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低音低到听不见。它们在空气中颤动。不带感情地,脚踏键盘掉了,堆出一个巨大的和弦。那是某种巨兽在咆哮,一百个在暴风雨中翻腾的海洋,地裂开来,吞掉所有的生命。楼板垮了,墙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崩裂声塌了。圆顶在那里悬了一会,然后倾泻而下,正厅的一半都毁了。一大片灰泥和沙浆的粉尘笼罩一切。在一片天旋地转的模糊中,随着一声噼啪、碎裂,碰撞、轰隆的爆炸,教堂倒了。
稍后,老人头晕脑胀,脚步蹒跚地走过阳光照耀的废墟,听到那架管风琴像某种看不见的野兽一样在喘息,死在一座古老的森林里。
人要衣装
我走到阳台上,离开鸡尾酒会上那些瞎扯的人群。
我在一个昏暗的角落坐下,伸展双腿,无聊透顶地叹了口气。
阳台的门又开了,一个男子蹒跚地走出令人不快的欢乐气氛中。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栏杆前,向外眺望这座城市。
“啊,天哪,”他说着,一只颤抖的手梳过稀疏的头发。他消沉地摇摇头,看着帝国大厦顶部的灯光。
然后他发出一声呻吟,转身,朝着我蹒跚而来。他踩到我的鞋,差点就跌了个狗吃屎。
“哦唔,”他嘟嘟囔囔,一屁股坐进另外一张椅子里。“请见谅,先生。”
“没事,”我说。
“先生,可以请你包容我吗?”他问。
我正要开口,但是他马上展开哀求。
“听着,”他说着,晃动一根胖胖的手指。“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
他在黑暗中弯腰,喝多了马丁尼酒的他,尽力用那双醉意蒙矓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他往后靠在椅子上,打了几个酒气薰人的呼哨,也打了一个嗝。
“听我说,”他说。“天地之间什么怪事都有。你以为我喝醉了,没错。但是为什么喝醉呢?你永远不知道。”
“我兄弟已经不成人样了,”他绝望地说。
“故事到此结束,”我建议道。
“这一切都是从两、三个月前开始的。他是詹金斯广告公司公关部门的主管。是个一流的人才。
“就是说,”他呜咽道,“我是说-他以前是。”
他静静地沉思。“一流的人才。”
他从胸部的口袋拉出一条手帕,擤鼻涕擤得很大声,让我坐立难安。
“过去他们习惯会来找他,”他回忆道,“所有的人都来找他。他会坐在办公室里,头上戴着帽子,把脚翘到桌子上,脚上的鞋擦得亮晶晶的。他们会叫,查理!给我们一个点子。他会把帽子转一圈(说那是他的思考帽),然后说,伙计们!就这么办吧。然后从他嘴里吐出你所听过最妙的点子来。真是出众!”
这时候他瞪大眼睛看着月亮,又擤了擤鼻子。
“所以呢?”
“真是出众,”他重复道。“业界最棒的。把他的帽子给他-当然,这是句搞笑话。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我叹了口气。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这位说故事的人说。“一个有趣的家伙。”
“哈,”我出声表示。
“他的穿着时髦。他就是这那个样子。西装必须刚好合身。帽子要搭对。鞋子、袜子,一切都是订做的。
“哎呀,我记得有一回,查理和他老婆米兰达,内子和我,我们开车到乡下去。那天天气很热。我脱下西装外套。
“但是,他会脱吗?才不呢,先生!他说,人没了衣装就不成人了。
“我们去到一处宜人的所在,有一条小溪流过,还有一块草地可以坐。那天真的热死了。米兰达和内人脱下她们脚上的鞋子去涉水。我也加入她们的行列。可他呢!哈!”
“哈!”
“他可不,”他说。“我呢,没穿鞋,没穿袜,裤管和衬衫的袖子都卷高,像个孩子一样涉水。而查理呢,仍然穿得一副迷死人的样子,待在上面。饶富兴味地看着。我们叫他。来嘛,查理,把鞋子脱掉!
“啊,不行。他说,一个人没穿鞋子就不成人样了。不穿鞋我连路都不会走。这点令米兰达大为光火。她说,有一半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嫁的是个男人还是衣服。”
“他就是这副德行,”他叹了口气,“就是这副德行。”
“故事到此结束,”我说。
“才没呢,”他用震颤的声音说,我想那里头带着恐惧。
“这才要说到最可怕的部分,”他说。“你晓得我对他的穿着的看法。挑剔的可怕。连内衣裤都要合身。”
“唔,”我出声表示。
