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的脸色已然发青了。
“仙游寺前别,别来十余年。生别犹怏怏,死别复何如……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寿,多于王质夫。不知彼何德,不识此何辜?这是你们共同的好友白乐天为痛悼王质夫之死所写的诗句。陈先生那么爱解诗谜,何不猜一猜,这首诗中的江南毒蟒和江北狐妖,分别指的是谁呢?”裴玄静说完,扭头便走,再不多看陈鸿一眼。
他会去报告吗?去就去吧,裴玄静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反而感到十分平静。她已经开始期待直面相对的时刻了。因为,旁人解释不了整个谜团,更承担不了她的满腔仇恨。
除了那个人。
8
金瓮山中一片新绿,因为远离人世间的纷扰和尘垢,丰陵的春光反而比别处更烂漫,更浓郁。
站在神道尽头,裴度望着肃立两侧的石兽,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他身旁的李忠言问:“裴相公因何叹息?”
裴度反问:“李公公,你认为这些石兽、石碑可以存在多久?”
“一千年?一万年?”李忠言寻思着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些,只听说石头是世上最牢固的东西,所以要用石头刻写碑文,哪怕今后沧海桑田,你我早就灰飞烟灭,连鬼魂都消失了,石头却还能保留下去。”
“如果连鬼魂都消失了,就算石碑仍在,又有谁来读那上面的文字呢?”
“这……呵呵,裴相公的话太深奥,我回答不了。”
裴度点了点头:“我看根本用不了一千年,咱们的大唐肯定已经土崩瓦解了。到那时,即使有人能读到石碑,也会有他们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必定与今人不同。”
“裴相公!”
裴度轻轻一拍李忠言的肩膀:“走吧,到陵园里面去看看。”
两人并肩向陵园深处走去。少顷,李忠言道:“此次淮西大捷,裴相公居功至伟,听说圣上要立一块平淮西碑以示后人,裴相公是因此有感而发吧?我还听说,圣上命了中书舍人韩愈撰写碑文。我想以韩夫子的文才,即使到了千年之后,他的文章仍然会有许许多多的知音的。”
裴度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李公公不必放在心上。千秋功业,本来就要留给后人评议的,我们也不可能永远活在石碑里面。该放手时就得放手。”他停下脚步,回首眺望萋萋山麓,感慨万千地说,“能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长眠,生前有再多的憾恨也终会消解的吧。”
李忠言垂下眼帘,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面貌。
裴度问:“皇太后归葬的日子定在三月,陵寝来得及准备吧?”
“已经准备好了。”李忠言干巴巴地回答,“十年前,就准备好了。”
裴度自征西的战场回到长安后,皇帝为嘉奖他的巨大功勋,下诏加为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复知政事,裴度的几个儿子全部获得晋升。同时,皇帝还特别委任他为王皇太后的山陵使,负责奉送王皇太后入葬丰陵,完成她与先皇合葬的遗愿。
皇帝对裴度的宠信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巅峰。
李忠言问:“裴相公立了大功,可以入凌烟阁了吧。”
“凌烟阁?”
“是啊,我听说圣上曾与武相公立过一个凌烟阁之约,可惜武相公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藩镇残忍地杀害了。如今裴相公平定淮西功成,不仅为武相公实现了未尽的心愿,也是替他报了仇啊。”
“凌烟阁之约……”裴度深思地看着李忠言,“你怎么知道凌烟阁之约?”
“是武相公亲口告诉我的。”
“他亲口告诉你?什么时候?”
“就在他遇刺前不久。”李忠言不动声色地说,“武相公曾经来过一次丰陵。”
“哦?武相公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来拜祭一下先皇。”
朝廷官员很少独自来拜祭皇陵的。尤其先皇与当今圣上的特殊关系,使很多当朝官员都尽量避免与先皇有瓜葛,武元衡生前是皇帝的心腹,在这点上更应该谨慎。再说,武元衡遇刺前正忙于削藩,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他必须来丰陵走一趟呢?
裴度凝视着李忠言,在明丽的春光下,李忠言那副未老先衰的模样更加触目惊心。裴度没有追问下去。
李忠言倒主动说起来了:“那一次来,我看出武相公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试着宽解他几句,谈到削藩胜利在望,他便提起了与圣上的凌烟阁之约。”
“哦。”
“不过他还说……”李忠言突然欲言又止。
“他还说什么?”
“武相公还说就算削藩功成,也不指望真的能上凌烟阁,只要圣上别‘鸟兽尽,良弓藏’也就罢了。”
说完这句话,李忠言小心又迫切地观察裴度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裴度只是沉默地眺望着春光无限,许久,方缓缓地吟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三月初十,李忠言再次在丰陵见到了裴度。这次,裴度是以山陵使的身份,主持了王皇太后入葬丰陵的仪式。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吐突承璀代表皇帝来为王皇太后进献祭品,并带来了裴度的最新消息——皇帝任命裴度为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
李忠言倒是一惊:“怎么,裴相公要去太原了?”
“是啊,这可是个肥缺。”吐突承璀的口气很怪,听不出是嫉妒、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
“可是什么?”
李忠言想起裴度在这里吟过的诗句,难道当时他就预感到自己要离开长安了?李忠言迟疑着问:“裴相公得罪圣上了吗?”
