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克里斯托弗已经将那油腻兮兮的冰冷食物大口吞下了肚,连同没有黄油涂抹的冰凉吐司卷。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双胞胎竟然也乖乖地吃起早餐来。只是我不安地觉得,双胞胎估计不会这么好应付,伤脑筋的还在后头呢。他们现在或许是被哥哥不同以往的威严样子震住了,接下来可不好说。
吃完早餐,我麻利地将碟子放回托盘。这时我才想起我们刚才竟然忘记做饭前祷告了。于是我们赶紧坐回到桌子前,低下头,双掌合十开始祷告。
“上帝啊,请原谅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开始吃饭,请不要让外祖母知道,下次我们一定会注意。阿门。”做完祷告,我将那张规矩清单递给克里斯托弗,清单全部用大写字母打出,似乎觉得我们蠢得无法看懂手写字一样。
至此,昨晚因为太困而没能理解当前处境的双胞胎,这会儿也开始意识到他们将要面对什么,克里斯托弗从绝不允许打破的规矩清单的最上面开始念。
一开始他噘起嘴唇模仿外祖母那令人厌恶的样子,你真的想象不到,克里斯托弗那么好看的嘴巴竟然也能做出那样严肃冷酷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表现出了外祖母的那种威严。
“第一条,”他用冷酷且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任何时候都要穿好衣服。”而克里斯托弗特意强调了“任何时候”这个词,以表达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第二条,要从心里尊崇上帝,用餐前一定要做饭前祷告。即便没有我在旁监视,你们也要知道上帝在听、在看。
“第三条,绝不允许拉开窗帘,不许往外面看。
“第四条,不许主动跟我说话。
“第五条,保持房间干净整洁,任何时候都要铺床。
“第六条,不能偷懒。每天要学习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则可以发展其他有用的技能。如果你们已经在某方面擅长或有天分,那就要进一步去提高这种能力;要是没有什么擅长的技能或天分,那就读《圣经》;不识字的话,就坐在那盯着《圣经》看,试着通过虔诚的思想领略上帝的恩旨。
“第七条,每天吃过早餐要刷牙,每晚睡觉之前也要刷牙。
“第八条,一旦被我抓住男生和女生同时共用洗手间,别怪我翻脸无情。”
听着这些规矩,我的心在翻腾。天哪,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外祖母?
“第九条,你们四个,任何时候都要谨言慎行,不管是行为、言语还是思想,统统要合乎规矩。
“第十条,不许玩弄自己的身体私处,不许从镜子里看,连想都不要想——哪怕是在清洗身体的时候。”
克里斯托弗没有不好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然后继续模仿外祖母的声音往下念。
“第十一条,不允许有任何邪恶的、罪孽的或欲念的想法。要保持思想的纯洁,远离一切腐蚀道德的罪恶话题。
“第十二条,非必要情况下,不许跟异性有眼神接触。
“第十三条,你们当中能认字的人——我希望至少有两个——每天要轮流大声朗读至少一页《圣经》,好让两个小的能受到上帝的谆谆教诲。
“第十四条,每天都要洗澡,并彻底清洗浴盆,卫生间需得保持一尘不染。
“第十五条,包括双胞胎在内,你们每天至少要学习一条《圣经》诫言。我会不定时抽查,到时每个人都要背诵自己学到的诫言,我会记录你们的学习进度。
“第十六条,给你们送过来的食物要全部吃掉,不准浪费,不许丢弃或藏匿。全世界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肚子,浪费食物有罪。
“第十七条,不许只穿着睡衣在卧室走动,即便只是在床和卫生间之间来回走动。无论何时都要在睡衣和内衣外面再穿一件长袍之类的衣服,以免有时突然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而别人又碰巧急着进入卫生间。我要求住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何时、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做到端庄有礼、小心谨慎。
“第十八条,一看到我进入房间,所有人都要保持立正姿势,双臂垂下放在身侧。不得握拳表示无声抗议,不许正视我的目光,不许用任何方式跟我亲近,不许奢望得到我的友爱、怜悯、爱或同情——因为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你们外祖父还是我,都不能允许自己对任何不洁的东西产生感情。”
这些话可真伤人啊!就连克里斯托弗都读不下去了,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不过碰到我的目光时很快又咧嘴笑笑掩饰过去。他伸手去挠挠凯莉,惹得凯莉咯咯地笑,然后又捏捏科里的鼻子,科里也被逗得咯咯直笑。
“克里斯托弗,”我有些紧张地唤他,“从她说的这些来看,妈妈是没有希望重新赢得她父亲的喜爱了。外祖父肯定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们一眼。为什么?我们做什么了?不管妈妈做了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以至于被外祖父取消继承人资格,可我们当时又不在这里,甚至都还没出生,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们?”
