。没有希望的生命只剩下了一个等待终结的过程。除了等死,我并非无事可做,我要尽可能多地获得享乐,美食之外,我与一切愿意和我睡觉的女人睡觉,并且不择手段地引诱那些被关在道德围栏里的良家妇女。
3
三十八岁不是个坎,而是闭幕,是终结,是尘归尘土归土。
还有最后三年。我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首先是对女人失去了原有的狂热,其次是我迷恋上了睡觉。我每天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开始被睡眠侵占。我不用探出头去,也能看见死神就等候在门口。只要时间一到,他连敲门的耐心和客气都没有,不由分说地冲进来揪住我就走。我不能在昏睡中等待死亡,我想到了我父亲面临死亡的方式,尽管我对他满腹仇恨,但我还是很欣赏他面对死亡的积极。我很想做一些事情。做什么呢?
当我来到龙隐寺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佛门清净地已是满地喧嚣,混乱不堪。大门口几辆警车警灯闪烁,一拨一拨的人往里拥挤,我正准备也跟上去,却见人群涌了出来,随即分散两道。几个警察抬着个担架出来,罩着白布。走在最前的警察一个趔趄摔倒了,担架脱手。人群尖叫起来。担架上的死人像只鼓胀的口袋似的滚下台阶,一直滚落在我脚下,白布散开,死人的手一扬,正好拍在我的脚背上,随着脑袋一摆,我看见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呃,那个胖脸和尚双眼微睁,把我乜斜。
当事情变得诡异,诡异往往就成了现实。
我没见到老方丈。和尚们指挥众多香客和居士,堵在老方丈居住的后院门口,除警察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他们个个神情肃穆,凛然不可冒犯。关于胖脸和尚的死因,像被风卷起的香灰一样在庙堂里四处飘散,很快出了庙门,弥漫在了爱城。
我手脚冰凉发麻,心头空落落的一如往常。
就在这时,一个口信辗转找到了我。
第二章 总把人物写死的作家
1
口信来自土镇。
捎带口信的人抹着满脸汗水,说这个口信是木耳的婆娘的。我惊讶地问木耳娶妻了?那人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摩的师傅,有个自称是木耳婆娘的女人找到我,给了我钱,然后给了我这个口信。
这个口信短得只有八个字:木耳失踪,快来土镇。
木耳是个写小说的,理想是写很多传世的作品,创造很多在他死之后依然健康活着的小说人物。但是他从来没完成过一部小说。他尝试了很多种写法,也写了很多。遗憾的是,那些人物在木耳动笔之初都还活得好好的,但是随着创作的深入,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死去了。因为他们的意外死亡,木耳的小说自然也就逃不了夭折的下场。本来是雄心勃勃地要给笔下人物创造辉煌的前程,但是却成了悲哀的送葬者。
——我是在我最后举办的那次生日宴会上听羊章说起这个故事的。每年我的生日,我都会大摆宴席,喝酒唱歌,极尽奢侈。但是这一回我却突然感到厌倦,那些喧闹甚至都让我产生了恶心感。见我不快,羊章说要给我讲个笑话,然后他就说了木耳写小说的故事。我笑起来,我说哪里有这样的笨蛋呢,真是笑话。羊章说肯定是真的,就住在土镇呢。
羊章的话我平常是很少听信的,也很少去验证。
这回我绝对没骗你。羊章说。
但愿如此。我想我一定要去结识他。我们将是怎样的会面和相处呢?我为那一刻的到来兴奋和激动,我喝了很多酒。羊章敬我,祝我长寿百年,祝我寿比南山。我说祝木耳吧。有人问木耳是谁。羊章把木耳的故事再次重复。大家听了都笑,都举起杯子,说祝木耳。
几乎每年我的生日,只要羊章参加,他都会送我同样的礼物——纸盒子里装着半裸女人,盒子外面打着漂亮的蝴蝶结。他一直很为自己的独特创意感到骄傲。那个夜晚,羊章照旧送了我一个女人。他把那个女人装在纸箱子里,外头扎着红丝带,抬进我的房间。但是我却忘记了拆开。我酩酊大醉。估计那天晚上我说了一夜的梦话,因为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在我赤裸的身体上被人用口红写满了字:三十八岁、死亡、木耳、土镇、我爱你、棺材匠、生日、做爱、早夭……毫无疑问,这是那个女人从我的梦话中撷取的关键词,以此报复我对她的冷谈。酒醒就是新一天的开始。我当然没忘记木耳和他所在的土镇。几天后,就在我准备启程前往的时候,却听说山体滑坡道路阻隔了。我想从水路前往,但是一直没有找到舒适的船只。往来土镇的船舶大都是运送畜禽生鲜或者肥料煤炭的,肮脏无比。仅有的两三艘客船看起来是那么破败,有次我上到甲板就又跳了下来,因为太臭,太拥挤。
渐渐地,土镇之行就给抛在了脑后,木耳也在记忆中淡化了。再后来,土镇之行不仅没有必要,似乎也毫无理由去成行。直到几年之后,我干了一个有夫之妇。与有夫之妇耍耍一夜情,这于我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倒霉的是我在她家里干的。她的丈夫并非如这个蠢女人所说在夜晚回来,而是提前了,就在这天早晨。想想那天真是倒霉到家了。其实我们应该听见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的,遗憾的是一夜狂欢,我们都疲惫不堪,深陷睡梦。厨房里传出油煎火爆的声响,声响很大,惊醒了我们,但是我们都美好地以为是对方在准备早餐,作为只图一夜欢娱的情人能有这样的情意,我们的心头几乎同时划过一丝幸福而甜蜜的亮光。听见叫吃饭了的声音,我们先是一阵愕然,然后一起爬起床来看着面前这个可怜的男人。那个男人先是惊诧,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转瞬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愤怒地抓起一根棍子对我劈头盖脸打来。我很快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仓皇地从窗口出逃,重重地摔在三楼之下的水泥地上。我赤裸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瘸一拐地回到我长期居住的爱河酒店里。还没穿好衣裳,那个男人就追上门来了,我再次出逃。当我摸黑回到房间,发现那个男人将里面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无法打碎的也都弄成了另外一个形状。酒店经理怨气冲天地要我马上离开,他不能等到下回酒店的屋脊上冒出了火焰再做这个决定。
