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发现,虽然聂隐娘嘴上“傻小子”、“傻小子”地叫,其实她非常喜欢李弥,对他特别地好。
是啊,谁会不喜欢这个“傻小子”呢?
十五六岁清秀干净的少年模样,七八岁纯真无邪的儿童心性。而且确如裴玄静所认为的,李弥绝对不是个傻子。若是以儿童的标准来看,他甚至算得上聪明绝顶。只是一场疾病把他的心智永远留在了童年,从而也与肮脏的成人世界彻底无缘。难怪李贺硬撑着那么虚弱的身子,也要坚持照看这个傻弟弟。
裴玄静问李弥,那天为什么要拼命去追络腮胡子?
“因为他烫了哥哥的脸。”李弥瞪大眼睛说,“我要揍他!”
裴玄静几乎要落下泪来,轻轻抚摸着李弥肿得老高的眉骨,说:“你打不过他的。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先问一问嫂子,好吗?”
李弥认真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裴玄静又把聂隐娘带回来的匕首递给李弥,“这是哥哥的东西,今后就给你了。”
“给我?”李弥想了想说,“好啊,以后再遇上坏人,我就用这个!”
“首先要保护好你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李弥说:“嫂子,你叫我自虚吧,哥哥就这么叫我。”
自虚?裴玄静明白了,这肯定是李弥的字,而且一定是李贺给他起的。“好的,我知道了,自虚。”长吉,裴玄静在心里说,自虚就交给我了,你放心吧。
裴玄静想给李贺找一块墓地,乡亲们都说附近的汉山是风水宝地,裴玄静就请聂隐娘相陪,去山上走走看看。李弥尚未伤愈,便让他留在家中守灵。反正他现在认准了裴玄静,嫂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
夏末秋初的汉山上,古柏苍然、林壑茂美。溪涧环流发出悦耳的奏鸣,仿佛能使悲苦散去,让压抑已久的心灵感到一线开朗。
聂隐娘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走得异常从容。裴玄静也勉力跟随着,不知不觉中,二人便登上山顶。汉山本身并不算高,从山顶往四周看,除了昌谷的村庄安然隐匿在群山环抱之中,其他举目所见的山峦都在上方。
聂隐娘指着西南方向道:“那边山坳中的殿宇就是玄宗皇帝的行宫连昌宫,山下有一座三乡驿,是东都洛阳西去长安的第一座驿站。咱们这次是走的水路,若是走陆路经洛阳来昌谷,少不了在三乡驿落脚的。”
“隐娘去过洛阳吗?”
聂隐娘轻叹一声,“那年朝廷召刘帅回京,我不愿跟随,便辞他而去。谁知刘帅尚未回到长安,就在洛阳病故了。我曾去祭拜了他一回……”
因为一场未成功的刺杀,刺客聂隐娘竟然去乡背主,毅然投在刘昌裔麾下,为他尽忠效力数年,辞别后还恋恋不舍,专程去哭祭旧主。裴玄静总觉得,聂隐娘的传奇和刘昌裔密不可分,这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也格外使人好奇。他们到底在彼此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趁着今天这个云淡风轻的舒爽日子,裴玄静鼓起勇气,向聂隐娘提出自己的疑问。
聂隐娘并没露出受到冒犯的神色,她从地上捻起几根青草,放在掌心慢慢揉搓,许久才说:“我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都是在须臾之间做出的。佛经上说一昼夜有三十个须臾,又说二十念者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可是佛还说,人生不过一瞬。”
裴玄静默默无语。又过了好一会儿,聂隐娘笑道:“我刚一遇到刘帅,就决定要跟随他。正如当年我看到夫君的第一眼,便起意嫁他,同样都是须臾间的决定。你要问我理由,真没什么。”
“隐娘和夫君会共度一生的。”裴玄静说。
“但愿如此。”
“其实我也是……”裴玄静又说,声音发涩,“我也是第一眼看见长吉,便想嫁给他,这辈子就只想嫁给他。”她的眼睛潮湿起来。
聂隐娘将她的头揽过去,让裴玄静靠在自己的怀中,柔声道:“所以静娘,我们是一样的人。”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姐妹,她不知道女性的怀抱是这样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甜香,令人迷醉……
“而且你的决心更坚定,智慧更透彻。你名为静,我名为隐,其实都是同一个远离尘世,与凡间隔空相望的意思……静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裴玄静猛然清醒过来,她直起身,困惑地看着聂隐娘,“跟你走?”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是有些突然……假如李长吉还活着,我也断断不会提出来。但是,现在他去了,你在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又何必留恋呢?”
