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房莺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深蓝色低V领丝绸睡裙,背影看起来,身形紧致而利落,转过身,蓬起的头发下,是一张焦灼的脸。
房莺又打开一瓶新的红酒,倒入醒酒杯,径直走近书架,轻车熟路地抽出一本相簿,坐在书桌前翻阅。
房屋静音工程做得极好,中央空调一声不响地输送着冷气,无一点噪声,楼外偶尔划过一两点夜归的车灯,也听不到发动机的轰鸣声。墨绿色台灯散着雾一般的黄光,让这装修西化的大宅,显得很寂寞。
五年前,房莺突然感觉心慌、盗汗,脾气急躁。在与何其多发生了两次争吵后,徐丽美将她拉到一旁,仔细询问了她的月事周期,告诉她,是女人的更年期到了。随后,悄悄塞给她几盒西药,说,许多国内女明星为了维持青春,都会吃这个,她自己也在吃。
房莺淡淡推回去,“我不吃这种激素类药物,老就老,更就更,我也不靠青春吃饭。”
“不吃,侬就等着身体发臭身材变形吧!到时候,看还有谁要睬侬。”徐丽美赌气说道。
不吃,也不等于我想发臭变形呀。房莺想了想,淡淡问道:“除了吃药打针动刀子,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治疗这更年期?”
徐丽美眼珠一转,笑起来,当然有。说完,就凑到房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虽然没笑纳徐丽美的小药片,但房莺接受了徐丽美的建议,找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谈个恋爱,再多上上床,药效比吃激素还要强。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并没那么好找,房莺只好先自我调节,定期去浦西一家比较隐秘的按摩店,找年轻干净的男按摩师做全身按摩。每当按摩师的手指以推油为名一点点深入到她丈夫都不曾触摸过的敏感之点,她都会一边克制着喘息一边拉住按摩师的手,期待这爆炸般的快感能多停留一会儿。
偷食只能极为短暂地平复因生理原因带来的情绪起伏。随着工作压力增大,房莺脾气越来越差,她在何其多面前越克制,在丈夫面前越暴躁。为躲避房莺,已住进浦东知名豪宅、开着宝马7系轿车的余稳根悄悄在外谋了一份安保的工作,月薪2500,做一休一,夜班。
儿子出国。丈夫夜班。漫漫长夜,童话城堡般窗口映照出的,常常只有房莺一个人的身影。
房莺拢一把狮子王般的头发,无聊地翻开影集。
影集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结婚照。
照片上,梳着学生头、穿着白花衬衫的房莺坐在一个男人旁边,微微露出笑容。即使有青春这个战无不胜的利器护体,二十岁的房莺也称不上清秀或者美丽。她就像是被时光凝固的琥珀,除了发式有所改变之外,二十岁时的相貌和五十岁时相差并不大。
坐在房莺身边的男人,宽额头,高鼻梁,有一双神气而又漂亮的大眼睛,为了拍照,发型刚刚剪过,虽看起来有些刻意,却透露着年轻气息。
这个叫余稳根的男人,就是房莺法律意义上的丈夫。
房莺飞快将这一页翻过去,目光投向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一个长相酷似房莺的小男孩坐在草地中间,房莺和余稳根一左一右坐在他身后,阳光从三人身后的柳树缝隙撒落,如雪花般星星点点落在三人身上头上,三人笑容灿烂。
这两张照片,浓缩了房莺前半生所有的快乐。
在照相机刚刚发明之初,许多守旧的中国人都不肯拍照片,他们认为,那个蒙在黑布中的匣子会将人的灵魂吸到纸上去。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观点也不完全错误。照相机的确有一种魔力,在很多时候,它会在被拍摄者不知道的情况下捕捉到被拍摄者的灵魂,然后将其真实具体地反映在照片中。
也因为如此,许多人在照片刚刚拍摄出来时会感觉照片不像自己,可放在那里再过几年回头看,却感觉,那照片中拍的明明就是真实的自己。带着被拍摄那一段时间的喜怒哀乐、贫穷富有灵魂印迹的自己。
