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从皇帝那里抢下这件案子后,便连夜赶到大理寺来问案。因为案件牵涉到襄阳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来就头大如斗,正发愁甩不掉麻烦呢,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炼师,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种案子,断对了是职责所在,断错了则后果不堪设想。襄阳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至于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刚把案子移交给裴玄静,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发好几个时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为这起案件中几乎无人可审: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张和钱掌柜死了。现在连将作监的学徒石姓木匠也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到口供,那么活人呢?宋家姐妹藏于深宫,只要皇帝不发话,谁也不能直接去抓人。当天游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严刑拷问的理由,何况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至于襄阳公主嘛,案发后就被直接护送进了大明宫。皇帝是否亲自责问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主受惊不小,皇帝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去惊扰她。结果,大理寺卿只好把这几个时辰全部用来拷问崔淼了。如果裴玄静再来得晚些,大理寺卿把严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统统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忧了。
她掏出绢帕,替崔淼擦去脸上的虚汗,轻声问:“他们光打你做什么?”
“不就是想逼我认罪吗?当官的没别的招数,只能找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
崔淼一笑:“还是静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没有受苦?”
裴玄静摇了摇头。
“静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
“想你呀。”崔淼柔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赶到曲江边的,又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抱着我哭?你流泪的样子真好看,我只要盯着想,连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觉得疼了……”
“瞎说。”
“真的。我还在想,如果这回我真的难逃一劫,让大理寺卿给活活打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裴玄静嗔道:“还越说越来劲了!”捏起拳头要捶打,又想到他刚刚饱受刑讯,终究不忍,拳头只是轻轻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势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声说:“所以静娘来救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裴玄静由他握着手,垂眸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跑去和襄阳公主一起游春?你何时结识的这等人物?”
“哈,这个问题大理寺卿都问了无数遍,崔某也回答了无数遍,不妨就再给静娘说一遍。我认识的人不是襄阳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为秋娘诊治过一些小毛病,后来又帮她的宅院灭蛇,故而结下了一点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阳公主喜好饮宴歌舞,过去没少请秋娘去捧场,两人是旧相识。中和节春游,襄阳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于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带着去的。”说到这里,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还是后怕。
裴玄静本来听得专注,看到他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火起,将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问:“杜秋娘随身携带的扶乩木盒又是怎么回事,崔郎可曾打开看过?”
“杜秋娘说想去曲江岸边扶乩,烟柳拂风,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运势的好地方。其实崔某对这些事向来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不过既然秋娘喜欢,就陪她凑个趣而已。那个木盒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也没打开看过。当时喝得酒酣耳热,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边,我就跟着出了帐。谁知让江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天旋地转地倒下去了……再醒来时,便见到静娘你抱着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静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找来曲江岸边,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将有生命危险?另外,那个扶乩木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和你都盯着它问?”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内情,就别再问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挨打事小,能脱身就好。”裴玄静道,“我知道崔郎与此案无关,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秋娘怎么办?她可不能死而复生了。”
“案子总会查清楚的,到时定给死去的杜秋娘一个交代。”
崔淼紧盯着裴玄静,缓缓地道:“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静娘此来不单单是为了探望我,静娘是来查案的?”
“是。”裴玄静承认,“我把这件案子接下来了。”
“果真?静娘太令崔某佩服了。连大理寺卿都一筹莫展的案子,静娘倒敢接手。”
裴玄静不语。
崔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最主要的是,圣上竟也如此信赖静娘,把关系到宫闱隐秘的案件交托于你,可见静娘在他心中的分量。”
“崔郎言过了。我只是碰巧遇上襄阳公主的意外,所以圣上就……”
“不不不。”崔淼打断她,“我说的不是襄阳公主那个无知少女,而是杜秋娘!”
“杜秋娘怎么了?”
