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从成都到峨眉山,还要经过眉州和嘉州。路途不近,且险阻难行。”崔淼的眼睛一亮,“玄宗皇帝幸蜀只到了成都,再没有往南行。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峨眉山!所以这句诗‘峨眉山下少人行’,与上下文皆无关联,出现在《长恨歌》中是完全谬误的。”
“如此明显的疏漏,难道白乐天没有发现吗?”
“确实不应该。即使白乐天不知道峨眉山的位置,那么多人读过《长恨歌》,肯定会有人向他指出的。所以……他又是故意写错的?”
裴玄静说:“嗯,那么崔郎说说看,白乐天为何要故意写错呢?”
她是在故意考他呢,崔淼却是心花怒放。原来,这便是最快乐的时刻了。他连忙收敛心神,断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他思忖着说:“方才静娘提到过一句,这两句诗和玉龙子的下落有关。难道说,玉龙子被带去了峨眉山?”崔淼试探地看了看裴玄静,却没有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还给我卖关子!崔淼又爱又恨地想,遂摇头道:“那下一句‘旌旗无光日色薄’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说:“崔郎想一想我提到的《玉龙子诗》。”
“《玉龙子诗》?不就是说玉龙子从渭河沙泥中重现吗?静娘刚才说了,肃宗皇帝根本没有拿到玉龙子,所谓营帐中玉龙子放光等等,都是经由李泌策划,存心流传出来的假话。”崔淼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旌旗无光日色薄’是说根本没有玉龙子绽放光芒,旌旗下营帐中的光彩统统都是假的!”
他急切地问:“我说得对吗,静娘?”
裴玄静没有回答,但目光中的盈盈笑意简直令他热血沸腾起来。
崔淼兴奋地说:“不,玉龙子肯定不在峨眉山。否则你和韩湘就不会来青城山了!白乐天故意写错诗句,我猜想,也是为了混淆视听吧。”
谢天谢地!他心想,幸亏峨眉山只是一个幌子,你我才没有错过。也在此时,崔淼才真正认识到,他们的这次重逢是多么幸运。早一步或晚一步,都将错过。而一旦错过,此生恐怕就无缘再见了。
“崔郎,”裴玄静又在唤他,“你在想什么?”
“静娘,我在想你方才说,你与韩郎此行虽以青城山寻仙为名,但实际上是为了寻找王质夫的下落。那么,你们为何又来到这青城山上了呢?”
“是微之先生建议我们来的。”
“元微之?”
“对。正是在通州时,微之先生告诉了我们《长恨歌》中隐含玉龙子的秘密。他还说,此中内情均由王质夫透露,就如同玄宗皇帝派方士杨通幽去海外仙山寻找杨太真的隐情一样。而且,王质夫还千方百计地说服了白乐天,让他将这些内容都写入了《长恨歌》中,不禁令人怀疑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王质夫是王皇太后的族兄,有可能掌握到诸多皇家秘闻,本不足为奇。但他采用如此曲折离奇的方式,把皇家秘事透露出来,偏又半遮半掩,实在叫人费解。另外,王质夫突然失踪,皇太后为此焦虑非常,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找到,是否也与这些秘密有关呢?”裴玄静说着,面色凝重起来,“我们本打算在通州之后,再决定是向西去梓州,还是向东去江州,继续寻找王质夫。可是微之先生却建议我们,与其去梓州或者江州,不如先来青城山。”
崔淼问:“王质夫在青城山?还是……玉龙子藏在青城山?”
“都不是。微之先生并不知道玉龙子的下落,更不认识王质夫。他让我们来青城山,是为了找另外一个人——薛涛。”
“薛涛?”崔淼转了转眼珠,“莫非就是那个著名的女诗人、女道士,曾经由武元衡相公荐给朝廷授予校书郎一职的大名鼎鼎的薛涛?”
“正是她。”
崔淼的笑容立时变得狡黠起来:“我怎么记得,元微之和薛涛之间仿佛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裴玄静亦微笑着说:“不是仿佛,是确实。”
“好。所以元稹建议静娘上青城山找薛涛,是因为她认识王质夫吗?”