“有一天,”他继续往下说,他的声音沉到变成一种吓人的低语,“办公室里有个人恶作剧,拿走他的帽子。
“查理似乎假装他无法思考。几乎一声不吭。光是东摸摸西摸摸。不断地说,帽子呢,帽子呢,凝视着窗外。我把他带回家。
“米兰达和我把他弄上床,我在客厅里和米兰达讲话的时候,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我们跑进卧室。
“查理在地上缩成一团。我们帮他起身。他的双腿发软。我们问他,怎么了。他说,鞋子,鞋子。我们让他坐在床上。他捡起鞋子。鞋子从他手上掉下去。
“手套,手套,他说。我们瞪着他看。他尖声叫着,手套!米兰达吓到了。她帮查理拿来一副手套,丢在他的膝上。查理痛苦地、慢吞吞地戴上手套。然后,他弯腰穿上鞋子。
“他起身,在房里四处走动,好似在测试他的脚力。
“帽子,他说着,然后走到衣橱前面。他拿了顶帽子往头上戴。然后-你信吗?他说,干嘛送我回家?我有工作要做,我要开除掉偷我帽子的那个家伙。他就回办公室去了。”
“你信吗?”他问。
“为何不信?”我疲惫地表示。
“这个嘛,”他说,“我猜剩下来的部分你可以猜得出来。在我离开的前一天,米兰达告诉我,那个不中用的家伙在床上表现得那么安静,原因就在这里吗?我必须每天晚上拿顶帽子套在他头上吗?
“我好尴尬。”
他略作停顿,然后叹了口气。
“后来情况变得更糟了,”他继续往下说。“不戴帽子查理就无法思考。不穿鞋子他就无法走路。不戴手套他的手指就无法动。即使大热天他也戴着手套。群医束手无策。查理去看过心理医生,事后这个心理医生跑去度假。”
“把故事说完吧,”我说。“我很快就要走了。”
“剩下的就没什么了,”他说。“事情每况愈下。查理不得不找个人帮他穿衣服。米兰达受不了他,搬到客房去住。我兄弟失去了一切。
“接着就是那个早上……”
他打了个哆嗦。
“我去探望他。他的公寓大门大敞。我迅速进去。那个地方像一座坟墓。
“我大声呼叫查理的仆人。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进去卧室。
“只见查理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床上,喃喃自语。我二话不说,拿了顶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我问,你的仆人哪里去了?米兰达哪里去了?
“他瞪着我看,嘴唇抖动着。我问,查理,什么事?
“他说,我的西装。
“我问他,什么西装?你在讲什么啊?
“他抽搭着说,我的西装,它今早跑去上班了。
“我以为他失心疯。
“他歇斯底里地说,我那套细条纹的灰色西装。我昨天穿的那件。我的仆人尖叫一声,我醒了过来。他看着衣橱。我也看。天哪-
“我的内衣裤就站在镜子前面,自行搭配服装。有一件白衬衫飘到内衣裤前面,裤子往上拉出一个形状,衬衫上面套上一件外套,打上一条领带。袜子和鞋子跑到裤子下面。外套的手臂往上举,从衣橱的架子上拿下一顶帽子,放在空中,如果它有头的话,那应该是头部的位置。然后,那顶帽子马上举起帽子致敬。
“有个声音说,就这么办吧,查理,然后它狂笑。那套衣服走了。我的仆人跑了。米兰达出去了。
“查理讲完,我拿下他的帽子,让他昏过去。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这个人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那是发生在上星期的事,”他说。“我到现在还在发抖。”
“就这样吗?”我问。
“差不多吧,”他说。“听说,查理变得愈来愈没有生气。还在住院。坐在病床上,戴着灰色的帽子,帽沿拉到耳朵上,喃喃自语。即使戴着帽子,话也说不清了。”
他揩去脸上的汗水。
“这还不是最糟的,”他抽噎着说。“人家说,米兰达……”
他哽住了。
“跟那套衣服在一起了。还告诉所有的朋友说,那套该死的衣服比查理更性感。”
“不会吧,”我说。
“没错,”他说。“这会儿她就在里面。不久前才刚进来的。”
他静静地陷入沉思之中。
我起身,伸伸懒腰。我们看了对方一眼,他当下就昏死过去。
我无心注意。我进去,找到米兰达,我们就离开了。
爵士机器
那天晚上我感到很沉重
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忧郁而没有人能够把郁闷藏起来你必须洗去忧郁
否则到头来你会拖拖拉拉什么事也做不了
你必须让它远颺
我是说你非这样不可