“你不知道?”崔淼打量着裴玄静,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你竟然不知道?那还断什么案子,可见圣上也不那么信任你嘛!又或者说,他只在利用你的范围之内信任你……”他连连摇头。
裴玄静站起身:“走吧。我这就送崔郎离开大理寺。”
从大理寺西侧的顺义门出皇城时,晨钟刚刚敲过第一通。东方天色澹然,长安城还笼罩在初春拂晓的雾气中,大街上晃动着极少数的几个行人,周身隐隐绰绰,如同隔在一面巨大的琉璃窗外。
晨风依旧刺骨,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随身的包袱解开,取出里面的大氅,搭在崔淼的肩上。她来时就想到崔淼挨了刑讯,肯定伤痕累累,又衣不蔽体,所以特意带来这件大氅给他御寒。
崔淼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没有道谢,反而紧锁双眉道:“不行,我还得回大理寺。”
“为什么?”
“秋娘还在里边吧?”
“此刻还在殓房中……”裴玄静垂眸道,“我来之前,去看过一眼。”
“哦,她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就像睡着了一样。”
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崔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崔淼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活着时,每天都过得烈火烹油一般热闹,现如今却只能独自一人冷冰冰地躺在尸房里。那些曾经捧着大把金银财宝,想要一睹芳容的人;那些曾如狂蜂浪蝶般追逐左右,赌咒发誓要死在石榴裙下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一个都见不到了?落到最后,恐怕只有我这个江湖郎中去为她收尸了!”
他转首问裴玄静:“我可以去吗,主审官?”
裴玄静沉默。
崔淼的语气变得悲愤:“杜秋娘只是一个妓女而已,虽然谈不上冰清玉洁,好歹也是个女儿身。人都死了,还求静娘大人放过她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再也难抑痛楚,嗓音都嘶哑了。
裴玄静还是沉默。
崔淼说:“既然如此,我还是回牢房去吧。”
“你……你要去收尸便去!”裴玄静伤心不已。
崔淼刚要转身,又停下来,道:“静娘要不要一起去,现场督办?免得我这奸猾小人又耍什么花招。”
裴玄静气得别过脸去。
崔淼见她不理,兀自讥讽道:“现在你知道秋娘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了吧?崔某不才,好歹是个讲情义的。我原先一直觉得,静娘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可惜,静娘如今有些变了。”
裴玄静冲口道:“你说我哪里变了?”
“也许是打交道的人变了,故而静娘的情义也较从前不同——变得有的放矢了。”
撂下这句特别伤人的话,崔淼便大踏步地返回大理寺,为杜秋娘收尸去了。
裴玄静愣在原地,许久缓不过神。
杜秋娘惨死,自己又受到不公的对待,所以崔淼憋了满肚子的火要发泄——这些裴玄静都能理解。可他凭什么质疑她的善意?
她甘冒巨大的风险,从皇帝手中硬抢下这个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玄静并不指望崔淼的感激,但她一直相信,至少他们之间有种温柔的默契。这种默契无关风月,而是两个本质相近的人的相互理解。在追踪《兰亭序》真相的过程中,她与崔淼之间建立起这种理解,才是她无比珍视的。
苍茫世事,纷繁人间。他和她的身上都牵扯太多,太不简单,所以根本无法去设想未来。但只要有同情在,她就不会觉得太孤单。即使用“各为其主”这四个字来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裴玄静也不在乎。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和崔淼实质上都是“无主”的人。无主,无家,无亲,无故,这才是他们二人的根本。
江湖郎中和女道士,难道不该是这世间最漂泊又最自由的人吗?
可是今天,崔淼明明白白地表示,在他的眼里,他们各自的牵绊已成对立之势,水火不容。
晨钟再次鸣响。天边那轮残月依旧高悬,委婉如微蹙的黛眉,就像她一样孤独。

5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虽然轻微,却将丰陵的死寂硬生生地打碎了。
落落空山之中,这种惊惶的声音显得格外不祥。它似乎预示着:死者在此地的统治看起来至高无上,实则不堪一击。平衡即将崩溃。
片刻之后,李忠言披着衣服来到更衣殿,右手持着一盏油灯,微光摇摇,照在他的脸上。往日充斥在这张脸上的未老先衰、心如止水,突然被矍铄和凌厉的表情所替代。
殿中一人全身罩着黑色的斗篷,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着。听到动静,他“嚯”地掀开帽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李忠言喝道:“你现在跑来干什么,找死啊!”