“哈哈!”吐突承璀笑起来,“你啊,在丰陵窝了这么多年,朝堂上的套路规矩还没忘嘛。”
“你以为呢?”李忠言也冷笑道,“只要不待在皇帝的身边,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衔就是虚的,宰相也就不成其为宰相了。”
“谁说不是呢。裴度平西立下大功,未免自视过高了些,在圣上面前一味直言,到底还是惹得圣上不开心了。”
“因为什么事?”
“喏,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淮西大捷,圣上想好好庆祝一番,打算在麟德殿中为李愬和李光颜这几个功臣设宴。可是你也知道,麟德殿年久失修,东廊的几根柱子都蚀烂了,须得好好修葺。此外,龙首渠有一段淤塞多年,也需要疏通。圣上还想在大内新建一座凝晖殿,再把长安几座大佛寺里的百年古木移一些过去……要我说,咱们圣上登基至今十二年了,天天为国事操劳,还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如今削藩大业已成,天下太平,大兴土木本无可厚非。可咱们这位裴相呢,偏偏不肯体谅圣上的心情,连续三次上疏,劝谏圣上不得虚耗国库,耽于享乐。你说说,就这点小事,至于那么危言耸听吗?圣上起初不理睬他,他居然上书自请除去相位。现在可好,满意了吧?”
李忠言沉吟道:“我怎么听说,立碑也引出麻烦了?”
吐突承璀将眼睛一斜:“你听谁说的?”
“你管不着。”
“哈!”吐突承璀一拍大腿,“你听说了也不奇怪,这事儿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韩愈在应皇帝之命撰写的《平淮西碑》中,极力称诵裴度为平定淮西的第一功臣。本来以裴度在淮西战役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来说,韩愈这样写法即使略带夸大,总体还是符合事实的,连皇帝亦无异议,但却有人心里不舒服了。
李愬雪夜突袭蔡州,取得了关键战役的胜利。回朝之后,皇帝同样大大地嘉奖,加封为凉国公,恩遇丝毫不逊于裴度。但他的部下及家人却认为,韩愈在《平淮西碑》中将李愬的功劳说得太轻,待之不公。李愬的夫人是唐安公主之女、皇帝的表妹,遂亲入大内,在皇帝面前好一番哭诉,终于说动了皇帝,于是下令磨去碑文,并让翰林大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平淮西碑》。
如此一来,韩愈和裴度的心情可想而知。皇帝与裴度这对君臣,自武元衡死后一直精诚合作,不料,当胜利来临之际,却开始心生嫌隙了。
李忠言道:“我怎么觉得,是裴相公自己想离开京城?”
“你的意思是?”
“现在抽身而退,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总比有朝一日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要好。”
吐突承璀冷笑:“哼!算他聪明。”
沉默片刻,李忠言问:“你要不要去看看眉娘?”
吐突承璀脸上的得意之色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怅惘的表情,好像颇费了点力气才回忆起来,眉娘是谁。
他含混地说:“眉娘入葬丰陵……快满一年了吧?”
“早就过了。”
“啊,我竟记不得了。”吐突承璀讪笑。
“那你还记不记得,眉娘绣的《璇玑图》去哪儿了?”
“什么《璇玑图》?”
“你不是说,圣上就是从那幅《璇玑图》上认出眉娘,才派你去广州找她的吗?”
“哦,你说的是那个啊……”吐突承璀的眼神闪烁不定,“圣上命归入宫中秘藏了。”
“是吗?”
“是啊。”
“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笑话,我藏那个干吗。”
李忠言不再追问。吐突承璀却坐立不安起来,匆匆告辞而去。
他那细碎的脚步声在更衣殿中回响了许久方止,李忠言的脸上渐渐浮起一层晦涩的笑意——
从武元衡到裴度。
从陈弘志到吐突承璀。
从《兰亭序》到《璇玑图》。
他仿佛看见,一座巨大陵墓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均已成型,神道、石兽、壁画和元宫都准备妥当。
万事俱备,就等着棺椁了。
李忠言“呵呵”地笑出了声,越笑越响,直到迸出眼泪。
裴度在忙着准备赴太原上任了。他将裴玄静召来书阁:“玄静,跟我们一起去北都吧。”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叔父,我可不可以留下?”
“我们连仆人都一齐带走,你不便单独一人住在长安府中。”裴度慈爱地说,“玄静,离开长安对你有好处。”
“可是我不想离开长安。”
“为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李弥和禾娘。”
“留在长安,你就能找到他们吗?”裴度耐心地劝说着,“禾娘是在青城山上丢失的,而李弥,虽然无缘无故地消失在金仙观中,但圣上已经重新封闭了金仙观,任何人不得入内,所以你即使留在长安,又能做什么呢?”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道,“玄静啊,听叔父的话,放弃吧。借此机会离开长安,忘掉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今后不论是想入道,还是还俗,都由你自己做主。”
裴玄静垂头不语,良久方道:“我忘不掉。”
“那你想怎么样呢?”
“叔父,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
“什么事?”
“崔郎取回的玉龙子,叔父上呈给皇帝了吧?”
裴度点了点头。
“玉龙子是不是碎了?”
“碎了?”裴度皱起眉头,“为何这么说?”