“冷静点。”克里斯安抚我道,眼睛又扫了一遍那长长的清单,“不用当真。她是个疯子。外祖父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跟愚蠢的外祖母持一样想法——不然他如何挣下这万贯家财呢?”
“说不定这些家财并不是他挣下的,不过也是从父辈那里继承而来的。”
“没错,妈妈说过他确实继承了一部分,但在他手上财产翻了一百倍还不止,所以外祖父肯定是个有头脑的人。不幸的是,他不知怎地选了那样愚蠢的妇人当‘蜂后’。”说完,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笑,继续读清单上的规矩。
“第十九条,我送食物和牛奶进来时,不许看我,不许跟我说话,或对我和外祖父有任何不敬的想法,因为主在天上,他能看穿你们所有的坏心思。我丈夫是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只要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分毫。现在有一个团队的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专门满足他的所有需求,还有专门的健康设备维持器官运转,所以你们别想用任何方法打动他那样的铁石心肠。”
哇噢!铁石心肠,而且还娶了外祖母那样的人。我想外祖父的眼睛肯定也是灰色的吧,火石一般坚硬的铁灰色双眼——因为爸爸和妈妈的例子已经证明,同类相吸。
“第二十条,”克里斯托弗念道,“不许跳上跳下、大喊大叫或大声说话,以免被楼下的仆人听到。只许穿软底胶鞋,不能穿任何硬底鞋。
“第二十一条,不许浪费厕纸和肥皂,万一马桶堵塞,你们要负责清理现场。马桶若是坏了,便只能维持原状直到你们离开,到时候就只能用阁楼上的夜壶,再让你们妈妈每天去给你们倒夜壶。
“第二十二条,所有衣服都要自己在浴盆里洗干净。你们妈妈负责清洗床上用品和毛巾。床垫每周更换一次,万一有人尿湿床褥,我会让你们妈妈带皮鞭上来,再把尿床的家伙狠狠收拾一顿。”
我叹息一声,用手环住在一旁低声啜泣并紧紧拉着我的科里,“嘘!别怕,她不会知道是你。我们都会保护你。哪怕你真的尿湿床铺,我们也会想办法掩盖。”
克里斯托弗继续念:“结论,这不是行为指南,而是警告。外祖母在上面写着,‘一旦有需要,我会随时增加清单上的规矩,因为我容不得任何遗漏或缺失。别以为你们能骗过我或糊弄我,又或者是拿我开涮,你们一旦这么做,我将会让你们的身体和心灵全都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把你们的自尊永远踩在脚下。从现在起,在我面前绝不能提及你们父亲的名字,严禁以任何方式提到他,而我,也会格外注意你们当中谁跟他最像。’”
总算读完了。我向克里斯托弗投去疑问的眼神。他是否也跟我一样从最后一段看出,爸爸或许就是妈妈丢掉继承权且被亲生父母嫌弃的根源所在呢?
他是否也猜测出,我们将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被关在这里?
