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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特意去看,韩湘都能感觉到韩愈的不悦,便微笑着对柳泌说:“韩湘不才,一心追慕老子的出世无为之道,别说入仕当官,哪怕就是和官场靠得近些,心里面都会发慌。因而,实不敢称与柳刺史同道。”
这话够尖刻,果然把柳泌刺得面色一变:“贫道奉圣上之命,明日就要赴台州去了,此刻还要去整理行装。恕不奉陪!”说着,也不等韩愈有所表示,转身就走。原先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便衣壮汉连忙紧随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韩湘击掌大乐:“柳刺史派头真大,身边都有便装随扈了。叔公您可差远了。”
“圣上竟被这样的人蛊惑。咳!”韩愈痛心疾首。
“也许人家炼的丹药确实管用呢?”韩湘道,“当年玄宗皇帝不是还引用过魏文帝的诗:‘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轻生羽翼。’并分丹药给诸王兄弟,以示友悌。如果柳泌所献之药真能为圣上强身健体,也不失一件好事嘛。”
“可是圣上派他去台州,是要去炼制羽翼飞升的仙丹!”韩愈忿然道,“就如你刚才所说的魏文帝,还有秦始皇、汉武帝,全都一心求仙,结果又怎样呢,谁得了长生?谁又真的白日飞升了?我记得李长吉曾有诗讽之:‘西母酒将阑,东王饭已干。君王若燕去,谁为拽车辕?’说得多么入骨三分!当今圣上是难得的明主,本不该落入此等虚妄之中。偏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这么个柳泌,以长生之说惑之,实在可恨至极!”
韩湘辩道:“道士并非都如叔公所说的这么不堪。我记得,玄宗皇帝曾经问青城山的真人罗公远要仙丹,罗真人就拒绝说人间的腑脏充满荤血,‘三田’还没虚,‘六气’还没洁,他要求皇帝先修炼十年,必须等修成以后才能给仙丹。罗真人还劝诫皇帝不要求仙,说:‘经有之焉,我命在我,匪由于他。当先内求而外得也。刳心灭智,草衣木食,非至尊所能。’这些话,难道不是修道的真谛吗?安史之乱后,玄宗皇帝幸蜀,有人看见罗公远到剑门迎驾,一直将皇帝护送到成都,才拂衣而去。这样的真人,叔公并不厌恶吧?”
见韩愈没有反驳,韩湘越说越起劲:“还是这位真人罗公远,在玄宗皇帝想学隐遁之术时,曾谏道:‘陛下的玉书金格已列九清,本就是真人下凡,为的是保国安民。怎么可以凭着万乘的尊位、四海的富贵,如此重要的宗庙,如此之大的社稷,而轻率地去循蹈小术,做游戏玩耍的事呢?如果你学尽我的道术,必将揣着玉玺走进人家,困在常人的服饰之中。’哈哈,结果玄宗皇帝没有学成隐遁之术,未能揣着玉玺潜进老百姓的家里,倒是咱们当今的圣上乔装改扮……”
“住口!”韩愈厉声喝止。
看到韩愈铁青的脸色,韩湘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差点儿顺嘴就把皇帝微服狎妓的绝密韵事给说出来了。正不知该如何化解这个场面,周围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喧哗,有人在喊:“快看,快看啊!和尚道士杠上了!”
韩湘朝大柳树下望去,原先那个头陀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道士,正与假天竺人彼此虎视眈眈,像是要开架的样子。
韩湘忙问身旁的路人:“怎么回事?”
“哎呀,你刚才没听见吗?这个道人说骷髅是假的,头陀不服气,两人要比试呢!”
说话间,人群已经一拥而上,把大柳树围了个水泄不通。韩湘问:“叔公,咱们要不要也看看?”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对这种事情,我没兴趣!”
