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西服,身材显得十分高大。他继续开了一枪,子弹猛地朝两座房子中间那座山的山尖飞去。奥斯的枪也响了。车后的男人快速地转了个身,又立刻开了一枪。奥斯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掩护,我看见他的帽子从头上弹了下来,而他的脚则张开着,整个人直直地站在那儿,稳稳地拿着他的手枪,仿佛他现在正站在警察训练的射击场上。
但高个子的男人已经慢慢瘫倒了,因为我刚才一枪打穿了他的脖子。奥斯小心翼翼地继续朝他开枪,那男人便倒下了,奥斯那把枪的第六颗子弹,也就是最后一颗子弹打中了男人的胸膛,然后他的身体便整个扭了过来,脑袋的一侧直接磕在街道边上,嘎吱作响,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我们分别从车子两边朝他走去。奥斯弯下腰来,把他正面朝上地翻了过来。尽管他脖子上都是血,但是死去之后,他的脸上却带着一副散漫而亲切的表情。奥斯开始翻他的口袋。
我回过头去看另外一个人在做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踏板上,把右手托在身体一侧,疼得龇牙咧嘴。
汤姆·斯内德在斜坡上爬起来,然后朝我们走了过来。
奥斯说:“这家伙叫波克·安德鲁。我在台球厅里见到过他。”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左手上拿着些零碎的东西。“没错,波克·安德鲁。按日,按钟点,还是按周拿报酬的。我想在那儿大概能谋个什么生计——不长久的。”
“这不是把我打昏的那个人,”我说,“但我被打昏的时候看到的人就是他。而且,如果那个红发女孩儿今天早晨说的是实话,那卢·哈格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杀死的。”
奥斯点了点头,转过身走过去把帽子捡了起来。帽檐上有一个洞。“这样的话,我也完全不觉得意外。”他一边说着一边冷静地把帽子戴上了。
汤姆·斯内德站在我们面前,那把小型步枪紧紧地横着握在胸前。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脚上就穿了一双胶底运动鞋。他的眼神明亮而狂热,身体也开始发抖起来。
“老兄,我就知道能打中他们的!”他欢呼道,“我就知道我能干掉这帮该死的狗杂种!”然后他住了口,脸色开始发绿。他慢慢地俯下身,把枪扔在了地上,两只手撑在弯着的膝盖上。
奥斯说:“你最好找个地方躺着,老兄。看你这样的脸色,我看你就要吐了。”
10
汤姆·斯内德仰面躺在那栋小别墅前屋的一张沙发床上,额头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一个留着蜜色头发的女孩儿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角落里看着他,女人的头发的颜色看上去比女孩儿的更深一点,脸上一副疲惫而恍惚的神情。
我们进来的时候,房间里特别热。窗户全都关得紧紧的,百叶窗也都合上了。奥斯开了几扇前窗,在窗边坐了下来,看着外面的那辆灰色轿车。那个黑皮肤的墨西哥人没有受伤的手被扣上了手铐,固定在方向盘上。
“他们提到了我的女儿,”汤姆·斯内德说,“我是因为这个才发起疯来的。他们说要是我不照他们说的去做的话,他们就会回来把我女儿带走。”
奥斯说:“好了,汤姆。从头跟我们说一说。”他拿了一根小雪茄放进嘴里,迟疑地看着汤姆·斯内德,没有动手去点那根烟。
我坐在一把非常硬的温莎椅上,低头看着地上那张廉价的新地毯。
“我当时正在看杂志,等着到点吃饭,然后去开工。”汤姆·斯内德小心翼翼地说着,“是我女儿给他们开的门。他们一进来就拿枪指着我们,把我们全都带到这个房间来,然后关了所有的窗,又把百叶窗也都合上了,只留着一扇还开着。那个墨西哥人就坐在那扇百叶窗旁边,一直看着外面。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高个子的那个男人就坐在这张床上,逼我把昨晚的事情都告诉他——还让我说了两遍。然后他说我必须忘记我在城里遇见过什么人,还有和谁一起进了城,其他的就没关系。”
奥斯点了点头,说:“你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
“我没去注意,”汤姆·斯内德说,“大概11点半、12点差一刻的时候吧。我是1点15分在办公室打卡的,在那之后我便立刻去卡里勇酒店开回我的车。从海滩开到城里要整整一个小时。而我们在杂货店里谈了有15分钟的样子,或者更久一点。”
“这样算回去,你遇见他的时候就差不多是在晚上12点。”奥斯说。
汤姆·斯内德摇了摇头,毛巾便从额头上掉下来盖住了他的脸。他于是伸手把它推了回去。