“因为崔郎临行前曾对我说过,从聂隐娘手中取回玉龙子后,他会将其珍藏在胸前左襟处,除非刺破他的心脏,任何人都别想再夺走玉龙子。”裴玄静直视着裴度,“那日在郾城的城楼上,我看到叔父亲自射出一箭,正中崔郎的胸口,他翻身落马。当时我被人拉扯住了,没能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她扼住剧烈的心痛说下去,“可是,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叔父之箭,射中的位置恰恰应该放着玉龙子。按道理说,玉龙子应该替崔郎挡住了那致命一箭的。”
裴度不置可否,面色却变得愈发凝重。
“除非箭矢力道太劲,将玉龙子击碎后再插入崔郎的胸口。可是我们都知道,玉龙子的质地极其坚硬,历经数度变迁而无丝毫损坏,说明它确实是一件稀罕的宝物。那么,叔父的这一箭也不可能令玉龙子破碎!”在裴玄静那瘦削苍白的面颊上,浸满血丝的双眸大得吓人,也亮得吓人,“叔父,崔郎还活着是吗?你告诉我,他没有死对不对?”
“玄静!”裴度厉声喝道,“崔淼死了!连头颅都被砍下,高悬于郾城的城楼之上。你为何至今还要自欺欺人呢?玄静,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令叔父很痛心啊!”
裴玄静咬紧牙关。
过了好一会儿,裴度略微平复了心情,又温和地说:“接下去,朝中将有一件大事,永安公主要去回鹘和亲,回鹘派出的迎亲使者已来到长安,圣上即日便将举行盛大的仪式,为永安公主送亲。我会在盛典之后再启程赴太原,距出发还有些时日。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我们过几天再商议。”
裴玄静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裴度又道:“自安史之乱后,玉龙子已有多年不曾示人,所以一直有人妄称道君不再庇护李家、大唐的国祚堪忧。这一次,圣上将借永安公主和亲的机会,向天下及各国使节展示玉龙子。”他注视着裴玄静,语重心长地说,“玄静,玉龙子能够回归唐廷,有你的一份功劳。因此,圣上才将你与崔淼、聂隐娘等一干人区别对待,你要珍惜这个机会,摆脱无谓的心结。”
裴玄静向叔父行过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9
这半个月来,每夜在翰林院中轮值成了一件苦差事。翰林院东面的麟德殿正在大修,为了赶在良辰吉日召开永安公主的出降大典,皇帝命将作监日夜不停地施工。大明宫恢宏宁静的夜晚被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打得粉碎。
受罪的当然不止翰林学士们。内侍和宫女,以及驻扎在附近九仙门的左神策军统统不胜其扰,半个月过去,人人挂上黑眼圈。可是皇帝的旨意,谁又敢抱怨呢?
太液池西南岸的清晖阁前,有一块彩旌和锦幡围饰的平地,向来作为教坊演练歌舞之处。今日,这里歌舞又起,宫娥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动的身影倒映在太液池的碧波百顷中。她们的背后是云烟浩渺的太液池,隔岸承香、含凉、紫兰诸殿飞檐翠瓦、画栋朱梁,如同月中蟾宫,人间仙境。
煞风景的是,从麟德殿的方向仍不时有捶打敲击声传来,把一阕好端端的《霓裳羽衣曲》搅得支离破碎。当舞曲由慢转快时,宫娥们的舞步也变得零乱起来。
皇帝面沉似水,朝教坊内官摇了摇头。她见势不妙,赶紧叫停。
“走走走,你们快退下!”她一边忙不迭地向宫娥摆手,一边跪倒在皇帝面前。
“你们怎么回事?”皇帝愠怒道,“再过三天就是庆典了,这支舞怎么还是跳不好?”
“是奴婢失职,请大家责罚。”
“责罚你们有何益?朕要的是《霓裳羽衣舞》!”
内官匍匐于地,一个劲地发抖。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快去练!”
“大家,”内官向上磕了个头,“那把琵琶是不是可以……”
“琵琶怎么了?”
乐班第一名的琵琶女出班跪倒,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紫檀琵琶。
内官战战兢兢地回答:“禀报大家,这把琵琶我们实在用不好。请大家开恩,允许我们用回原来的。”
“你们用不好?”皇帝厉声质问,“你知道这是谁用过的吗?”
“知道,知道!”内官磕头如捣蒜,“正因为它太尊贵了,我们、我们真的是承担不起啊!”
“算了。”皇帝十分扫兴,“你们回教坊继续练习吧。三天之内必须练成,庆典上若再有差池,后果你们自己清楚。”
“是。”内官见陈弘志朝自己使眼色,赶紧将紫檀琵琶交到他手中,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陈弘志小心地把琵琶捧上御案。
皇帝问:“你可知这把琵琶的来历?”
“奴不知。”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它是杨贵妃曾经用过的琵琶。”
“哦!”陈弘志瞪圆了双眼,其实他对杨贵妃知之甚少,但看到日前吐突承璀将这把紫檀琵琶送来时,皇帝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很久,又命教坊第一的琵琶女演奏它,今天还亲自观看她们的演练,可见他对这把琵琶极为珍爱。所以,陈弘志也竭力做出惊异的表情来。
“可惜啊!现如今的大明宫中,已经无人能够奏好它了。神器虽还,天籁依旧难觅啊。”皇帝的声音中满是惆怅。
“大家,吐突将军来了。”陈弘志低声通报。
“来得正好。”皇帝的表情开朗了些,招呼吐突承璀上前来,“你把它送回兴庆宫去吧。”
“兴庆宫?”