天哪,上帝啊!在这种地方,我连一个星期都坚持不了。
我们不是魔鬼,当然我们也并非天使,我们需要彼此关怀,需要眼神交流。
“卡西,”哥哥平心静气地叫我,嘴角浮现一抹苦笑,双胞胎则来回看着我们,随时准备模仿我们的情绪,或者是慌张,或者是喜悦,抑或是尖叫,“难道我们真的如此丑陋如此没有魅力,以至于那个明显憎恶我们妈妈和爸爸的老女人——出于某个我们无从知晓的原因——永远将我们拒之门外?她是个骗子,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说着,克里斯托弗朝已经被他揉成一团并丢进高脚柜中的规矩清单指了指。哈,高脚柜可不是个好的纸团投射地。
“我们真的要相信那样一个老女人——那个显然精神错乱应该被锁起来的女人吗?还是相信那个爱我们、我们最熟悉且信任的女人?妈妈一定会照顾我们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应该坚信这一点。”
没错,克里斯托弗说的对,我们应该相信和信任妈妈,而不是那个一脸严肃、满脑子坏主意的疯女人,不应该相信她那双枪炮一般的眼睛和刀子一样的嘴。
用不了多久,楼下的外祖父就会被妈妈的美丽与魅力倾倒,然后我们将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带着最幸福的笑容下楼。他会看到我们,并清楚地知道我们不丑也不傻,知道我们是十分可爱的小孩。或许,有一天他甚至还会给他的外孙们一点点爱呢。
第4章 阁楼
十点已过。
吃过早餐,我们便把后两餐的食物放到高脚柜的下面,因为那里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凉快的地方。此时仆人们应该已经完成楼上区域的打扫,开始打扫楼下的房间,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二十四小时不会再上来。
我们在房间里早就待得厌烦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有限领土之外的空间。克里斯托弗和我各牵起双胞胎的一只手,朝放着我们行李箱的衣橱走去。行李箱中的衣服都还没拿出来,我们决定暂时不收拾。等到我们有更宽敞更舒适的空间,再让仆人们替我们收拾衣物吧,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外面玩耍。是的,我们等不到月末最后一个周五仆人们前来打扫房间,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将获得自由。
哥哥在前面探路,他紧紧牵着科里的手以免他摔倒,我紧跟科里的步伐,而凯莉则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那黑暗、狭窄又陡峭的楼梯摸去。通道格外狭窄,以至于我们的肩膀都是擦着两边墙壁过去的。看到了。
我们以前都见过阁楼,但从未见过这样的。
我们全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阁楼。光线昏暗,灰尘满地,但特别特别大,绵延几千米!尽头的墙壁隔得太远以至于都看不清楚,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片灰色。纷飞的灰尘让空气也显得浑浊,四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也许是腐化的老物件,又或者是裸露在外的动物尸体。在飞舞着的灰尘的映衬下,一切似乎都在动,在闪光,光线比较昏暗的角落处尤为明显。
阁楼正前方有四组凹进去很深的老虎窗,后面也有四组一样的窗子,侧面我们没看到窗子——不过这是因为侧面有一大片区域我们看不到,除非我们敢走上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暑气。
一步一步,我们四个人齐步走出楼梯。
阁楼地板上铺着宽木板条,踩上去软软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随着我们小心翼翼的步伐,地板上的一些小家伙四处逃窜。阁楼上堆着的家具足以放满几栋房子。全都是些笨重的深色家具,还有夜壶,以及放在大碗里的水壶,这样的壶至少有二三十套。阁楼上还有一个木头做的圆圆的东西,看着像是铁丝箍成的浴盆。想象一下那样的浴盆该怎么用!
所有貌似值钱的东西都用罩布遮住了,上面落满灰尘,白色的罩布已然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而那些被布遮住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因为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古怪的家具魅影,像是窃窃私语的鬼魂。它们的私语我可不想听见。
挂着大铜锁的皮革箱子堆满一面墙,每个箱子上都贴满了旅行标签。这些箱子估计都环游世界好几圈了。好大好大的木箱,当棺材用都可以。
稍远处的那面墙则被一整排大衣橱占据,打开衣橱,发现里面挂满了古式衣服。在里面我们还同时看到了北方联邦军和南方邦联军的制服,这不禁让克里斯托弗和我浮想联翩,双胞胎则是瞪大眼睛害怕地抓紧我们。
“你觉得我们的先辈在内战时期,是不是真的那样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南方还是北方,克里斯托弗?”