“李公公,李公公救我!”陈弘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
“我、我快完啦……李公公救命啊!”
李忠言走到更衣殿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坐床,笃悠悠地坐稳了,才道:“说吧。”
“是、是魏德才……”
“魏德才怎么了?”李忠言慢条斯理地说,“我依稀听说,他病重告假,出宫养病去了?”
陈弘志仰起涕泪交流的脸:“不是,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陈弘志哽咽着,将魏德才看错时辰遭到皇帝鞭笞而亡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李忠言听得面露微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他盯着陈弘志,“魏德才怎么可能看错时辰,是你小子捣的鬼吧?”
“我、我看不惯他那副得意相。”
“不错,干得好。可是……太急了!”李忠言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要按照我的指点,你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把那什么魏德才踩在脚下。可你呢?却连几天、几个月都等不住!”
“我也是一时冲动,没想好就……”
李忠言摇了摇头:“你这么有主见,现在又何必来找我?”
陈弘志做出一脸的可怜相:“可是这事儿……被人发现了!”
“谁?”
陈弘志大大地喘了口气:“宋若茵。”
“宋若茵?就是女尚书宋若华的三妹?”
“是。”
“这女人不简单啊。”李忠言思忖着说,“我倒没怎么和她打过交道。我记得当初是她家大姐若华在大明宫里侍奉德宗皇帝。先皇为避嫌疑,和宋家姐妹一直挺疏远的……”他的目光刷地扫过陈弘志,“我怎么听说,宋若茵也死了?”
“李公公,这您也听说啦?”
李忠言冷笑:“丰陵和大明宫,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远。生与死,也不过一步之遥。”
陈弘志一凛,没敢接话。
李忠言俯下身去,凑近陈弘志的脸问:“你老实告诉我,宋若茵是不是也是你搞死的?”
陈弘志垂头不语。
“哈,我果然没看错你!”李忠言抚掌而乐,“是个厉害角色,孺子可教也。”
陈弘志哭丧着脸说:“李公公,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我这里,真、真的撑不住了呀。”
“是让宋若茵这个女鬼缠得脱不了身吧?嗳我教你啊,你就跟她说,你是个阉人,她缠你也缠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哈哈,说不定她就放过你了。”
“哪儿啊!”陈弘志恨道,“宋若茵那个丑女人,心肠可坏着呢。她若不是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死则死矣,事情居然还没完没了!”
直到此时,李忠言似乎才真正产生了兴趣:“你慢慢说,从头讲来。”
陈弘志咽下好几口唾沫,开始说了——
陈弘志设计害死魏德才的秘密,被宋若茵窥破之后,她便以此为把柄要挟陈弘志。宋若茵悄悄制作了两个扶乩木盒,逼着陈弘志将其中之一送去给平康坊的名妓杜秋娘。
李忠言奇道:“扶乩木盒是什么东西?”
“哎呀,那玩意儿古怪着呢。我也从来没见过,不知宋若茵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陈弘志喘着粗气道,“最可怕的是,那玩意儿能杀人!”
“杀人?你说宋若茵想杀人?谁?”
“还能是谁啊?不就是那杜秋娘嘛。”
“她要杀杜秋娘?为什么?”
陈弘志的脸上突然荡起一抹淫亵的笑意,凑到李忠言的耳朵旁,道:“李公公,杜秋娘不单单是长安城的第一名妓,她还有个特别的恩客——您可也听说过?”
李忠言圆睁双目:“不会是你吧?”
“哎呀!”陈弘志又急又臊,“李公公,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一个劲消遣我,我……”他干脆抹起眼泪来了。
“哼,既然杜秋娘有这种背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她?”
“我哪儿知道?总之她就是一味逼迫我,要我把扶乩木盒送去杜秋娘宅。她也没明说这盒子有问题,是我自己不放心,设法查出来的。”
“你自己查出来的?”
“对,宋若茵做了两个木盒。其中一个下了毒,另一个是没毒的。圣上为了蛇患的事情,命宋若华在宫中扶乩,所以宋若茵做的两个木盒,没毒的那个她们自己扶乩用,有毒的那个才让我去送给杜秋娘,还教我告诉杜秋娘说,这是那位……送给她的。咳!您明白宋若茵为什么打我的主意了吧?”
