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香港的前一晚,何其多将房莺约到自己家中,一脸无奈地将自己与赵魏祺对话的内容全盘托出。“如果我离开了纳士公司,新老总估计也不会留你。财务经理与老总永远一条心,这个你也明白。”何其多叹了口气,“我准备回美国和家人团聚,你也考虑考虑,看哪家公司需要招人,如果待遇差不多,就去试试吧。”
房莺静静听完何其多的述说,没有接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机。
“你要干嘛?”何其多问。
“打电话给唐红果儿。”房莺回答,“这丫头欠我一个人情,我先让她留住赵魏祺明天不去香港,余下的事情,我们慢慢再商量。”
“你说唐总欠你一个人情?什么人情?”何其多问。
房莺诡秘地笑了一下,“她有一个只有我和她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保证能让她听从我们的安排。”
“你掌握着那丫头的什么秘密?”何其多问房莺。
“那丫头有洋妞作风,胆子也大。去年去酒吧喝酒时,有人过来推销摇头丸,别人都拒绝了,只有她满不在乎地接了过来。听她说,吸了这个东西后,精力旺盛,可以一夜不睡地工作,第二天都不感觉累。为了和她拉关系,我还帮她找了一个本地拆家,定期给她供货。”
何其多吃惊地看着房莺,“她是吸毒,你是贩毒,是犯罪吧。”
房莺哼了一声,“当然,要不然她怎么会听我的话。”
房莺没有吹嘘,唐红果儿果真听从她的安排,以自己突发急病为借口留住了正准备出门的赵魏祺。在送唐红果儿去医院的路上,赵魏祺给何其多打来电话,告诉他去香港的事情延期,待自己将私事处理好再议。
职场死亡倒计时突然停止,何其多长长地嘘出一口浊气。可他明白,这只是缓期执行,他总要面对走上审判席、然后声名狼藉那一刻。在房莺位于浦东南郊的别墅中,何其多抱着脑袋,坐困愁城。
“有一个办法可以断绝后患。”房莺打开一听啤酒,喝下一口。
“什么办法?”何其多问。
“你别问了。到时候,你只要宣布赵魏祺回国了就行。”房莺轻声说道。
何其多心中大致明白房莺的潜台词是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拍房莺的肩膀,开车离开。在国内过了十几年呼风唤雨的人上人生活,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身败名裂灰溜溜地回到美国,再去过小贸易公司底层职员的紧巴日子。
一周后。唐红果儿接到房莺的电话,要她带着赵魏祺到自己刚刚装修好的郊区别墅开派对。
“对不起,我那天刚好有安排。”唐红果儿隐约明白房莺与何其多的特殊关系,并不想与房莺走得太近。
“怎么,不舒服吗?要不我把丸仔送到你家去?赵总在家吗?我感觉,碰上他,也不太好。”房莺笑着说。
“他在家。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事。”唐红果儿快速回答。
“那你们就一起来喽。房莺笑着说,“我保证不让他知道那事。还保证你们来了会玩得开心。”
“为什么一定要我们一起来?”唐红果儿声音沉了下来。
“因为你们一个是老总,一个是副总。新房子装修好请同事来暖房是本地习俗,你们两个老总都不来,不是明摆着不让我好看。”房莺言辞恳切地解释。
“那……还有谁?”唐红果儿问房莺。
“何总、露丝、迪迪、徐老师,还有新来的小蓝和魏元他们,大概有二十多人吧。”房莺热情地回答。末了,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你想要丸仔,我这里也有噢。”
唐红果儿沉默了一分钟,“那好吧。我们来,但只坐一下就走。你也知道,魏祺最近和何总之间有些问题。魏祺不想看到他。”
“没问题。我给你们准备了特别礼物,为了效果,你先别告诉他是到我这里来,就说明天是双休日,想和他出去旅游两天。”房莺叮嘱。
“好吧。”唐红果儿答应了一声,放下电话。
周五晚六点,准时下班的赵魏祺与唐红果儿乘坐出租车来到房莺的郊区别墅。
当赵魏祺和唐红果儿一起走进别墅大门,看到还是毛坯房的客厅中只端坐着房莺一个人时,两人十分吃惊。
房莺热情地拉着两人坐下,说其他同事马上就来,让两人先吃点东西,等等大家。
“你们家真的装修过了?”唐红果儿没有落座,而是环顾四周吃惊地问。
房莺笑,刚要回答,感觉有些不对劲的赵魏祺用眼神制止了唐红果儿,转向房莺说,“房经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的贺礼放在车上了,你等一下,我和果儿去拿过来。”
“啊?贺礼?”唐红果儿看着赵魏祺,“什么贺礼?”
