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悬疑小说上一章: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
- 悬疑小说下一章:清明上河图
“什么人?”
裴玄静这才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
“难怪你刚才那么慌张。”崔淼皱眉道。
“我从门下看见你的影子,以为还是那个闯入者,绕到前面去了。”
“静娘,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崔淼说:“来,我们分析一下。首先,此人并不是为了伤你性命。”
裴玄静同意。如果来人要杀她,她刚才就在睡梦中一命呜呼了。
“那么,是不是为了寻什么东西?”崔淼思忖地问,“娘子,你身上带着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吗?”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崔淼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那就难猜了。”
裴玄静问他:“崔郎,你什么时候到灞桥驿的?”
“刚到不久。太晚了,柜上连个伙计都见不着,还高挂着客满的牌子……呵,我就想先找找你的房间。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这家伙还真喜欢卖关子,不分场合不分轻重,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是太天真还是太世故。
裴玄静没好气地说:“你的驴子飞了?”
崔淼伸手将裴玄静拉起来,“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来到门前,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异常,才极小心地把门推开。
空荡荡的一整条长廊上,只有每隔几步悬挂的灯笼的黯淡红光。崔淼示意裴玄静跟着自己,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再转回身,崔淼在裴玄静的耳边轻声道:“看。”
她看见了。
就在裴玄静的房门上,和目光平齐的地方贴着一张黄帛,上有墨汁涂写的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符号,笔画屈曲难解,根本无法辨认。
裴玄静伸手将那黄帛摘了下来。
崔淼疑道:“娘子?”
“你刚才就在我门口看这个?”
“是啊,我正在研究呢,不料你就拿着刀子冲出来。”
裴玄静往廊檐下一坐,长长地吁了口气。在屋里闷了那么久,来到户外她感到格外舒爽,“有什么可研究的,这是驱魔辟邪的平安符。”道家的符箓虽有几大派系,但万变不离其宗,以裴玄静的学识足够分辨了。
崔淼也在她身边坐下,悻悻地道:“我当然知道是符。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东西怎么来的?驿站里有那么多个房间,为什么单单你的房门上贴着这个?是谁贴的?”
裴玄静不吭声。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整座驿站里能够制符的除了裴玄静自己,大概就只有韩湘了。
她说:“……他是好意。”
“是吗?”
裴玄静问:“你什么意思?”
崔淼振振有辞地说:“这么大的驿站,假如想标明你的房间,让有心人能轻易找到,又不会引起怀疑,此法不错。”
裴玄静瞪大眼睛看他,好一会儿才“咯咯”笑出来,“你是想说,韩郎在我房门上贴符,为了将歹人引来……太匪夷所思了。”她连连摇头,“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我不信。”
“你就那么信任韩湘?”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啊。”
崔淼不语。裴玄静的心中却忐忑起来。她记起裴识离开前提到韩湘时,的确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娘子,你真的认为韩湘会送你去洛阳吗?”
裴玄静猛地抬起头,道:“当然。即使他不送,我自己也会去。”
“去嫁给李长吉?”
“是。”她干脆地回答。
“他快死了。”
“长吉病重。”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去了,他就会好的。”
“假如来不及呢?假如等你赶到时,他已经……”
“你胡说!”裴玄静脸色煞白地跳起来,“还有三天,再走三天就到了,怎么会来不及!”
“你敢肯定自己能平安走完这三天的路吗?”
裴玄静凝视崔淼。一阵风吹过,灯笼的红光随风摇摆,在他的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使这张俊朗的面庞突然变得陌生而狰狞。
她站起来,欠身道:“崔郎这些天来的关照,玄静没齿难忘。今后就不麻烦了。”
崔淼也站起来,欠身回礼,什么都没有说。
裴玄静回房,关上房门。
在这郊野的驿站中,听不见更漏之声,也没有她已渐渐习惯的晨钟暮鼓。时间的流逝却比任何环境中都更清晰、更绝对、更冷静。
裴玄静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仿佛看见一炷冥香寸寸成灰。那是任何人力都抓不住、留不下的——生命在消亡。
三天!