拍第一张照片时,余稳根刚刚从崇明插队落户的农场返回家中。当时,第一批返沪潮已经刮过,眼看着身边的插兄插妹们纷纷通过招工、上大学离开农场回到上海,自知没关系、也没能力通过考试或者调出离开农场的余稳根狠狠心,用有些血腥的方式为自己铺设了一条返沪之路:自断手指。
拍摄结婚照当天,他的手指还包着厚厚的纱布。身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悲壮麻木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感触,对着面前那个圆圆的镜头,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照片中的他,更多的,是一副不肯向现实低头的狠劲。
而余稳根当时吸引房莺,除了他的俊秀外表,还有他的狠劲。
因为外貌俊秀,二十九年前,当二十岁的房莺第一次在公共厕所门口见到余稳根时,就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房莺发现,这男人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用一根女人的丝巾吊在胸前。
“侬个则手哪能?”房莺大方发问。
“断特了。”余稳根简短回答。
没多久,在街道工厂里做工的房莺就再次见到余稳根,并弄清楚了他断指的原因。房莺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永远将这个俊秀男人留在身边的办法。
“我打听过了,街道干部讲,侬如果成个家的话,留在这里找个工作的可能性就更大。”房莺一本正经地告诉余稳根。
“成个家?嘿!哪个愿意嫁给我?”余稳根伸出包缠着纱布的左手,在房莺鼻子底下不礼貌地左右摇晃着,“看见没?我现在也算是个残废了。”
“我。”房莺一把捉住余稳根的手腕,直截了当地回答,“只要你有个地方让我们睡觉,我就和你结婚。”
“为什么?”余稳根吃惊地问。
“因为你卖相老好。”房莺用沪语回答。
“我?卖相好?”余稳根吃惊地问。当时以及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大陆推崇的外貌美,不论男女都是明眸皓齿、浓眉大眼,略带英武之气。而余稳根的长相,倒颇似二十多年后才在海峡两岸同步走红的花样美男,瓜子脸、细腰红唇大眼睛,走路略带女气。这长相的男人,在当时顶多是秀气,根本谈不上好看。
房莺的审美很超前,而且,一直也没有变化过。
看着余稳根未置可否的表情,房莺又进一步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还有,你够魄力。”说着,她指指余稳根包缠着纱布的手,坚定地说,“男人,就该有这份狠劲才能成大器。”
从小到大、基本与“好看”和“男子气”两个形容词无缘的余稳根第一次感觉,从异性口中说出来的赞美比所有的赞美都令人满足。
两人交往一个月后,决定结婚。
余稳根的家庭环境与房莺家类似。稍稍强一点的是,他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大哥结婚后占了一角空间,余稳根父母将家具重新腾挪了一下,又重新打造了一架两人睡的棕床,房莺便搬了过去。
自由恋爱这件事,从上演“小二黑结婚”的年代就在宣传,可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有几个人能做到?房莺做到了。拍摄结婚照时,她发自内心笑得开心。终于离开了那个拥挤窄小、令她窒息的家,并且有了一个在她看来十分俊秀的男人。
余稳根则表现得十分严肃。二十六岁的他刚刚从耗费了他八年青春光阴的崇明红星农场回到日思夜想的上海。代价是一根手指。从此以后,无论吃饭穿衣抱老婆,他永远都只能用九根手指完成。这让他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甚至有一种愤愤然。