“是啊!勤政务本楼上。你知道应该放在哪儿。”
“是。”吐突承璀赶紧答应。
皇帝犹有不舍,轻轻拨了拨琵琶的弦,苦笑道:“这么好的五弦琵琶,教坊中竟无人能够弹奏,给她们也是暴殄天物,罢了罢了。如果……”他的声音突然低落下来,若有所失地说,“说不定杜秋娘能弹得好它。”
吐突承璀和陈弘志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都赶紧敛容肃立。
“不管怎样,白居易献琵琶,这件事做得好。朕应不应该奖励他?”皇帝看着吐突承璀道,“白居易贬去江州有段时间了,如今台州刺史一职正好空缺,要不然就把他量移到台州去?”
吐突承璀的眼皮跳了跳,躬身道:“大家,白居易被贬还没满三年,现在就量移吗?”
“嗯?”
“奴是觉得早了点,太便宜了他。”
“你呀,也太小气了。朕不是说了要奖励他吗?贬满三年再量移,就算不得奖励了。”
吐突承璀看出皇帝心情不错,便继续恃宠卖乖道:“江州原就是个好地方,白居易遭贬谪还能过得那么舒服,写了首《琵琶行》又流传开来。若是再让他去了台州,更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微笑:“若不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傅练慈也不会将紫檀琵琶托付给他。”
“算他识相,到头来还懂得要把琵琶交上来。”
“否则还能怎样?”皇帝一收起笑容,便恢复了冷厉的表情,“他知道傅练慈的身份,也明白紫檀琵琶的来历,再匿藏的话就是存心欺君,他这辈子还想在朝为官吗?”
吐突承璀附和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你说得也有点道理,还是让白居易在江州继续待个一年半载吧。台州刺史的人选,朕另外考虑。”
“大家英明。”吐突承璀道,“奴把柳泌送回老地方了。”
“哦,他怎样?”
“全招了。包括蛊惑百姓、打压佛门、妄图一统道门各宗当首领等等。他手下那个叫乾元子的,也承认了占据楼观道、打砸仙游寺,还有在青城山和天台山上干的所有勾当。”
“不谈别的,柳泌为了力压道门各宗,企图毁掉圣物玉龙子。单单这一条就死有余辜!他可知罪了吗?”
“他敢不知罪!”吐突承璀鄙夷地说,“您别看他往日嚣张得很,被戳穿了真面目后就变成一条癞皮狗,怕死求饶的样子着实叫人不齿,亏他还是个道士呢。哦,他们还招出一件韵事来。”
“韵事?”
吐突承璀满脸坏笑:“他们为打听玉龙子的下落,逼死了通州刺史的妾。至于这个姜夫人嘛,和通州司马元稹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元稹么……”皇帝漫应一声,似乎没多大兴趣。沉默片刻,又道:“朕的丹药?”
“哦,奴让柳泌又炼起来了。为求圣上饶命,柳泌发誓使出看家的本领为圣上炼丹,奴也会一直盯着的。”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吐突承璀鼓起勇气说:“不过奴觉得,那个丹药大家还是少……”
“嗯?”
吐突承璀忙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对了,你最近要多多留意论莽替。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意外。”
数日前,吐突承璀为了逼迫禾娘招供,竟想出一个恶毒至极的招数,把禾娘送到吐蕃囚犯论莽替的地牢中,供给吐蕃人蹂躏。他的理由是:禾娘毕竟是个少女,即使能熬过严刑拷打,也绝对无法忍受野兽般的吐蕃人的凌辱,肯定会精神崩溃的。可他没想到,禾娘竟宁愿被活活虐死,至死不肯屈服。
吐突承璀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极度变态的心理驱使下,才想出这样惨无人道的逼供方法。对皇帝只强调禾娘之死是自做自受,皇帝也没有追究,对他来说,禾娘的性命又能算什么呢?
吐突承璀谄媚地说:“大家,论莽替在地牢里都关了十几年,还能出什么意外。”
“你不知道,朕将与回鹘联盟之事,吐蕃好像事先听到了风声,正在边境上集结,已然摆出了大战的架势。”
“啊?”
皇帝冷然道:“吐蕃一直在向我们讨要论莽替。朕就是不给。他们想要回论莽替,要么拿河湟的城池来换,要么就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奴懂了,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论莽替看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在皇帝面前拍过胸脯,吐突承璀赶紧又下了一趟地牢,虽然明知绝无差池,还得再检查一遍才能放心。
狱卒刚一打开地牢的门,冲鼻的腥臭气息便扑面而来,吐突承璀虽早有准备,也几乎被熏得背过气去。为怕失火,地牢仅在门边点着两盏小油灯,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深处的铁笼中有一个臃肿如山的身躯。离得好远都能感受到那股野蛮的热力,似乎关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千年异兽。
吐突承璀原本还想仔细巡察一番,这会儿勇气消失殆尽。他掩着口鼻迅速退出门外,转而向狱卒询问论莽替的情况。
狱卒回答,论莽替一切如常,只是自从那个少女来过之后,他的饭量比过去更大了。
“原先他一个人吃的就顶我们几个,还天天喊肚饿,而且只肯吃肉。”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权当养了头吐蕃蛮牛!”