“你看了就知道了。走!”赵魏祺说着,拉起唐红果儿就往外走。
就在这时,房莺向正伸手去拉房门的赵魏祺挥出第一杆。
血,从赵魏祺的后脑飞溅到唐红果儿的脸上。她惊叫一声,转过去看,赵魏祺的后脑部位已经被高尔夫球杆砸出一个月牙形状的伤口,正在向外渗出鲜血。
唐红果儿尖叫着扑向房莺,被她一杆砸倒在地上。赵魏祺摇摇晃晃想过来扶唐红果儿,房莺对准他的太阳穴又是一杆。这一杆的力道极大,砸得赵魏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果儿,快……逃!”头骨已经变形的赵魏祺吃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叫道。房莺闻言抡起高尔夫球杆,照着他的头部又是一下。
赵魏祺头一歪,晕死过去。
在唐红果儿的尖叫中,房莺又狠狠打了赵魏祺几杆,这才走到唐红果儿身边,她一杆打落唐红果儿手中的手机,冷笑着说,“我最尊敬的唐总,您还想打电话报警吗?别忘了,如果不是您欺骗他到这里来,他也不会死。警察来了您也脱不了干系。”房莺说着说着笑起来,“他是因为你死的,你个小×养的也是共犯!”
唐红果儿惊恐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房莺哆嗦着,“杀人!你杀人!为什么,为什么……”又惊又怕的唐红果儿也昏死过去。
半小时后,唐红果儿突然从昏迷状态中醒来。她有些茫然地支起滴着水的身体,红肿着双眼四处观看。在正对墙角处,竟然出现了一架支在三角架上的摄像机。摄像机旁边,房莺提着一个还在滴水的水盆,冷冷地看着她。
“如果不想死,就按我说的做。”房莺扔掉水盆,从地上拎起一把菜刀,朝唐红果儿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唐红果儿恐惧地看着房莺,“你要我做什么?”
房莺用下巴向墙角一指,“把他埋了。”
唐红果儿顺着房莺所指方向爬去一看,人型大小的深坑内,赵魏祺的身体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态俯卧在那里。
唐红果儿撕心裂地惨叫起来。
“你是想躺在那里和他到那边团聚,还是把他埋了?”房莺说着,慢慢走到唐红果儿身边,举起菜刀,在她脖颈处一前一后地比划着,“这样横着割下去,虽然疼,但你不会马上就死。不过,血管和气管都会破。你一挣扎,血就会倒流呛入气管。但你仍然不会马上就死。因为你的血还没放光,除非我发发善心,再这样,划几刀!”随着划动力度的增加,房莺的表情也愈来愈狰狞。
唐红果儿吓得发不出声,热热的尿液,顺着她的裙边漫漫洇开。
摄像机内,浑身是水、披头散发的唐红果儿在房莺的指挥下,机械地将堆在房间中央的水泥和砖块一点点推到坑内。
“如果你识相点,这录像带就是你和我一辈子的秘密,我不会交给警察。”房莺指指仍然在工作的摄影机。
“如果你不识相,剩下那些水泥,就是埋你用的。”房莺踢了踢地下间中间剩下那堆砖石和水泥。唐红果儿呆滞地看着在房莺手中不停晃动的菜刀,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天,意气风发的何其多在纳士公司宣布,赵魏祺与唐红果儿双双回到美国处理家事。他将亲自飞赴香港,向大股东述职,并面陈公司发展大计。
第三天,被房莺在地下储藏室内关了三天的唐红果儿回到家中。