裴玄静回答:“薛涛常年生活在益州,王质夫在梓州幕府,两地相隔不算远。当年元微之就是在梓州任职期间,与薛涛结下的一段缘。所以,薛涛完全有可能与王质夫相识,此其一。其二,玄宗皇帝曾与青城山的罗公远真人相交甚密。玄宗皇帝幸蜀时,有人曾亲眼见到罗公远在剑门迎候,并将玄宗皇帝一路护送至成都。后来在成都期间,玄宗皇帝还专程上过一次青城山。因此一直有人猜测,玄宗皇帝将玉龙子的下落要么告诉了罗公远,要么告诉了青城派的道长司马承祯。总之,都和青城山脱不开干系。近年来,薛涛年事渐长,长期在青城山上静修悟道,所以微之先生才说,我们应该直接上青城山,找薛涛打听打听。”
“这个元微之不会是有私心吧?”
裴玄静微嗔:“就是你小人之心。”
“哈哈。我一个江湖郎中,就不和元大才子争了。其实我还应该谢谢他。”崔淼开心地笑起来。
“谢他?为什么?”
“因为……哎呀,你们此行以青城山寻仙为由,好歹总得上一次青城山,否则也太说不过去了嘛。元大才子很有道理。”崔淼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又问,“那么静娘,你们找到薛涛了吗?”
“崔郎此刻不就置身于薛涛的静室中吗?”
“就是这里?”崔淼惊奇地朝周围乱看,却一眼撞上韩湘似笑非笑的脸,“你醒啦?”
“你们说得那么热闹,人家也没法睡啊。”
“可是,主人呢?薛涛到哪里去了?”
“我们来晚了。”韩湘叹了口气,“我们打听到,薛涛近两年中一直在真武宫中修道,便直奔此地而来。谁知观中人却告诉我们,就在一个月前,薛涛突然不告而别了。”
崔淼瞪大双目:“又一个不告而别?”
韩湘道:“可不是。而且,真武宫中有炼师才从成都回来不久,说薛涛肯定未曾返回浣花溪的家中。也就是说,继王质夫之后,薛涛也失踪了。”
“这也太、太……”崔淼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裴玄静道:“所以我们才决定先在此借宿一晚,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哪里想到,今夜会如此热闹。”
崔淼道:“不过今夜所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来找薛涛的方向还是对的。”
“肯定是对的。”裴玄静的声音有些异样,她举起手中的油灯,“崔郎,你朝墙上看。”
其实崔淼进屋就注意到墙上有题诗,但因光线太暗看不清,现在有裴玄静照亮,便一目了然了。
那是一首五言绝句: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崔郎善解诗迷,从这首诗中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崔淼向裴玄静微笑:“静娘谬赞,这首诗太容易解了。燕市一句,指安禄山尽起燕蓟之人为兵;函关一句,说的是大将军哥舒翰于潼关大败,京城失守,叛军长驱而入。山下鬼,是一个‘嵬’字,即马嵬驿。而杨玉环,便是在那里被高力士以罗巾缢死的。”他说着长叹一声,“此诗若是放在六十多年前,安史之乱尚未发生时,或许还能算作诗谜。到了今天,却只能凭诗感叹了。”
“崔郎说得没错。不过,我想问的是,这首点明杨玉环殒命马嵬驿的诗,为什么会题写在薛涛于青城山中静修的丹房中呢?”
崔淼没有回答,韩湘却插嘴道:“也许是她闲来无事,想起杨贵妃的命运有感而发呢?”
“我们原先也以为,白乐天的《长恨歌》是一时兴起之作。可是事实呢?”裴玄静正色道,“我越来越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我还无法参透背后的寓意,但是我想,王质夫正是开启这一系列谜题的钥匙。”
崔淼突然说:“不对,墙上的诗没有题跋,你们怎么肯定就是薛涛所提?也许是其他人写在墙上的?”