裴玄静真的糊涂了,她问:“禾娘呢?我以为你想带走的是禾娘。”
“不,她的尘缘未了,不合适跟随我。”
“那她现在去了哪里?”
“走了。我说过她走了。”聂隐娘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啊!”
“我屡次试探她,也给了她机会,但她困于强烈的爱憎之中,终是不能强求的。”
“可我不明白,隐娘不是答应了王义收留禾娘吗?”
“他并没有要求我收留禾娘。他只求我把禾娘从贾昌那里带走,送她出长安。”
“出长安以后呢?”
聂隐娘摇头道:“他没有说。我想当时他还抱着一丝幻想,指望自己能从刺杀案中全身而退,向你的叔父尽忠报恩之后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他想得太美好了。况且,以禾娘那性子,根本不会跟他走。”
这倒是,裴玄静想,禾娘对王义没有信任,更谈不上亲情。她一门心思所想的,是崔郎中。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王义对她的关爱与牺牲,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裴玄静突然又有些困惑了,她一直认为是刺客用禾娘来胁迫王义,使他不得不配合刺杀的行动。但是现在看来,分明是禾娘自己不愿意跟王义离开,那么胁迫王义的人又是谁呢?刺客在哪里呢?而且从禾娘的描述来看,贾昌的院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王义为什么非要带她走呢?
她向聂隐娘提出这个问题。
聂隐娘说:“王义只说禾娘留在长安有危险,必须要把她送出去。他还说有我保护的话,即使朝廷也无法对禾娘下手了。”
“朝廷?朝廷为什么要诛杀禾娘?”
聂隐娘摇了摇头。“谁知道?皇帝要杀人,还需要解释吗?”
皇帝……裴玄静一下子想起和皇帝在贾昌小院中的谈话。盛夏的艳阳之下,天子用阴森而轻蔑的口吻谈起禾娘的身世,仿佛在谈一只误入陷阱的小野猫。她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为什么不干脆打开牢笼,放了她任其自生自灭,却非要除掉她?难道在禾娘的身上,还牵扯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皇家恩怨吗?
确实,只要有聂隐娘在,就连皇帝也动不了禾娘。可现在呢?
“禾娘离开了你,会有危险吗?”
“应当不会,她现在这样离开,没有人能找到她。”
看见裴玄静依旧愁眉不展,聂隐娘轻抚她的肩头,劝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静娘不必太执着了。至少,禾娘走的是她自己挑选的那条路。”
“可是她还那么小……”
“你也不大呀。”聂隐娘微笑着问,“怎么样?想好了吗?静娘愿不愿意跟我走?”
裴玄静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说:“我当不成刺客的。”
“谁要你当刺客。”聂隐娘微嗔,“我自辞别刘帅起便放下屠刀,不杀人久矣。你与我相识至今,何曾见过我伤人?杀人也是一种选择,说不做就不做了。”
裴玄静更想不通了,“那隐娘要我跟随,去做什么呢?”
“当然是去纵情山与水,畅游天地间。去修道,去游仙,既隐且静,遂得逍遥自在的真境界……并且静娘,我并不是要你跟随我,而是要你和我做个伴。”
“做伴?隐娘不是有夫君做伴吗?”
聂隐娘一笑,“静娘随我同行之时,便是我与夫君的缘尽之日。到时我会为他在东都留守处谋个虚职,保他余生无忧。这次他帮了权德舆剿匪,东都留守应当会收留他的。”正对着裴玄静讶异的目光,聂隐娘继续说,“我出身魏博,今生绝不效忠于朝廷。刘帅已故,我也不会再为任何一个藩镇效力。这次介入武元衡刺杀案中,一则是答应了王义保护禾娘,还有就是为了静娘。此外,再无理由可以让我出手。我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只想——要一个人来陪。”
裴玄静从未听到过如此豪迈,又如此寂寞的表白。这段不可思议的话,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就更加令人感叹。
她知道自己必须回答了,便直视着聂隐娘,清清楚楚地说:“不,隐娘,请恕我不能从命。我要留在昌谷,照顾自虚,整理长吉的诗……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红尘万丈皆可抛,但我舍不下这个家,因为它是我千辛万苦才求来的,而且……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聂隐娘只应了一个字:“好。”
群山寂寂,天地无声。前方山峦起伏,宛如少女的玉体横陈。裴玄静听说过,那座山叫做女儿山。当年玄宗皇帝住在连昌宫中,正是见到女儿山上云雾缭绕,如同仙女下凡般的美景令人神往,于是灵感大发制成《霓裳羽衣曲》。虽然有了曲子,却很长时间找不到匹配的舞者。没人能舞出曲中的神韵,将天子梦中的舞蹈带到人间,直至杨玉环出现在他的眼前……
突然,裴玄静看到滚滚浓烟从连昌宫的方向升腾而起。她惊呼:“隐娘你看,那里怎么了?”
