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妇人,赤褐色的假发已褪色成生锈了的淡紫色,拖着一个拉杆包经过了她,皮质钱包半露出她花呢外套的口袋,尽管在这么热的天她还穿着厚外套。容易得手的对象,雪儿想着,而后想到了她的奶奶,在托克斯泰斯跌倒在地板上,胯部到现在还没恢复。于是她伸出手拉了拉老妇人的衣袖。
“打扰一下,亲爱的。”她说道。
老妇人用她已经褪色的蓝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上唇和下巴上长着像保险丝一样的毛发。雪儿微笑着,鼓起勇气说道:“你可不想让那东西就这样露在外面,这样很容易被人偷走的。”
她发现那妇人很费力地想听懂她的口音。他妈的,她心说,我不就是利物浦人嘛,又不是来自纽卡斯尔什么。
她指向那个钱夹,等着老妇人向下看,终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因为她正用她那关节已凸起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把钱夹往口袋深处塞了塞。我才不想变老呢,雪儿想着。无论如何我也不想那样活着,浑身散发着臭气,胸部都快要耷拉到膝盖了,而且即便在这么热的天也不能让自己保持温暖。
那老妇人看向她,回报给她一个缺牙少齿的微笑:“谢谢你啊,亲爱的。”那浓重的伦敦口音在雪儿听来既让人费解又有些刺耳,就像那妇人听到利物浦口音一样。“你可真是个好人。”
“没关系的。”雪儿答道。
“现在这年月啊,没多少年轻人愿意操这个心啦。”老妇人说道,雪儿立刻就意识到,她帮助了一个健谈的老太太,但已经太晚了。“你们这些人各个都匆匆忙忙的,你费心停下来让我挺意外的呢——年轻人啊都那么自私。”
她的语气从一开始的充满感激变成了责备。我的天啊,雪儿心想,怎么每次做件好事都要受这样的罪呢。
“在那个时代啊,我们都很尊敬老年人的,”老妇人说道,“如果我们不尊敬老人,大人们就会过来扇我们耳光的。”
雪儿翻了翻白眼,急于结束这段对话:“现在可不允许这么做了,那是违法的。”
老妇人抿上了嘴,看上去有点像猫屁股。一点都不是个和蔼的老太太,一点都不像她的奶奶。她总是好奇人们是怎么相信上了岁数就一定会表露出某种慈祥的气质,尽管他们如此确信——如果她在葬礼上听到的那些陈词滥调都属实的话——好人去世得都早。“那可真遗憾啊。”那老妇继续说道。
雪儿考虑要不要把她的拉杆包推倒,但她还是控制住自己说道:“不用放在心上,不客气。”她的语气有些尖锐,摇了摇头继续赶路。这年月如果你年轻的话你怎么都是输,做事被骂,不做事也被骂。她从克诺索斯小超市外面的陈列架上顺手拿了一个苹果,转过街角走上比奇克罗夫特路,停下来脱掉了她的外套。今天真是热啊,太热了。她本想把假发也摘掉,但她还是觉得要小心行事。英格兰没有什么地方是为这样的热天气设计的。走了这么长的路才差不多绕回到她下车的地方,这实在是太蠢了。如果她能跨过火车站的那封锁链,她本应该很快就到家的。在花园的栅栏那儿甚至有个缺口可以直接通往铁路的路堤。
比奇克罗夫特路两边满是建筑垃圾箱,在这短短的一百码内就看到了四个,里面堆满了砖块,还有层压地板、厨房、衣橱的组件,都在见证着家居装饰工人们的到来。雪儿仔细查看了这些废品,看看能不能发现能用的东西,但这里面都是建筑工清出来的废砖块和几块难看的印花地毯。有一次她在肯辛顿商业街那儿的一个建筑垃圾箱里看到了一块特别漂亮的波斯毛皮地毯,但她一个人绝对没法把它弄回家。
一台电视,她心里盘算着。我现在最需要一台电视。如果我有一台电视,就不用长时间地出门了。在外面才是最费钱的,在这座城市里可不是干什么都免费的,除非你准备用别的方式支付。
她穿过街道走向另一边的人行道,转过弯进入比乌拉果园。这一侧的街道被阳光暴晒着,感觉像是踏进了烤箱里。她匆匆转过街角,穿过马路走进阴凉处,这才意识到她非常口渴。新搬来的有钱人家的一个孩子——西莉亚,迪莉娅,阿米莉亚,忘了叫什么了——把一辆粉色的自行车丢在了二十一号门口的台阶下。我可以顺手拿走,雪儿心里想。拿到皇家橡树酒吧那儿大概能换二十镑。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就该被敲竹杠。
她还是走了过去,停在她公寓门口的台阶下翻找钥匙,顺便往下扫了一眼,看看挂在紧闭的地下室窗户上的网眼窗帘动没动。如果维斯塔度假回来,她肯定会往外窥视的:她总是看着窗外,经常观察从她窗前经过的来往行人,但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雪儿耸耸肩,确信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之后跑上台阶站在门口。