“这个……也不对,”汤姆·斯内德说,“杂货店的那个人告诉我说他们是12点打烊的。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关门呢。”
奥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又转过去看着汤姆·斯内德。“把剩下的和那两个枪手有关的事儿都告诉我们。”他说。
“高个子的男人说,我很有可能不会被问到这件事。但如果我一定得说,而且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们就会给我一些钱。但要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们就会回来把我女儿带走。”
“继续,”奥斯说,“他们就只会说这些废话。”
“然后他们就走了。我看到他们把车开上街道的时候,就整个人失去理智了。伦弗鲁其实是条死胡同——这儿都是些偷工减料的工程。这条路只绕着这座山铺了半英里长,然后就没了。他们也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只能掉头回来的……我把我的那把点22步枪拿了出来,这是我唯一的一把枪,然后我躲在了灌木丛里。第二枪的时候我打中了车子的轮胎。我猜他们只认为是车子爆胎了。但第三枪我没打中,他们就有所警惕了,也开了火。我就在那时打中了那个墨西哥人,而高个子的男人就躲到车后去了……就是这样了,然后你们也就来了。”
奥斯弯了弯他那粗硬的手指,然后冷冷地朝角落里的女孩儿笑了笑。“隔壁那栋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汤姆?”
“一个名叫格兰迪的男人,是市间铁路的司机。他一个人住,现在正在上班。”
“我猜他也不在家。”奥斯笑着说。他站了起来,走到女孩儿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去录个口供,汤姆。”
“可以,”汤姆·斯内德的声音听上去无精打采的,“我猜我的饭碗大概也保不住了,因为我昨晚把出租车给租了出去。”
“这个我倒不确定,”奥斯轻声地说,“要是你的老板欣赏胆量大的人,你就不会丢了这份工作的。”
他又拍了拍小女孩的头,然后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我朝汤姆·斯内德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奥斯走出了房子。奥斯轻声地说:“他还不知道这外头有人死了。没必要在孩子面前提起这个。”
我们走到那辆灰色轿车旁边,把刚才从地下室拿来的几个麻袋铺在安德鲁的尸体上,然后又用石头压在边上。奥斯往旁边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我得快点找个有电话的地方。”
然后他靠在车门上,看着里面的那个墨西哥人。他坐在那儿,头往后靠在椅座上,眼睛半闭着,棕色的脸上一副憔悴的神情。他左手的手腕被铐在了方向盘的星轮上。
“你叫什么名字?”奥斯厉声问道。
“路易斯·卡德纳。”那个墨西哥人眼睛依旧那样半闭着,声音轻柔地说。
“你们那帮人里面,是谁昨晚在西西马伦打死了那个家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那个墨西哥人柔声地说。
“别在我面前装傻,西班牙佬,”奥斯冷静地说,“这让我很不爽。”他靠在车窗上,那根小雪茄在他嘴里转来转去的。
那个墨西哥人看起来像是被逗乐了,但同时又很累的样子。他右手上的血已经干了,凝成黑色的一团。
奥斯说:“安德鲁在西西马伦把在出租车里的那个人打死了。车里还有一个女的,现在我们找到了那个女的。你现在有机会可以证明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
墨西哥人半睁着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灭了。他笑了一下,嘴里小小的洁白的牙齿闪了一下。
奥斯说:“他怎么处置那把枪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
奥斯说:“他嘴真硬。他们一嘴硬起来,我心里就发毛。”
他从车子旁边走开,然后站在盖着死人的麻袋旁边,用脚蹭着人行道上松散的沙土。水泥地上承包商用模板印刷着的文字渐渐露了出来。奥斯大声地念着:“多尔道路铺砌和建造公司,圣安格鲁。原来那死胖子也不净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可是一桩奇事。”
我站在奥斯旁边,从那两栋房子中间的山头往下看去。远处格雷湖畔的大道上,时不时地从行驶着的汽车的风挡玻璃上闪出一道光。
奥斯说:“怎样?”