我在位于缅因街岔路上的这家低级酒店演奏小喇叭别管它的店名叫什么
它就跟许许多多其他的地下室酒窟一样
市区的白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和流行语
听我们努力地想要吹出自由与纯净的音乐
我们不曾有过的自由与纯净

就如我告诉你的,那天晚上我的情绪低到不能再低我用白人喜欢的方式吹着
低诉着罗尼沉溺的言语
渴望着
喝他几杯黄汤,灌饱
掺了烈酒的杜松子酒且满腹怒气只为令人震惊的不幸我没吃东西也不想吃
在一个饥饿的夜晚我让自己碎成一片片

我说的这个白人在十点钟出现
占了张靠近舞台的桌子
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一杯酒
光是打量我们
一直坐到换晚班了他还在那里
他动也不动话也不说
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有在听
我们演奏些什么
他让我如鲠在喉,天哪
他令我觉得不安

到了四点钟我爬下舞台
就在那个时候这个白人站起来伸出手
搁在我的手臂上
“可以跟你聊聊吗?”他问
我的感觉是我不喜欢
粉白的手这双手弄皱了我的衣服
“走开,老兄,”我让他明白
“拜托,”他说,“我必须跟你聊聊。”

说我是个容易生气的人,叫我汤姆叔叔
哈,你不会错得离谱
也许是我的脑袋不灵光
但是我跟这位白人先生坐下
告诉他-解释清楚他的行当
“你失去某个重要的人,”他说。
那句话像腹部的共鸣般一拳打中我
“白人,你知道什么?”
我感觉到那股憎恨再度在我的心中加速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答
“我只知道你失去某个重要的人
你用你的喇叭对我说了不下百次。”
我感觉到罪恶感在我肚子里爬着
“我们把事情讲清楚,”我说
“别唬弄我,老兄,别给我说些有的没的”
“那就听我说,”他说

“爵士不只是音乐
它也是一种语言
发自抗议的语言
诞生自愤怒与绝望的子宫之中在血淋淋的散拍音乐中分裂一种密语大批受虐者用这种密语
大声喊出他们的苦难与不安的仇恨
这种语言存在着上百万种方言与口音
可能是用黄铜管乐低低诉说酸甜苦辣
或用木管乐器涌出疯狂尖叫
或用响亮的钢琴敲出心曲
或用绷紧的皮鼓猛力敲出鼓点”

“它可以在暗到最高点的叫嚣声中揭露悲伤的核心或是大声喊出新的世纪
它的声音多得数不清
它的形式无法统计
事实上,它是一场无止尽的调性革命
被诅咒的灵魂发出愤怒的恳求
对抗残酷的天谴”
“朋友,这种语言我懂,”他说