半个月后,已被恐惧和自责击溃的唐红果儿从自家阳台跳楼身亡。据办案人员回忆,已经离开人间的唐红果儿,在送往停尸间时双眼仍然惊恐地大睁着,表情十分恐怖。不知为何,她身上的黑色长裙湿嗒嗒的,被推进解剖室后,随着室温升高,竟然开始滴水。
看到这里,甘婧双眼充满泪水,她放下调查报告,将脸埋在手掌中,久久没有抬头。
赵闽将甘婧轻轻拉到自己胸前,甘婧挣扎了一下,泣声说道,“知道么,很多次,果儿就像这里描述的一样,浑身湿嗒嗒的,一直在滴水。我一直想不通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水,都是她的眼泪。”赵闽拍拍甘婧背手,轻轻叹了口气。
在唐红果儿家中,办案人员找到一页唐红果儿的手书,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地写满了“sorry”。
唐红果儿死后两个月,警方对她的死因给出最后结论:高空坠亡,系自杀。动机不明。因为赵魏祺生前最后见到的人是唐红果儿,而唐红果儿又因自杀身亡,赵魏祺的去向暂时成谜。
何其多告诉赵闽,在过去一年中,赵魏祺与唐红果儿的关系一直很差,两人经常争吵。每次争吵后,赵魏祺都会消失一段时间,待心平气和后才出现。根据何其多的建议,家属赵闽请求警方将赵魏祺列为失踪人口,在全国范围内展开调查。
在提心吊胆中渡过了最初两个月,何其多和房莺发现警方似乎并未怀疑到自己身上,才各自长舒了一口气。纳士公司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每一步成长都浸透着何其多的精力和心血,现在,赵魏祺已死,大股东赵闽除了每年例行公事听听汇报,从不过问公司的经营情况。纳士公司已经名副其实地成为何其多的自有王国。
在赵魏祺和唐红果儿消失三个月后,何其多将已失业多日的徐丽美、桂望国以高层人才引进的方式招聘进入纳士公司担任副总经理。
为了掩饰赵魏祺失踪的真相,何其多和房莺还找借口将纳士资深员工一一辞退,重新招聘了一批对公司发展情况没有丝毫了解的新员工。
按房莺的意思,所有见过赵魏祺和唐红果儿的员工都要走。但何其多认为,像蓝祖平、魏元这些刚刚招进来不久的员工处于公司生物链底层,对公司了解不深,加之属于专业人才,对公司发展有帮助,被他执意留了下来。
……
“我们出去走走吧。”看着甘婧越来越苍白的脸,赵闽起身呼唤管家。静候在客厅门外的管家快步走过来,为赵闽披上外套,在前头带路,将两人送入车内,目送汽车转弯,这才转身进楼。
“这报告写得像小说一样,情节这么细致,连心理活动都有,可信度高吗?”甘婧低声问。
“应该很高。”赵闽回答。“余律师他们应该是走访了大量相关人员后,以互相印证的方式给出了这份报告。不过,基本事实仍然是从何其多和房莺那里得来的。”
“何其多肯说得这么详细?”甘婧问。
赵闽冷哼一声,“不仅仅是地下钱庄的人可以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跨国律所也可以。”
甘婧略一思索,明白了赵闽的话外音,点头,“对哦,历史上,漕运是物流、镖局也是物流。他们都是真刀真枪闯江湖。”
“我们倒不至于。”赵闽笑了一下。
不知不觉,汽车已经开到纳士公司不远处的慧智湖。漫步在微风吹拂的湖岸,甘婧伸手拂开一丛挡在眼前的垂柳,小声说道,“你知道吗?不久前,徐丽美竟然打电话给我了,她约我一起坐坐。”
“哦?”赵闽看看甘婧。“她说了什么?”