“准确地说是州与州之间的战争。”克里斯托弗说。
“说不定是间谍,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秘密,到处都是秘密!说不定是兄弟反目成仇那一类的故事——要是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该多有意思!但愿能找到日记本之类的东西!
“你看这儿。”克里斯托弗拉出一套淡奶油色的男式羊毛西装,棕色天鹅绒翻领和考究的深棕色丝缎镶边。他拿着西装用力抖了几下,只见令人恶心的小飞虫从里面掉出来往四周逃散,尽管衣服上还散发着樟脑丸的臭味。
我跟凯莉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别这么大惊小怪。”克里斯托弗对我们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那些小虫子,“这些不过是长大成形的无害飞蛾而已,真正咬人的其实是那些飞蛾幼虫。”
我才不管这些!虫子就是虫子——不管是幼虫还是成虫。我不明白那套该死的西装为什么让克里斯托弗那么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研究那令人恶心的飞虫,就为了知道那个年代男人是用扣子还是拉链吗?“天哪,”克里斯托弗也不禁惊呼起来,“每次要解开扣子可太费力了。”
那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在我看来,以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穿衣高手。荷叶边无袖衣下搭马裤,各式美丽衬裙配上腰带,各种褶边、蕾丝、绣花装饰,再配上天鹅绒或丝缎的丝巾和缎面鞋子。除了这些炫目华服,再撑一把花边阳伞来保护我金色的卷发,不让发色受一点伤害。手持扇子优雅地扇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格外迷人。噢,那样的我该多美啊!
凯莉也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巨大阁楼震住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将我从甜蜜的幻想中拉回现实,我不想面对的现实。
“这儿好热,卡西!”
“嗯,没错。”
“我不喜欢这里,卡西!”
我看向科里,他正一边惴惴地打量四周,一边紧紧拉着我和凯莉的手,瞬间我所有关于复古衣服的幻想都被抛到了脑后,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这个阁楼的一切。那可不止一点点东西。几千本码成堆的旧书、黑乎乎的账簿、办公桌椅、两架竖放的钢琴、收音机、照片、一箱箱无人问津的一百多年前的军人服装。各种尺寸和形状的女装人体模型、鸟笼以及放鸟笼的柜子、犁耙、铲子,还有好多相框,照片里的人面容苍白憔悴,我想大概是我们某些已经过世的亲戚吧。他们中有些是金色头发,有些是深色,眼睛里流露出凌厉、残忍、坚毅、痛苦、悲伤、留恋、渴望、绝望或空虚,但我发誓,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双流露出快乐的眼睛。照片中有些人是微笑着的,但大部分人都面无表情。我被照片中一个约莫十八岁的漂亮女孩吸引,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神秘微笑,让我不禁联想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唯一的区别是照片中的女孩更加漂亮。褶饰边的紧身上衣裹着丰满胸部,让人印象尤为深刻,以至于克里斯托弗指着一个人体模型夸张地大喊:“这是她的!”