“那我的-?”我一开口又很快打住
“朋友,你的-什么呢?”他问
“一个跟你很亲的人,我就知道这么多
但不是女人,你的小喇叭不是为了失去一个女人而伤心是你的亲人,也许是你的父亲
或是你的兄弟。”

我吐出在我嘴里蠢蠢欲动的话
“你就要有麻烦了,老兄
不要打断话题
给我说清楚。”
于是这位白人先生靠过来抛开顾忌
“我有一台分析声音的机器,”他说
“它可以把爵士乐的声波形式
变回原来的意思
如果我对着机器,演奏一首伤心的蓝调
从扬声器里出来的是人类的情感
它感觉到那股忧郁
把那股郁闷转变成爵士的密语。”

他探询藏在我眼睛背后的老问题
“我怎么知道你失去某个重要的人?”他问
“我听过这么多的蓝调与重拍舞曲与轻拍舞曲用我的机器转换成愤怒、无望与欢乐之音
所以我现在听得懂这种语言
你所叙述的故事没什么新意
你以为躲在黄铜乐器织就的音乐背后就没事了吗?”

“别唬弄我,老兄,”我说
我让我的手指僵在他的手臂上
他一根寒毛未动
“不信的话,来看看,”他说
“听听我那台机器
对着它演奏你的小喇叭
你就会发现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感觉到好像有个低音在我体内直想打哆嗦
“嗯,你来不来?”他问。

雨点像鼓点一样打在屋顶上
白人先生一个转弯车子开上缅因街
我像哑巴一样不吭声坐在他的双门小轿车上
已经收起来的小喇叭躺在我的大腿上
我听他放连珠砲般滔滔不绝
就像史黛西在钢琴上连续不断地弹

“想想你们这行的顶尖艺人
阿姆斯壮、贝契特、华勒、海恩斯
顾德曼、麦兹罗、斯潘尼尔等几十个男女好手为什么都是犹太人和黑人?
为什么善于诠释爵士乐的伟大艺人
都是长期受到严重的偏见对待?
我认为是因为他们被外在的偏见伤害
将满腹的激情与痛苦
集中在一个激烈的爆炸性核心
各种分裂,或强烈或缓慢
都是因为这个受到约束的核心
挣脱开来,简短地表达
其下所受的折磨
呼喊着要用不可解的爵士密码表达那种释放。”
他笑了笑。“在此之前是不可解,”他说
“撕扯咆勃①做不到
跳跃蓝调和蓬蓬②只会让问题变复杂
就像在真实的反应外面裹上一层凝胶
只有正统的爵士乐才能破坏压抑的小齿轮
解放内心深处的悲恸
解放热情,把自由还给渴望的本质”
“明白吗?”他问。
我说:“明白。”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了。
①bop,咆勃爵士乐,一种于一九四〇年代初、中期兴起的爵士乐。②mop-mop,爵士乐的一种。

进到屋里,他开了灯,关好门
跨过地板,掀开盖在机器上的布
“过来这边,”他说
我怀疑他要大大耍我,
他的机器不过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管子和轮子拼成的垃圾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线
像一团黑蛇
我俯身看着那堆
“老兄,真的在那里面,”我说
忍不住露出一个挖苦的笑
他马上抓来一张唱片,放下
︿神经紧张﹀③,首先是阿姆斯壮
“我先放唱片,”他说
注③Heebie-Jeebis,路易斯.阿姆斯壮(LouisArmstrong)于一九二六年发行的单曲。④路易斯.阿姆斯壮的外号。

如果是其他时候我会跟着书包嘴④的即性吟唱点头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一股沉重的感觉我连一个苦笑都挤不出来
我站在那里觉得毫无用处
大师唱着扭曲的英语
咿咿哦哦咿咿呜呜
书包嘴用他像福特车的男中音复诵
然后那个白人扳动开关