我说:“杀手知道出租车的事儿——我是说,也许——而那个女的则拿着那笔钱进了城。所以这事儿不是卡纳莱斯干的,他可不会容许别人拿着从他那儿赚来的两万多美元到处胡闹。那个红发的女孩儿也参与了谋杀,并且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
奥斯咧嘴笑笑。“当然。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好让你背黑锅。”
我说:“真丢人,有些人可真不拿人命当回事——也不把两万多美元当回事。把哈格杀了,就为了让我当代替罪羊,还把钱放在我这儿,还把这黑锅往我身上扣得更紧一点儿。”
“也许他们觉得你会马上溜走,”奥斯咕哝着说道,“那你可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用手指捻着一根烟。“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未免也太笨了点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等到月亮升起来,然后高歌一曲吗——还是下山去,然后再撒几个善意的谎言?”
奥斯朝安德鲁身上的一个麻袋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粗声说道:“这儿还在本县的范围内。我可以把这家伙扔到索拉诺的配电站那儿,然后把这事瞒过去一阵子。那出租车司机也巴不得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呢。我现在也掺和得够多了,所以我想把那个墨西哥人带回去,单独跟他谈谈。”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这事儿你藏不了太久的,但我想这时间够让我去见见多尔了。”
11
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前台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尽快电话联系弗兰克·多尔。”
我走到楼上,喝光了酒瓶里剩下的一点酒。然后我打电话到前台再要了一品脱,又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在电话本里找弗兰克·多尔的电话。他住在绿景新月公园一栋美丽的老房子里。
我给自己调了一高杯掺了水的酒,然后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电话就放在我的手边。一开始是个女仆接的电话,第二个接电话的男人提起多尔先生的名字的时候,好像是他觉得这名字会在他嘴里爆炸一样。第三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轻柔,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最后弗兰克·多尔终于接了电话。他听上去很乐意接到我的电话。
他说:“我一直在想咱俩今天早上谈过的事儿,然后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出来见见我……你还可以把那笔钱也带上。你刚刚好够时间可以去银行把它取出来。”
我说:“是啊。保险仓库六点钟关门。但这钱不是你的钱。”
我听见他咯咯地笑了。“别犯傻了。这些钱都是有标记在上面的,我可不想闹到非得告你偷了我的钱不可。”
我想了想,但不相信他——我不信这些钱能有什么标记。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说:“我可能会愿意把钱还给拿给我的那个人——在你有在场的情况下。”
他说:“好吧——我跟你说过了,那个人已经不在城里了。但我会再想想办法。记住,别跟我耍花招。”
我说当然不会了,然后便挂了电话。我喝完了那杯酒,然后给每日电讯报的冯·巴林打了电话。他说县治安官的那帮人好像对卢·哈格这事儿没什么头绪——或者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他有点儿懊恼我不肯让他把我的事情讲出去。从他说话的方式里,我可以听出来他还不知道格雷湖那边发生的事儿。
我给奥斯打了电话,但找不到他。
我又给自己调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了一半,然后开始觉得我喝太多了。我戴上帽子,改变了主意,把剩下的半杯也喝完了,然后下楼,坐上了我的车。傍晚的交通十分拥堵,路上都是急着回家吃晚饭的人。我不确定后面跟着我的是一辆车还是两辆车。但不管怎样,总算没人要试着赶上来,朝我车里扔上一颗手榴弹。
多尔的房子是一栋方方正正的双层红砖建筑,屋前有很漂亮的庭院,院子周围还围着一面砖墙,墙顶则砌着白色的石块。一辆锃亮的黑色豪华轿车就停在房子旁边盖着顶棚的门廊下。我顺着一条插满红旗的路走上了房前的两层露台,一个穿着燕尾服、脸色苍白、相貌纤弱的男人把我让进了屋里。我随着他进入到一个宽敞安静、摆着深色的旧式家具的门厅。从这儿能一眼瞥见尽头屋外的花园。他带着我走过了这个门厅,又穿过另外一个和这边构成直角的门厅,然后安静地把我带进了一间墙上镶着嵌板的书房。外面已经暮色四合,但书房里却灯光昏暗。之后那个人便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里面。
房间的尽头几乎都是敞开着的落地窗,窗外的一排树静静地伫立着,树丛的后面是一片黄铜色的天空,前面的一片草坪在暮色下显得柔软光滑,草地上一个洒水器正慢慢地转动着。房间内的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黯淡的大幅油画,一张巨大的黑色书桌一侧摆满了书。房间里还有许多深色的躺椅,一块厚实而柔软的地毯铺满了地板的每个角落。空气中闻得到淡淡的优质雪茄的香味,还有花园里的花朵以及潮湿土壤的气味。有人开了门,然后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拘谨地朝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周,跟我说多尔先生很快就到了。说罢他又走了出去,我便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不久门又打开了,比斯利走了进来,咧嘴笑着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然后在窗边坐了下来。接着多尔也走了进来,葛兰小姐就跟在他身边。