我父母死后给我遗留了丰厚的遗产。当然,这也是我父亲为我所做的安排,他希望我在桂园五号里继续我们短命者家族可怜的血脉传承。可我从来没想到过返回桂园五号,我甚至都懒得去卖掉它。我父亲留给我的钱足够我挥霍,我希望在花掉最后一个子儿的时候,恰好死期来到。
但是眼下除了回桂园五号,我像条野狗一样无处可去。每去一家酒店,必然遭到礼貌而坚定的拒绝——对不起,客满!我知道,爱河酒店经理已经把他们的遭遇通报了爱城所有的酒店,他们形成联盟,把我打入了黑名单。我认可这样的惩罚。可恶的是,我的那些朋友因为担心我会为他们招来麻烦也将我拒之门外。我给羊章打去最后一个求救电话,我说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可以让我住你那里么?羊章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呢?我说真的。羊章说如果是真的话,我就更不可能让你跟我住一起了,我刚刚泡了个妞儿,你要来了,就指不定她是谁的了。在前往桂园五号的路上,我停住了脚步。我真不想重返过去那些令人沮丧的心烦意乱的日子。
因为无处可去,就突然想到了木耳。
木耳,这个我在笑话中听说的名字,这个被那个女人用口红写在我肚皮上的名字,成了我最后唯一可以期冀的归宿。我连夜打车前往土镇。
2
当我来到土镇,看见土镇的路牌,看见街道,就像走失的孩子看见妈妈的微笑一样,我差点没哭起来。我似乎一下子了解了木耳,熟悉了他,理解了他,渴望与他亲近。他就如同一位老朋友一样,一直在这里等候我的归来。我向人打听木耳的住处,有人告诉我说,木耳住在半边街,从肚脐街拐过去就是,他住的那个房子有个远近有名的名字,叫十三楼。
我虽从未到过土镇,但它对我却并不陌生。这个爱河流域上仅次于爱城的千年古镇,仍然被定格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说要在爱河下游修坝蓄水,而土镇恰好处在淹没区,因此就禁止了这里的一切建设。无论道路还是房屋,都定格在文件下发那天时的情形。二十年来,无论外面发生了多么天翻地覆的巨变,唯独土镇依然如故。
我听很多人说,一到土镇会顿时产生一种时空混淆的感觉,以为是在陈年的旧梦里。当我站在土镇街头,看着四周的古老建筑,我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作为千年古镇,土镇的规模还是很大的,街道悠长,小巷幽深。我要寻找的半边街,早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说那是个妓院林立的地方,方圆数百里稍有名气的婊子都聚集在那里。
所谓半边街,就是只有一面有房屋,而另一面临河,爱河。
这条名声远扬的街上全是清末和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泥墙,木楼,灰瓦。走过废弃古渡口,从那些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路面可以看出曾经的车水马龙和繁华喧嚣。但是现在这里死气沉沉,宽阔的河道里除了卵石和一脉流水,什么也没有了。十三楼并不难找,所有老建筑里数它耸得最高,最破烂,活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不甘心死去似的扶着拐杖硬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似乎只要一跺脚,它就会轰然坍塌。三楼的窗户全没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二楼的廊道也差不多全垮塌了,几只蜘蛛正吊在上头小心地修补着破网。下面的黑墙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危”字,有用白灰的,有用墨汁的,更多的是红油漆,那些“危”字无一例外地全被套着圈儿,层层叠叠,仔细看,竟然还构成了有意思的图案。
门口吊着个破损不堪的灯笼,上面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旅馆。门半掩着,我刚走到门口,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头边往外走边哆嗦着两手系裤带,猛然抬头看见我,吓了一跳,两手也忘记系裤带了。见我并无敌意,他嘻嘻一笑,露出满嘴黄褐的板牙,左右瞧瞧,生怕被谁揪住了似的,仓皇离开。那根被忘记的裤带在身后拖得老长,最后像条死蛇似的掉在地上。接着,一个女人从里头出来,一手提着个背篓一手拢着头发,埋着脑袋飞快跑开了。
木耳,木耳。我没敢贸然进去,探着身子冲里喊道。
进来就是了。里头有个女人的声音应道。
我进到屋里。屋子里光线昏暗,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张矮桌跟前忙活着,桌子上面摆放着个簸箕,簸箕里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纸衣裳、纸裤子、纸袜子、纸鞋子、纸帽子。这些纸货在爱河流域十分流行,每到七月半的鬼节、清明节和腊祭,此外还有先人的阳诞死期,包括一些法会丧葬,这些东西都会被派上用场。那个女人愣怔怔地看着我。我的双眼也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看清楚了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个女人我似曾相识。但我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呢?我想不起来。
随着一声咳嗽,木耳从屋里慢慢走出来,站在我跟前。木耳很像他的破楼,干瘦而邋遢。他手里捏着两张五元的纸币,那纸币很肮脏,卷巴巴的,像刚刚揩过鼻涕。
我说了我的名字。怕他不清楚,又赶紧补充,写诗的,爱城的。
哦,是你啊,我有你的书,昨天晚上还看呢。木耳很兴奋,像破抹布一样的脸上绽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来,招呼我赶紧坐,还让那个剪纸的女人起来去给我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