当天夜里,狱卒果然送来了更大块的肉排,放进铁笼后就赶紧退了出去。地牢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就算是狱卒也无法忍受。
论莽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起肉排啃了好一会儿,遂将啃了一半的肉排甩到铁笼后方:“喂,小子,出来吃啊。”
须臾,铁笼后方的墙上“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墙上的泥块被扒开了,露出一个孔洞。一个人从孔洞那头爬过来,捡起地上的肉排就吃。
论莽替说:“天底下还有你这种傻瓜,居然陪我坐牢。”
那人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啃肉排。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肮脏不堪,头发不知多久没梳理了,乱蓬蓬地散着,脸上更是布满泥灰,胡子茬儿也有寸把长了,只有一双稚气的眼睛表明,他的年纪并不大。
吃完肉排,那人也不理睬论莽替,转身又爬回孔洞里去了。
论莽替道:“哎哎,别急着堵那个洞嘛,还得好几个时辰没人来呢。咱们聊聊?”
没有回答。
论莽替无奈,但又不甘心。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伙子,是他受困于大唐十几年后,第一次出现的逃跑的机会。现在,论莽替只要设法出铁笼,就能从这小子挖通的地道逃出去。可是任凭他磨破嘴皮子,这小子都不肯明确答应一声。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好像也不再回地面上去了,而是在地牢旁的坑洞中住了下来。
天底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吗?
论莽替怎么也想不通,但这个傻小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论莽替决定先养着他,再等待时机。
论莽替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带出生天的。
论莽替自说自话起来:“嗳,你从金仙观那儿挖过来,一定在墙上看到过一些画吧?画着海还有龙什么的。”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论莽替就当作他在听:“我给你说说那些画的来历吧,想不想听?我打赌如今在你们大唐啊,都没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李弥窝在坑洞中,只是紧盯着手中的一枚金簪。
当禾娘的尸体被拖出去时,他从窄缝中看见了掉在地上的这枚金簪。地牢中太昏暗太肮脏,可是这枚金簪反射出的微弱光线,正好照到了李弥的眼睛上。他一下就认出了金簪,于是决心挖穿砖墙,进入地牢。
他相信,是禾娘要他收好这枚金簪的。
见李弥终于进来了,论莽替喜出望外,拼命要求他帮自己逃走。李弥不理睬他,只是捡起金簪回到坑洞中。但他也没有沿原路返回金仙观,而是继续留在了坑洞中。
李弥作了一个决定:留在禾娘死去的地方,永远守在这里。
他摩挲着掌心的金簪,喃喃自语:“禾娘,我会为你报仇的,你等着。”
论莽替那怪腔怪调的话音持续地传过来,李弥充耳不闻。
吐蕃人完全想错了。李弥留下来,唯一目的就是为禾娘报仇。他现在还杀不了吐蕃人,也不想杀他。李弥是眼睁睁地看着禾娘受尽折磨而死的,他要让论莽替经历同样的过程。
不,是更加惨烈的过程。
李弥举起金簪,在墙上划过一道,用这种方法记录自己在地下度过的日子。
今天划的正好是第一百道。
10
麟德殿中的庆典如期举行了。
修葺一新的复道重阁披锦缀彩,朝臣和来使从宫门一路行来,远远望见高耸的殿宇上金辉闪烁,银光浮动,都不禁眼花缭乱起来。再至殿中,只见满殿的金狮雀扇、玉树琼花,连两侧宫娥内侍的脸上都映照着隐隐霞光。香熏缭绕,纱帷拂动,行走其中使人不由地肃然起敬。宣礼声起,皇帝升座。一时法乐齐鸣,众人行礼如仪,心中既澎湃着盛世重现的激动,又闪现着错入幻境的迷茫。
当殿庭中跳起《霓裳羽衣舞》时,这种亦真亦幻、似喜还悲的感觉到达了顶点。一曲终了,大唐朝臣们竟然忘记了喝彩,倒是各国来使看得兴致勃勃。
当内侍捧出玉龙子时,整个大殿的气息都凝滞了。事实上,在场的所有大唐朝臣也无一人亲眼见过玉龙子。自从安史之乱后,玉龙子的下落就成了一个谜,虽然李唐皇家始终坚称拥有玉龙子,但各种说法一直很混乱。
今天,借着这个难得的隆重场合,玉龙子的真身终于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它看上去小而玲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奇。但今天能够亲眼见到它,大家已经很满足了。
回鹘使者出班,诚惶诚恐地向大唐皇帝表达可汗的谢意。
今天的仪式过后,永安公主就要踏上和亲之路了。
在众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大殿东阁的帷幕徐徐升起。盛妆的永安公主矜然端坐,高髻上的珠翠玉冠闪闪发光,满脸的花钿圆靥、脂粉鹅黄,不仅修饰了五官容貌,连表情都看不出来了,衬着背后交叉的两柄合欢纨扇,只觉是一尊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女神像。
使者又提出一个请求——保义可汗染疾,希望永安公主在临行前,能以大唐宝物玉龙子为可汗祈福。
皇帝应允。
永安公主缓缓来到殿前,从内侍手中接过玉龙子,高高举过头顶。
当一切光线都凝聚在玉龙子上时,它变得那么晶莹剔透,仿佛真的充满了神奇的力量,有几个朝臣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起来。
突然,永安公主两手一松,玉龙子掉落于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
麟德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哈哈哈!”永安公主骤然爆发出的狂笑声,在殿内久久回荡。
又一次被龙涎香所包围,裴玄静仍能体会到那种独特的神圣与悲悯之感。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龙涎香本身所带来的,还是因为她仅在皇帝的身边闻到过龙涎香,便自己给它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龙涎香和天子,已经在她的心中融为一体,分不出孰先孰后。
自从裴玄静被宣进殿后,皇帝就一直默默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裴玄静便跪在那里,龙涎香使她的心绪愈来愈宁静,甚至感觉可以就这么跪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这是她觐见皇帝这么多次以来,内心最为坦荡的一次。
皇帝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召见你吗?”