聂隐娘平静地回答:“应该是权留守在行动了。”

7
事到如今,聂隐娘才对裴玄静透露了崔淼和权德舆的计划细节。
根据崔淼向权德舆提供的线索,平卢节度使李师道雇佣的刺客将在东都洛阳发动暴乱,目的还是向朝廷示威,逼迫皇帝从淮西退兵,进而彻底击溃皇帝的削藩大计。淮西、平卢和成德这几个藩镇唇齿相依,一直都在共进退、同生死地对抗着朝廷。淮西与朝廷在战场上正面作战,成德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也都没闲着。行贿和诋毁宰相武元衡是成德藩镇所为,而刺杀武元衡和裴度却是平卢藩镇的杰作。
在长安刺杀得手后,刺客们继续赶往东都。他们潜入洛阳,组织人手偷运武器,准备对东都留守府发起进攻。根据崔淼之前的判断,刺客很有可能会先选择洛阳郊外的一个隐蔽场所,安置人员和武器。由于大唐两京都实行宵禁制度,所以刺客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行动。据崔淼说,他们定下的行动日期应该就是七夕节这一天。因为按照习俗,这天夜里女子们要望月乞巧,为自己求个好姻缘,所以七夕夜的宵禁通常形同虚设,以便百姓们尽情娱乐。
然而崔淼也无法提供刺客藏身的确切地点。权德舆得到情报后,为免打草惊蛇,就派手下在洛阳城内外秘密搜寻刺客的藏匿之处。现在距离七夕还有几天,权德舆必须在此之前找到刺客的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聂隐娘的夫君赶往洛阳,就是去配合这一行动的。
今天,当聂隐娘看见从连昌宫那里冒起的浓烟时,便推测是权德舆终于得手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乐天在《长恨歌》中描绘过连昌宫中的长生殿,它曾见证过一桩倾国倾城的人间情事,如今却成了刺客精心挑选的暴动据点。
曾经万事俱足的开元天子,先是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再又失去了皇位。光辉夺目的盛世和帝国的荣耀宛如流沙逝水,一一从他的手中溜走。时至今日,他的后代终于连祖先的尊严都快保不住了吗?当今的皇帝,捉襟见肘、腹背受敌,哪里还像是这片江山的主人?
裴玄静却在琢磨,为什么崔淼会知道刺客的行动?假如他知道洛阳的暴动计划,那么长安的刺杀案呢,河阴的纵火案呢,他是不是也都知道?
算了,她马上把所有的问题从脑子里赶跑了。与崔淼相处这么久,总应该习惯他的各种神神叨叨了吧。至少她所眼见为实的,都是他对自己的好,这就足够了。
裴玄静再也不想做什么“女神探”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子,怀着最简单朴素的愿望——盼望恩人崔郎中能早日获释,隐娘的夫君也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一早,聂隐娘就等到了夫君。
这沉默的汉子一如既往,只用寥寥数语告知她们,东都留守派出的金吾卫成功围剿了躲藏在连昌宫中的匪徒,活捉数十人。为首的和尚净空和净虚负隅顽抗,均被当场诛杀。匪徒中除了平卢藩镇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来自成德藩镇的。据供述,成德藩镇本来也策划了在京城刺杀高官,名单中除了武元衡和裴度之外,还包括了其他几名当朝宰辅,只不过内部协调没做好,让平卢藩镇抢了先。
聂隐娘冷笑道:“这么说来,皇帝杀张晏等人也不算冤枉了。”
他又说,本次行动几乎全歼匪徒,只有一个成德牙将尹少卿逃跑了。不过此人已受了重伤,料想也跑不了多远的。
尹少卿?裴玄静记起来了,自己第一次是从吐突承璀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吐突承璀说,正是这个尹少卿用金缕瓶行贿武元衡,之后还怂恿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用此事上书皇帝,诋毁武元衡。
所以,那夜闯入家中抢走金缕瓶的,应该就是尹少卿了。他有一脸伪装的络腮胡子,从长安出发就尾随着她。在长乐驿曾经潜入她的房间,但没有搜出金缕瓶,最终却在昌谷夺走了它。
理清楚这些来龙去脉,裴玄静有了一种莫名轻松的感觉。承认失败也好,选择放弃也罢,她终于能够让自己的心胸留白,从此只装载昌谷的山水、长吉的诗。裴玄静再也不需要和那个喧嚣复杂充满阴谋诡计的世界打交道了。
墓地暂时定不下来,天气又热,棺木不宜久存家中。在聂隐娘夫妇帮助下,裴玄静将李贺的灵柩送到昌谷镇上的永慧寺中停灵。
办完这些,聂隐娘夫妇便告辞了。他们并没有说明将去何方,裴玄静也没有打听。
载她来昌谷的小舟还泊在村外的昌涧水岸,溯流而下,半日不到能汇入洛水,再由洛水即可进入大运河了。天地依旧广阔,容得下任何一个人。
裴玄静将李弥留在家中,自己一路送隐娘夫妇出村。
走在路上,聂隐娘取出一面小巧的铜镜,交到裴玄静的手中,说:“静娘哪天想见我,就把这面镜子送去磨镜的铺子,不论长安还是洛阳,我们都能很快得到消息。”
在明丽的日光下,聂隐娘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一丝皱纹,也没有半点惆怅之色。不论杀戮还是离别,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迹。裴玄静着实佩服她,又隐隐地为她感到遗憾。
裴玄静道过谢,将铜镜收入怀中。
慢慢走出村子,一脉碧绿的昌涧水在田野的外侧静静流淌。聂隐娘让裴玄静留步,正要就此分手,突见一匹白马和一驾马车穿过原野,从河岸边疾奔而来。马上之人冲着裴玄静高叫:“静娘静娘!我们来啦!”