就算没听到房东的声音,她也已经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味道。从他留下的那股怪味就知道他今天一直都在:老香料沐浴液的味儿和除臭剂的味儿,在那其中还有奶酪味儿、陈旧味儿和恶臭味儿。最近越来越糟糕,他身上那股味儿即使她一天都没看到他也能在房子的公共区域闻到。这个老家伙,她心里骂着,然后尽量轻声地关上了前门。她的房租到这周末才到期,但这根本不妨碍他进到她的房间进行“突击检查”。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楼上的地板在他的重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在同侯赛因讲话,走向了台阶。他会在门口堵住她,朝她暗送秋波,用讽刺和得意的怪笑调戏她。雪儿回头看了看前门,她几乎已经走到楼梯那儿了,转身跑到门口再打开无疑会占用太长时间。她已经看到了他运动鞋的影子出现在楼梯顶,他只要下到楼梯的一半就能看到她,到时候再跑就来不及了。
她向下扫了一眼她的手,发现尼基房间的钥匙还挂在她的钥匙链上,而那房间只有三步之遥。雪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摸索着把钥匙插进了门锁,闪身进了房间。
她刚刚说的“你别激动”为英式英语的俚语“keep your hair on”。


第五章
钥匙开锁的声音将科莱特从睡梦中惊醒。她本打算只躺几分钟,但那几分钟让筋疲力尽的她陷入了黑暗的昏睡中。现在她再一次醒来,头昏脑涨神经紧张,从这张陌生的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背靠着床头板,把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好像它能替她挡住子弹似的。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她胡思乱想着,就像过去的三年里每次受惊吓时想的一样。他们还是找到我了,他们找到了我,我必死无疑。
一个瘦小的身影进了房间,是个女孩,类似黄铜颜色的金发,有着皮质肩带的印花双肩背包背在一侧肩膀上,皮肤被染成了埃及木乃伊似的棕色,关上了门,转过身后直瞪瞪地看着她。
“嘿!”她用利物浦口音嚷嚷着,那稚气的高音调就像是她还不习惯自己的荷尔蒙。“你他妈的在这儿做什么呢?”
科莱特根本说不出话。她的心脏还在胸口疯狂地跳动,而且她已经喘不过气了。
“这是尼基的房间。”女孩说道,“别告诉我他已经打广告把这房间租出去了。”
科莱特的心跳慢慢变缓。
“她刚离开两周时间,”女孩接着说道,“还不到两周。我还真以为他会让房间空着一个月呢。”
她走向前,科莱特身子僵硬,把怀里的背包抱得更紧了。女孩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手掌朝外举向空中。
“好的,好的。”她说道,“你别激动。”
突然,仿佛刚才的话提醒了她自己,她抬手把假发扯了下来。就这样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拖把似的金色假发,从假发发兜的束缚中解开那头乱糟糟的卷发,一看就是漂染过的,所以头发呈现着一种有趣的金属质感。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插进头发,将汗津津的发根弄乱。千万不要尝试染发,科莱特心想。她是个混血儿。变换个发型就能完全改变别人对你的认识还真是神奇。难道我才知道这点吗?
“哎呀,”女孩说,“这样好多了。我还以为我的脑袋要化掉了呢,外面真就这么热。”
科莱特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女孩看上去很惊讶,好像这是一个很古怪的问题。接着她笑了笑,耸了下肩:“哦,对啊,抱歉啦。但是说句公道话,我刚才并不知道这是你的房间,对吧?尼基给了我她房间的备份钥匙,这样在她出门的时候我就能进来看电视了。我特别喜欢《绝望的主妇》,你喜欢吗?还有《朱迪法官》。其实吧,我听到房东从楼上下来,就闪进来躲一躲。”
科莱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女孩稍微皱了皱眉,看上去像是绞尽脑汁让一个外国人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你已经见过房东了是吧?”她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又捏住了鼻子。“对哦,你肯定见过了。如果你从他那儿租的房子,你一定见过他了。除非你是个小偷。你是小偷吗?你也看到了,这还真没什么你能偷的东西。就连那台电视也是从跳蚤市场淘的。”
“不,”科莱特答道,“我不是小偷。你是吗?”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只有周末的时候是,你现在很安全。”
“我今早才搬进来。”科莱特说道。
女孩上下打量着她,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你就……就这么接管了别人的生活?”