“徐丽美求我帮何其多求得你的谅解。她认为,一切都是房莺做的,何其多只是傀儡而已。”赵闽依然“哦”一声,没有接话。
甘婧又替徐丽美说了几句好话,见赵闽并没有真正在听,便识相地闭上嘴,陪在赵闽身旁,默默向前慢走。
漫步十分钟后,甘婧突然说道,“我想到一个地方。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说着,她转身迎向在身后不远处缓缓跟随的奔驰车,小声对司机说,麻烦去上海科技馆。
“去上海科技馆?”赵闽疑惑地问,“去干什么?你在纳士动漫科技公司工作,培养出对科技的兴趣了?”
甘婧笑了起来,“是我没说清楚,我们不是去上海科技馆,而是去科技馆后面那片小池塘。那里有一种小野花儿,应该开放了。我想带你去看一下。”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小池塘旁。
一年不见,小池塘的草木更加繁茂。没被人为干预过的草地依然参差着高低错落的野花野草;芦苇丛包围的水面上,两名不知名的美丽小鸟正在潜游。
一切都与一年前一样,但是,甘婧的心境却有了极大的不同。
“我看过一份关于‘十三五’的规划报道,说这里将被填平,建成一个文化场馆。这块城市绿肺,很快就要变成钢筋水泥打造的死肺了。所以,这里是来一次,少一次了。”甘婧带着赵闽在池塘边稍稍站立了几分钟,便自顾自低下头,在草丛中认真找着什么。
赵闽跟在甘婧身后,小心地看顾着她。
终于,一朵米粒大的小黄花出现在甘婧的眼前。她蹲下身,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朵虽小、却黄得热烈的微型花朵。
“它叫小米粒花,”甘婧抬起头,仰望着赵闽,“是果儿取的名字。那一年,果儿只有六岁,不认识魏祺,也不认识房莺。”甘婧叹了口气,“如果一切都能重来,该有多好。”
赵闽蹲下身去,默默依在甘婧身边,无声地注视那朵在春风中点头摇曳的小花朵,眼神中渐渐布满感伤。
第二十二章
一个月后。
一个暮春的夜晚。甘婧在梦中见到了许久都没出现过的唐红果儿。
这一次,唐红果儿没有面色苍白、没有长发遮面、没有双肩微耸,也没有身着黑袍,而是一脸的喜气。
梦中的场景也是暮春,甘婧和唐红果儿坐在一辆豪华大巴车上,沿着一条开满鲜花的大路向前奔驰。
唐红果儿穿着一条廓型简约的小洋装,头发简单盘在头顶,小麦色的皮肤上跳跃着金色的阳光。她像在武汉时一样,紧紧挨着甘婧坐着,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指点着窗外掠过的花草景物,开心地大笑。
甘婧环顾了一下,爸爸甘毅然也坐在她们旁边座位上,慈爱地望着她们微笑。
“这是哪里?”甘婧小声问唐红果儿。
“这是一个结界。”唐红果儿回答。
“什么结界?”甘婧问。
“结在你我之间的世界。”唐红果儿笑着说,“也有人将它喻为独立于大宇宙之外的小宇宙,这小宇宙的入口,只有特定的人或物才能看到。”
甘婧摇摇头,“与其说是结界,不如说是一个结。”
“也可以这样理解。”唐红果儿点点头。
“我们这是去哪里?”甘婧望着窗外飞舞的绚烂流光,低声问道。
“我们去旅游。”唐红果儿回答。
“赵魏祺不去吗?”甘婧问。
“我们现在就是去接他呀。”唐红果儿回答。
在一处小小的山谷,大巴停下来,赵魏祺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车来,在唐红果儿和甘婧的前排坐好,扭过身体和两人打招呼。
甘婧仔细看了看这张她曾在脑海中无数次默想过的面孔,她发现,赵魏祺远比照片上要阳光和年轻。
“谢谢你。”赵魏祺的声音与赵闽一样低沉而优雅,他向甘婧伸出右手。
甘婧也笑着伸出手去,魏祺的手指细长而柔软,有种让人安定的感觉。
大巴车继续前行。车窗外的景致,有时候是水墨画般的黑白,有时是离乱的秋夏,有时是颠倒的晨昏。就在众人已经感觉困倦之时,大巴车在一处山青水绿的风景区停了下来。
司机招呼所有人下车游玩。
甘婧拉着唐红果儿的手,跟在人群中走下车。
两人看到一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美好景致。
“那是我们家乡的西塞山吗?”唐红果儿指着远处一座小山问甘婧。
甘婧辨识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点头,“那是西塞山呀,不过,是很久以前的山。”
“看,小米粒花儿。”唐红果儿指着草丛中的一束小黄花开心地叫道,“真的是小米粒花儿。我不是做梦吧?”