来人竟是韩湘。
韩湘一直奔到他们面前,方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和裴玄静打招呼:“总算找到你了!”
裴玄静未及开口,马车也紧跟而至。车帘早早掀起,车上的人露出脸来,正冲着她微笑。
“崔郎!”裴玄静惊喜地叫出来。她只觉得那张笑脸比骄阳还要明媚,照得自己都有些眼花缭乱了。
韩湘感叹:“谢天谢地,好歹把人平安送到了,我这也是能办成事的呀。唉!”
聂隐娘在旁边说:“这敢情好,既然崔郎来了,我更可以放心地走了。”
“怎么?我一来隐娘就要走吗?”崔淼立即接了口,“别急着走嘛。好不容易再见面,我还有许多话要对隐娘说,人家都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了,隐娘就不能多待一刻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聂隐娘说话就用这种撒娇卖乖的口气。她还挺吃这一套,半嗔半喜道:“也罢,就听听你有什么可说的。”
裴玄静却好奇地问:“咦,你们俩怎么跑到一块儿去了?”她指的是韩湘和崔淼,这两人从长乐驿开始,一路明争暗斗到灞桥驿,韩湘又被崔淼设计甩下,怎么现在居然凑在一起了?
韩湘说:“静娘,我正要向你解释……”突然他住了口,瞪着裴玄静身上的丧服。
裴玄静会意,遂淡淡地说:“我晚到了一步,长吉已经去了。”
“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裴玄静摇了摇头。
“咳!”韩湘顿足道,“都是我的罪过啊!”他问裴玄静,“灵堂设在家中吗,我可以去拜一拜吗?”
崔淼建议说:“韩郎先随静娘去祭拜吧。我这边有些话要和隐娘说,随后再去。”
于是裴玄静领着韩湘回家。一路上韩湘欲言又止,相当不自在。直到院外,望见白幡招展,裴玄静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灵柩移走后,院中只设了一个香案,背对青山,以天地为灵位。
裴玄静燃起一炷香。韩湘接过去,认认真真地默祷上香。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低沉地念起来:“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垑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这一段诵罢,裴玄静早已泪流满面,颤抖着声音问:“是谁写得这么好?”