拍摄第二张照片时,两人已经结婚十年。这一年,余稳根三十六岁,房莺整三十,两人的儿子余沪生刚满周岁。在过去十年中,两个人的生活际遇变化都很大。靠一根断指悲壮返城的余稳根几经周折后,花大价钱托人在浦西白蝶自行车厂找到一份自行车组装工作,正式成为一名梦寐以求的技术工人。一直在街办工厂打零工的房莺则敏锐地发现了文凭正在渐渐受到重视,报名参加了一个夜校的财会班,读了三年后,拿到一个财会大专文凭。
在婚后最初六年中,余稳根与房莺都在为生计与前途奔波。而在过了最初的蜜月期后,两个人的个性开始渐渐显露。吵架,成为两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房莺爱钱。这种热爱,强烈到令余稳根害怕的程度。结婚不久后的一天,余稳根出门办事,不小心弄丢了二十元钱。晚上回家,房莺例行检查他的荷包。当她发现比早晨出门时少了二十元后,开始变了脸色,要余稳根将钱交出来。余稳根反复解释钱丢了,房莺根本不信。
看看全家人都已经睡下了,余稳根也想息事宁人,脱衣躺到床上想要睡觉。他没想到,房莺盛怒之下竟然扑到床上拉扯他,气急败坏的余稳根回手一推,房莺跌坐在地上。两人不顾一帘之隔的侄女刚刚安睡,你抓我头发我抓你衣领厮打起来。
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劝,余家闹得不可开交。见全家人都被吵起来了,余稳根要和房莺到门外说话,房莺一把推开丈夫,大嚎着“不想活了”,跑进厨房拿起菜板上的菜刀就向脖子上割。
看到乌黑沉重的菜刀架在房莺的脖子上,全家人都吓得大声尖叫。最后,还是婆婆最“拎得清”,她哆嗦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二十元补给房莺,这才止住儿媳的哭闹。
从那天以后,房莺便将余稳根的收入全部收由自己管理,余稳根想要花一分钱,都要和房莺申请、解释小半天。
这件事发生之后,余稳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已经成为自己老婆的小女人。拿着一包红塔山香烟,他找到房莺家的一位邻居阿姨打听房莺婚前情况。
说到当年的房超英,那阿姨的脸色兴奋,一把拉住余稳根的手腕,快声快语地告诉他,房家老头子很老实,一辈子看人脸色过日子,事事赔着小心。不知为什么,养的小囡性格都不像爹娘,个个都很泼辣。房运达是长子,按理说,应该谦让爱护妹妹们,可他在外面对比他大的男孩点头哈腰,回家打妹妹时却从不留情。房跃进、房超英、房赶美都被他打得流过鼻血。三个女孩也不友爱,争衣服、争糖果、争小画书,争什么都动手,对骂更是常事。那老阿姨又替房家解释,也是因为穷家里没钞票吧……
余稳根出身与房莺相差不多,小时候也经常与哥哥打架,之所以他会去插队而哥哥留在上海,也是他打不过哥哥的结果。但是,听到房莺家中的情况,还是让他脊背里冒出冷汗。家庭出身不会决定一个人的最终命运,但家庭环境一定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和人生观。余稳根明白,自己娶回家的这个老婆,是个爱钱的强势女人。
虽然心头有了芥蒂,但由于都是年轻力壮,两人在床上还没有产生裂痕。房莺发现了余稳根的旺盛需求后,本能地将性事当成对余稳根的奖罚,正值盛年的余稳根想要和房莺做成那事,要看他的日常听话程度和房莺对他的满意程度。
像儿子一般听话地过了两年后,余稳根对房莺和房事都失去了兴致。他开始将目光放到自家床以外的世界。
房莺觉察出余稳根对自己失去兴致已经是余稳根出轨一年后。
当时,改革的舞步吹拂神州各地,也从浦西吹到了浦东。在浦东一些略为宽敞的公园或者马路边,也像浦西一样出现了些露天舞场,几个灯泡、一台录音机,没钱进正规舞厅的,可以在这里和陌生舞伴跳上一曲。
余稳根的第一个婚外女人就在露天舞厅结识的,并一步步跳到了床上。那女人四十多岁,年纪虽然比余稳根还大,但性格比房莺柔和。
被房莺发现了两人的不正当关系后,余稳根着实紧张了一段时间。可令他吃惊的是,二十四岁的房莺倒没有像他丢失二十元钱时那样大吵大闹,而是将他和那个女人叫到一起,心平气和地说,“听说你老公是商场的经理,我家里正好要买电视机,我看中了十四寸的那个金星电视机,你看,是我找你老公买,还是你帮我买呢?”