甘婧蹲下去细看,那米粒大小的黄花仿佛听懂了唐红果儿的话,不住地点头微笑。
“看,那边是我和魏祺在浦东的家。”唐红果儿开心地指向另一方向。一幢奶油色的房子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看起来十分精妙美好。
“看那边,my New Zealand home,my New York home,my mum and dad,oh,its BB,my baby,come on……”随着唐红果儿的欢呼,一条披头散发的雪纳瑞从草坪跃起,向两人奔跑而来,唐红果儿一把接住大狗搭在胸前的双爪,开心地大笑起来。
甘婧跟着唐红果不断地四处跑动,仿佛穿行在唐红果儿二十七年的人生之中。不知不觉,游玩时间结束,大巴司机招呼所有乘客上车。
唐红果儿站起身来,热心地帮助大巴司机一起招呼乘客。
甘婧拉着唐红果儿,“果儿,我们一起走吧。”
唐红果儿点点头,笑着牵起甘婧的手,缓步走到大巴车门口。
在车门口,唐红果儿用力抱住甘婧,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婧婧,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谢谢你帮我找回了魏祺。原谅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会永远记住你,还有我们的小米粒花儿。”
“你不走了吗?”甘婧吃惊地看着唐红果儿的脸庞。
“我和魏祺都喜欢旅游,一直梦想着能寻找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在那里相伴到老。现在,我们找到了。”唐红果儿的微笑像花儿一样绽放。
“跟我回去吧。”甘婧拉着唐红果儿往车上走。
“跟我回去吧。”甘婧用力拉着唐红果儿,泪水凝满眼眶。
唐红果儿拖住甘婧,转到她的面前,用力抱了抱她,轻柔而坚决地将她推上了大巴车。
大巴车关门启动。
赵魏祺慢慢走过来,将唐红果儿搂在肩膀下。
甘婧趴在车窗上,用力向外看着,柔软的阳光下,赵魏祺和唐红果儿一起缓缓举起手,挥动向她道别。
再见了。甘婧隔着车窗用力挥手。
……
从梦中醒来,甘婧看了看唐红果儿经常站立的那个位置,放声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甘婧才知道,她梦到唐红果儿和赵魏祺的日子,正是赵魏祺遗骨火化的日子。
唐红果儿和赵魏祺终于以自己的方式永远相守在一起。
结尾
一个月光清雅的暮春夜。
浦东金桥软件园红枫路口的夜半涂鸦咖啡馆,留着齐耳短发的甘婧对着电脑发呆。
“对不起,我来晚了。今天过节,处处都在交通管制。”赵闽轻轻走到甘婧对面,微微弯了弯腰,对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你在看什么?”
甘婧没说话,将电脑转向赵闽。
电脑屏幕上,宛若西安大雁塔还魂的上海金茂大厦如一柄周身流转着虹霓的八角利器,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众人头上急升而去。云海掀起的波涛在大厦的尖顶附近翻滚盘旋,竟然形成一个深且黑的漩涡,若隐若现的漩涡中心有一道精光划过,仿佛那里藏匿着一只巨大的海兽,在人类目力所不及的苍穹悄然睁开了眼。
“这是我初到浦东时拍下的照片,那一刻的天空,极似我当时的心情,诡谲、激动,又茫然不知所措。”甘婧摇头笑笑,收回涣散的思绪,小声问道,“手续都办好了吗?”