多尔手臂里抱着他那只黑猫,右脸上两道可爱的红色抓痕还在,因为涂上了胶棉,看上去很有光泽。葛兰小姐还穿着那天早上来见我时穿的那身衣服,看上去神情黯然,无精打采,很是憔悴的样子。她就那么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好像她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一样。
多尔把自己挤进了桌子后面的一张高背椅子,然后把猫放在他的面前。那只猫慢悠悠地走到桌子的一个角落,身体大幅度弯曲着,开始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地舔着自己的胸口。
多尔说:“好啦好啦,大家都到了。”说罢高兴地笑了起来。
穿着燕尾服的那个男人走了进来,手上的托盘上放着几杯鸡尾酒,走到每个人跟前让我们各自拿了一杯,然后把托盘和调酒器都放在葛兰小姐身边一张低矮的桌子上。随后他便走出了房间,把门带上了,动作轻得像是怕一不小心会把门震碎似的。
我们都喝着各自的酒,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我说:“还差两个人,我们就算到齐了。我想,咱们是有个法定人数的。”
多尔嘲讽地说:“那是什么玩意儿?”然后把头歪向了一边。
我说:“卢·哈格现在就躺在停尸房里,而卡纳莱斯还在躲着警察。否则所有利益有关的人就都能凑齐了。”
葛兰小姐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子放松下来,用手指抓弄着椅子的扶手。
多尔喝了两口酒,然后把酒杯放在一边,两只小巧秀气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脸上带着一点阴险的神情。
“那笔钱,”他冷冷地说,“现在就交给我来保管。”
我说:“现在用不着你费心,以后也用不着。钱我压根就没带来。”
多尔盯着我看,脸色开始微微发红。我看着比斯利,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双手揣在口袋里,后脑勺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像是半梦半醒的样子。
多尔若有所思,轻声地说:“哼,还想继续拖延时间是吗?”
“是的,”我冷冷地说,“只要这钱还在我手上,我就是安全的。你太高估自己手上的牌了,既然你让钱落到我的手上,我要是不好好利用它,就未免太蠢了点。”
多尔语带恶意地说:“安全?”
我笑了。“未必能够避免被诬陷一回,”我说,“但上一次你们的诡计可进行得不怎么顺利……当然,也指不定得再被你们拿枪指着脑袋劫持一回,但下次可就没那么容易得逞了……不过,至少不会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让你有机会去起诉,把我的那笔钱拿回去。”
多尔抚摸着那只猫,眉毛下的一双眼盯着我看。
“让我们再把几件重要的事儿都理清了,”我说,“究竟是谁杀了卢·哈格?”
“你怎么就那么不确定不是你?”多尔一脸卑鄙地问。
“我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很完美了。本来我还不这么想的,直到我发现卢的死亡时间是可以确定下来的。我现在可以脱身了……不管谁上缴一把什么枪,有什么样的说法我都无所谓……而你派去销毁我的不在场证明的人也碰到了些麻烦。”
多尔说:“所以呢?”他的声音听上去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一个叫作安德鲁的恶棍,还有一个自称路易斯·卡德纳的墨西哥人。我敢打赌你肯定听说过他们吧。”
“我不认识这两个人。”多尔狡猾地说。
“那你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也不会心烦了:安德鲁已经死了,卡德纳也被警方带走了。”
“当然不会,”多尔说,“他们是卡纳莱斯的人。哈格是卡纳莱斯杀死的。”
我说:“这就是你新想出来的主意吗?我觉得可真够卑鄙的。”
我弯下身子,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椅子下。葛兰小姐转过头来对我说:“当然——当然——哈格是卡纳莱斯杀死的……至少,追在我们后面把卢杀死的人是卡纳莱斯派来的。”她的表情很严肃,好像她说的话对这场较量的结局很重要,所以我不得不相信似的。
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他们没拿到的那袋钱吗?他们本来不会把他杀了的,而是把他抓起来,把你们俩都抓起来。把他杀了,这是你的安排。至于出租车的那出戏,是为了把我支开,而不是为了糊弄卡纳莱斯派来的人。”
她动作迅速地把手伸了出来,一双眼睛微微闪着光。
我继续说:“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我也不会相信这样毫无根据的事情。谁会信呢?卡纳莱斯根本没有什么杀死卢的动机,除非这样能让他拿回从他那里骗走的那笔钱,但首先,他得能够那么快就知道他被人骗了。”
多尔正一边舔着嘴唇一边抖着下巴,眯着一双小小的眼睛,把我们两个看了又看。葛兰小姐阴郁地说:“卢对他耍的那出把戏一清二楚。那是他和那个赌桌的荷官品纳两人一起计划出来的。品纳想捞上一笔,然后金盆洗手,搬到哈瓦那去。当然,我要是不装出一副又吵闹又难缠的样子,卡纳莱斯就会察觉到的,但也没有那么快。我的确是让卢丢了小命——但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抖了抖手上那根早已被我忘掉的烟,弹掉了一英寸长的烟灰。“好了,”我冷冷地说,“卡纳莱斯背了这个黑锅……我猜你们这两个骗子肯定认为,我关心的只有这个……在卡纳莱斯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被骗了的时候,卢是要去什么地方?”