“那……”韩湘心中作痒,实在想看道人与头陀斗法的场面。韩愈对他是又好气又好笑,素知这个侄孙不务正业,好玄喜道,但用心还算清白正直,遂道:“你要看就看,我先走了。”
“也好,叔公自己小心啊!”韩湘如蒙大赦,当即往人群的空当中钻进去。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却见头陀和道人相对而站,两人中间的一块石板上就立着那个会念经的骷髅,不过此时并无诵经之声,两个对决之人也没什么动静。
“这是在干什么?”
“嘘!”路人轻声道,“已经在斗法了。方才那道人说骷髅是假,头陀便道,是真是假,你自己来验看便是。道人依言上前,欲捧起那骷髅,结果竟死活拿不起来!”
“哦?”韩湘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拿不起来?”
“哎呀!他拼命用力抓骷髅,脸都憋红了。骷髅就是纹丝不动,那分明是拿不起来嘛!”
韩湘皱了皱眉:“那么说是头陀赢过了道士?”
“第一战应是这个结果。”
还第一战呢,韩湘差点笑出声来,便问:“既然如此,现在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道士可能在想对策吧。”
说话间,那道士突然朝人群望过来。韩湘还是第一次看清楚此人的面貌,不禁大失所望。只见他大约三十上下,五官端正,冠服井然,五绺长髯在胸前飘飘洒洒,做派倒是足够的。但不知为什么,以韩湘的眼光看来,从他的身上就是找不到半点仙风道骨,反显得满面奸诈。
这是怎么了?韩湘心中嘀咕,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几个月来所见到的真人道士,要么是柳泌那种争权夺利的市侩嘴脸,要么就像眼前的这一位,与其说是方外仙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阴谋家。
韩湘和叔公韩愈的立场毕竟有所不同。韩愈尊儒,佛道皆反,韩湘却崇尚老庄学说,一心求仙问道,自己也修炼至今,当然希望看到道法的兴盛。这回西市大柳树下,假天竺人借佛老之名,以有记载的奇闻逸事来欺骗缺乏见识的民众,韩湘对此行径极为反感,本来就有上去揭穿他的意思。刚听说有道士出头了,心中也暗暗惊喜。然而不论是刚才的柳泌刺史,还是眼前的这位,都让韩湘隐隐感到身为同道的羞耻……
韩湘的思绪被打断了,那个道士开口对众人道:“诸位,谁能取一个盖子过来?贫道欲借来一用。”
“用来做什么呀?”看热闹的人们问。
道士冷笑着说:“这头陀以为施点妖术压住骷髅,贫道就奈何他不得。哼!贫道只需以一盖覆之,便能移走骷髅。”
众人起哄:“真的假的呀?”果然有好事者,立即送上一个竹制的圆形盖子来,看样子是刚从他家笼屉上取下的。
道士伸出双手要接,递盖子的却笑道:“喂,万一你给我弄坏了怎么办?管不管赔啊?”
“贫道乾元子,你去天下任一道观提此名号,就算赔你千万个竹盖子也容易!”
见他的气势这么足,递盖子的百姓忙道:“拿去拿去,我要那么多竹盖子干吗。”
韩湘却在想,自己入道至今,还真没听说过什么乾元子,口气又大过天,究竟何方神圣?
却见那乾元子举着盖子来到骷髅前方,头陀倒挺大方,双手一摊:“请吧。”
乾元子将盖子罩上骷髅,微合双目,嘴唇翕动着开始念咒语。对面的头陀干脆把双手交叉胸前,一脸的不以为然,气焰着实嚣张。
现场骤然安静下来。大唐素有佛道相争的传统,和尚道士们斗起来没完,百姓们权当杂耍看,兴致勃勃地瞧着,唯有韩湘的眉头越皱越紧。
“开!”乾元子忽然高喝一声,把围观众人吓了一大跳。
大家定睛再看,却惊讶地发现,刚刚还覆在骷髅上的盖子竟然飞到半空中,在大柳树的树荫下漂浮着,而石板上已然空空如也。
会念经的骷髅不见了!