那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了句我帮你买,转身就走。
三天后,当《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在弄堂里响起时,弄堂里的老老少少惊奇地发现,一直以贫穷闻名的余家客厅里竟然也摆着一台电视机,而且是彩色的。此时,在大陆大多数家庭里摆放的都是一台不会超过十寸的黑白电视。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在棚户区这片人口超级密集的地方,哪家人身上添置了一件新衣服、打了一对新耳环、穿上一双新鞋子都显得分外扎眼。所以,尽管没有声张,但余稳根家有台彩色电视机的这条重大新闻,在彩电搬进余家当天就传遍了棚户区的家家户户。
这天晚上,送走棚户区里提着小板凳赶到家中看电视的老老小小,锁好房门、拉上布帘,房莺主动睡进余稳根的被窝,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这东西能换来电视,也值了。来吧!让我试试,你到底有多厉害。”
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余稳根又羞又愤猛推房莺,可不管他怎么推,房莺都像八脚章鱼一般缠在他身上,手中还牢牢捉着他给她换来一台彩色电视的“宝贝”。挣扎中,余稳根疼得几乎要流眼泪水,可房莺仍然不肯松开手。
那以后,余稳根在房莺那里一直不能“来”。不管房莺如何哭、如何闹、如何骂,甚至寻死觅活,余稳根都不行。
余稳根失去性能力的四年中,房莺带着余稳根偷偷看了许多医生,可药汤喝了一堆,药水也擦了好几盆,余稳根的命根子那里仍然异乎寻常地安静。
房莺不知道,余稳根不是不行,而是在她这里不行。在按捺不住时,他曾偷偷住过小旅馆,在那些年轻女孩身上,他依然很行。
四年后的一天夜里,全家人都睡下后,房莺看着余稳根缺失的左手,很少见地叹了口气,“卖相噶好额男人,又有狠劲,哪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连个小囡儿还没有生。”
听到房莺的话,不知为何,两人第一次谈婚论嫁时的情景竟然泛上心头,那时的房莺,虽然不美,但还有着姑娘的清爽和柔软笑容。余稳根的身体开始有了反应。那天晚上,余沪生悄悄驻扎在房莺的腹中。
九个月后,余沪生呱呱坠地,余稳根的大哥只生了个女儿,见弟弟生了个男孩,他略带醋意地盯了襁褓中的余沪生一眼,说了一句,“格小赤佬一眼眼也不像阿拉余家人,从头到脚都像伊拉姆妈。”
余稳根哥哥的话没错。余家所有人长相都很好,余家长子的女儿余颖婷小小年纪就已经显示出貌美如花的潜质。可余沪生从头到脚都不像余家人,他皮黑发黄、眼小嘴大,长相与房莺如出一辙。
不管儿子是美是丑,他始终是自己的骨肉。余稳根抱着余沪生,满心感慨地想,此前人生的所有不快都可以抛下,为了儿子,他要好好做人。
在儿子出生后这一年,他戒掉了去小旅馆的私癖,与房莺的关系也暂时得到改善。余沪生一周岁生日时,他还和房莺带着儿子到小公园拍照留影。
在给儿子拍了几张独照后,房莺提出三人照一张全家福。余稳根环顾四周,正好看到一名留着长发的年轻男子从眼前经过,忙叫住这人,央求他帮自己全家照张合影。
待照片洗印出来拿到手上,余稳根不禁呆住了。照片上,余稳根唇红齿白神采飞扬、房莺脸蛋圆圆笑容满面、余沪生也虎头虎脑天真可爱,在他们身后,正在建设中的南浦大桥如对啸的巨龙,在浩浩黄浦江上挺立着矫健身姿。
这张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幸福得不像他们自己。
那位极可能是专业摄影师的小伙子,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给余稳根一家拍出了此生中最具有幸福感的一张合照。
后来,当余稳根真的无法行夫妻之事、已经可以掌握他人职场命运的房莺开始当着余稳根的面与相貌和他年轻时酷似的屈志华打情骂俏时,余稳根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曾让房莺感觉这照片拍得很假,那里面的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余稳根也不是余稳根,而是两个幸福得令人妒忌的陌生人。
但是,这一夜,因纳士公司将要发生的重大变故而无法入眠的房莺突然感觉,那照片抓住的幸福瞬间如同钻石般宝贵。岁月如沙般流逝,她如洄游的鲟鱼,为了改变命运一路逆流向上,从房超英变成房莺,再从房莺变成房总,却再没有过那样幸福的笑容。