“他想要从这里消失,”葛兰小姐不带感情地说,“去很远的地方,而我本来是打算跟他一起消失的。”
我说:“扯淡!你好像不记得了,我可是知道卢为什么会被杀死的。”
比斯利从椅子上坐直起来,右手十分灵敏地朝左边的肩膀伸过去。“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惹毛你了吗,老大?”
多尔说:“还没。让他继续吹下去。”
我把身体挪了一下,以便更清楚地看到比斯利。外面的天空已经是一片黑暗了,草地上的洒水器也被关掉了。一股湿意慢慢地沁入到房间里来。多尔打开了一个杉木盒子,拿出一根长长的棕色雪茄放进嘴里,然后咔嚓一声,用那副假牙把雪茄的尾端咬了下来。然后便听见火柴划动的刺耳的声音,接着便是他抽雪茄时缓慢而吃力的喷气声。
透过面前的一团烟,他慢慢地说道:“我们还是把这事儿忘了吧,来谈谈那笔钱……对了,曼尼·提纳今天下午在牢房里上吊自尽了。”
葛兰小姐突然站了起来,两只手直直地撑在身体两侧。然后她又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我说:“有人帮他的吗?”然后我迅速而突然地动了一下——接着又停住了。
比斯利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有看他。一扇窗户外面闪过一道黑影——但比起外面漆黑一片的草坪,以及远处更是黑黢黢的一排树,这道黑影则显得较为明亮。接着只听见外面传来嘎嘎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声音显得空洞而尖锐。窗口那儿冒出一阵淡淡的白烟。
比斯利抽搐了一下,还没完全站起来,就整个人往前倒在了地上,一只手握着被压在身体下面。
卡纳莱斯从窗户外边走进来,跨过比斯利的身体,又往前走了三步,然后默默地站着,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管小口径的枪,消声器上较大的那根管子管口还在闪着光。
“不准动,”他说,“我枪法可准得很——哪怕拿的是这把捕象枪。”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简直在发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只看见烟灰色的虹膜,瞳孔缩小到完全看不见了。
“晚上开着窗户,声音是能传得很远的。”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多尔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在桌面拍打着。黑猫把身体压得很低,从桌子的边缘轻轻地跳下去,然后钻到了一把椅子底下。葛兰小姐慢慢地把头转向卡纳莱斯,那动作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机器操纵着一样。
卡纳莱斯说:“也许你那桌子里藏着一把枪。但要是这房间的门打开了,我就马上开枪。能看到你那肥肥的脖子喷出血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我把右手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移动了两英寸。那把装着消声器的枪指向了我,于是我便停止了动作。卡纳莱斯那有棱有角的胡须下面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是个聪明的侦探,”他说,“我想我说对了,但你身上有些东西我挺喜欢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卡纳莱斯转过头去看着多尔。他十分明确地说道:“我被你们那个团体欺诈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这次是另一回事。昨晚我被骗了一笔钱。但这也是小事儿。现在警方也在通缉我,认为是我杀了哈格。一个叫卡德纳的人招了供,说他是我雇来的人……这事儿可有点麻烦。”