韩湘双手将信递给裴玄静,“静娘请看,这是叔父命我送亲时写的信。”
韩愈在给韩湘的信中不仅盛赞了李贺的才华,又痛心地指出,长吉病苛,恐不久于人世。他特意嘱咐韩湘,务必尽快把裴玄静送到昌谷。以李贺的病势,只怕一两天都耽搁不起了。
“可是在下却自作聪明,反其道而行之,以至于……”韩湘冲着裴玄静一躬到地,“真是太对不住静娘了。”
原来,韩湘在长乐驿接到裴玄静后,就把韩愈的书信给玄静的堂兄裴识看了。不想裴识看后,为裴玄静鸣起不平来。他认为,既然李贺肯定活不了几天,韩愈和裴度明摆着是在把裴玄静往火坑里推。裴识认为堂妹才貌双全,实在不应该一出嫁就成为寡妇。
韩湘对裴识的话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便掐指一算,算出李长吉活不过三日。
“掐指一算?”裴玄静再沉稳,说出这四个字时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齿。
韩湘满面羞愧地承认,当时他便与裴识商议,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在路上多拖延几天,等裴玄静到昌谷时,李贺已故,裴玄静自然不能和死人成亲,这桩婚事也就告吹了。
时至今日,韩湘一路上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甚至包括裴识提出要将自己送回裴府,裴玄静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裴玄静凛然道:“你们的目的达到了。”纵然她明知韩湘并无恶意,堂兄更是一片好心,但她就是无法克制心中的怨恨——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他们根本不懂这决定意味着什么。
韩湘束手无措地说:“静娘,真、真的……很过意不去。”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裴玄静别转头,“长吉也不能死而复生。”
韩湘低头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稍稍平静下来。她瞥见跪在香案前的李弥,对她与韩湘视若无睹,只顾专心虔诚地守护着哥哥的亡魂。他那纤弱清秀的侧影,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逝者如斯,时光不可能倒流。她知道不论有多么难,自己终归还是要和过去道别的。这过去里既有少女的爱恋,也包括了女神探的自信,都成过眼云烟。
她转向韩湘,微微俯首道:“是我苛责了,请韩郎见谅。”
韩湘还礼,“还望静娘节哀,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吩咐。”
裴玄静点头称是,又想起来问:“对了韩郎,那天在灞桥驿,我见你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交谈,你认识他吗?”
“络腮胡子?”韩湘思索了好一会儿,说,“哦,那人是找我打听长安的情况的,我并不认识啊。对了,他还说自己就是走的北路,途中确实遇到过匪徒。”
裴玄静垂眸,片刻又问:“韩郎怎么又和崔郎走到一处的?”
“你们在灞桥驿把我甩下后,我便沿途追赶。偏偏你们在半路岔去了河阴县,我哪里知道啊!只是一口气赶往洛阳。到洛阳后我四处打听,仍然没有你们的半点讯息。这时听说河阴失火,抓了许多人,我觉出不对劲来,就又回头赶往那里。等到了河阴才听说,崔淼和你都被关起来了。我只能去求见东都留守,等了好几天他才肯见我。是他告诉我你已经到昌谷了,又说崔郎中也无罪释放,但因所受刑伤未愈,干脆让我把他领出去。所以这么着,我才雇了一辆马车,和崔淼一起来昌谷找你了。”
“我明白了。”
韩湘到此时方才松了口气,“我去把崔郎接过来吧,他的刑伤还未痊愈,行动仍然不太方便。”
韩湘走后,裴玄静又拿起韩愈的书信来读。字字句句映照日月光华,用来形容长吉的才华并不过分。然而,他毕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就如她足可呕出心肝来的深情挚爱,也始终未能让他感受到一分一毫。
她想起河东先生说过的,“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她相信千百年后人们会记住长吉的诗,而他所经历的苦痛和她所饱尝的憾恨,包括他和她的残骸早就化为尘埃了。
想到这些,裴玄静的心潮平复下来。于是她点燃信纸,看它在火焰中渐渐化为黑色的灰烬。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
裴玄静大吃一惊,是李弥在念诵,而且他滔滔不绝,一口气把刚才韩湘读过的句子从头背到底。只不过才听了一遍,他居然记得分毫不差。
裴玄静问他:“自虚,你可知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是说哥哥的好。”
“你能懂?”
李弥点点头。
她太惊奇了,“而且听一遍就能记下?”
“能啊。”李弥说,“哥哥的诗,我都只听一遍就能记住,永远也不会忘。”
裴玄静目瞪口呆,少顷回过神来。她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个家里没有笔墨纸砚,也找不到长吉的诗集,原来——有李弥就足够了。
这个眼神清澈如同雨后晴空的少年,就是一本活的诗集。
她难掩惊喜,“自虚,你能念几首哥哥的诗给我听吗?”
“好啊,你想听哪首?”
“我想……”裴玄静一下子也想不出哪一首了,正在踌躇间,突然李弥面朝院门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啊?”
裴玄静回头一看,只见崔淼倚门而立。
仍然是那副她最熟悉的云淡风轻、似笑非笑的样子。在他背后的原野上,又一轮崭新的暮色正在徐徐落下。
她连忙迎上去,“韩郎呢?”
“你说韩湘么?他跟着隐娘夫妇走了。”
裴玄静又是一惊,“韩郎跟隐娘走了?去哪里?干什么?”她朝崔淼的身后看,分明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绝尘而去。
“据说是去修仙。”崔淼挑起眉毛,“走的时候还嘲笑我了一通,说什么我的潇洒都是装出来的。他韩湘子才是真洒脱,红尘滚滚转眼即抛。我实在是无语啊。”
“这……又是从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