韩湘说:“这一点我们已经找真武宫内的女住持打听过了。据她说,此诗的笔体正是薛涛的。”
“果真是薛涛的笔迹?”崔淼又细细端详起题诗来。薛涛素有文名,在她的诗句中,既有“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这样的儿女情长,也有“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这样的雄浑声调。此刻看她的字迹,倒也飞扬倜傥,绝不同于一般闺阁的拘束小气。
他不禁感叹:“常听说薛涛字无女子气,笔力雄健。行书妙处,颇似王羲之。看来传闻非虚啊。”
裴玄静轻声说:“那个长安女傅氏之墓,也是薛涛立的。”
“什么?”两个男人一起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崔淼说:“是不是因为墓碑上的字迹相像?”
“不,墓碑上的字迹完全不像,当为他人所书,十分朴拙。”裴玄静摇头道,“但这里的字迹却是一模一样的。”她伸出手,将一个梅花形状的小石盒放在二人面前,正是刚才崔淼从墓中石俑旁边捡起的。
“方才你们填土埋尸的时候,我将它打开看了。”
裴玄静轻轻掀开石盒,从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放在崔淼和韩湘面前。
崔淼念道:“惟大唐元和十年,岁在乙未。有京兆府长安县女傅练慈,就当青城山真武宫外敬造千年之宅。今象就了,不敢不谘启告天上地下土伯山灵地祇,左至青龙,右至白虎,前至朱雀,后至玄武。今日对闭,诸神备守。练慈长生万岁。石人石契,不得慢临。若人吉宅,自有期契,天翻地倒,方始相会。急急如律令。”他抬头看着裴玄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石契啊!”韩湘说,“原来这位长安女傅氏的名字叫傅练慈。”
见崔淼还是满脸困惑,韩湘解释道:“道家立生冢时,除了在墓中放置石俑作为生人替身之外,还要设梅花形五边石盒。盒中盛放五石,分别是曾青、礜石、丹砂、慈石和雄黄,以向五方诸神敬拜。同时,还要在石盒上刻印符文,以为石契,敬告神灵保佑生冢的主人,避祸安康,长命百岁。”
“可这张符纸的内容并未刻在石盒上,盒中也没有五石啊。”
裴玄静道:“据我猜想,这位长安女傅练慈应该是薛涛的友人。薛涛为自己的朋友在真武宫中立了生冢,但外形却做成真墓的样子,很可能是为了避祸。”
“静娘的意思是——装死?”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在墓碑上没有直接写傅氏的名字,但又注明是长安女傅氏。这不是故弄玄虚吗?而且,既为生冢,就必须以梅花石盒镇之,否则反会给活人招惹祸端。因此,薛涛亲自手书符文,埋于墓中。但是她怕泄露秘密,不敢找石匠刻印,所以只能写在纸上存于石盒中。就连五石,也都没来得及一并放入。”顿了顿,又道,“也亏得薛涛自己书写符文,与墙上的题诗两相对照,我们才能发现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另外,从符文上的日期看,也佐证了我之前的判断。此墓是一年多前才仓促立起的,而非墓碑上所刻的元和元年。”
“好神秘的长安女傅练慈啊。”韩湘说,“却不知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崔淼冷笑:“有人和你同样好奇呢。”
几个人都沉默了。方才那两个掘墓人既是阉人,毫无疑问来自长安,也就是皇宫大内。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掘墓的目的是为了确认傅练慈是否真的葬于其中。阉人是皇帝的奴才,却未必都奉圣命行事。但无论如何,这位神秘的长安女子傅练慈的生死,引来了出自皇宫的关注。
那么,薛涛的失踪与此有关吗?
裴玄静注视着墙上的题诗——从兴庆宫而起的绝密使命,今天已将她引导到了青城山上。从《长恨歌》到杨玉环再到玉龙子,失踪者也从一个王质夫,又增添了薛涛和傅练慈两名女子。但有一点始终未变:所有的线索都指回长安,彤云深处的巍峨宫殿。那里肯定是一切的开始,会不会也是一切的终点呢?
“哎呦!”韩湘猛地一拍脑门,“提到阉人,我从他身上还搜出一样东西来。刚才说东说西的,差点儿给忘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绢布,在案上摊开。
崔淼将油灯移得近些,只见绢布上用墨画着弯曲的线和点,还写了一些小字。
“是地图!”他惊喜地叫道,“而且正是青城山的地图。你们看,这里标着真武宫,还打了个圈。说明他们就是按图索骥而来的。”
韩湘也说:“没错。不过,这图上还有好几个圈呢。”他一个一个地指过去,“乌云寨……百丈崖……幽人谷……神女洞?”他停下来,望着裴玄静。
她向他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个宦者原打算一处一处地寻过去。”
“寻什么?傅氏女?还是薛涛?”
