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了解这些是为了……啊,我想起来了,我们在江离姐那里看到的木牍!”
“就是这个原因。离开观江离的住所时,我们谈起了那块木牍,而且我解释了《绿衣》的意思,但是并没有解释《子衿》。我还跟你说,‘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子衿》的意思,明天去问白止水先生吧’。小休记下了这句话,她后来真的去向白先生请教了这个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小休要……”
“唯有知道了那两句诗的含义,她才能决定要不要杀观江离。不过,关于她杀人的动机,我想留到最后再讲。在这里我只是想解释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白先生会误以为她的名字是‘子衿’,换言之,她为什么自称‘子衿’。据我推测,她说出这个谎言,主要是想自然地提出她想问的问题,以免让白先生起疑。在宴会上她向我提问的事情,白先生应该还记得,所以在对方眼中,她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但是,若白先生追问下去,问她为什么单单好奇这一首诗的内容,她仍必须想一个合理的缘由。于是,最合理且最符合她身份的理由是什么呢?很简单,假若我为她取的名字就是‘子衿’的话,她向白先生请教那首诗的含义就再自然不过了。因此,白先生误以为‘子衿’是她的名字,继而写下了那样的死亡留言。”
“或许在白先生的案件里还解释得通,可是,江离姐是被人用弩机射杀的,小休她懂得如何使用弩机吗?”
“我在调查钟夫人陈尸的那间仓库时,当着小休的面使用了一次那里的弩机。她这样聪敏的孩子,或许看一次就能学会吧。”
“那么,最后,姑妈的案子要怎么解释呢?如果凶手是小休,她是怎样在重重监视下脱身的呢?”
“解释这个问题需要费一点时间。恐怕,还要从发生在四年前的灭门惨案讲起。在那次事件中,观若英遭受了极大的刺激,因而在她的心里一直留有非常严重的创伤。因此,在这起事件中,她不能被视为完全可靠的旁观者。算了,我还是从头讲起吧。”
“若英姐她……”
“她的确是灭门惨案的真凶。露申,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今天你为什么选择怀揣尺刀来见我?”
“因为它隐藏起来比较方便嘛。”
“同一间仓库里,还有许多箭可供你使用,你为什么不取一支箭藏在怀里呢?”
“箭太长,又没有鞘,怎么想也不适合藏在身上吧。即使把箭身折去一半,也……”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
“……若英姐她为什么要用一支断箭自杀?”
“你终于注意到这个疑点了。我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推测她是想选择和江离一样的死法,毕竟她们感情那么好。但是后来我会想起某些疑点。若将那些疑点与若英自杀的方式一起考虑的话,或许能推出某个结论。”
“什么疑点?什么结论?”
“我们在江离那里见到的那块木牍,上面有涂改的痕迹,在第三行的‘我’与‘心’字之间。第三行开始是江离的笔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按照我们一般人的习惯用书刀将写错的地方刮去,重新书写,而是直接将错字涂抹掉呢?露申,你发现了吗,在江离和若英共同居住的地方,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一把书刀。不仅如此,昨天你在我的房间,突然抄起我案子上的书刀走向我的时候,若英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呢?你也听到了吧,她那个时候喊了‘不要过来’。”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若英对刀具心存恐惧。恐怕,刀具会激起她不快的体验——例如,用匕首弑杀了自己的全部至亲。”
露申在震愕中陷入沉默。
“不过,若英杀害至亲的理由并非如她告诉你的那样,只是为了被更加宽和的家庭收养。行凶的时候她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出于自保的目的才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让我们回想一下你为我讲述的案情吧。你在叙述观上沅的尸体时提到过,尸体旁倒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桶,还有一段被割断的绳索从树上垂落,距离地面约有七八尺的距离。我认为,从现场的这两处细节就可以推测出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记得你提过一个假说,认为芰衣姐才是凶手。那时你对绳子和木桶都做出了解释,你说绳子是伯父挂上去的,为了将若英姐吊起来打。准备一只木桶则是为了在若英姐昏过去的时候用水将她泼醒……”
“但这个假设不能成立。我之前的推理恐怕忽略了天气因素。案发的时候,若将一个木桶盛满水放在院子里,恐怕不用多少时候桶里的水就会结冰吧?那样一来就派不上用场了。小休死后,我才想到木桶或许还能派上其他的用途。”
“小休……你是说——”
“绳子、木桶,两者组合在一起,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了:上吊自杀。恐怕那条绳索被割去的部分,是个环状的绳套吧。而且,在它被割下之前,若英的头颈应该已经套在里面了。”
“你是说伯父他……”
自露申心底涌起的不祥预感令她窒息。她知道葵后面要讲的话是她不想、也不该继续听下去的。经历了若英的死,此时露申已经对可能遭到的打击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关乎曾与她朝夕相对的观若英的事情,尽管它很可能是观氏家族的往事中最令人胆寒的一桩。
“是啊,”葵点了点头,“恐怕你伯父在一番鞭打之后,强迫观若英用那条绳索自缢。根据事后观若英对绳索和绳状物的种种反应,我不得不这样猜测。”
“若英姐的反应?”