最惊骇的当然是头陀,只见他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前,卡住乾元子的脖子大吼:“我的骷髅呢?你把我的骷髅弄到哪里去了!”
“你若、真有……法术,自可……将它召回……”乾元子给掐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头陀松开手,向后倒退一步,脸上露出可怖的神情,似乎真被道士的法术降服住了。
“骷髅去哪儿了?”
“把骷髅找回来呀!”
哄闹声四起,曾在骷髅面前下跪参拜,烧香进献的人们感觉受了欺骗,开始冲头陀叫嚷起来,还有些已经在摩拳擦掌了。看来头陀再不拿出点绝招证明自己,就要被周围的民众狠狠地教训了。
突然,头陀暴喝一声,高举右手向道士挥去。
寒光闪过,“啊!”众人惊叫,大家都看清了头陀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长刀。
奇怪的是乾元子竟然不躲也不闪,长刀转眼就到了他的头顶,却又诡异地停住,再也砍不下去了。
头陀已改成双手擎刀,整张黑脸都涨得通红,刀刃与道士的梁冠仅仅隔开一寸的距离,但又像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与头陀目眦欲裂的恶状相反,明明危在旦夕的乾元子却面色如常,气定神闲地注视前方,唇边甚至露出一抹微笑。
人们忘记了叫喊,都呆呆地等待着下一幕。
头陀缓缓地收回长刀,好像打算认输了。但是一转眼,他又重新举起刀,向自己的腹部猛插进去。
血水四溅!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胆小的纷纷后退,不明就里的要往前冲。韩湘想上去看个究竟,却被旁人挤得东倒西歪,越推越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陀匍匐倒地,从他身体底下流出的血,迅疾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正在混乱之际,只听有人大叫:“金吾卫在此,速速让开!”数名身披明光铠的兵士冲破人群,径直来到大柳树下。有人甩开铁链,一把兜住了乾元子,又有人从地上抬起头陀,掀到马背上,随即从人群让出的通道迅速撤离。
头陀和道士都不见了,独柳树下只剩下一片鲜血染红的泥地和一块光秃秃的石头。飘在半空的竹盖子不知何时也落了下来,正好掉进那块血污中,再也无人理睬。围观者的心中还装着许多震惊和困惑,也只能悻悻地散去。
那一小队金吾卫拖着道士,载着头陀,闪进大柳树旁的一条小巷,东拐西绕,很快便转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他们四处张望了一番,未见有人跟随。一名兵士敲响路旁的一扇院门,门开了,小队人马鱼贯而入,院门随即紧紧关合。
少顷,韩湘从巷侧的一棵大槐树下探出身来。
8
四下无人,唯有斜阳在院墙上拉出长长的阴影。韩湘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院子前,扒着门缝朝里张望了一下。只见空落落的头进院落中,几匹马拴在树桩上,其中一匹的鞍上还能看见清晰的血迹。
顺着这匹马的位置往回看,地上一连串的红色斑点,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就连门外的石阶上也溅着好几滴。
韩湘俯下身仔细端详血迹,后来干脆伸出手指蘸了蘸,又举到鼻子下嗅了嗅。不禁摇头——根本没有血腥味。
从一开始,他就识破了假天竺头陀的骗局,却没想到这出戏唱得如此精彩,居然有各种角色连番登场,以至于当头陀插刀自尽时,连韩湘也猝不及防,给吓得不轻。不过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悄悄尾随着这一小队金吾卫,想要探个究竟。
韩湘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在院子后部发现了一扇小角门,轻轻一推,门竟开了。他蹑足进院,便听到有人在房中大声说笑。韩湘循声来到正房的窗下,窗户半开着,说话声混杂着酒气从窗内涌出。往上探一探头,便可清楚看到屋中的情景。只见那些金吾卫团团围坐着,正在惬意地喝酒说笑,道士和头陀夹在他们中间,也自谈笑风生。假天竺人的腹部尚且血污一片,看上去十分吓人,长刀倒是没再插着,就甩在旁边的地上,不过已经缩成短刀了。
乾元子向头陀敬酒道:“来,来,今天多有得罪,见谅啊!”