“请陛下明示。”
“不需要了吧?”
裴玄静抬起头,上回见皇帝还是在去年的春天,这一年中他又老了许多,而且显得憔悴,气色不佳。奇怪,现在不应该是他自登基以来最得意的时候吗?如果不算刚刚在和亲大典上发生的意外的话。
她挺直腰身,干脆地回答:“是,是我怂恿永安公主当众砸碎玉龙子的。”
“为什么?”
“因为她不愿去回鹘和亲,向我请教对策。”
“你就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我只是听说,陛下将在大典上展示宝物玉龙子。所以,我建议永安公主找机会砸了玉龙子。刚巧,回鹘使者要求用玉龙子为他们的可汗祈福,把机会拱手送给了永安公主。”
皇帝冷笑:“她这么做了,就可以不去回鹘吗?”
“这会使她在众人面前像个疯子,而回鹘不可能要一个疯了的大唐公主。”
皇帝向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裴玄静,有时候就连朕都觉得你不可思议。”
裴玄静垂下眼帘。
少顷,皇帝又问:“你怎么知道玉龙子是假的?”
“我只知道玉龙子以坚韧著称。”裴玄静回答,“以永安公主的力气是砸不坏它的。”
“但是它碎了。”
“那就证明它是一件赝品。”
“所以,你让朕在天下人前丢尽了脸面。”
“陛下,”裴玄静抬起头来,“这并非是妾的初衷。”
“哦,那你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我的初衷吗?裴玄静很想对皇帝说,其实我比您更希望它是真的。因为那样的话,崔淼就极有可能还活着。而现在,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崔淼从聂隐娘手中取回的是一个假的玉龙子。裴玄静认定,聂隐娘绝不可能掉包玉龙子。那也就是说,他们历经艰辛从天台山上找回的,本来就是一个赝品。
她黯然道:“陛下,玉龙子拿回来时,您就知道它是假的了吗?”
“是的,因为它从中间裂开了。”皇帝淡淡地说,“是被裴爱卿的箭一射两半的。但真正的玉龙子不应该破损。”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可是陛下……”
“于是朕密令尚方局把两半玉龙子粘合起来。毕竟在大殿之上,离得那么远,没人能识别出真伪来。然而,”皇帝盯住裴玄静,“你把朕的计划全都毁了。”
“不过,你确实帮到了永安。”皇帝心平气和地说着,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保义可汗死了,就在永安公主当殿砸毁玉龙子的那一天。回鹘人认为,是大唐咒死了他们的可汗。朕倒觉得,还是这样好,否则永安一嫁过去就得当寡妇,按照惯例,她还得嫁给保义可汗的继位者。回鹘人明知他们的可汗病得朝不保夕,还执意要与朕和亲,自己就没有诚意,怪不得我们。”
“但朕不会因此就饶恕你。”顿了顿,皇帝道,“裴玄静,你就那么恨朕吗?”
恨?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她恨他吗?也许吧,然而裴玄静更恨自己。因为她曾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取回玉龙子,皇帝就会放过他们。她以为皇帝要的是忠诚,但其实他要的是命。
裴玄静问:“陛下,这一切都是您安排的,对吗?”
他仍然没有露出受到冒犯的怒意,目光里反而含着一丝戏谑。
裴玄静说:“汉阳公主让我以寻仙之名去青城山时,您就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了。而您恰好也想寻找玉龙子,所以就假意上当,顺水推舟放我与韩湘成行。陈鸿是您派在蔷薇涧草庐等待我们的,专门为我们提供有关《长恨歌》的线索。他自己对此研究多时,却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您决定让我来试一试。还有柳泌,我猜想他去当台州刺史时,也奉了您的秘密旨意,去监视天台山上的冯惟良道长。因为一直有传言说,玉龙子可能被天台山收藏着。再有王质夫,原本已经远远地躲到东川去了,可是陛下派李逢吉去接任东川节度使之职,令他感到危险迫近,于是忙不迭地辞官,一边给陈鸿和白居易他们写信警告,一边亲自赶往天台山。但他还没找到冯惟良,就被柳泌抓住了。王质夫宁死不屈,虽遭严刑拷问却仍然死守玉龙子的秘密,至死都不知道,他所保护的其实是一件赝品。”裴玄静怅然道,“也许这样对他更好。”
“也许。”皇帝居然附和了一句。
多么可笑啊,那么多人费尽心机争夺的,竟然是一个假的玉龙子。
“冯惟良道长知不知道玉龙子是假的呢?”