随着年华老去,那幸福愈来愈闪亮,愈来愈珍贵。
房莺将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丈夫年轻俊秀的脸庞,抚过儿子胖胖的脸蛋,淡淡自语:“一切来之不易,且行且珍惜。”
第十章
次日晚六时。浦东金桥公寓。蓝色商务车准时出现甘婧所住小区门口。司机下车帮甘婧拉开车门。汽车驶入环球金融中心底楼入口,赵闽温和地说:“这里环境很好,就是安检时间有点长。”
甘婧看看车窗外,一大批高大威武、衣着统一的安保人员手持安检仪器,正在对开进来的车辆及人员进行安检。
赵闽的司机将车停好后,熟门熟路地打开汽车后备厢,主动下车配合大厦保安对车厢内外探测安检。
“这里的安检可真严格。何必如此麻烦?”甘婧有些吃惊地说。
“这只是第一步,如果我没记错,过下我们进大门后,还要再经过安检和三道门才能到达乘坐电梯的地方。国内外许多知名场馆的安检措施都是这样的。想想目前这里是上海最高的楼,可以看到比较完整的上海夜景,也就不怕这些麻烦了。”赵闽说。
电梯速度很快,出人意料地快。到达位于九十三层的中餐厅时,甘婧甚至感觉到耳朵短暂的疼痛。
“耳朵不舒服吧?做个吞咽动作试试看。”赵闽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荡漾的水波,闷闷地传来。
甘婧如言试了一下,耳朵里面嗡地一声,听觉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真的好多了,谢谢您。”她笑着说。
“这是潜水的技巧,有机会的话,我教你,我潜水技术还可以。”赵闽说着,低声向领位员报上名字,领位员将两人带到一处临窗座位。
“金茂的屋顶原来是这样。东方明珠看起来真小巧。”坐定,甘婧指着窗外斑斓的夜景,小声说道。
赵闽点点头,“目前,这里被称为世界最高的中餐厅。白天就餐,天气好时,能看到脚下的白云。”
甘婧抑制着心底的淡淡兴奋,平静地四处张望。
半年前,自己就站在这大厦的脚下不远处,看云海掀起的波涛在金茂尖顶附近翻滚盘旋,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恐惧和茫然。
今晚,却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坐在云端之上,旁边的金茂大厦隐于重重云海脚下,从下面看去遥不可及的尖顶宛若从云海底下探出的神针,需俯视才见。
从仰视到俯视,其间,隔着半年时光。
人的际遇果真是神奇。
看到甘婧眼波不时流转,似在走神,赵闽微笑,“喜欢这里?”
“嗯。甘婧点头,很好。比白天好。”
“哦?白天不好吗?”
“白天的浦东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不断开工的工地,给人的感觉不是壮观,而是……压力。到了晚上,夜色抹去建筑的棱角,灯光魔幻整个夜空,不管是浦东还是浦西的外滩,看起来都会比较美好。”
赵闽微笑,“甘小姐,你的中文表达能力真好。我从小家里就请了很好的华语老师教我,可我的表达能力还是不行。”
“您可以叫我甘婧。”甘婧笑。又问,“赵先生,您祖籍是上海吗?”
赵闽摇头,“不。如果爷爷当年在上海,可能就舍不得远走千山万水把自己卖到美国去修铁路了。我们家是福建人,爷爷那辈有兄弟九个,当时中国战乱连连,因为实在吃不上饭,我爷爷才跟着同村男人们一同来到美国讨生活。我是家族里的第三代长孙,所以,我的名字里面有个‘闽’字。”
“我们都不是上海人,却在这个叫浦东的地方相遇,相聚。”
甘婧举起酒杯,“先为今天的夜色喝一杯。”
赵闽喝下一口酒,指指窗外的一个方向,“那边,就是上海世博园吧。”
“是。红色官帽样的建筑是中国馆,银色飞碟状的建筑是演艺中心,那座彩虹形状的是卢浦大桥。”甘婧低声道。
“卢浦大桥建成后曾被誉为‘世界第一钢大桥’,我前些年回国,还在那桥上拍过照。赵闽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座桥的总设计师,也是我们福建人,叫林元培。”
“果儿生前很喜欢上海的夜景,她拍了好多陆家嘴和外滩的夜景照片。”婧思索着说,“可是,我却总觉得,美则美矣,但这里的楼实在太密集,也太高了,真正置身其中,其实感觉并不那么舒服。”
赵闽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悠然说道,“跟你说个有趣的事。这几年,我听过好几位国外建筑师发表过对陆家嘴布局规划的评论。他们最一致的观点就是你刚刚说到的那句话。”
“哪一句话?”甘婧问。