她大汗淋漓地从榻上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后窗。
星尽四方高。万里长空中只余一轮明月,将清辉遍洒。
几步开外,崔淼背靠着一棵柳树,微阖双目盘腿而坐。月色仿佛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使他带上一种宛如少年般倔强而脆弱的表情。
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守护心中所爱的执着。这种执着她有,他也有。
裴玄静轻轻合拢窗扇,任由泪水在黑暗中静静地淌下来。
朝阳初升之际,灞桥驿已经人声鼎沸了。
大家都在忙着套车搬行李,准备赶早出发。等到裴玄静他们的马车也都收拾停当了,韩湘却对裴玄静说:“静娘,有个坏消息。”
裴玄静询问地看着韩湘,她只字未提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韩湘也似乎把崔淼整个地抛在脑后了。驿站中人群熙熙攘攘,再无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
韩湘皱着眉头说:“北线走不得了。咱们可能要改到南线走。”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说是有强人出没。”韩湘说这话时不敢看裴玄静的眼睛。
她好像听见枭鸟藏在心的暗处,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她问:“强人在哪里?”
“唔,按咱们原定的线路,下一站是陕州。途中要经过的硖石堡周围山势险峻、道路阻峡,最近强人出没频繁,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考虑走南路。”
裴玄静仍然十分镇定地问:“南线怎么个走法?”
“也没什么特别的。”韩湘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南线要经过好几条河,咱们须弃车登船,如果遇上下雨发水,可能还要耽搁几天。”
“耽搁几天?”
“至多三五天吧。”
“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呃,我是说比走北线再多个三至五天。”
裴玄静说:“不行。”
韩湘窘道:“静娘,如果遇上强人的话,就不仅仅是耽搁三五天的事了。所以……”
裴玄静打断他,“韩郎不是会画符念咒吗?当可驱敌退贼。”
韩湘面色大变。少顷,方踌躇道:“这样吧,我再去打听打听。请静娘在此等候。”
裴玄静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徒劳地看着车马喧闹,日影渐短。韩湘久等不来,她胸中的焦灼眼看要炸裂开来。
“静娘!”就在她近乎绝望,泪眼婆娑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呼唤。崔淼从树荫背后转出来,招呼她:“你快来看。”
裴玄静不及细问,便紧跟崔淼爬上驿站外的楼梯。驿站地势高耸,从二楼俯瞰,整个薇草萋萋的白鹿原就在眼前展开。极目远眺,风淡云舒,朦胧起伏的秦岭一直向东延伸,但崔淼指给裴玄静看的是近处——就在离驿站后门不远处,院墙之下的两个人影。
韩湘和一人对面而立,正在谈论着什么。
裴玄静一眼便认出了那把络腮胡子。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崔淼在她耳边问,“认识那个人吗?”
“第一天……在长乐驿见过……”
“是,我也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所以才指给你看看。”
“就、就是他进我的房……”裴玄静连牙齿都开始打颤,语不成声。
“昨晚吗?你肯定?”
裴玄静点头,又摇头,“还有在长乐驿也是……”
恐惧、疑惑和绝望一起压迫下来,使她在这个暑气渐消、凉爽宜人的早晨,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了。要知道自上路以来,她加起来也没能睡几个时辰。裴玄静靠在栏杆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向崔淼抬起头说:“崔郎,我必须去洛阳。”
“怎么去?”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韩湘不会让裴玄静顺顺利利地抵达洛阳的。他在暗中筹划什么还是个谜,但他对裴玄静的阻挠已经从暗到明。
崔淼也在看裴玄静。他看见那双琉璃乌珠般的眸子蒙着雾气,眼睛下边则是两圈深深的青影。这双眼睛中的聪慧、坚韧和勇敢曾令他再三惊艳,现在却只有极度的疲惫与慌乱。
崔淼脱口而出:“走,我们现在就走!”
她似乎已等待多时了,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两人奔出驿站,车者因未得到韩湘的吩咐,还坐在驿站门前待命。裴玄静飞快地坐上马车,崔淼乘那车者不备,自己跳上车辙“得儿”一声,驾起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车者才反应过来,喊叫着追出驿站,可哪里追得上。韩湘也闻声而出,见此情景要追,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马匹了。他急得在驿站前团团转,才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的马车背影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了。
冲着那腾空而起的一地烟尘,韩湘跺脚大喊:“哎呀,糟了!糟了!”