赵闽点点头,“办理好了。父亲选了个宜于迁徙遗骨的日子,朋友帮忙安排了专机,后天,我和二弟就带魏祺回美国。”
甘婧叹了口气,“终于知道他人在何处了,也是一种结局。”
赵闽没有说话。
“你回来这段时间,去见过何其多吗?”甘婧小心地问。
赵闽点点头。
“他和你说了什么?”甘婧问。
“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如果再给他半年时间,他肯定能将纳士运作上市。纳士上市后,紧绷的资金链就会松弛并顺利运转。将纳士做大做强,是他和魏祺共同的愿望。”
甘婧吃惊地说,“他到现在还在想着纳士公司的发展?”
赵闽叹了口气,“当我拒绝他后,他流着泪说,当所有人都对着他笑时,他以为攀上了人生的高峰。可是,当他收下那些笑脸并习以为常之时,却已经跌进万丈深渊。”
甘婧叹了口气,“人生如逆水行舟,顺境是偶然,逆流才是常态。所以一刻也不能松懈。可是,当人恰巧处于顺境之时,有几个人会想到这些。”
“我也见了房莺。”赵闽说。
“她——“甘婧问,”向你道歉了吗?”
赵闽有些疑惑地说,“她没有道歉,只说了一句话,她好想尝尝苹果的味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甘婧愣了一下,“我不愿意再从她的角度思考任何问题了。忘记她吧。”甘婧用力挥了挥手,想挥走由这个女人所带来的所有回忆。
停了停,甘婧轻声说道,“记得有一次我们聊天,我想听你说说你的事,你说,可以说,但要Say you Say me。而不是只听你一个人说。”
赵闽点点头,“对呀,我记得。”
“我们相识一年有余。您从来也没问过,我和果儿只是儿时伙伴,为什么会为她放弃工作和熟悉的生活环境来到这里帮她寻找自杀真相。”
赵闽笑了笑,回答,“哦,你想说,早晚会告诉我,不想告诉我,我也不愿意让你为难。”
甘婧轻轻叹了口气,“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是因为她托梦给你了。还有,因为你原来是名警察。”赵闽回答。
甘婧轻轻摇头。
“那是为什么?”赵闽哑声问。
甘婧端起面前的咖啡杯,用力喝了一口,微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沉声说道,“我十岁那年,经常在放学路上看到一只小黑狗,它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大的样子,浑身上下脏兮兮,老是被一群男孩追打。我们离开黄石搬家去武汉那天,我又在家门口看到了它,它腿上流着血,正站在路边一处脏水洼边小心地喝着水,虚弱得仿佛活不了多长时间的样子。”
甘婧望着手中的咖啡杯,低声说,“当时,我真的很想救它。于是,我不惜用撒泼打滚的方式让爸妈做出让步,让它跟我们上了搬家的车。因为它从生下来就一直被人打,我给它取了个带一点祝福意味的名字,叫Lucky。
我和Lucky一同生活了十三年,它一直表现出非常小心、非常感恩、非常知足的样子。
我以前脾气很坏,有一次爸爸出差前,因为恋爱问题,我和他吵了起来。在争吵时,我哭着说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第二天一早,我在床头看到爸爸留给我的字条,他说,听到我说不再认他这个爸爸,他非常难过,并为自己的态度向我道歉。其实,当时的我也认识到自己不对,还一心想着等爸爸回来,当面向他道个歉。爸爸很疼我,从小到大,只要我一撒娇,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可是,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那天晚上,我们接到他单位的电话,说,他牺牲了……”
甘婧哽咽着说不下去,“我就是想说一句对不起,也没机会让爸爸听到了。”
赵闽坐到她的身边,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甘婧吸了一口气,哑声说道,“爸爸去世后,我感觉非常自责,常常一个人坐着流泪。Lucky好像知道我的痛苦,常常会趴在我的身边陪着我,但它知道我妈不喜欢它,从不敢在她面前蹭我的脸,也不敢在我房间过夜,总是看我进了房间后,再自己回到阳台一个小角落睡觉。
但有一个礼拜,它一直呆在我的房间,我上床睡觉后,它也走过来紧挨着床沿躺下。有天夜里,我突然惊醒,看到Lucky竟然站我的床边默默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起身将它抱回到它睡觉的地方,可清晨醒来,它仍然睡在我的床脚下。我当时还开玩笑问它,Lucky,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呀?