李忠言皱眉道:“宋若茵想害死杜秋娘,借你之手把凶器送过去,就是为了博取杜秋娘的信任……当然,如果杜秋娘真死了,你倒也没有人能指认。”
“那怎么成!杜秋娘可不是一般的妓女,哪能随随便便就死了。李公公,您比我更清楚宫里头那位的性子,他会放过这件事?肯定查得血雨腥风,我可不信能逃得过去……”
“也对。真出了事,宋若茵绝对不会救你。而你也不敢咬出她来,因为你有害死魏德才的把柄在她手里,左右都是一个死。”
“是啊!所以我想来想去,绝对不能听宋若茵的,把有毒的木盒送给杜秋娘。”
“于是呢?”
陈弘志抬起头来,脸上红白交替:“于是我就使了个调包计——把有毒的木盒换给了宋若茵。”
明白了。李忠言微微颔首:“宋若茵的确是你杀的。”
陈弘志没有再否认。李忠言端详着他的脸,烛光之下,这张脸看起来实在稚嫩。有谁能想象得到,这个才刚十六岁的少年人,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杀人也是会上瘾的,李忠言再清楚不过——陈弘志停不下来了。
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残损了身体,以一辈子的幸福和尊严为代价,卖身为奴,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殊不知,大明宫要剥夺的不仅仅是这些,大明宫还要取走他们的心。
没有心是好事,那样就不会像他自己,远离大明宫整整十年了,还要日夜承受心痛的煎熬。
李忠言淡淡地笑了笑:“你说实话,还杀了什么人没有?”
“我……没,没有……”陈弘志支吾几下,终于下决心坦白,“东市有家叫‘飞云轩’的笔墨铺子,里头有个老张替宋若茵炼毒制作凶器,我把他也结果了。”
“还有呢?”
陈弘志苦着脸道:“还有……还有……将作监的学徒木匠……”
“将作监的学徒?是不是姓石?”
“是,是我的同乡,我们一起入的宫。”
“为什么要杀他?”
“宋若茵逼着我去找人做木盒。我想来想去,只有石五郎和我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的,就把他荐给了宋若茵。我和五郎说好了,万一出事,不管我们两个中谁被发现,都绝不供出对方。另外一个设法援救对方,得了任何好处,也都一块儿平分。”
李忠言冷笑道:“你是皇帝身边的新宠侍,他是将作监的下等学徒,他当然都听你的,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受到你的提携。我看这个石五郎的脑袋,也是块不开窍的石头吧。”
“唉!本来想得挺好,石五郎在将作监里身份最低,平常将作大匠连正眼都不会瞧他,所以就算查到将作监,按说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可不知怎么的,石五郎给发现了!我原来也巴望着他能熬过去……”说到这里,陈弘志的脸上才浮起一层凄凉之色,“宫里头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李公公最清楚,与其让他活受罪,还不如帮他解脱了……”
“是帮你自己解脱吧?”
陈弘志低声饮泣。
良久,李忠言道:“如此说来,宋若茵死了,这个案子中可能会威胁到你的人,也都死了。那你还怕什么呢?今天这么慌张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是为何?”
“可是李公公,”陈弘志瞪大双眼,满脸惊恐地叫起来,“那杜秋娘还是死了,就在中和节这天!”
“什么,你不是说已经把木盒调包了?”
“是啊!扶乩木盒一个有毒,一个没毒,有毒的给了宋若茵。没毒的那个,是我亲自送去平康坊杜秋娘宅的。绝对不会错!可是,可是……杜秋娘居然因为扶乩而死了!”
“木盒呢?”
“掉到曲江里,没捞起来。”
李忠言皱起眉头,思忖着问:“……杜秋娘肯定是死于扶乩木盒?”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她的尸首是从曲江里捞起来的。”陈弘志战战兢兢地说,“李公公,您听我说,最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中和节那天,杜秋娘是跟着襄阳公主去游春的……”
“襄阳公主也在场?”李忠言手指陈弘志,声色俱厉地喝问,“公主可曾受到伤害?”