一口气驶出数里路后,崔淼才稍稍放慢了速度。裴玄静也终于可以平缓呼吸,张望一下车窗外的风景。
从长安到洛阳的官道总长八百余里,沿途均有夯土堆成的标识,称为“里割柱”,每五里一柱,十里两柱。裴玄静望向窗外时,正好有一座“里割柱”从眼前徐徐掠过,大片苍茫的原野随着“里割柱”被抛在后面。苍穹之上,一只白隼长鸣着冲入碧空。
原来,大唐的疆域是如此辽阔,山河又是如此壮美。原来,这就是诗人口中长歌当哭的故国,承载得起所有的兴衰与悲欢,也赐予得了她一生的自由。渺小如她这样的女子,亦可沿着这条归乡之路,去追寻心中最宏大的梦想。
“崔郎,”裴玄静对车前那个挺拔的背影说,“你的驴子飞到哪里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昆仑之巅,白云深处。”
裴玄静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从现在开始,不论崔淼说什么她都会听从的。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报答他了。
将近傍晚时,途经渑池驿站,但崔淼和裴玄静商量后决定继续赶路,却不想这一错过就再没见到客栈。皓月初升后,他们才在官道旁的原野中发现点点星火,影影绰绰的屋梁檐脊,似乎是个人家。
崔淼建议说,还是去借个宿。夜间行路到底不安全,况且马匹也需要饲喂和休息。
裴玄静同意了,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她还是有理智的。
拐下官道,马车颠簸着穿过旷野。那片星火看上去迫近,真走起来还有些距离。等终于来到院外时,却见山门紧闭,门上高悬的匾额题着“灵觉寺”三个大字——原来是一座寺庙。
又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小沙弥来开门,听说是来借宿的,小沙弥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引入寺中。
寺庙并不大,小沙弥让他们把马车拴在院中的井台旁,又带二人来到西面的偏房中,燃起一盏油灯给他们照亮,说:“要喝水自去井里打,小庙没什么吃食,四更时会煮粥,你们若是饿了就来一起吃。”说完便离开了。
留下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原来僧人就是可以如此洒脱——不问世事,毫无戒心。
两人也累极了,便各自在草席上坐下,听得屋外的风声猎猎之中,渐渐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响声。
“好像是下雨了。”崔淼轻声说。
再没有人说话。不约而同地,他们回想起初遇的那个夜晚,似乎昨日再来,又似乎今日正在不动声色地变为昨日,即将带着他们共同湮灭在记忆里,沉入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裴玄静打破沉默:“咦,墙上有人题诗?”
崔淼也早看见了。灰泥斑驳的墙上横七竖八地题了不少诗,从字迹的深浅和笔触来看,应该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题写的。看来这间寺院中曾留宿过不少人。也是为了疏解一下屋中过于微妙的气氛,两人兴致勃勃地逐首诗读起来。
几乎全是平庸之作,最后才发现一首标题为《空海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的五言绝句,似乎有些意思。
“离合诗?”裴玄静喃喃地道,“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没想到在这里看见。”
崔淼好奇地问:“什么以拆字再组的诗谜?我倒没听说,怎么玩的?”
“崔郎请读此诗。”
“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崔淼念了一遍,问,“谜在哪里啊?”
裴玄静侃侃而谈:“离合诗以拆字重组为戏,早在汉魏六朝时期就已有了。最常见的方式是:每四句离合出一个字,即每次句的第一个字和前一句的第一字相犯,分离出一个字,或一个偏旁、一个部首,或某种笔画。再与后两句分离出来的字、偏旁、部首、笔画合并成另一个字;也有六句离合为一个字的。”
“听起来好复杂。”
“其实不难。最早的离合诗当推后汉孔融作的《离合郡姓名字诗》:‘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奇施张。吕公饥钓,合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准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蛇龙之蛰,俾也可忘。玫璇隐耀,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全诗离合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
崔淼凝眉思索,口中还念念有词:“渔父屈节,水潜匿方。嗯,离合出个‘鱼’首,与时进止,出奇施张……离合出‘日’,再并起来便是一个‘鲁’字!有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玄静,真诚地夸赞,“娘子真是无所不知啊。佩服!”