“必为二女之一,也可能都是。”
“那么……我们何不也按图索骥,找过去?”崔淼一拍韩湘的肩膀,“没想到你有时还挺管用的。”
韩湘失笑道:“多谢崔郎夸奖。要得你这么一句,比得道成仙还难呢。”朝窗外望了望,天边将现曙色。“我还算好歹眯了一小会儿,你们俩通宵未眠,不累吗?叫我说,找人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趁着天还未大亮,干脆大家都休息一下。早上在真武宫中讨得一餐斋饭后,再一起动身。如何?”
“天快亮了吗?”崔淼也向窗外望去,但见月轮低垂,几颗晨星在夜空的边缘闪耀,深山中的凌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虫鸣鸟叫寂然而绝。此时外出,必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正如韩湘所说,过不了多久,朝霞就将刺破黑幕,把光明带到世间。天地永远以这种不变的节律轮回,属于每个人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减少。
“糟糕!”他悚然变色。
韩湘问:“又怎么啦?崔郎,你何时也变得一惊一乍起来?”
崔淼瞪着他们:“我们必须立刻动身,马上就出发!”
“为什么?”
“等天一亮,就走不掉了!”崔淼急道,“韩郎,你在长安时曾招惹过一帮邪道,几乎遭了他们的毒手,还记得吗?”
“当然。”
“我怀疑他们盯上你和静娘,一路追踪而来了。”崔淼说,“我与禾娘在山下茶摊见到几名道士,指明要找一男一女两个道士。听口音来自京兆地区,气焰十分嚣张,并且身怀利器。”
韩湘愣了愣:“乾元子那帮人真的跟来了?难道陈鸿将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了?”
“也不一定。”裴玄静倒很镇定,“乾元子如果非要找到你不可,还是能打听到你我将上青城山寻仙的。崔郎他们不也是这么找来的吗?”
崔淼道:“所幸他们被茶摊伙计引上歧途,要等天明前后才能赶到。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可是天马上就要亮了。”整个晚上都在默默倾听,始终未发一言的禾娘这时却开口道,“我们走不了多远的。”
无人应声,大家心里都清楚,禾娘说得对。
韩湘打破沉默:“他们是冲我来的,干脆我留下来应付他们。”
崔淼冷冷地说:“你打算怎么做?这回再被敲破脑袋,可没人给你疗伤了。”
“不会的。青城山好歹是正道名山,真武宫也是皇家宫观,我就不信他们敢在此胡作非为。”
裴玄静说:“楼观道是正道,仙游寺亦是名刹,不也都被乾元子踩在脚下了?”
韩湘沉着脸不作声了。
“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崔淼急道。
禾娘说:“你们走,我随韩郎留下。”见其余三人都在看自己,她的口气更坚决了,“那帮道人在找一男一女,如果仅仅留下韩郎的话,他们还是会继续追踪的。我与韩郎在一起便能迷惑住他们。只要能拖延一两个时辰,到中午前后,你们就能走得很远了。青城山这么大,到处都是密林深谷,他们就算要找也找不到。”
“你们会有危险的。”裴玄静说。
“不用你担心。”禾娘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地说,“除非你不想再找薛涛、傅氏女,还有王质夫了,那就一起留下来好了。”
崔淼沉声道:“禾娘说得很对。我们须速作决断,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4
天空渐渐泛白,群山之巅首先转为金色,紧接着,曙光便肆意奔放地侵染整片山野。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整个天地便苏醒过来。晨风吹拂,茂林摇曳,发出海涛般整齐起伏的沙沙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他们走了快半个时辰了吧?”禾娘看着外面说。
“哪有。”韩湘道,“我估摸着,最多也就一刻。”
“才那么会儿?”
“怎么了?”韩湘坐到禾娘身边问,“你担心什么?”
“韩郎,你说坏人会不会很快就到?”