“没没没……就是受了一点点惊吓而已。”
“当真没有?”
“哎呀!”陈弘志捶胸道,“李公公你想啊,如果襄阳公主有个三长两短,照咱们圣上的脾气,还不把整个大明宫兜底翻啊!我哪里还能偷跑出来。我也不会等查到我的头上,索性先自裁算了。”
李忠言切齿道:“算你明白!襄阳公主是先皇生前最钟爱的女儿,临终前都一直在念叨……”他的声音哽住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问,“好了,所以圣上正在大力追查杜秋娘的死因,对吗?你小子担心,怕躲不过去?”
陈弘志猛点头。
“圣上派了谁来处理此案?”
“正是这个蹊跷呢。”陈弘志道,“李公公还记得上回的《兰亭序》案子吧?”
“吐突承璀跟我提起过。”
“那案子最后是一个女炼师破的,叫裴玄静,是裴度相公的侄女儿。”
“这次圣上也找了她?”
“对,就是她。连宋若茵的案子也一并交给她了。”
“一个女子,会有什么能耐?”
“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的,就是人长得特别美。也不知圣上是不是因为这点……连她修道的金仙观,都是圣上特别安排的。”
李忠言悚然变色:“金仙观!”
“是啊,金仙观怎么啦?”
李忠言不作声,陷入了沉思。陈弘志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就快憋不住时,李忠言长叹一声,悠悠道:“来啦,时候总算快到啦……”
“您说什么?什么时候快到了?”
李忠言微笑:“小子,你知道世上什么最难吗?”
陈弘志摇了摇头。
“最难的就是——等。”
“等?”
“不是吗?我让你等,可你连几个月都等不住。等待,需要最多的力气和最大的耐性。这个道理,还是先皇教给我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该回去了。”
“啊!”陈弘志大惊,“李公公,你还没教我该如何脱身呢?”
“既然裴炼师那么有本事,又深得圣上信任,我看你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陈弘志往李忠言跟前一扑,“李公公救我!您要是不救,我也不回去了,再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个死,呜呜呜……”
李忠言俯视痛哭流涕的陈弘志,不,这个人不能死。天生的狡诈和少年人少有的冷酷,都使他成为一个最难得的人选。自己等待了这么久,耗尽十年的光阴,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为了——复仇。
最近李忠言正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时机迫近了。
必须保下陈弘志的性命,他将成为李忠言手中最锋利的凶器。
“我让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有有!”陈弘志赶紧回答,“李公公所料不错,吐突中尉去广州,根本就不是为了运什么蛟龙。”
“哼,就算南海真捕到蛟龙,哪里用得着吐突承璀亲自出马。”
“我偷听到的,吐突中尉是去找一个叫卢眉娘的人。”
“卢眉娘?”李忠言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李公公,你……”
李忠言定了定神:“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也是从宋若茵那里打听来的。广州献上一幅刺绣,圣上让宋若茵去帮着验看,确准了是曾在宫中绣过《法华经》的卢眉娘所绣。”
“真的是她……”李忠言喃喃,神情无限凄楚。
陈弘志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才听到李忠言哑着喉咙道:“你的命,只有一个人能救。”
“求李公公指一条生路。”陈弘志“咕咚”磕了个响头。
“你得去投靠一个人。”
“谁?”
“你附耳过来。”李忠言在陈弘志凑过来的耳朵边说了三个字。
陈弘志惊叫出来:“郭贵妃?”
“正是。”
“可郭贵妃为什么要帮我呀?”
“很简单,你就告诉郭贵妃说,宋若茵借你之手杀了杜秋娘,还要栽赃在她的头上。”
“这……”陈弘志紧张地思索着,“我倒是知道郭贵妃素来看不惯宋若茵,也厌恶杜秋娘……”
“此案的关键在于,就算查出石五郎制木盒,你送木盒,联手毒死了杜秋娘,但你二人均与杜秋娘无冤无仇,凭什么要杀她?圣上肯定会想,你二人,甚至包括宋若茵,都是受人指使的。那么从圣上的角度看,谁最恨杜秋娘呢?谁又最有能力来安排这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