头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笑道:“我倒没什么,这一套玩得熟了。不过今天掐老兄的脖子时,用的力道大了些,还要请老兄别见怪啊,哈哈。”他这番话说得挺流利,但异族口音越发明显了。
“哪里哪里!”
两人推杯换盏,亲热得不行。一个金吾卫双手捧出骷髅,笑道:“我把这玩意儿吊上树的时候,还担心它会摔下去呢。我说,它到底是怎么念经的?也给咱们哥几个见识见识吧。”
乾元子也笑道:“索赤达,你就给他们开开眼?”
原来头陀的名字叫索赤达。听乾元子这么一说,索赤达示意金吾卫道:“你把它抱抱好。”屋内诸人都安静下来,索赤达又干了一杯酒,正襟危坐,盯着骷髅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屋内真的响起来一阵诵经之声。
抱着骷髅的金吾卫朝自己的怀里猛瞧,正疑惑着呢,乾元子忽然向索赤达的肚子猛击一拳,大笑道:“吐蕃人的肚子可真厉害,又能念经又能插刀,哈哈!”
索赤达猝不及防,被打得咳了一声,诵经戛然而止。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韩湘正俯在窗下倾听着,突然眼角扫到动静——自己刚进来的角门被推开,又有人来了!
韩湘吓得赶紧一猫腰,闪到窗下的一堆杂物后面。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走在最前面,身后簇拥着好几名壮汉。
韩湘大吃一惊,来人竟是今天才认识的柳泌——柳真人、柳刺史!
柳泌迈步进屋,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韩湘再不敢探头去看,只得躲在窗下屏息偷听。
“我都看见了,二位今天干得不错。”柳泌的嗓音特别尖涩,听得人百爪挠心般难受,“但你二人都必须立刻离开长安,我明日启程赴台州时,你们就藏身于我的车队中,一起出城吧。这些金吾卫的甲胄也要藏好了,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这个……”索赤达仍然操着怪里怪气的唐语道,“赞普命我潜伏长安,我不敢自作主张离开啊。”
“如果你带一个重大的消息去给你们赞普,他应该不会责怪你,反而要大大嘉奖吧。”
“什么样的消息?”
“是关系到你们吐蕃生死存亡的消息。”
“真的?”
“我说过,不会让你白干的。你附耳过来……”
说话声瞬间低落下去,韩湘听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把脑袋向上探了探。“咕咚”一声,额头撞到了窗楣。他还没顾得上疼,就听柳泌在屋中喝道:“窗外有人!”
韩湘撒腿便跑,从角门一径而出,沿着小巷向前狂奔。他听到后面追赶上来的急促脚步声,但无人叫喊,很显然他们也不敢暴露行踪,亦未使用马匹,总算给了韩湘一线希望。
今天没有聂隐娘,也没有白蝙蝠,所有的咒语法术统统失灵,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两条腿。韩湘奔出小巷,前方尽是密密匝匝看不到边的铺头,原来到了西市最热闹的区域。人声鼎沸,人头攒动,韩湘抹头便朝最拥挤的地方跑过去。身后轮番响起铺面翻倒和叫骂打闹的声音,韩湘心中暗喜,又跑了一阵子,终于听不到追兵的声音了。
韩湘拐到一座大宅的院墙下,撑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正在庆幸逃过一劫,忽觉背后又有动静,他刚想回头,头顶遭到重重一击,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
醒过来时,脑袋上仿佛带了个铁箍,生疼生疼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狭窄的小屋,门半开着,秋阳洒落的青砖光可鉴人,秋风徐徐而入,带来一股好闻的药香。
门边的案前,一个人背对他而站,正在捣鼓着什么。
韩湘刚想撑起身,一阵剧痛从额头直钻入脑心,他忍不住哼出声来。
“别乱动!药还没上完呢。”门边之人听到动静,手捧着一个青瓷小钵来到榻前。
韩湘颓然倒回榻上,虚弱地问:“怎么是你?”