“你果然没有注意到。首先,为什么若英会变得怕蛇?恐怕她看到那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花蛇的时候,回想起了什么可怖的记忆吧。第二,为什么观芰衣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我想当时观芰衣并非抱住了若英的臂膀,而是抱住了她的颈部。第三,为什么若英居住的院子里没有水井?观家提供给我的临时住处,水井就建在院子里。而若英住处的水井在院子外,这样汲取生活用水会很不方便吧。更何况江离还在院子里种着花草,那么她每次要浇灌它们,都要提着水桶穿过起居室,这也过于麻烦了吧?所以我想那里没有水井应该也是有理由的。因为观家的水井上都装有辘轳,辘轳上则绕着绳索。若英既然惧怕绳索,想必也不愿每天和水井上缠满绳子的辘轳朝夕相对吧?基于她的种种反应,特别是观芰衣抱住她的时候她做出的反抗举动,我做出了刚刚的那个推测:你的伯父曾逼迫若英上吊自杀。”
“……那么,又是谁割断了绳子呢?”
“恐怕是你的堂兄观上沅,因为他是在树下遇害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当时离若英最近的人。”
“但这还是不合乎情理啊。假使若英姐是被上沅哥救下来的,为什么又要当场杀害他呢?而且,伯父为什么要逼迫若英姐自杀呢,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两个问题倒是可以同时回答。你伯父应该并没有逼死若英的打算,他只是想要恫吓她一下而已。若英在宴会上不是提到过吗,她曾经和你伯父讲了自己的理想,结果没能得到理解,说的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你伯父听了若英的话,惊愕之余动手打了她,但他也知道这不足以让若英放弃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打算让若英体验更深重的恐怖……”
听到这里,露申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当时,他打算让若英体会濒死的恐惧感——先强迫她自缢,再命令观上沅及时地割断绳索。你伯父以为只要这么做,若英就会变心而从俗,不再有践行自己那套理论的勇气了。可是对于若英来说,这份打击还是太重了。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最先被她杀死的人是你的堂兄。可以推想,你堂兄割断绳索之后,将匕首丢在了地上,自己则抱住坠落下来的若英。若英在惊恐之余,拾起匕首,杀死了观上沅。你的伯父见到手持匕首向他走来的若英,自知赤手空拳没有胜算,就转身奔向屋里,打算去取那把长剑。结果在门口被若英追上,背部中刀而死。最后……”
“已经可以了,小葵不必说下去了。”
“总之,若英换下染血的衣服,将之焚毁,又草草处理了现场,就奔向了你家。以上就是四年前灭门惨剧的真相。”
“但是,葵,我不明白。为什么伯父他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让若英放弃自己的理念?”