多尔的身体在桌子上方摇摇晃晃,然后狠狠地把手肘支在桌面上,两只小手捧着脸,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的雪茄掉在地上,还在冒着烟。
卡纳莱斯说:“我要把我的钱拿回来,还要摆脱这个罪名——但是我最想听你说说话,这样我就能朝你张开的嘴巴里开上一枪,然后看着血从里面喷出来。”
比斯利的身体在地毯上抽动了一下。他的手在摸索着。多尔忍着不去看他,双眼露出痛苦的神色。卡纳莱斯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多尔的动作。我又把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移动了一点,但还有很远的距离。
卡纳莱斯说:“品纳跟我谈过了,我也把事儿处理了。是你杀了哈格,因为他是一名指证曼尼·提纳的秘密目击者。那个地方检察官没有公开这事儿,这个侦探也没有公开这事儿。但是哈格自己说了出来。他告诉了他那个婊子——而那个婊子又告诉了你……所以你派人去杀了他,还故意安排得让我看起来也有嫌疑。一开始你是想栽在那个侦探头上,要是这一招失败了的话,就让我背黑锅。”
房间里一阵沉默。我想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除了卡纳莱斯之外,其他人都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卡纳莱斯说:“你买通了品纳,好让哈格和那女的把我的钱赢走。这并不难——因为我从来不玩有问题的轮盘。”
多尔停止了颤抖。他抬起了那张惨白的脸,慢慢地转向卡纳莱斯,看上去就像一个快要发作的癫痫病患者。比斯利已经撑在手肘上把身体抬了起来。他的眼睛几乎完全闭着,但是他的手正摇摇摆摆地把一把枪举了起来。
卡纳莱斯身体向前倾着,开始笑了起来。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就在这时,比斯利的枪也响了。
卡纳莱斯弓起了腰,直到身体弯成一道僵硬的曲线。他的身体僵硬地往前倒了下去,撞到了桌子的边缘,然后便蹭着桌子的边缘倒在了地上,手也没有抬起来。
比斯利的枪从手上掉了下来,然后又脸朝下地趴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变得柔软,手指间歇地动了动,然后便停在那儿了。
我动了动我的腿,然后站了起来,无意识地把卡纳莱斯的枪踢到了桌子底下。在这过程中我发现卡纳莱斯至少开了一枪,因为弗兰克·多尔的右眼已经不见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下巴支在胸口上。没有被抓伤的那边脸上带着一丝悲哀的神情。
房间的门在这时开了,那个戴着夹鼻式眼镜的秘书溜了进来,瞪大了眼睛,然后趔趔趄趄地往后靠在门上,门便被他关上了。我能听到他在房间那头急促的呼吸声。
他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有……有什么问题吗?”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哪怕是当时在那种情况下。然后我意识到,他有可能是近视眼,所以从他站的位置看过来,弗兰克·多尔还是显得很自然的。而剩下的他可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说:“是的——但我们自己会解决的。从这儿出去。”
他说:“好的,先生。”说罢又走了出去。我还没缓过神来,吃惊地张着嘴。我走到房间那头,俯身看着头发花白的比斯利。他已经没有意识了,但脉搏还很清楚。他身体的一侧在流血,但血流得并不快。
葛兰小姐已经站了起来,看起来简直跟卡纳莱斯刚才一样迟钝。她正在快速地跟我说话,声音尖厉而清晰:“我不知道卢会被杀死的,但就算我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他们用烙铁在我身上打印儿——就为了给我看看他们为我准备了什么。你看!”