“陆家嘴的高楼太高、太多、太密集。这种布局平日没关系,一旦遇到类似地震、火灾这样的灾难就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楼层高,逃离耗时长;楼间距窄,楼与楼之间会相互倾轧。一句话,如果有灾难发生,楼内楼外的人都很难逃生。”
甘婧举到一半的酒杯停在半空,足足想了一分钟,才说,“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一直想着拼命赚钱活下去,很少有人会想到自己将怎样死去。”
赵闽点点头,“我回来后,也接触了一些人,我发现,尽管有些人已经很有钱,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认可度,可是,他们并不快乐,很多人甚至还充满着焦躁和恐惧。”
“没办法,环境所迫,丛林法则效应。”甘婧小声说,“人太多,资源又少,社会保障机制又不完善,大家只好靠自己的本领去抢,能抢多少是多少。抢得多的人怕再被抢,心底会怕,抢少的人内心不平衡,心底会怨,所以大家都不快乐。”
赵闽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微笑着说,“其实,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很多人都认为很多事与自己没有关系,事实并不是这样。”
甘婧刚想接过话题,邻座的谈话声打断了她,一个说普通话的年轻女人大声说,“让我先给这个菜拍张照片,你们先别吃。”
轻微的闪光后,女声再次传来,“这家店除了景色好一些,菜的味道也就一般。哪天有空,我带你们去新天地,那里有一家做地中海菜系的店味道还不错。等一下,让我再拍一张,这张光线不太好。”
赵闽惊讶地看着甘婧,露出疑问的神色,“为什么要给菜拍照片?”
甘婧笑着小声解释,“许多人喜欢将自己的吃穿住行拍成照片传到微博或者微信这些自媒体上与粉丝们共享。那位女士可能感觉这家店的菜做得不错。”
赵闽点点头,再想说话,又被邻桌的普通话女声打断,“下次带你们去淮海路,要玩还得去浦西,浦东这边啥也没有。”
赵闽温文尔雅地笑笑,扭头看看临桌,那张桌边,是几名脖颈上挂着公司铭牌的男女,声音最响的那名年轻女士明显是一桌人的中心,一直用权威的语气大声说话。说到激动时,她脸上青春痘变红,语速也快起来,“最恶心的就是公司那些四十多岁的老年人啦!你说,一把年纪了,工资还跟我一个小姑娘差不多,你说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想法!”
“我听说,当地人许多都是隐形富翁,因为只要一动迁,就能分到几套甚至十几套商品房。他们并不缺钱,上班也不为赚工资,只是为了有个事做做。”一个声音弱弱响起,却明显带着挑衅,“汪总,您年轻有为,在上海一定有好几套房产吧?”
甘婧不需要回头看,已然感受到那年轻女士的尴尬。“要换个位置吗?”她轻声问赵闽。
赵闽摇头,算了。两人对视笑笑,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堪称豪华的上海滩夜色,如一幅流动的油画,衬托得窗内两个人安静得不甚真实。
晚餐结束时,趁邻桌声音略略小些之时,赵闽从手包中拿出一只小小的U盘轻声说,“这里面拷了一些魏祺的生活照片和他的基本资料,希望能给您点线索。不管结果如何,我先代我和我们家族谢谢您了。”
甘婧接过来,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背包中。
出了餐厅,进入电梯,甘婧小声说,“这段时间公司没活儿,我可以不用每天疲于奔命了。正好利用这些时间好好研究一下魏祺。”
“你们公司没有项目吗?”赵闽问。
“原本有的。是环宇公司投资的一部3D片,新闻里说,环宇老板跳楼身亡。项目也被叫停。我听先来的同事说,这项目是近一年来最大的一笔,如果没了,公司运转都可能会出现问题。”
赵闽微微有些惊诧地说,“不会吧。昨天我还和何总见过面,他说你们公司最近项目很多。他还说,想在剑齿虎项目结束后,专程向董事会汇报一下纳士公司在国内主板上市的愿景和操作流程。”
“哦?真的吗?”甘婧也十分惊讶,“可能是他刚刚又找到了业务,还没通知大家吧。”
进入地下停车场,赵闽的司机已经在电梯口等候,看到两人后,微微弯了弯腰,示意两人跟他走。
“昨天他拿了几份合同给我看,有一份是与政府签的,还有一份是与迪斯尼国际度假区签的,我看了看时间,是在上次我回国后不久,大概……是四五个月前。”赵闽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