“我……”
“因为你在这房间里完全没有你的个人痕迹嘛,是吧?”
“我的……我的东西随后才搬过来……我……”科莱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忽然停住了。等一下,她心想,你这是在干吗?你又没做错什么,不是吗?“总之,”她接着说道,“我不觉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尼基是我的朋友,”女孩回击道,“我一直在找她。”
“那好吧,如果她回来了,这些东西我会原样还给她。我又没打算把这些东西放在易趣网上卖。”
一阵沉默,两人就这样注视着对方。接着,女孩放下肩上的背包,开口说道:“我叫雪儿,我就住在楼上。”
“科莱特。”科莱特回应道。
雪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将耳朵紧贴在门上。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手里的钥匙哗啦作响。趁着女孩转身面朝另一个方向时,科莱特赶紧把背包塞进了一侧的床下,这样雪儿就看不到了。她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背包里的东西的。


第六章
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从伊尔弗拉库姆到诺斯伯恩绝对是个漫长的旅程。维斯塔已经一路颠簸了八个小时,先是坐汽车,然后换乘火车,再换乘汽车。她现在背部僵硬,能感觉到膝盖关节炎的发作。从商业街一路走来,拖着她那摇摇晃晃的拉杆箱,仿佛像是从维多利亚走回来一样漫长。我真不知道还能再承受几次这样的旅行,她悲哀地想着。我每年都能感觉到自己更加苍老了。但是,哎——如果没有这两周去海边的假期,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诺斯伯恩,总有小混混站在车站的遮雨棚,垃圾到处都是,听着花园另一端那市郊的火车呼啸而过。你这该死的胆小鬼,维斯塔·柯林斯,她自责道。你以前一直梦想住在海边的。妈妈去世之后你就应该动身前去,而不是贪图安逸把自己困在这牢笼里。
在布拉肯花园的转角,她看到侯赛因慢慢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一件纯棉印花的衬衫整洁地穿在身上,络腮胡子一丝不苟地修剪过。她朝他挥了挥手,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了笑容。匆匆朝她走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接过她的拉杆箱。
“你回来啦!”他开心地说道,“我都想死你了!”
维斯塔放声大笑,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哎,少来了你,真会说甜言蜜语。”
他接过她的行李,转身往房子的方向走去。“你这是干吗?”她抗议道,“你不是要出门的嘛!”
“别傻了,夫人,我可以晚点再去的。”
“但是你……”
“够了,”他厉声说道,“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不再说话,心里觉得十分满足。她年轻的时候看过的杂志里,那时候女权运动还仅仅是杰曼眼中的一丝闪光——满是关于中东男人的警告,说他们的控制欲有多么强烈。从来都没有提到绅士作风嘛,她心想。现在都很难见到一个英国绅士放弃自己的行程来帮助一个老妇人。
“这次旅行还不错吧?”他开口问道。
“哦,特别好,谢谢你。那里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尽管他们在海里立了一座傻乎乎的雕像。”
“我听说过。”他回应说。
“是啊,你也应该去那儿看看。”她接着说,“只待在这里不去其他地方逛逛实在是蠢透了。”
“只要我能去,我会去的。”侯赛因说道,“我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呢。”
维斯塔记起来了。“真抱歉,我的乖孩子,”她内疚道,“瞧我这记性。”
侯赛因再次用微笑回应她:“没关系的,我就当是在称赞我了。”
“那你刚刚要去干什么呢?”
“去签到,”他回答说,“这样他们就知道我没逃走什么的。然后我再去一趟肯辛顿。”
“肯辛顿!”维斯塔惊讶道,“你挺时髦嘛!”
他笑了笑道:“是伊朗商店啦,我去那儿见我的表哥。他住在伊灵。”
“真好,”维斯塔羡慕地说道,“有家人真好,尽管他们住在伊灵。”
“是啊,”侯赛因说,“确实是呢。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都不在了。我曾有个姑姑住在伊尔弗拉库姆,但她几年前就去世了。”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我是独生女。”
她瞧见他用眼角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别这么看着我,她心想。你不应该为我感到抱歉的。
“你不会怀念你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亲爱的。”她说道,“我又不是没有朋友,是不是?”