我看了一眼。“喏,”克里斯托弗满眼倾慕地继续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好身材了。你要是能继承这样的身材,卡西,那就赚了。”
“是吗?”我有些反感地回道,“你不明白,女人的自然身材不可能长成那样。你没看她戴着束腰吗?就是把腰上的肉一寸一寸地挤到胸上和臀上。很多女人就是因为这样常常晕倒,只能靠嗅盐才能醒过来。”
“人都已经晕倒了,还怎么嗅盐呢?”克里斯托弗酸酸地问,“而且,贫乳的人再怎么挤也是挤不出胸的。”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人,“嘿,我觉得她看着有点像我们的妈妈。假如给她换个发型,再穿上现代的服装——她跟妈妈就一样了。”
哈!我们妈妈才不会穿那样的束身衣让自己受罪。“不过这个女孩漂亮是漂亮,”克里斯托弗最后说道,“而我们的妈妈才是真正的美。”
偌大的阁楼寂静无声,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相信打开那些木箱定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吧,看看每个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将那些腐烂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华服穿到身上,假装自己就是衣服曾经的主人。然而,天实在太热了!闷热,令人窒息,我感觉呼吸都已被飞扬的灰尘和陈腐的空气堵住。不仅如此,每个角落都挂满了蜘蛛网,从木椽上挂下来,各种小虫在地上或墙上蜿蜒爬行。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知道阁楼上肯定有老鼠。我们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讲的是一个男人发疯了,后来就在阁楼的木椽上上吊自杀了。还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妻子推入一个老旧的挂着青铜锁的木箱,就跟阁楼上的这些箱子一样,然后盖上木箱盖子,把妻子活活闷死了。我又看了一眼那些木箱,心里想着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连仆人们都不能知晓。
克里斯托弗正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这让我感到不安。我赶紧转过身以掩饰内心的想法——但他已经有所察觉。只见克里斯托弗走到我身旁牵起我的手,用极像爸爸的口吻说:“卡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任何看似复杂或神秘的事情往往真相都很简单。”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他,讶异于他竟然会选择安慰我,而不是打趣。“那你说外祖母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为什么外祖父也讨厌我们?我们到底做什么了?”
克里斯托弗耸耸肩,脸上是跟我一样困惑的表情,但他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俩转身再次环视整个阁楼。尽管我们涉世未深,但也可以看出阁楼有一部分是在原先的旧宅子基础上新建的。厚重的方形梁柱将阁楼分成不同区域。我想如果多转悠几下,应该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能让我们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
双胞胎已经被浑浊的空气刺激得咳嗽喷嚏不止了。两个小家伙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和哥哥,怪我们让他们待在不想待的地方。
“你们瞧,”当双胞胎实在忍不住开始抱怨,克里斯托弗对他们说,“我们可以把窗子打开一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下面的人肯定注意不到那么小的开口。”说着,克里斯托弗松开我的手往前走去,然后炫耀似的踩过那些箱子、家具,而我还牵着两个被吓坏的小家伙的手呆立在原地。
“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已经跑得没人影的克里斯托弗在那边喊,听声音他似乎很兴奋,“等着,我让你们看看我的发现!”
听克里斯托弗这么说,我们连忙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可能很好玩的东西——结果,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粉刷墙的房间。房间的墙面没有上油漆,屋顶倒是跟普通房间差不多,不过没有顶梁。房间看着像是学校的教室,里面放着五张课桌,全都对着最前面的一张大讲桌。三面墙均被黑板占据,黑板下面是几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已经褪色的落满灰尘的旧书,而我那个向来嗜书如命的哥哥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大声念着那些书名。克里斯托弗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知道看书将成为他逃离禁锢的最佳方式。
我则被那几张小课桌吸引了,课桌上还刻着名字和日期,比如乔纳森,十一岁,1864!阿德莱德,九岁,1879!天哪,这房子也太古老了吧。估计这些人的坟头已是草长莺飞了,而他们的名字却还被刻在这儿,让我们知道他们曾经也到这里来过。只是,父母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这样一个阁楼上念书呢?跟被外祖父母百般嫌弃的我们不一样,他们那时候肯定都是家里的宝贝。也许,阁楼上的窗户曾为他们而开,仆人们为他们把煤块和木头搬上来,放在屋子角落的两个火炉里面,供他们取暖。
屋子里还有一个旧的旋转木马,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半脱落,粗糙的黄尾巴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然而这只黑白斑点的小木马还是让科里高兴地叫出了声。他第一反应就是爬上那已经掉漆的红色马鞍,一边爬还一边喊:“驾,驾!”而那匹已经太久没奔跑的小木马,竟然也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只是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似在抗议。
“我也想骑!”凯莉大喊道,“我的小马在哪里?”