短短的一秒钟,所有疯狂的即性吟唱声都停了都敲在我的脑袋里
出现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强忍怒气一阵发作
就像二十个说不出话的爵士音乐迷在隔壁公寓开舞会
我感到脊椎一阵凉
我感到内心一阵不安齐声叫我离开
我明知道白人先生冲着我笑
却无法回视他
我的心决定在我的胸口撞出一条通路
他才关掉那台爵士机器
“懂了吧?”他问。
我说不出话来。他让我兴奋
“我用电掌握到爵士的精神奥祕
欸,我可以放很多张唱片给你听
举例说明许多不同的心情
这些心情创造出这种复杂的语言
但是我想要你对着我的机器演奏
录下一分钟的独奏
然后我们再用另外那组扬声器放出来
就会听到你真正的感觉
除去所有的表面声音。对吧?”

我必须知道
我无法离开那个地方也逃不了
所以当白人架起他的唱片录制机
我便打开我的小喇叭,动动嘴唇做准备
紧张一直在我的喉头攀升
象是有一块块的冰堆栈起来

然后我再次吹出
那份沉重
那份拖延了很久的苦恼
在我身体里面那股令人消沉的忧郁
就像一条在线挂着二十个铁块
钉了二十个钩勾住我的五脏六腑
不断地把我片成一片片
我是演奏给我兄弟罗尼听的
他可以用一百种死法死一百次
然而他却死在谋杀带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以为不用忍受那套旧规矩
他忘了,他像个人一样大声回嘴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死了
死在密西西比白种男子的靴下
他们不喜欢他自以为是人
为此把他的脑浆都踢出来

我就是为这个而演奏
我用力地吹
我一吹完那些东西朝我身上涌回来
象是在黑洞洞的深坑里尖叫
我感觉到背上披着一件邪恶的外套
每叫一声那件邪恶的外衣就扣得更紧
直到我无法呼吸为止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喇叭砸在他的机器上
就在这个时候我把那台机器打翻在地上
唧唧嘎嘎把它踩成无数碎片
“你这个笨蛋!”他这么说我
“你这个该死的黑鬼!”
一直叫到我离开为止

当时我并不知道
我以为我把害我唯一的兄弟丧命的
每一脚都踢了回去
现在事情结束了我可以避开那些话
我应该回敬给白人先生才对
听着,白人,给我听好
兄弟,不是你
我不恨你
虽然是你们这种人害我兄弟
躺在墓地里
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打破你那台爵士机器

我把它砸了是因为我非这么做不可
因为你说它办得到的它真的办到了
如果我让它留着
它会剥夺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
那是属于我们的东西
谁穿的靴子都无法把它踢走
绳子也无法阻止我们发声