“露申,你的确不明白。如果若英真的实践了自己的理念,带给观家的后果会是什么?我可以很简单地告诉你:灭族。观家这些年避居山林,就是不想卷入种种权力争端,因为虽然得势可以带来财富与荣耀,但只要一跌,全族都会被赶尽杀绝。可是若英的追求偏偏在于此。抱着这样的理想,而诞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难免会遭到迫害。偏偏,你的伯父是个冷酷的人,他并没有将子女真的视作独立的个体、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视作自己的创造物。所以,当若英对他袒露心迹,他却觉得若英的想法是异端邪说,认为自己对她的教导都白费了,甚至会认为若英是个不应由他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老实说,如果若英没有动手杀人,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以你伯父的性格,那天的情形或许还会重演,而到那个时候,想必就没有人替她割断绳索了……”
说到这里,葵长叹一声,无法再讲下去。露申也倾听着她的沉默,她从这沉默里听出了许多葵不忍讲出口的信息:那是有关父母对子女的期待的感触,有关父母是否有权毁灭子女的反思,以及,许多关乎她自己的身世遭际的告白。
良久,露申发问道:
“那么,当时发生的事与姑妈的死之间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其实,这里面的关联我也已经讲到了。若英是个不完全可靠的旁观者,因为她在四年前的事件中蒙受了极大的打击,所以她的视线可能会刻意回避一些东西。”
“但是,若英姐已经过世了,我们已经无法向她确认这一点了。”
“不必向她确认。她的某句证词已经说明一切了。她关于小休的到来,是这样描述的:‘刚刚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身去看,就见到了小休。’露申,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那个时候若英站在仓库对面,那个位置几乎紧靠着山体,如果她是面对着仓库站立的话,脚步声怎么会从背后传来?也就是说,当时若英其实并没有面对仓库站立,而是面朝着别的方向。”
“别的方向?”
“若英在南,仓库在北,谷口在东面,西面则是通往溪水的路。而若英起初并没有怀疑小休,这也就意味着,小休的行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因而,她一定是从谷口的方向——也就是东面——跑来的。换言之,若英当时面朝的方向,就一定是西面了,也就是溪流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若英姐要面朝着那边,那里什么都没有吧?”
“正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才要看往那个方向。你再回想一下,仓库的东侧有什么?”
“东侧……东侧……你是说,水井?”
“正是。在若英站的位置,不论她向东还是向北看,都能看到那口水井。请不要忘记,那口水井上架有辘轳,辘轳上缠满绳子,那是若英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所以,她在那时只好朝西站立。如此一来,绳索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了。我想,小休在杀害钟夫人之后,听到峡谷里传来你的声音,就躲在了井栏后面。她本想趁所有人都进入那间仓库之后再离开那里,可是偏偏若英一直站在仓库对面。或许小休一度认为自己再难脱身了,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若英面对的方向始终未变,从未看向她这边。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绕到若英的正东边,也就是她的背后,装作刚刚从我们的住处那边走来。”
“如果当时出现在她背后的人不是小休,恐怕若英姐立刻就会起疑心吧,那样的话,白先生和江离姐或许就不会死了,若英姐也……”
“是啊,可惜谁也不会去怀疑小休,因为她似乎真的没有杀害钟夫人的理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江离到死都不知道凶手的身份,也不知道她杀人的动机。她的遗言将矛头指向祭祀对象的变化,其实只是她个人的见解,并非此次事件的真相。”
露申回想起昨日葵与若英的对话:
——那不是你的错,於陵君,我根本没法责怪你。何况,江离的愿望只能托付给你了。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昨天若英姐制止了小葵自杀的企图之后,说了一句‘於陵君,请不要辜负’,当时下着雨,我没有听清后面的内容。若英姐到底说了什么?”
“她叫我不要辜负小休的死,也不要辜负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
“为了……小葵?”
“是啊,小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露申,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的确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是他们在此之外,仍有其他共通之处。不过这一共同点比较隐秘,不易觉察。刚刚我已经讲到了,小休有理由向白先生请教《子衿》一诗的含义,因为唯有知道了摘自《子衿》的那两句诗的意思,她才能决定要不要杀江离。从这一点出发,或许就能发现遇害者具备的共同点了。”
“我不明白。”
“小休已经听我解释了钟展诗写下的那两句诗的意思,而江离回信的内容,即那两句《子衿》,我没有解释它们的含义,所以她无法知道江离的回信具体是什么意思,换言之,她无法确定江离对钟展诗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能让她起杀心呢?我还是不明白。”
“恐怕,小休认为,那封信是钟展诗在向江离表达恋慕之情。”
“的确。听你那样解释了展诗哥写下的那两句《绿衣》,小休或许真的会那样理解。”
“所以,她想知道的是,观江离对此是否应允——换言之,她需要知道江离是否恋慕着钟展诗。”
“如果江离姐喜欢表哥,小休就必须杀害她吗?”