我赶紧抱着凯莉坐到科里后面,让凯莉扶着双胞胎哥哥的腰。她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时用脚后跟踢着那摇摇欲坠的木马,想让它跑得更快一些。被闲置了那么久,旋转木马竟然还能转起来,真是让我惊讶。
双胞胎玩旋转木马玩得不亦乐乎,我也总算得空去看看让克里斯托弗心醉神迷的那些旧书。我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也不在乎书名是什么,只是随意地翻了几页,只见长着蜈蚣腿的扁椿好似被攻陷了城池一样,千军万马疯了似的四散溃逃!我赶紧扔下书,结果书页散了一地。我讨厌虫子,尤其讨厌蜘蛛,其次就是毛毛虫一类的。而从书页中跑出来的虫子军团则是把两者都占齐了。
见我这样大惊小怪的样子,克里斯托弗笑得前俯后仰,等到他终于笑完了,又补一刀说我真是神经太敏感。双胞胎也被我的反应唬得赶紧停下木马,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我只能强作镇定。毕竟,就连向来娇滴滴的妈妈,平时看到几只小虫子也不会这样尖叫。
“卡西,你已经十二岁,该长大了。看到几只书虫,还这样大惊小怪的。谁还碰不到几只虫子呢?我们人类才是主人,是万物的统治者。这个房间倒也没那么糟糕。空间大,到处都是大窗户,还有这么多书,甚至还有几个玩具可供双胞胎玩耍。”
说的没错。屋子里还有一辆锈迹斑斑的红色马车,把手是坏的,轮子也有一个不见了——真是好得不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坏了的绿色滑板车。很好!然而克里斯托弗却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四周,他并不认为这其实是一个藏匿孩子的地方——把孩子藏起来,不去看也不去听,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而认为这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房间。
没错,或许有些人就是有本事能驱除所有隐秘地方的恐怖和黑暗,也可以对满世界乱跑的虫子熟视无睹,把所有曾经的灾难都抛诸身后。然而,外祖母如何避得开?还有外祖父,该如何把这样一个阁楼变成繁花盛开的天堂,而不是跟下面房间一样的牢房?
我朝老虎窗走去,踩着一个箱子去够那高高的窗台。我渴望看到外面的天空,想知道我们离地面究竟有多高,跳下去应该会粉身碎骨吧。我更渴望看到绿树、青草和鲜花,看到阳光,看到自由飞翔的鸟儿,看到真正的生活。然而我站在那上面看到的却只是窗子下面绵延的黑板岩屋顶,地面上的视野完全被挡住。屋顶上方是高大的树梢,再往上看就只有在蓝色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峰了。
克里斯托弗也跟着我爬了上来,往外看去。我感觉到他擦着我的肩膀在抖动,说话时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我们还能看到天空、阳光,到了晚上能看到月亮和星空,偶尔也能看到凌空飞过的小鸟和飞机。这些都可以是我们的日常娱乐,直到我们离开这里。”
说着,克里斯托弗顿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了我们来的那个晚上——真的只是昨天吗?“我敢说,要是我们打开一个窗户,肯定会有猫头鹰飞进来,我一直都想养只猫头鹰当宠物。”
“不是吧,你怎么会想要那样的东西?”
“猫头鹰的脑袋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你可以吗?”
“我才不想那样。”
“哪怕你想做,也做不了。”
“难道你可以吗?”我不甘示弱地回道,想让他直面现实,就像他一直想让我面对现实一样。猫头鹰那么聪明的鸟肯定不想像我们这样被关起来,估计一小时都挨不了。
“我想要一只小猫咪。”凯莉举着双手说,示意我们将她抱起来看。
“我想要一只小狗。”没等往窗外看,科里也赶紧说道。意识到我们都正往外面看之后,科里马上忘了养宠物的事情,只是忙不迭地喊着:“外面,外面,科里想看外面。科里想到院子里去玩,科里想荡秋千!”