它温柔地望着我,摇尾巴。那天晚上,它就安静地死去了。
Lucky走后,我一直非常非常难过。因为它一直在和我说,甘婧,再见了。而我却一直没听懂,也没理过它。”
甘婧捂住双眼,说不下去。
过了半天,她才接着说,“六年前,果儿回国来找我甚至在上海定居,一开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是十几年前的儿时伙伴,那时的友谊,早已被十几年的时光冲得很淡了。所以,她开始劝我一起去上海工作时,我敷衍她,后来又求我去上海看看她,我还是敷衍她。最后那次见面,她已经明显有了心事,在后面的短信息中暗示过她现在遇到了麻烦,可我仍然没放在心上。甚至连追问一下的举动都没有。
直到那天,我接到她妈妈的电话,说她突然从住处跳下去了……
其实,不管是Lucky,还是果儿,还是我爸,他们一直在用行动表达着爱我,可是,我却在能听到的时候,选择了回避。在梦中见到的果儿,可能是果儿的灵魂,也可能,是我的良心。”
甘婧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节日烟火渲染得橙绿淡红的夜空,缓声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是个非常普通的人。上天对我不好也不坏。虽然双亲不全,但有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虽然资质普通,但有一份安定平淡的生活。让我二十五岁时就可以看到五十二岁、六十二岁、七十二岁时的生活状态和样子。”
“这样不好吗?”赵闽问。
“不是不好。”甘婧想了想,“只是不甘心。从小到大,我都是按照大家规划出的最佳人生轨迹前进,从没有偏离。有很多时候,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被风拂动的纱帘,突然会感觉恐惧。我感觉我被窒息在时间的沙漠里,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人烟,只有灰尘不断落下,被我擦洗干净后,再落下,我再擦,它再落下……”甘婧眼神转为执著,“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想逃离那种空洞而又无力的感觉。但一直缺乏勇气。”
听到这里,赵闽转向甘婧,“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我也想过是什么让你如此执著,为了寻找一个儿时的小伙伴,会放弃一切来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城市从头开始。现在,听你说了原因后,我倒有了新的发现。”
“哦?”甘婧直视着赵闽,“是什么?”
“是你的年轻。你的年轻,给了你许多人无法理解的勇气和魄力。”赵闽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如果再过十年,别说是责任和良心,就算是有人重金聘请你,你都会仔细衡量,放弃与得到之间,到底哪一个更加值得。”
甘婧想了想,笑着点点头。
“我要谢谢你的责任感、你的勇气,还有你的年轻。”赵闽轻轻捉住甘婧的双手,沉声说道,“真的谢谢你,你找到了唐红果儿的死因,也帮我找到了魏祺。”
“希望您和您的家人不要恨果儿。”甘婧苦涩地说,“她已经用生命为自己的错误做了偿还。”
赵闽点点头,放开甘婧,抬头望向天空。
又一批烟花在空中绽放,远远的,有如梦幻。
赵闽低声说道:“烟火真美。”
甘婧点头:“是呀。这是只属于生者的狂欢。有人说,我们所虚度的每一个今天,都是无数昨天故去的人无比渴望而不及的明天。所以,我们要珍惜现在。”
赵闽深思了一下,将椅子轻轻拖到甘婧的对面,认真问道,“甘婧,你很喜欢浦东是吗?”
甘婧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不喜欢它?”赵闽问。
“也不是。”甘婧想了想,回答,“果儿是有钱人,她看到的浦东,与我这个穷人差别很大,所以果儿一来就爱上这里,而我刚到这里时并不喜欢,感觉这里没什么文化,生活除了赚钱之外,再无其他意义可言。它并不像果儿说的那样好。”
“哦。”赵闽笑着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我开始渐渐喜欢起来。因为这里每天都有无数怀揣梦想的人从世界各处飞奔而来,为自己的梦想奋斗。这过程也许艰辛,也许痛苦,但奋斗着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和生机。”
“好!那你留在浦东好吗?我准备让纳士重新营业,那里需要你帮忙料理。我会选一名经验稍稍丰富一些的员工助理你。我也会尽力协助你。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去美国留学也可以。”赵闽猝不及防地说道。
啊?甘婧愣了愣,旋及摇头,“从一开始踏上这片土地,我就告诉自己,只是名过客,现在,我很想回家。”
赵闽坐得更近一些,小声说道,“婧儿,你所说的回家,其实是回到你人生中的某一阶段,或者说是某一种状态,而并非真正意义的家。其实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你的家也已经发生了许多改变,你无法再回到你曾经熟悉和喜爱的生活环境中去了。我说得对吗?”