“是啊,”他回答道,“你最擅长这个了。”
维斯塔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但这赞美还是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那么我们那陈旧的家怎么样?”她问道,“有什么八卦吗?那个年轻的姑娘怎样?没惹什么麻烦吧?”
侯赛因耸耸肩,说道:“没有吧,我觉得她还好,没惹什么麻烦。有个新来的女的,搬进了尼基的房间。”
“啊?尼基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是呢,杳无音信。而她的房租到期了,所以‘嘭’,她就成了过去时。”
“这还真是奇怪啊。”维斯塔说道,“她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呢,我感觉她不像是这种人啊。”
侯赛因豪爽地耸耸肩,好像这是他的习惯:“我也这么觉得。但是现在就是这样了,你也知道房东这个人,他可不会浪费任何一天空着房子不去收房租的。”
“好吧。”维斯塔发出一声感慨,继续说道,“她就这么走了?我真不敢相信。连句告别都没有?都没去向雪儿告别?”
“据我所知没有。”
“好吧,”维斯塔再次感慨道。年轻人随意搬迁一直使她吃惊不已。“可能她回格拉斯哥了吧,是不是她和她的父母和解了?你听说没?”
“维斯塔,”侯赛因说,“谁都不和我谈论任何事。有时候我觉得这房子里也就只有你知道我是会说英语的。”
“好吧。”维斯塔说道。“新来的女房客怎么样?”
“我不知道。”侯赛因回答说,“她今天才来的,我听到房东请她进来,所以我就……”
“哈哈,你这胆小鬼。”
他再次耸了耸肩。她当然是对的,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应该总躲着陌生人,就算他们是和罗伊·普利斯在一起。他们已经走到了台阶处,他弯腰将行李箱的扶手收回去,拎起箱子走向了大门口。“我的老天爷啊,夫人,你这箱子里都放了些什么?”
“哦,真是抱歉。”她答道,“我实在没地方藏尸体,我就那么个小屋子。”
“那你到底杀了多少人啊?你有没有自控能力啊?这才走了两个星期。”
她在他的后面走上台阶,尽量避免弯曲她的膝盖。她已经等不及要坐下来歇歇脚,再为自己泡杯茶。房间里没什么吃的,但她有先见之明,在她离开之前存了一品脱的高温杀菌牛奶。虽然比不上鲜牛奶,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再说她今天绝对不会再离开这房子了。她确定食品罐里还有一包消化饼干,冰箱里还有一块切达奶酪。很多时候随着年龄增长,日益减少的食欲还真是方便。
侯赛因打开前门,侧身站到一边请她先进。从杰拉德·布赖特的房间传来一段音乐,是由钢琴和悠扬的大提琴演奏的,一遍一遍地演奏着,仿佛从她离开去伊尔弗拉库姆那天起就一直在演奏,仿佛她只是出门去街角的商店买东西回来。她走进玄关,注意到她熟悉的童年味道——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丝湿润的气息——夹杂着另一种陌生的味道。这味道……像是肉的味道,她心想,像是地板里有什么死掉的东西正在慢慢风干。她默默对自己说,我们需要把这个地方彻底通风,这楼梯间缺乏空气流通,尤其是大部分时间所有的门都是关闭的。
她伸了伸腰,旅途终于结束了,顺手翻看着门廊桌上的信件。其中有几封是传单——都是些平常的传单,动物慈善中心觉得她会轻易上当受骗,老年人保险公司提醒着她正在慢慢死去。“啊,回家的感觉真好。”她说道,尽管自己也不确定信不信这胡话。
“还真没有别的地方能比得上它呢。”侯赛因回应道,她还真怀念他声音里那微弱的嘲弄呢。
她鼓起腮帮长出了一口气,将这些信件塞进包里,回头直接扔到回收垃圾箱里就好了。“我能请你喝杯茶吗?”她向侯赛因提议道,“在你出门之前?”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说道:“可以啊,我也不是很着急。”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那我先用水壶烧上水。”
当她走进她在楼梯间下面那窄小的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公寓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在心里怀疑是不是她离开去德文郡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但当她打开楼梯间的灯之后,看到了她的伞架——确切地说是她妈妈的伞架——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其他的一切都很正常的时候,这一不同寻常的景象使她无法思考。“天啊。”她吃惊道。接着,她看到了那幅她父亲的画《哭泣的男孩》歪斜地挂在墙上,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天啊。”她重复着。
她听到侯赛因将她的行李箱拖进了门,便无言地摸索着走下楼梯,像个正常的老年人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楼梯的扶手。她的腿在颤抖,眼眶开始变得湿润。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十九年,在她周围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邻居们搬进搬出,但这里一直是她的安全屋。从来没有人在未被邀请之前进到她的房间,从来没有人闯进来过。