你们残暴地对待我们杀害我们
但是听好了,白人
这些只是插在我们皮下的针
但是如果我让你继续使用那台机器
你就会知道我们所有的祕密
会把我们最后剩下的也偷走
我们会死,再也活不下去
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老兄
你会这么做的,因为你已经这么做了
但是不要来夺走我们的灵魂。
变成果冻的季节
爸爸的鼻子在吃早餐的时候掉下来。他的鼻子正好掉进妈妈的咖啡里,把咖啡溅出来。普露内拉(Prunella,在此意指夏枯草)笑得呼哧呼哧喘着气,把羊肠灯给吹熄了。
“天哪,爸爸,”黑暗中,妈妈说,“你知道它就要掉了的话,为什么不自己把它拧掉?”
“我不晓得啊,”爸爸说。
“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老爸,”被树皮面包嘻到的路克说。在灯旁的洛可(Rock,在此意指岩石)叔叔一弹指。普露内拉呼哧呼哧地吹灭了摇曳的烛光。
“别笑了,姑娘,”妈责备她。普露内拉的腿一阵乱动,跌下她所坐的石块,地钱糊倒了出来。
“要命!”艾思(Eyes,在此意指眼睛)叔叔说。
“喂,点燃灯芯,点燃灯芯!”爷爷说,因为油灯熄灭的时候他正在阅读。普露内拉笑得呼哧呼哧的,在地上打跌。
洛可叔叔取来余火,点燃油灯。
“我唸到哪儿去了?”爷爷说。
“给我坐回来这里,”妈妈说。普露内拉忙手忙脚地回到她的石块上,笑得眼里都是泪。“疯狂小辣椒,”妈妈说。她又舀了一瓢地钱糊在普露内拉的餐盘里。“得啦,”她说着,从她的玉米咖啡里捞起爸爸的鼻子,朝爸爸扔过去。
“妈,我决定今天问她,”路克说。
“是吗,儿子,”妈妈说。“太好了。”
“可不是没有目的的!”爷爷说。“该死的生命力都耗光了!”
“哎,老爸,”爸说。“别为年轻人的心思大惊小怪。”
“说的对!”爷爷说着,用他的手腕轻轻打着报纸。“我们已经让那些反生活的观点乘虚而入了,我们已经这样了!”
“粪堆,”艾思叔叔说。“我们不是都住在粪堆里吗?”
“我在说未来的一代,你这笨蛋!”爷爷说着,转向路克。“不是没有目的的,孩子!”爷爷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没有年轻人!”
“他们也是这样对爸和我说的,”妈息事宁人道,“而我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你别管爷爷怎么说,儿子。”
“我们正在四分五裂!”爷爷说。“我们大开牢房的门!哈,说得没错!我们就像果冻,坏掉的果冻!”
“我可不是,”洛可叔叔说。
“你什么时候要问她呀,儿子?”妈妈问。
“我们把防护罩搞得一团糟!”爷爷说。
“什么罩?”艾思叔叔问。
“今天早上,”路克说。
“我们已经造了云!”爷爷说。
“她会高兴死了,”妈说。她拿了支木槌,一个响栗敲在普露内拉的头上。“小辣椒,用你的嘴巴吃,”她说。
“今年五月我们就结婚,”路克说。
“我们制造了低气压!”爷爷说。
“我们会帮你准备好一个角落,”妈妈说。
两颊脱皮的洛可叔叔嚼着地钱糊。
“我们已经把整体的规划搞砸了!”爷爷说。
“啊,闭上你的嘴,别再胡言乱语了!”艾思叔叔说。
“你才闭嘴!”爷爷说。
“让我们这里的耳根清静一下”爸爸说着,揉揉鼻子。他啐了口,然后一口气把笔筒树汁喝光。普露内拉赢了。
“该死的腿,”路克说着,一瘸一拐地跛回桌边。他按按大腿骨,让它恢复作用。普露内拉呼哧呼哧地吃她的饭。
“你的腿又松了呀,儿子?”妈妈问。
“撑得住的,我想,”路克说。
“说得对!”爷爷说,“我们在一把杀人保护伞下橐橐橐地走来走去。一把死亡伞!”
“胡说八道,”艾思叔叔说着,举起中间那条胳膊,用蓝色的那只眼珠对妈妈眨眨眼。“继续,”妈一边说着,咧开没有牙齿的嘴低声轻笑。东边的墙坍了。
“又来了,”爸爸说。
普露内拉跌下她的石块,呼哧呼哧地从洞口滚出去。“朝气蓬勃的小妞,”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擦掉桌上的屑屑。
“我的角落怎么样?”路克问。
“说得对!”爷爷说,“电荷很吓人!原子构造正在分裂!!”
“我们再把床架起来,”妈妈说。“你别烦恼了,路克。”
“我们来办场狂欢会,”艾思叔叔说。“黄麻啤酒等等的。”
“不是没有目的的!”爷爷说。“我们把一整票人炸得粉碎!”
“好了,爸,”妈妈说,“末日宣传也不是没有目的的。打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不是就在宣传世界末日了吗?路克应该娶安妮绝对不是没道理的。他不是有两条强壮的胳膊,四条强壮的腿?没道理不开始跳生命之舞。”
“除了恐惧本身,我们没什么好怕的,”爸爸说。
洛可叔叔点点头,拿一根火柴划过他的下巴,点燃火捻。
“你要有信心,”妈妈说,“像他们那些无神论的科学家会忧郁,可不是没道理的。”
“我说啊,让他们下部队去,”艾思叔叔说。“在他们的裤子里塞颗Z炸弹,派他们到敌营去跳吉格舞!”
“用火酸药喷他们,”爸爸说。
“把他们丢进细菌池里,”艾思叔叔说。“往他们的鼻子里喷病毒。把那该死的哥伦比亚给他们。”
“那倒是可以给他们教训,”爸爸说。