裴玄静抿嘴一笑,“那么崔郎猜一猜空海此诗离合的是什么?”
“娘子有意考我?”崔淼的兴致愈发高涨,怎么能在她面前露怯呢?况且这种诗谜只要掌握了规则,是绝对难不倒他的,“磴危人难行,石嶮兽无升……离出的是个‘登’字;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过……离出的是……‘火’,所以合起来便是‘燈’!‘燈’……”崔淼再三咀嚼,不由击掌而赞,“这首离合作得好,谜底和诗意相映成趣,又藏而不露。哈,却不知这个空海是什么来头?看名字也像个和尚?”
有人在门外应道:“还是个日本国的和尚呢。”
8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僧人站在门前微笑合掌:“二位施主,贫僧惟上有礼了。”
原来他就是空海赠诗的土僧惟上,也是此寺的住持。
惟上法师一口南音,却十分健谈。古刹孤灯,三人团团围坐相谈甚欢。敞开的门外夜雨凄凄,夏蚊在微光中环绕飞舞。
回忆起贞元二十年在福州遇上的日本国遣唐僧空海,惟上法师依旧感慨不已。身为异国人,空海却拥有极高的汉学造诣,光看他作的这首离合诗就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以至于当惟上离开家乡福州,云游至“灵觉寺”担任方丈时,还不忘将这首小诗题写在墙上,留作纪念。
“不过在贫僧这里借宿的过路人中,能像二位这么快就看出诗中端倪的并不多。”惟上笑道,“离合毕竟生僻了一些,要写得好就更不容易了。”
裴玄静赞同:“历来诗谜中藏头、回文用得多些,熟悉离合的确实较少。”
惟上说:“只有一位权德舆权相公离京赴任东都留守时,曾在鄙寺暂歇,他也很懂得离合诗。”
惟上法师提到的这位权德舆相公,倒也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仅在政治资历上可以与武元衡相提并论,而且执掌文坛多年,就连刘禹锡、柳宗元这种级别的大才子都得投文于其门下,求其品题。自元和元年起权德舆就一直担任宰相,三年前才被皇帝罢了相,转任东都洛阳留守。
听到权德舆的名字,崔淼随口问:“我们也要赶着去东都,竟和这位权德舆相公走的是一条路吗?”
惟上道:“是啊,二位不知道吗?从鄙寺去东都是一条捷径。”
捷径?
裴玄静和崔淼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发亮了。
惟上法师娓娓道来,原来从这座“灵觉寺”后门出去,穿过旷野便是崤山,崤山之下有一条雍谷溪,顺着溪水再前行半天左右,就能到达河阴县了。
河阴县,是大唐至关重要的一个地方。开元二十二年时,朝廷为便利漕运,特选址在河阴筑大仓,专门纳储从江淮地区经过汴渠运来的粮食,然后再经由黄河、渭水运往长安。从而彻底解决了长期困扰西京的粮食短缺问题。自元和以来,为了保障削藩部队的粮草供应,宪宗皇帝更命将绝大部分转运的粮食都囤积在河阴仓,以便根据战况灵活调用。
从河阴县再到东都洛阳,就只有一天不到的车程了。由于河阴仓对大唐意义重大,又和洛阳离得近,便划归东都一起管理。
据惟上说,三年前权德舆被罢相,改任东都留守时,特意选择先经河阴再赴洛阳上任,也是为了顺路考察河阴大仓。
从早晨的绝望到现在突如其来的惊喜,裴玄静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了。
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走了一条捷径。如果惟上所说属实,那么总共再有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达洛阳了,甚至比裴玄静原先所期待的还能提前半天。她一时无言,似乎生怕自己一多嘴,便打碎了这从天而降的好运。
崔淼却和惟上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权德舆被罢相还和前些天遇刺的武元衡相公有关,”崔淼道,“不知法师有否听权相提起过?”