凯莉学着科里。她也想去外面玩,去院子里,去荡秋千。她的嗓音像雄麋鹿般响亮,而且她比科里固执得多。
两个小家伙把克里斯托弗和我快逼疯了,他们不停地嚷着想出去,想出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呢?”凯莉一边大叫一边握拳敲打我的胸口,“我们不喜欢这里!妈妈在哪里?阳光在哪里?花都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热?”
“我跟你说,”克里斯托弗抓住凯莉不住捶击的小拳头,我总算不至于被她打到瘀青,“你把这里想象成外面,在这里也可以荡秋千呀,跟在花园里一样。卡西,我们来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绳子。”
说完,我们两个就开始东翻西找起来,没想到真的在一个装满各种杂物的旧箱子里找到了绳子。看来佛沃斯家什么都不愿意扔掉——就连垃圾都要存放在阁楼。或许他们是担心某天突然变穷了,会需要这些收起来的旧东西吧。
找到绳子之后,哥哥开始想方设法地为科里和凯莉两个人做秋千,一旦有了双胞胎,任何东西都得准备双份,任何东西。克里斯托弗用一个箱盖上拆下来的木板作为秋千的坐板,然后用找到的砂纸将木板磨光滑。克里斯托弗忙活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在继续翻找,结果找到了一架旧梯子。尽管中间少了几块踏板,但一点都不妨碍克里斯托弗快速踩着梯子上到靠近屋顶的梁木上。我看着他轻巧地踩着梯子上去,然后爬到一根宽房梁上,他只要踩空一步就很可能死翘翘。克里斯托弗竟然还站起身,以显示他过人的平衡技巧。突然他失去平衡,身体剧烈摇晃起来!幸好他张开双臂很快又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但我的心却几乎跳到嗓子眼儿,看到他这样冒险,拿生命开玩笑只为炫耀,我真是又气又急。周围又没有大人在,要是我命令他下来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做出更愚蠢的事情来。所以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睁眼看,我才不要看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断手脚或者更糟,甚至摔死!更何况他在我面前根本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他的勇敢我一直都知道。他已经把秋千绳在梁柱上打了安全结,为什么还不赶紧下来,也好让我的心跳恢复正常?
克里斯托弗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秋千做出来,然后又冒着生命危险把秋千绳挂到梁柱上。等他从房梁上下来,双胞胎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到秋千板上,前前后后地荡起来,搅得满屋子灰尘飞舞。可他们最多只老实了三分钟。
很快,两个小家伙又闹了起来。凯莉带头:“带我们离开这儿!不喜欢这个秋千,不喜欢待在这里,这个地方糟糕透了!”
凯莉的嚷声还没落音,科里又叫了起来:“出去,出去,我们想要出去!带我们出去,要出去!”接着,凯莉也加入进来,一遍一遍地重复喊着。耐心,我必须要有耐心,要控制住自己,要像大人一样成熟地处理,不能因为我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想出去而大喊大叫。
“不要再叫了!”克里斯托弗冲双胞胎斥道,“我们现在在玩一个游戏,而游戏就得有游戏的规矩。现在这个游戏最大的规矩就是要尽可能安静地待在屋子里面,禁止大喊大叫。”看着双胞胎那挂着泪珠的可怜小脸,克里斯托弗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们假装这就是在花园,天空湛蓝,树叶在我们头顶舞动,阳光也灿烂得正好。而楼下就是我们的家,有好多好多的房间,都是我们的。”
说着,克里斯托弗冲我们逗乐地笑了笑,让我顿时气消了一半。“等我们跟洛克菲勒家族一样富有,我们就再也看不到这个阁楼或者下面那个房间了呢。到那时候,我们将过着公主王子一般的生活。”
“你觉得佛沃斯家族有洛克菲勒家族那么多钱吗?”我不敢相信地问。天呐,那该多有钱啊,我们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我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要那样对待我们,好似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一样。听听她对我们说的话多恶毒呀:“你们待在这里,但你们要做到销声匿迹,好似从不存在。”