“大概也有所怀疑吧。只是他不会像你这样,用砸的方法来验证。”皇帝嘲讽地说,“对冯惟良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那枚玉龙子是真的。有玉龙子在,对天台山和他本人的地位都有所裨益,他何必自煞风景,非要证明其真假呢?反正,也没人敢说那是假的。”
“所以,陛下也打算以假乱真。关于玉龙子的流言太过纷杂,已经到了真伪难辨的地步。陛下只要拿出一个玉龙子来,就足以堵住天下人的嘴。正如陛下所说,谁又敢挑战它呢?”
“你啊。”
裴玄静低下头。
少顷,皇帝道:“是朕大意了。自从你这次回到长安,朕认为你应该接受教训,学乖了,所以才在你叔父的再三恳求下,放你回了裴府,也没有再派人监视你。没想到,你竟然打起了永安的主意。”
“是她自己想法找到我的,还说是汉阳公主给她的建议。”
“汉阳公主?”皇帝一哂,“你以为她是站在你这边的吗?不,其实她也一直在利用你寻找玉龙子,为了帮助太子得到它。”
“太子?”
“汉阳公主是李家的女儿,也是郭家的媳妇嘛,对郭家未来的前途相当在意。朕虽立了郭贵妃之子为太子,但郭家总是不够放心。朕也曾经当过太子,知道这种心情。”
当年,肃宗皇帝不就因为没有得到玉龙子而耿耿于怀吗?历史永远在轮回,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当今太子李宥乃郭贵妃所出,皇帝却把象征帝位传承的血珠给了傻孩子十三郎,令郭贵妃相当困扰。她一定担心,李宥的太子之位仍然充满变数。假如能够得到玉龙子,无疑是对李宥太子之位的决定性保障。
想必郭贵妃再三恳求了嫂子帮忙,汉阳公主便义不容辞了。
皇帝道:“说说吧,真的玉龙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裴玄静茫然地摇头,玉龙子已经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都夺走了,她还能再做什么?
皇帝像在自言自语:“有没有可能杨通幽从倭国取回的玉龙子就是假的?”
不,裴玄静觉得杨玉环没必要留着玉龙子。也就是说,天台山上最初所藏的玉龙子应该是真的。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假的了呢?
皇帝又问:“你觉得皇太后知不知道真玉龙子的下落?”
王皇太后吗?裴玄静一愣,随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王质夫所知的玉龙子内情肯定来自于王皇太后,那么王皇太后是告诉了王质夫全部,还是仍然保留了一部分秘密呢?
裴玄静紧张地思索起来,《长恨歌》写于元和元年末,也就是说在那之前,皇太后就把玉龙子的秘密吐露给了王质夫。但是从那时起的整整十一年中,《长恨歌》广为流传,王皇太后从未表现出任何不安,会不会是因为她本就知道天台山上的玉龙子是假的?可是元和十二年时,她又为什么突然急迫地要寻找王质夫呢?
莫非,从一开始就是汉阳公主假托王皇太后的旨意?要裴玄静去找王质夫的根本不是王皇太后,而一直就是汉阳公主?
从皇帝刚才的话中听出来,似乎是这样的。
难怪王皇太后从未亲自召见过裴玄静,所有旨意均由汉阳公主转达。至于贾桂娘,也很可能是被汉阳公主所欺骗,莫名其妙地献出了性命。
自始至终,所谓王皇太后要寻找王质夫,就是汉阳公主一手主导的骗局,目的就为了利用裴玄静打探玉龙子的下落。
其实她和皇帝一样犯了舍近求远的错,却不知道真相始终掌握在他们的母亲手中。
等等,裴玄静突然又想到,假如王皇太后是掌握全部真相的人,那么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呢?只有一个可能:是先皇告诉她的。
贾昌!裴玄静的脑海中闪过春明门外的小院。陈鸿在《东城老父传》中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先皇为太子时,因怜恤贾昌,曾施舍钱粮为他专门造起了那座小院。
她明白了。先皇那么做,并非出于怜悯。贾昌和贾桂娘兄妹是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最信任的人。不妨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杨通幽从倭国取回玉龙子以后,玄宗皇帝虽然让道门将它保管起来,但他仍然希望李家的后代能够得到它。于是,他把从道门取回玉龙子的暗语交代给了一个他所信任的外人,这个人谙知皇家内情,却与权力纷争毫无瓜葛,是唯一一个能够不偏不倚,忠实执行玄宗皇帝遗讯的人——贾昌。
而贾昌一直等到贞元后期,才等来了那个符合玄宗皇帝要求的继承人——先皇。
裴玄静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贾昌说出暗语之后,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但是先皇不仅没有让贾昌死,反而设法供养他,实可谓仁慈。但问题又来了,先皇取得暗语以后,有没有去向道门要回玉龙子呢?
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否则,天台山上就不会藏着一个假的玉龙子,王皇太后也不会将这些秘密泄露给王质夫,并对暗藏秘密的《长恨歌》的流传听之任之。因为在她看来,那些秘密早就没有意义了,以曲笔的方式记入一首诗,使之千古传诵,未尝不可。
王质夫却被蒙在了鼓里。
在裴玄静思索的过程中,皇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此时,才突然问了一句:“他……拿到玉龙子了吗?”