“要不是我,”崔淼拨开韩湘的束发,将小钵中的药膏细细涂抹到头顶的伤处,“你此刻就白日飞升咯。”
“那也挺好……”
“你当真?”崔淼将瓷钵往旁边一放,恰好禾娘端着个碗进门,他冲她便道,“去把药泼了,韩郎要成仙,用不着吃药。”
“哎呀!你……”
禾娘却径直来到榻前,将冒着热气的药碗往几上用力一放,谁都不理,扭头便走。
韩湘看愣了:“公主都没这么大脾气吧。”
崔淼反唇相讥:“神仙也没你这么爱管闲事吧,快把药喝了!”
韩湘乖乖地将药汤一饮而尽,又见几上阖着一面铜镜,随手抄起来便照:“你说我这不会破相吧?”
“破不破,反正都一回事。”
韩湘这才安分下来,左右四顾道:“这是哪里?”
“你看呢。”
“我猜……是你的巢穴!”
“巢穴?”崔淼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山人修炼时钻的洞方可称为巢穴吧?我这里虽然简陋一点儿,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住处。”
“嗯,宋清药铺,我没猜错吧?”
崔淼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湘:“奇怪,你不是故意逃到我这儿来的吗,怎么又问我?”
“哪有啊!我都让人给追得晕头转向了……”韩湘的脸色一变,“追兵呢?你抓住他了吗?”
“他先你一步飞升了。”
“死了?”
崔淼挑了挑眉毛。
“你打死的?”
“要不怎么办?你都把人引到我这儿来了,我若是放走了他,别说今后我与禾娘都会有危险,还得连累宋清掌柜。”
“可你杀人——”韩湘的脸色更白了,他想说人命关天,不该轻易下狠手,但又觉得崔淼做得没错。
“怎么,怕我连累你?”
“哎呀,万一京兆府查上门来,那岂不是我连累了你?”
“他们查不到的。我把尸体扔到孙屠户的院子后面。那里一年四季臭气熏天,骸骨断肢一大堆,很难被发现。”
“哦。”韩湘点点头,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整个事件的阴森和恐怖。这不是儿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也亏得你命大,瞎跑还能跑到药铺旁边来,正好让我碰上。要不然你就给打昏拖走了。”崔淼往韩湘身边一坐,“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和什么人结的仇?”
韩湘将经过叙述了一遍。
“原来这几天,在大柳树下闹腾的就是这伙人啊。”崔淼点头道,“我早就看出那个头陀是骗子,却不料竟是吐蕃来的。所以说,他们并不单单为了骗些钱财。”
“当然不是。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还敢在天子脚下假冒金吾卫,咳!”韩湘叹道,“如今的大唐,如今的长安,怎一个‘乱’字了得。”
“还有那个柳泌真人,又是怎么回事?”
“当今天子驾前的头号红人,以方士身份当上刺史的,绝对前无古人。”
“就因为他会炼丹?”
“似乎是这样。”
崔淼道:“这我倒不懂了,既然他炼的丹药那么好,为何皇帝还要派他去台州炼丹呢?”
“因为现在柳泌所献的,是强身健体的金丹。而皇帝让他去台州炼的,乃是羽化成仙的仙丹。”
“原来如此。”崔淼露出特有的嘲讽笑容,“皇帝才四十出头吧,就想升仙了?看来他这个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有意思嘛。”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焉。”
“皇帝之乐,我这个江湖郎中当然不懂,也没兴趣懂。”崔淼道,“但据你所说,大柳树前的这一幕骗局,似乎是柳泌幕后主使的?”
韩湘点头。
“他的目的何在呢?”