“倒是未曾听说。”
崔淼说:“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师一娱吧。据说朝中的两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绛常年不和,不论大事小事都吵个没完,圣上不胜其烦。权德舆相公在二人中间不偏不倚,结果圣上迁怒于他,责备权相没有是非决断,并以此为由将他罢了相。不久后武元衡回朝,每见李吉甫和李绛二人争吵,同样不予置评,圣上却赞武相公为忠厚长者,反而大加爱幸,岂不气煞人也。”
惟上听得大笑起来,“那是圣上太爱武相公了,权相实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荡,武相公也还是横遭不测了。”崔淼习惯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说:“提起武元衡相公,贫僧倒记起来了,那次权相留宿鄙寺时,确实也提到过一件与武相公有关的趣事,并且和离合诗有关。”
原来权德舆曾经作过一首离合诗,是赠给秘书监张荐的。因为写得十分精彩,当时引得朝中一堆人凑趣,纷纷创作离合诗互相比试。只有武元衡不为所动,旁人怎么怂恿都不肯出手,显得极其高傲,也让权德舆相当没面子。
崔淼说:“这种事也值得在意吗?大僚们的心胸未免太狭窄。要我说,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会写离合诗嘛,权相何必耿耿于怀。”
“阿弥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还要赶路,贫僧就不多打搅了。”
崔淼将法师送到门外,回身却见灯影之中,裴玄静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来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她字斟句酌地说:“武相公……会写离合诗。”
“你想到了什么?”
“那首诗我用回文和藏头乃至反切都尝试过,未曾破解。”裴玄静摇头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离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跃跃欲试:“现在也不晚啊!”
这间小屋虽然简陋,却在桌上置了笔墨,想必是惟上法师特意提供给过路客人留诗的。崔淼拿起笔,并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写起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他还要往下写,裴玄静拦道:“四句一组,你先看看这四句能离合出什么来?”
“前两句首字为‘克’,末字为‘兄’,这个容易,离合出一个‘十’来!”崔淼一边比划一边说,“后两句首字为‘惧’,末字为‘心’……离合成一个‘具’?‘十’配上‘具’,是什么字呢?”
裴玄静轻声道:“是‘真’字。”
“没错!”崔淼迫不及待地写下后面四句——“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斓和文,离合出的应该是个‘阑’字,蓬和逢,离合出的是个……‘艹’,拼起来就是一个‘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静,接着往下写——“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这回解析得更顺畅了,崔淼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出:“这四句诗离合出的是一个‘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静,她却低垂着双眸,保持沉默。
于是崔淼以水为墨,写下最后四句诗——“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端详着渐渐淡去的水渍,崔淼轻声道:“前两句离出的是‘见’,后两句离出的是‘王’,合起来便是一个‘现’字。所以……这首离合诗的谜底是——‘真蘭亭现’。”想了想,又不敢确定地问,“对吗?”
裴玄静终于抬起眼睑,望定崔淼点了点头。
“可是……‘真兰亭现’是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地道:“我想此处的兰亭,当指的是书圣王羲之的千古一帖——《兰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为在我的行李里,就有武相公赠予的半部《兰亭序》。”裴玄静说,“是他特意临摹了,送给我的新婚贺礼。”
崔淼恍然大悟,马上又疑道:“但此处说的是真兰亭,又指的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兰亭序》的真迹吧。”
“真迹?!”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可是据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临终前还特意嘱咐高宗皇帝,将《兰亭序》的真迹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所以我们今日能见到的只有《兰亭序》的摹本,而真迹荡然无存。”
“难道武相公的这首离合诗是说……他发现《兰亭序》的真迹了?”崔淼惊奇万分地问,“静娘,他给你的贺礼不会就是真兰亭吧?”
“当然不是。”裴玄静倒是十分平静,“纸和墨都是簇新的,临摹得也比较仓促,一看便知是临时写就。而且……还只有半部,所以绝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
“那就让人不解了。武相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一个‘真兰亭现’的谜来,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裴玄静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这个谜,到此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处心积虑布置的一切,处处围绕着王羲之和《兰亭序》,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然而,她又面对了更大的困惑——真兰亭现。
贞观年间的《兰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别提作于五百年前的《兰亭序》真迹,那根本就是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