我看着她。她把她的连衣裙往前扯了下来,然后我看到她胸口上有一个可怕的烙印,几乎就印在她两个乳房中间。
我说:“好了,妹子。确实很糟糕。但我们现在得把警察找来,还得给比斯利叫一辆救护车。”
我从她身边挤过去,准备去打电话,然后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把甩开了。她继续对着我的背说话,声音纤细,听上去很绝望的样子。
“我以为他们只会把卢抓起来,直到审判结束。但是他们把他从车里拖了出去,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开枪打死了他。然后那个矮个子男人把出租车开进了城里,而那个高个子就把我带到了山上,关在一个小木屋里。多尔也在那儿。他告诉我要怎么嫁祸给你。他答应会把钱给我,如果我按他说的把这事儿办成了的话。但要是我搞砸了,他们就会把我折磨到死。”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太经常把自己的背朝着别人了。所以我转过了身,把电话拿在手上,故意耽搁了一阵,然后把枪放在了桌子上。
“听着!饶了我吧,”她发疯似的说道,“多尔把罪都推到了品纳头上。那帮人抓到莎伦,准备在那儿把他干掉的时候,品纳也在那里。我没有——”
我说:“当然——不要紧了。放松点儿。”
整个房间,甚至整栋房子都静下来了,仿佛门外有许多人正弯着腰贴在门上听着这里面的动静。
“这本来不是个坏主意,”我说,感觉好像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了,“对弗兰克·多尔来说,卢只是个不值钱的筹码。他设计了那出把戏,让我们俩都去做目击者。但是它太复杂了,牵涉到太多人。这种把戏,通常只会在你面前捅娄子。”
“卢打算逃到国外去的,”她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裙子,“他很害怕。他觉得他骗来的那些钱只是人家给他的封口费。”
我说:“没错。”然后拿起了电话,请接线员给我接通警察总局。
房间的门又一次打开了,那个秘书拿着一把枪闯了进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手上也拿着一把枪。
我大声地冲着电话说:“这儿是弗兰克·多尔的住宅。有人被杀死了。”
那个秘书和那个司机闻声又躲了出去。我听到门厅传来他们奔跑的声音。接着我又给每日电讯报打了电话,找到了冯·巴林。当我把这边的情况都跟他讲完的时候,我看到葛兰小姐已经从窗户爬了出去,走到黑漆漆的花园里了。
我没有追上去,因为我并不是很介意她是否逃走了。
我试着打电话找到奥斯,但他们说他还在索拉诺那儿。就在这时,外面的黑夜里已经传来了警笛声。
我遇上了一点麻烦,但是不太大。玢韦德让我们口风都严一点。事情没有全部曝光,但也够让市政厅那群穿着两千美元的西装,经常偷懒的家伙忙活一阵了。
品纳在盐湖城被拿获了,他招了供,把曼尼·提纳那帮人里面的其他四个也一并拉下水了。其中两个在抵抗逮捕的时候被警方击毙,其他两个则被判了无期徒刑,连假释的机会也没有。
葛兰小姐彻底逃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想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只是我还得把那两万两千美元上交给公定遗产管理人。他给了我二百美元的酬金,还有九美元二十美分的交通补贴。我偶尔也会想,他到底是怎么处置剩下的那些钱的。
(本文译者 汪牧奇、梁瑞清)


第5章 我在等待
凌晨一点,温德米尔旅馆的夜班门房卡尔,关掉了大厅里三盏台灯中的最后一盏。蓝色的地毯暗下来了一两成,后面的墙壁好像退到了遥远的地方。沙发上躺着一个慵懒的身影,角落里布满了蛛丝般的回忆。
托尼·雷赛克打了个哈欠。他的头侧向一边,听着从大厅另一边的昏暗拱门外远远传来的隐隐约约、兴奋的音乐声。他皱起了眉头。在凌晨一点后,收音机室就应该属于他了——里面不该有别人的。那个红发女郎毁了他的夜晚。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挂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放松地坐在那儿,这是一个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他纤长优雅的手指交叉地扣在他表链的鹿齿上。这是技艺娴熟的艺术家才能拥有的修长纤细的手指——富有光泽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从第一个指节开始逐渐变窄,手指的尾端是铲形的,多么漂亮的手指!托尼·雷赛克轻轻地摩挲着它们,他沉静的海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平和。
他蓦地又皱起了眉头。这音乐让他不悦。他站了起来,动作不可思议地敏捷,一气呵成,甚至连扣在表链鹿齿上的手都没有移动。上一秒他还放松地靠在沙发里,下一刻就四平八稳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好像他一直都站在那里,刚才的动作变换只是错觉。
他穿着油亮的小皮鞋优雅地穿过拱门下的蓝色地毯。音乐声大了一些,收音机里放的是一场喧闹热情、狂热刺激的现场爵士演奏会。音乐有点太吵了。红发女郎静静地盯着大收音机外壳上的磨损部位,仿佛她可以透过它看见乐队演唱者脸上挂着他们职业性的笑容在汗流浃背地卖力演出。她蜷着腿躺在一张看起来是房里最柔软舒适的沙发上。整个人都包围在沙发的垫子里,就像花店里用纸巾包着的胸花一样。
她没有回头。就那样靠在那儿,一只手握成了拳头,放在她桃粉色的膝盖上,身上穿着绣着黑色莲花花苞的丝绸睡衣。
“你喜欢古德曼吗,克雷西小姐?”托尼·雷赛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