韩湘沉吟片刻,难得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可能有一个目的:打击佛法。”
大唐从建国之初,便尊道为国教,还把老子尊为玄元皇帝,视为李唐皇家的老祖宗。道教兴盛一时,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百多年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佛教。佛教虽然是外来的,却因为有如玄奘这样的大德高僧的推广,在中原生根发芽,迅速壮大。到了则天皇帝时期,武皇为了打压李氏,更是尊佛抑道,大唐境内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信众之广渐渐压过了道门。开元年间,玄宗皇帝好神仙之事,道教又得到了翻身的机会,道士们重新出入宫廷。像韩湘提到的罗公远,便是玄宗皇帝在位期间一位重要的道教人物。但与此同时,三个来自天竺的密宗高僧引入密教佛法,也成了玄宗皇帝的座上宾。所以说,如果把佛道两教看成对手的话,双方一直互有胜负,难分高下。
安史之乱后,大唐从皇帝到黎民百姓都陷入了六神无主的状态,佛道同样彷徨低落了一段时间。从平叛到恢复秩序和国力,再到如今扫除藩镇割据,皇帝竭力中兴的这几十年中,既有李泌这样的仙人宰相衷心辅佐皇室,也有不空、惠果等以佛法为皇帝启迪心智的佛教高僧。但相比之下,自从李泌仙逝之后,道教再也没有出现能够对皇家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从德宗到顺宗皇帝,都礼佛极甚,道教又落了下风。当今圣上在登基之初,曾颁下诏书,不得度僧尼,不得建寺庙,似有打压佛教的意思。元和五年,出使新罗的宦官张惟则所携之金龟,激起了皇帝对神仙之事的兴趣。直至如今,柳泌献丹博取圣宠,并以方士身份出任一州刺史,似乎道教有了反败为胜的势头。
崔淼思忖道:“你是说他们做了一场戏,让道士当众揭穿头陀的骷髅,借以证明佛门在骗人?”
“对,同时还帮那个道士扬名立万。”韩湘道,“那个什么乾元子,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经此一役,大家都知道他法术了得,就可以开山立宗收弟子了。”
“有道理。柳泌自己去当刺史,不便出头,便叫手下出面收罗信徒,聚集势力,倒不失为一个好手段。看来此人确实不简单。”
韩湘道:“我叔公认为他就是一个沽名钓誉,讨圣上欢心的小人。”
崔淼摇头:“不对,他的野心绝不止于此。而且你看,他甚至和吐蕃人勾结起来,还能令吐蕃奸细乖乖地配合他做戏,可见其能耐之大。”
“吐蕃人又是图的什么呢?”
“你不是偷听到,柳泌有个天大的机密要送给吐蕃赞普吗?”
韩湘恨道:“可惜后面的话就一点儿没听见了,不知这天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崔淼笑道:“既然是天大的秘密,哪那么容易让你听到的?也亏得你没听见,要不然估计命就真没了。”他拍了拍韩湘的肩膀,“行啦,你就好好睡一觉吧,醒来时伤痛应该大为缓解了。我这药虽比不上仙丹,治点儿皮肉伤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柳泌那帮人的形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随他们去呗。我们管不着,也没手段管。”
韩湘沉着脸不吭声。
“先别急着回去,说不定还有人在附近寻找你。你安心在此待上一夜,等我确定了周围没有伏兵之后,你再走不迟。”崔淼说着站起身来。
“哎,你去哪儿?”
崔淼把药箱往肩上一挎:“兴庆宫!王皇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我呢。”
韩湘却叫:“等等!”
“还有什么事?”
“说到兴庆宫,你可知那里最近出了一件大事?”韩湘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与静娘有关。”
崔淼冷冷地说:“不知道。”
“你不是在兴庆宫常来常往吗?”
“我是去给皇太后诊病,又不是去打听奇闻轶事的。”
韩湘道:“你听我说,前日,兴庆宫中有一个宫婢羽化成仙了,据说愿把秘诀传给静娘。所以,圣上已命静娘去青城山寻仙,不日即将启程。又命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