甘婧感觉心中刺了一下。她没有回应赵闽,而是抬起头望向天空。
在激光灯束的配合下,如史诗般宏大的烟花阵仗接管了整片天空。浦江两岸,为节日而亮的灯光如一曲情绪饱满的交响乐,响彻上海近空。从比烟花更高的空中看下来,浦东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巨大明珠,镶嵌在黄浦江东岸。
“好美。美的像一个传奇。”甘婧轻声说。
从行政区划而言,浦东隶属于上海,但在文化传承与历史发展过程中,又有别于上海。浦东,与游转在文人画匠笔下的1920年代的华丽传奇没有关系。和中国近些年发展起来的城市一样,二十五年来,这里总是处处弥漫着灰尘,到处是竞相开工的工地,看得到米兰品味、香谢里舍格调、伦敦建筑、曼哈顿情怀,却看不到中国历史,也没有让人留恋的回忆。但是,如果再给它一些时日,也许,它会形成自己的新的传奇。
在无数仰望天空的笑脸中,赵闽微微低下头来,小声说道,“婧儿,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管它是什么,”说到这里,赵闽满怀期待地望向甘婧的眼睛,真诚地说道,“就留在这里,让我照顾你,好吗?”
(全文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后记
在电脑键盘上敲下“潜入浦东”(原书名,现书名为编者改)四个字时,尚是2010年。彼时,供职于浦东文化传媒,因工作需要,陪同来自中央电视台的拍摄团队为浦东开发开放二十周年拍摄专题片。半年时间,摄制组转遍浦东角角落落,我也积累了一些关于浦东当下与往事的碎片记忆,于是动笔。
2011年,第一稿完成,签约给一家文学网站,此后便信守合约,未再过问。2015年,听闻这家网站被更大的网站收购,一切物是人非。打开网站,文章果已无迹可寻。翻出当年合同,发现合约期已满。
窃喜文稿版权重新回到手中,于是动了出版的念头,开始细细修订。
6年过去,岁月似乎未在记忆上刻下特殊痕迹,但当真开始阅读时,却惊讶地发现,当时被记录在文章中的那个世界,已经大大变了样子。陆家嘴第一高楼的身份已经易主,上海科技馆后面的小湿地开始破土建楼,浦东临港来自天上的那滴水珠(滴水湖),被填出一座湖心岛,栖山路的大学校园也让址给开发商建造住宅楼。
在真实的世界里,智能手机成为许多人与这世界的重要接口,而微信几乎替代了其他所有社交工具,充斥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
仅仅6年而已。人被裹挟在物质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向前走着。日复一日。抬起头,头顶是一小片灰蒙蒙的天。低下头,脚上是灰扑扑的鞋。
一切都顺理成章。直到退休,自己的痕迹被灰一样擦去,才能松一口气。
我爱张爱玲。年年月月都在复读她的书。她在《连环套》中说,照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文字的作用,其实亦是如此。
尽管这本书被大社的编辑老师归为通俗作品,但定语是“很好看,拍成影视作品也很好看”。所以,我将这本书送给我的女儿。再过十年,长着爸爸的脸型、妈妈的眼睛的她,不仅已会阅读,还将会独立思考。也许,她会漫不经心地翻开它看看,然后丢到一边。
再过几十年,我将去往天国,重新回到父母身边。那时,如果女儿想我,可以自己去书中寻找,一块土地的记忆碎片,还有妈妈曾经的一小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