“是的。如果小休认定观江离答应了钟展诗的求爱,她就必须杀掉观江离。偏偏,江离引的那两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前天我已经解释过了,的确可以表达应允的意思。我想白先生对小休也是这样解释的吧。于是小休在杀害了白先生之后,将江离确定为下一个目标。”
“我还是没有理解,小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杀人……”
“被她杀害的人都与一件事有关,那就是——巫女的禁忌。我应该向你提起过,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都认为巫女并不享有婚恋的权利,在他们看来,婚恋对巫女来说是一种禁忌。小休也是这样认为的。基于这种观念,她才杀害了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小休认为钟夫人和江离以她们的行为打破了这项禁忌,而白先生则散播了巫女可以打破这种禁忌的言论——这就是遇害者的共同点。”
“可是,若英姐在宴会上不是讲过了吗,楚地的巫女并不背负这样的禁忌。那时小休也在场,她应该听到了才对。”
“小休并没有考虑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杀人的目的不在于制裁打破禁忌的人,而在于……劝诫我。”
葵给出的解释超出了露申的理解能力。
“其实,一切惨剧都是由我们两人之间的几句戏言引发的。宴会那天,你盛了一盘葵菹给我,我让你自己把它们吃下,你又问我可不可以把我一起吃掉。后来我讲起了关于屈原的事情。在这之间,我们有几句对话。露申,你还记得吗?”
——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
——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肉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了那个人的一部分。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融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要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我还……记得。”
“我当时讲的那番话,不幸地成了小休的行动纲领。她就是基于这样一套逻辑,杀害了三人,并最终自杀身亡。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劝诫我不要打破巫女的禁忌而已。”
“小休她明明是那么乖巧、恭顺的孩子,为什么会……”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因为我的失言,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才害死了所有人。”葵的脸上又浮现出昨日清晨抱着小休的尸体时流露出的那种表情,再度滴下了尚未流干的泪水,声音也随之喑哑起来。“毕竟,我在宴会上当着小休的面说‘羡慕楚地的巫女’,还说自己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而已。那晚在前往若英住所的路上,我又当着她的面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又说‘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露申,我对你说过吧,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往往相信,假若‘巫儿’与人恋爱、成婚,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小休也深信这一点,她一定是不希望我遭遇不幸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早些发现她的心意,或许,或许……”
露申丢下手中的尺刀,将葵揽入怀里,安抚着她。
“江离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小休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真相,却还是半开玩笑地讲给小休听。结果,她竟然供认说,那些全部都是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行。露申,你能想象我那个时候的心情吗?我恨不得立刻到你和你的亲族面前以死谢罪。但是,我终究还是原谅了小休。露申,你快些放开我吧,你应该恨我才对。刚刚若真的让你一刀了结我的性命便好了……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当我知道自己的仆人为了自己杀害了三个无辜的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原谅了她。我让她忘记这件事、忘记她自己就是杀害三人的凶手。我还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资格制裁她,只有我可以对她的罪行给出判决、实施惩罚。所以我才鞭打了她。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手,她也是第一次在挨打的时候哭了出来。后来我也哭了。我已经猜到她会死,猜到她最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的忠谏。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为她涂上伤药,安排她在我身边睡下,在她耳边一再重复着原谅她的话语。而她只是说,可以成为我的仆人她非常幸福。我害怕第二天醒来就会失去小休,就强忍不睡,可最终还是睡着了。但是在入睡前的瞬间,我迫使自己抱住小休,我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小休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就这样,露申也原谅了在她怀中恸哭的葵。
三
第二天,霁日与朝霞俱起。
披覆在群山与河谷之上的夜之皮肤被撕裂,光自地平线之下喷涌而出。聚满天空的浮云在一瞬间被照得通明,曾使之融于夜空的保护色几乎完全消退了。片刻之后,阴影又在云霞的边缘蔓延开来。
那是一轮新日正升入云层,朝霞也因而变得晦暗。天空渐由墨色转为堇色,最终变为一种近乎葱绿的蓝。红日继续上升,终于冲破云层。空气自此转暖,盘踞在山间的雾气也蓦然消散。灼爚的金色一时铺满大地。只是与此同时,众星也被湮没在宛如血海的天空里。
所谓启蒙,大抵就是“给予光”的意思。而光所熄灭的群星尚可再度布满夜空,但那为启蒙所扼杀之物,便是真的一去不复归了。
少女才蜷身撞碎裹覆自己的名曰“云梦”的硬壳,以为能就此挥翮振翼,以游四海,却终不知她所面对的“世界”虽广袤,但更是残酷。
所谓“世界”,东起日出的旸谷,西至日入的虞渊,南北皆抵溟海,本就不是一人一世可穷极的。况复《招魂》早已说得透彻:“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自故居逃离,欢愉固然有,他日又未必不化为悔恨与浩叹。
让我不忍着笔的恰恰是这样的情景:那轮红日正无可挽回地驶向阴云。但我也深知,朝霞与暗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写下这个故事,写些异代的悲欢生死,实是在耗磨我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如此,我才仿佛觉得自己可以逃避这个令人窒息且为之胆战的世界。恐怕,我笔下的观露申冲破蛋壳的瞬间,也正是身为作者的我躲入笼中之际。而我在笼中咏唱的每个音符,都只为了献给笼外的你们——读者啊,请不要掩耳离去!