我们继续在阁楼上东翻西找,漫不经心地这里找找那里看看,直到有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我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啊,已经两点了。哥哥愣愣地盯着我,我则把目光转向双胞胎。肯定是双胞胎其中的一个,因为他们早上就只吃了那么点,而他们的消化系统已经形成规律:七点吃早餐,十二点吃中餐,下午五点用晚餐,七点上床睡觉之前再吃点零食。
“到午餐时间了。”我欣喜地宣布。
于是,我们摸索着下楼,回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阴暗房间,途中差点被一份文件绊倒。要是能拉开垂帘,让阳光洒进来该多好;要是……
我真怀疑我的心思是不是透明的,因为克里斯托弗马上了然地说,哪怕把垂帘拉开,这个朝北的房间也不会有什么阳光。
天哪,你看镜子里那扫烟囱的人。像《欢乐满人间》中的人物,跟双胞胎脏兮兮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一直以来都喜欢把自己跟图画书上那些可爱迷人的小人儿做比较。
从很小的时候起,爸爸妈妈就教我们吃饭时一定要做到干干净净,因为上帝看得到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必须听从上帝的旨意并让他高兴。其实哪怕我们把凯莉和科里放到同一个浴盆里,应该也不算亵渎上帝的眼睛吧?毕竟他们曾共同生活在妈妈的肚子里。克里斯托弗负责科里,我则开始给凯莉洗头,然后给她洗澡、换衣服,帮她把头发梳得闪闪发亮,再用手指把她的头发一绺绺卷成漂亮的小卷,最后系上一个绿色的丝质蝴蝶结。
第5章 上帝的愤怒
第一天晚上,妈妈进到我们的房间,她四肢僵硬,动作迟缓,好似每动一下都会钻心地疼。原本美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面部浮肿,眼眶泛红。活到三十三岁的年纪,妈妈却不知遭受了怎样的羞辱,以至于无法直视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她站在屋子中间,垂头丧气,孤独无助,好似刚被残忍体罚过的孩子。双胞胎没想那么多,他们一看到妈妈就立刻扑了过去。两个小家伙用热情的双手抱住妈妈的大腿,一边大笑一边用快活的声音喊着:“妈妈,妈妈,你去哪儿了?”
克里斯和我迟疑着走过去,也试探性地抱了下妈妈。尽管只隔了一天时间,旁人见了很可能以为我们是久别重逢,因为妈妈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生活所系,是我们与外界的界限所在。
难道是我们的亲吻太密集?我们迫切的、热情的、依恋的拥抱弄疼了她,才让她畏缩着逃避?看到妈妈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两行热泪,我还以为她不过是心疼我们的处境而已。等到在床上坐下,我们四个都想尽可能地靠近妈妈。她将双胞胎抱起放到她的膝上,这样克里斯和我就能依偎在她的身体两侧。妈妈端详了我们一阵,夸奖我们个个都干净整洁、明亮动人。看到我给凯莉的头上扎了一个绿色蝴蝶结,跟她裙子上的绿色条纹相得益彰,妈妈微笑着表示赞赏。然后她开口跟我们说话,但声音听着十分沙哑,好似得了重感冒一样,又或者是寓言中的青蛙住进了她的喉咙?“现在你们跟我说说,今天过得怎么样?”
妈妈这么一问,科里噘起了嘴巴,无声地表示这一天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凯莉则选择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不快:“卡西和克里斯坏死了!”她尖声喊道,这会儿的声音可不像婉转的鸟鸣了,“他们一整天都把我们关在这里面,我们不想待在屋子里,我们也不喜欢那个脏兮兮的地方,他们还哄我们说很好,妈妈,那里一点都不好。”
妈妈带着满脸的纠结和痛苦,试图安抚凯莉,跟双胞胎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们必须得听克里斯和我的话,把我们当成父母一样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