她终于走下了楼梯,当她感觉到脚下那结实的地面时,一种无助和恐惧席卷而来。玄关的地面上散落着雨伞和拐棍儿,她父亲那些珍贵的图书从书架上被人扔到了山寨阿克斯明斯特地毯上,她的大衣,她母亲的帽子——那些人造革的球状帽子,上面装饰着布料做的玫瑰花,她一直舍不得送到慈善商店——被人从墙上的挂钩上扯下来,随意扔在地上踩踏。“天啊。”她再次重复着。侯赛因拎着那皮箱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才看到眼前的混乱景象,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她不想再往前走了,只想转身离开这里,回到伊尔弗拉库姆去,不用再面对这一切。抬眼看了看走廊尽头她的小厨房,本应是后门的地方现在照进来一束阳光。后门是大开着的,应该是在她度假的时候被踢开或者撬开的,而那时的她也许在睡梦中或者享用早餐,还有可能在海鸥的叫声或者海浪的声音中享受宁静。
维斯塔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她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她跨过倒在地上的伞架,凝视着起居室。窗帘是拉开的,但网格窗帘没被拉开,有一丝阳光照射进来,即使像今天这样明媚的夏日,投射进来的阳光也是那么微弱。她打开电灯的开关,环视着她的四周,感觉泪水将要夺眶而出。
“哦,侯赛因。”她抽泣着说,“哦,我的主啊。”


第七章
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走廊里的声响。在她的门外有事发生,好像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她听到一个外国男人的声音,东方人特有的H发音盖过了从她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在演奏的古典音乐,不断从房间靠走廊那面墙外传进来。在稍稍远一些的地方,一个声音透过黏糊糊的空气从窗外飘进来,仿佛是啜泣的声音,一个女人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不!哦,不!天啊,不!”
科莱特翻身侧躺,抓过枕头压在自己的耳朵上。她现在筋疲力尽,旅途之后的疲惫,过去三年时刻小心防备的焦虑,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的担惊受怕。她太渴望安心地睡一觉,渴望感受到,哪怕只有几天或者几星期,她能卸下防备休整片刻,想一想要拿亚尼内怎么办。没关系的,她对自己说道。你没必要去多管闲事,只需关心自己的事情就——一串急促的敲门声使她猛地坐了起来。有人在用力地撞着门,仿佛随时都要闯进来。
科莱特坐在有别人体味的床单上,盯着木门在重拳之下颤抖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她刚刚听到的路过走廊的那个外国口音,听上去极度焦急:“你好?有人在吗?”
愤怒的男人,这个世界充斥着愤怒的男人。她今天实在不想再面对一个愤怒的男人,感觉她这辈子一直都在逃离他们的魔掌。
他再次砸着门,转了转外面的门把手:“你好?你在吗?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也许只要我保持安静……至少这个人应该是没有钥匙的……
又是一串疯狂的砸门声:“有没有人?”
她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穿过房间。没有猫眼,没有防盗链,没有门闩,这房间就像桑拿房一样“安全”。她换上自己冷酷的一面,猛地拉开房门,准备好接下来的争吵。
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就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紧握的拳头悬在她面前。金黄色的皮肤,有些忧郁的杏仁眼,乌黑油亮的头发,络腮胡子沿着脸仔细地刮过,瘦削的下巴。虽然他的脸上很明显带着些焦虑,但宽厚的嘴巴旁露出的酒窝还是让人觉得他在微笑。科莱特惊叹了一声,顿时脸红起来。
他好像误会了这声惊叹,看了看自己抬在半空的手,赶紧收回到体侧。“哦,”他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会来开门。”
措辞很严谨,有种异域的诗意,听得出来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辅音都被仔细地分开。他应该是跟着BBC学的英语,而不是CNN。
科莱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绯红开始褪去,开口说道:“没关系,真是幸运我没晚一些开门,否则你肯定会把我的鼻梁砸断。”
他笑着说道:“我只是……”她察觉到他在上下打量她,看到她睡眼惺忪的脸和皱皱巴巴的衣服。“真是抱歉,原来你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