此时,葵与露申再次前往小休长眠的地方。
只是此次谒墓之后,她们不会返回观家的住处。
葵将驮着行李的牝马系好,牵着露申的手,登上山坡。山上满是楸与梧桐,小休墓前新植下的柏树杂处其中,从远处很难寻见。不过葵与露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条路,尽管她们仍不知道,此后,在她们的有生之年里,都不再有重访这里的机会了。
露水濡湿了两人的衣裾。
“我们……真的要去长安吗?”
“事到如今又要反悔吗?”面对友人的提问,身着长襦、背负弓矢的少女反问了一句。
“怎么会后悔呢?只不过稍稍有些不安罢了。”
“我明白,离开故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的姑妈还没有下葬,姐姐们也还没有卜定葬期,这个时候离开云梦,你心里总有些愧疚吧。”
“嗯,”露申点了点头,“特别是,父亲这一次竟然没有劝阻我。昨晚我离开主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和得知江离姐死讯时的若英姐一模一样。这种时候,我明明应该留下来陪他——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一辈子留在这个凶险、卑湿且令人伤心的地方。”
“他会把那件事告诉我们,我倒是有些意外。他一定是把若英视为己出,才会如此自责,以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昨晚葵和露申辞别观无逸的时候,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件并不久远的旧事。只是因为当事人都故去了,才让人觉得渺远难及。原来,在观芰衣去世之后,江离曾恳请观无逸允许她陪同若英一起离开云梦、去长安投靠姑妈。江离担心若英继续留在云梦,免不了睹物思人,迟早会随芰衣而去。
可是观无逸并没有同意女儿的请求。
所以这一次,葵表示希望和露申一起离开,并没有遭到什么阻挠。
“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做错了什么。”露申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她竭力掩饰着悲伤,试图保持最平静的语调,却到底瞒不过敏锐的葵。“当时若英姐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突然离开云梦去一个新环境,被迫面对更复杂的生活,还要和许多陌生人朝夕相处,对她也实在太残酷了。就像一棵半死的树,移到一片沃土,也未必就能成活。她的成长环境太严酷,犯下的罪业也太深,又遭到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恐怕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她。”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小休也是……小葵,唯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就是你曾经虐待过小休,而且长达五年之久。或许,真正酿成惨剧的,并不是你那天的几句戏言,也不是你所背负的巫女的禁忌,而是你对小休的教育。我可以想象她的迷惘。你先是用鞭子告诉她绝对不能违抗自己,将这样的信条烙印在她的皮肤上;之后又让她记诵那些你所信奉的经典,而那些经典却告诉她,必须纠正主人的过失,那才是真正的忠诚。正是这样两种完全相左的教条把她逼上了绝路。我还记得,酒宴之后,她试着向你倾诉自己的苦恼,你却只让她自己考虑。在那个时候,如果你能诱导她把种种想法和盘托出,也就不会断送那么多人的性命了。”
“……你说得太轻巧了。”至此,葵也无法在迟钝的友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动摇,“遇到小休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啊。怎么能要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正确地教育别人?而且,因为被剥夺了最重要的权利,就得到了家族的放任和纵容,让我可以不受任何节制地支配自己的侍女——我自己也没有受到真正的教育。我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只是禁锢,以及随之而来的代偿罢了。”
“我明白……”
“真正教育过我的人,仔细想来,”葵落寞地微笑着,低声说道,“或许就只有小休了吧,虽然是以那样极端的方式。”
“是啊,远比你对待她的方式更极端。”