“他?”裴玄静猛然意识到,皇帝指的是先皇。她恐惧地瞪着皇帝,难道他竟能看穿自己的心吗?不,应该是他也想到了这一层,试图通过自己来证实他的推测。
从皇帝的脸上,裴玄静又见到了他对先皇无法掩饰的怨恨。
那么,真玉龙子究竟在哪里?它曾经飘洋过海,又历经波折返回大唐,它现在会在何方?
突如电光火石一般,裴玄静仿佛再次站到了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中:临摹在墙上的《兰亭序》,倭国遣唐僧空海,永贞元年的冬天,太上皇给予空海提前回国的手谕……
“你想到了什么?”皇帝紧盯裴玄静问。
裴玄静沉默。
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裴玄静,朕命你找回真玉龙子。”
“我?为什么总是我?”
“因为你总能达到朕的期望……部分的。”皇帝奇怪地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裴玄静,还是在嘲笑自己,“其实选中你的并不是朕,而是武爱卿。然时至今日,朕佩服他的眼光。”
裴玄静还是沉默。
“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朕都可以考虑。”
裴玄静说:“请陛下把禾娘和李弥还给我。”
“禾娘?李弥?”皇帝问,“他们在朕这里吗?哦对了,朕听说那个禾娘已经死了。”
“死了?”
“是的。至于李弥嘛,裴爱卿不是也没在金仙观里找到他吗?朕就更不清楚了。”
“是陛下杀害了他们,对吗?”
没有回答。从皇帝的脸上,裴玄静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冷漠。她咬了咬牙:“那么,就请陛下答应我的另外一个条件。”
“你说。”
“请陛下告诉我崔淼的身份。”
“崔淼?这又是谁?”皇帝扬起剑眉,“哦,朕想起来了。他不就是一个江湖郎中兼藩镇的奸细吗?”
“陛下忘记了一点,他还是您的十三郎的救命恩人。”
“那又怎样?”
“陛下也下令杀害了他,对吗?又或是王皇太后下的令?陛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崔淼必须死,是他的身世吗?陛下也一直在利用我追捕崔淼,对吗?”
“够了!”皇帝厉声呵斥,“朕命你寻找国之至宝,你却与朕纠缠这些蝼蚁贱民,到底是何道理?”
“蝼蚁贱民就该死吗?”
“朕说他们该死,就该死。”
“可是公道在哪里?”裴玄静叫起来,“崔淼、李弥,还有禾娘,他们都不曾犯下死罪,这不公平啊,陛下!”
“公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两个字?”皇帝的面目扭曲,变得格外狰狞,“你为了自己的私心,蛊惑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龙子,破坏大唐与回鹘的联盟。大唐与回鹘结盟不成,使吐蕃见到了可乘之机,已经在边境上挑起战火了。现在吐蕃陈兵边境,那些即将战死的兵将们,那些面临家园破碎、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他们问谁去要公平?问你吗?你给得起吗!”他从未在裴玄静面前如此激动过,已经在吼叫了,“本来永安与回鹘和亲,至少能威慑吐蕃一到两年,朕趁着淮西大捷,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收服其他藩镇,再集中兵力对抗吐蕃。可是现在,吐蕃以逸待劳,而大唐却不得不内外同时作战。当然,朕不怕!只要有朕在,再艰难的状况大唐都会熬过去的。但你必须承认,你所谓的公平,根本就是自私!”
“不,不是的!”
“不是吗?那你就当他们都为大唐牺牲了吧!”
“牺牲?可禾娘、李弥都还是孩子……”
皇帝向裴玄静俯下身:“朕最爱的女儿普宁公主与藩镇和亲时才十四岁。朕明知那是一个火坑,却亲手把她推了下去。普宁死的时候,还没到十八岁。她的棺椁运回长安时,朕都认不出她来了……”皇帝的脸离得太近了,裴玄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和你口口声声喊冤的禾娘相比,朕的女儿难道不是更无辜吗!”
裴玄静无法再看他,只得微微闭起眼睛。
“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为了‘天下一家,四海归心’,为了大唐中兴,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都必须牺牲。你懂了吗?”
过了好久,裴玄静才回答:“陛下不答应妾的条件,妾就不再为陛下做任何事情,也不再相信陛下的任何话。”
话音落下时,裴玄静自己也震住了。好像是她体内的另一个人说出了这番话,但又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
裴玄静低下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凛凛天威。
在她的头顶上,皇帝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地响起来:“你会的。有朝一日,你会为朕做任何事,更会信朕如天。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永安公主发愿入道了,她能有今天拜你所赐,正好,你去陪她一起修道吧,就在大明宫中。”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玄静被陈弘志带出殿外。
这就完了吗?她有些神思恍惚。从元和十年盛夏的那个雷雨之夜开始,她先后解开了《兰亭序》、《璇玑图》和《长恨歌》的谜题,却没能预知到今天。
不。裴玄静对自己说,这一定不是结局。她突然又发觉,陈弘志老盯着自己的右手看,这才意识到,右手一直握得太紧,已经麻木了。裴玄静松开痉挛的手指,满掌心的汗,顿时被风吹得凉津津的。
一切都宛如梦境,唯独她的手中却没有纯勾。
如果有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