“我们一起走过黄雨(有毒的雨)
我们的爱情比起水泡的痛苦更深刻
天湿湿的而你的皮肤闻起来很新鲜
我的心脏在跳动-安妮我爱你。”
※※※
路克飞快地冲过一个个土墩,在尿桶的紫色灯光下,那一个个土墩犹如鬼魅。他唱着自己编的歌,有一天他在深坑里编的一首歌,他的歌声回荡在浓雾里。他在坠尘岭左转,沿着导弹槽到震波坡,赶到辐射口,一路飞奔到伞菌谷。真希望有马可以骑。他不得不停下来三次,把他的腿装回去。
路克抵达的时候,安妮露的家人正好蹲坐下来用餐。史罗(Slow,慢吞吞之意)叔叔还在吃早餐呢。
“你好,孟开甫(Mooncalf,月牛犊之意)先生,”路克对安妮露的爸爸说。
“你好,霍斯,”孟开甫先生说。
“给,”史罗叔叔说。
“靠过来,小子,”孟开甫先生说。“食物够吃的。”
“刚吃过,”路克说。“安妮露人呢?”
“去井边提水,”孟开甫先生说着,用他的扁平手舀起胡豆苗。
“我,”史罗叔叔说。
“我想那我去帮她提水桶好了,”路克说。
“你们家的人都好吗?”孟开甫先生一边问,一边在豆子上撒盐。
“很好,”路克说。“好得很。”
“粥,”史罗叔叔说。
“听了很高兴,霍斯,”孟开甫先生说。
“请代我问候他们,”孟开甫先生说。
“一定,”路克说。
“该死,”史罗叔叔说。
路克穿过气穴来到地面上,朝水井小跑过去,将三个小小孩和一个大小孩踢到一旁,他们急躁地发出吱吱声。
“你们家的人好吗?”三个小的中间那个问。
“干你屁事,”路克说。
安妮露一手扶着井缘,正汲起水桶。她采了满怀的树丛花。
路克问候说:“你好。”
“你好,霍斯,”她喘着气,给他一个充满爱意的微笑,露出一颗牙。
“你另外那只耳朵怎么了?”路克问。
“哎,霍斯,”她咯咯笑。她那头留到四月里的长发垂到井里。“呀,啐,”安妮露说。
“告诉你,”路克说。“我的大脑里有东西。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字眼,”他骄傲地说。“表示我是有头脑的。”
“是那样吗?”安妮露一边说,一边拿花往路克脸上丢,以掩饰她脸上的飞红。
“是的,”路克说着,腼腆地露齿而笑。他敲敲自己的大腿骨。“该死的腿,”他说。
“又给你带来困扰吗,霍斯?”安妮露问。
“不要紧,”他说着,从水桶里捞起一只浮在水上的蜘蛛,摘牠的脚。“她爱我,”他红着脸说。“她不爱我。啊!”蜘蛛气冲冲地翻身走了。
路克盯着安妮露,从这只眼睛看到那只眼睛。
“嗯,”他说,“你愿不愿意?”
“哦,霍斯!”她搂住路克的肩膀和腰。“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开口问呢!”
“你愿意喽?”
“好!”
“太棒了!”路克大叫。“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霍斯家的人!”
说完路克重重亲在她的唇上,然后跑掉了。他跑过平地,一头浓密的鬈发飘在肩后,他又吼又叫的。
“呀呼!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
他的腿掉了。他丢下那条腿,手舞足蹈。
※※※
谨将本书献给我挚爱的儿子理察,他使我的生命更完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