终于,两人登上了那座山丘。
她们都深知,再向前几步,就将进入一个共死者同在的地域。小休离弃了她们的“世界”,把它留在身后。而在这个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人还能够与她同在。毕竟,“我们并不在本然的意义上经历他人的死亡过程,我们最多不过是‘在侧’”。更何况,“任谁也不能从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当然有人能够‘为他人赴死’。但这却始终等于在说,‘在某种确定的事业上’为他人牺牲自己。这种为他人而死却决不意味着以此可以把他人的死取走分毫。”——每个人向来都必须自己接受自己的死①。
①参看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四十七节《他人死亡的可经验性与把握某种整体此在的可能性》。此处的引文根据的是陈嘉映、王庆节的译本。
小休的死也是如此。它终不能使於陵葵免于一死,至多只能加深她对死亡的理解罢了。
在看到那株柏树之前,露申停下了脚步。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过去了为好。其实我想了整整一夜,却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所以,就劳烦小葵代我向她告别了。”
“嗯,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交给我吧。”
于是,葵继续前行,最终停在小休的墓前。
——小休,现在,你已经如愿地成了我的一部分,你此刻仍在我体内,你是我的创伤,我的罪愆,我的悔恨,也是我不忍再记起却势必会一再重温的回忆。当我死去时,我们会在那片温热的湖水里交会。到那时,就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了。
——可是小休,即使如此,我终究再也触不到你了,再也无法享用你烹制的饭菜,更没有办法成全你个人的自由与幸福。作为个体生命的小休终究无法复活了。恐怕在我的余生中,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比失去你更让我觉得悔恨、遗憾。而且,恐怕也不会再有如这五年般甘美如饴的时光了,毕竟,那段日子你一直在我身边。
——虽然时至今日,你仍在那里、在我左右,仍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倾听着我无法讲与别人听的心声,但这种状况,终究不是我所期望的形式。不过,假若这是你的愿望,我会接受。毕竟你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甚至从未亲口告诉我你的心愿。所以,你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为你实现,你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可是,为什么我再也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
——为什么我这样不断地暗示自己、欺骗自己,迫使我相信你的愿望已达成,我却丝毫不能感到以往与你同在时的那种喜悦!
——为什么我在脑海里一次一次唤你的名字,乃至喊出声音,你却从未应答,以往的你绝不会这样。
——果然,所谓的死,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不再有回忆,也不会有重逢,到最后就只是无尽的黑暗和凄冷的风。
——若果真如此,我又要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呢?
——恐怕我曾经深信的“甜蜜的死”本就是种妄想,只是种可悲而可笑的自我催眠:通过这种暗示,让我遁逃于那份困扰着世人的恐惧感。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将不得不直面它。结果,我的余生都要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吗?只怕我所追求的一切,都会在某个时刻化为烟与泥土,如我的身体一般,而且寄居在体内的魂灵在那个瞬间也会消散。
——只怕我终将与这个世界彻底诀别。
——难道这就是你的愿望?难道你仅仅是为了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我本不想了解的残酷真相,就离弃了我?还是说,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你所期望的?
——请告诉我,小休……
后记
这篇小说成稿于二〇一二年七月十日,随即效仿《柳如是别传》稿竟说偈的旧例,作了三首绝句。当时总怕这寥寥八十四字他日化为谶语,便没敢讲什么狠话或怪话。其实,从二〇一〇年开始构思它开始,我就很清楚,它的问世注定要较一般的小说艰难许多——这里的“问世”既是指写定,也含有出版的意思——这毕竟是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作品,而我又是一个如此粗疏、怠惰且乖张的人。
只有自己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初听似乎是一种十足高慢的表述。幸好,看到这一句时,读者想来已经看过了前面的十万余字,应该不会曲解我的意思。我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第二个人与我有相同的知识构造与恶趣味,所以才自负地宣称这世上再不会有一本《元年春之祭》这样的小说。于《汉书》与群经稍稍下过些功夫,对西方哲学有那么一点兴趣,同时奉三津田信三与麻耶雄嵩的作品为推理小说的极则,最后——或许也是决定性与毁灭性的——这样一个古典学与古典本格的狂信者又向日系动漫(A.C.G)文化出卖了灵魂。倘使这世上尚有第二个我这样的废人,那他(她)便是我的分身(Doppelganger),注定会成为我一生的亲友或不共戴天之敌。
也正是因为这篇小说无端地染上了过于强烈的个人色彩,我所要表达的东西也在正文之中就已经穷尽了,其实本没有必要另写一篇后记来说明什么。只是我自知“元年春之祭”这个标题取得令人费解,在此仍有必要稍事说明。
实际上,这五个字是用《春秋经》起首的三个字“元年春”和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拼缀而成的。
之所以选取《春秋》的首三字,是因为部小说是整个於陵葵系列的起点,而她所生活的汉武帝时代,也正是《春秋》学兴起的时期。尽管董仲舒并没能活到小说开始的那一年,但他的学问余烈尚存,英华靡绝,我笔下的女主角对此也不无向往之心。
同时,故事发生的时间也被我放在了天汉元年(公元前一〇〇年)。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年份,然而这个年号对于我却有特殊的意义。《汉书》卷三十二《司马迁传》赞曰:“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也就是说,司马迁作《史记》很可能就记录到这个年代(《史记》中司马迁所作的部分实际上终于何时,共有三种说法,可参看王国维、朱东润、逯耀东等人的研究)。而《太史公自序》里谈到写作《史记》的缘起时,又有过这样的表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且不论《史记》是不是“继《春秋》”而作,我倒是的确想从《史记》收笔的那个时代为起始点,写点能让自己觉得不枉此生的文字。
这也就是《元年春之祭》的写作缘起了。
至于为何窃取《春之祭》这个标题,除了它契合小说的情节之外,也同这部芭蕾舞剧的音乐风格有关:原始主义与现代技巧。没错,我就是想让读者听到祖先的感召,就是要为那个长期被视为腐朽堕落的古文明招魂,为此,我又处心积虑地选取推理小说这种形式,名正言顺地以处女们的生命为献祭——换言之,我试图以一种现代西方的文学类型来书写一种古代东方的道统。恕我无知,试问除了《春之祭》,前人何曾有过这样的尝试?
於陵葵系列不会终止于此,只是对词章与考证的焦虑让我迟迟无法完成续作。下一部作品(标题暂定为《乌之雌雄》)将讲述葵和露申抵达长安之后的遭遇,并会围绕汉武帝末期的一位重要政治人物刘屈氂及家族展开故事。
近来,我也在《推理》杂志上不定期地发表与我同名的美少女侦探陆秋槎的系列作品。尽管目前时间轴仍停留在她的高中时代,但总有一天故事的进度会追上我的人生。到时候,或许也会借她的视角把我写作《元年春之祭》的始末重述一遍吧。
最后,附上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三首绝句:
数载然脂销永夜,几番抽思写阳春。韶龄试笔皆如此,况我这般无赖人。
未称词工招祸祟,早闻瓠落足悲哀。却成十万骈枝语,留与东风任剪裁。
天地四时消息里,去来千载死生中。此间微眇难言者,且待鸿荒再启蒙。
陆秋槎
二〇一五年六月三十日于金泽自宅
参考文献
文中征引传世古籍与出土文献颇多,此处难以逐一注明所据版本。其中对《礼记》引用尤多,在进行白话翻译时参看了王文锦先生的《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一书。对《楚辞》文句的训诂则主要参考了蒋天枢先生的《楚辞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一书。此外又参考了一定数量的今人著作及论文,以下是其中对我的构思、写作帮助较大的十三种出版物,悉依出版年排列。
蒋天枢著《楚辞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
张正明著《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张孟伦著《汉魏饮食考》(兰州大学出版社,1988)
钱玄著《三礼通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林富士著《汉代的巫者》(稻乡出版社,1999)
谭维四著《曾侯乙墓》(文物出版社,2001)
潘富俊著《楚辞植物图鉴》(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
李零著《中国方术续考》(中华书局,2006)
陈遵妫著《中国天文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杨树达著《汉代婚丧礼俗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孙机著《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白川静著杜正胜译《诗经的世界》(东大图书,2009)
《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历史编·秦汉卷》(中华书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