韩湘大大咧咧地说:“这可说不准。也许下一刻就出现,也许根本就不会来,都未可知啊。”见禾娘仍然紧锁双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转用安慰的口气说,“你也别太担心,他们是冲我来的。你的崔郎啊,既然已经离开了,肯定是安全的。”
她喃喃:“谁知道呢?”
韩湘笑道:“早知道这么牵肠挂肚的,你何不跟他们一起走呢?我方才就说了,你留下其实没多大用处,还不如与崔郎、静娘一块儿行动。”
禾娘垂下眼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崔郎不喜欢我跟着。”
“这……”韩湘一愣,“禾娘,我觉得你错看崔郎了。崔淼这家伙,表面上虽然放荡不羁,心地其实还蛮善良的,否则我也不愿与他为伍。他方才力邀你同行,你自己坚决不肯,何苦来呢?”
“我不要,我不要他们可怜我!”
“他们?”韩湘皱起眉头,“静娘绝非鄙俗之人,你更不该小看了崔郎。”
“我没有小看他们。我是……不愿意他们小看我。”
“小看你?怎么会呢?”
禾娘不理他,更像在自言自语:“我真后悔那时没有跟了聂隐娘。要不然这一年半载的,我怎么都能学成点儿功夫,能帮到崔郎了。我就不用老是担心,他会嫌弃我……”
“所以你才非要留下来?”韩湘醒悟道,“就为了能帮到他?”
“多多少少总有点用吧。”禾娘青涩的面庞上,如同朝霞般的红晕将阴霾扫去几许,她带着无限的憧憬说:“等下回再见到崔郎的时候,他就会正眼瞧我了。”
他都从不正眼瞧我呢!韩湘还想跟禾娘开句玩笑,可是未及开口,就听半空中传来群鸟的啾啾鸣叫。两人一起向窗外望去,只见茂林上方的曦光中,忽然有数不清的山鸟盘旋低回,宛如千万个光点在碧空中闪耀着。
韩湘面色大变:“来了!”转首嘱咐禾娘,“你就待在这里,除非我叫你,否则无论如何不要出去!”
他整了整衣冠,走出薛涛的静室,大踏步向真武宫前走去。
那里果然已经站着数名道士打扮的人,但韩湘从心底里不愿承认他们是同道。真正的道士避世无为,哪里会有如此凶恶的表情。真武宫的女住持正在与他们对谈,显然话不投机,没说上几句,那帮人中的为首者居然挥起一掌,将女住持打倒在地。
年过半百、白发斑驳的女住持被打得眼圈青紫,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韩湘迈步上前,冲那帮人喝道:“你们身着道袍,竟在道门神圣之地行凶,就不怕遭到神仙降罪吗?”
为首者打量着韩湘,冷笑起来:“这里不是女道观吗?怎么冒出来一个男的?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本人正是韩湘。你们是在找我吧?”
“没错,就是你!原来你在后头躲着,怎不早点出来?否则这老道姑也不至于受苦。”为首者扬扬得意地说,“在长安时没逮到你,在仙游寺又让你给跑了。没想到我们会追到青城山上来吧?”
“哼!我根本就没想跑,是你们追得太殷勤了。韩湘至今不知,你们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不是我们看上了你,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对方阴森森地说。
韩湘慨然道:“好吧。现在你们找到我了,我跟你们走便是。休在此清修之地闹事。”
“等等,我记得你还有个女伴,她在哪儿?”
韩湘心中一紧,脸上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早在半途就与我分手了,并未跟至此地。”
“果真?”对方的目光贼溜溜地扫过韩湘,又落在女住持的脸上,“你说?他来时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韩湘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少顷,便听女住持颤巍巍地说:“贫道只见到他一人。”
韩湘才稍微松了口气,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什么名山正道,说起谎来也面不改色嘛。我等在山下就打听清楚了,明明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上真武宫寻仙,你怎么居然只看见一个男的呢?想必是修炼得走火入魔了,还是我等来帮你们清肃宫观吧!”
随着一声令下,他带来的数名道士抄起家伙就往真武宫内冲去。韩湘和女住持想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真武宫中的女冠们常年在深山静修,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
正在混乱之际,一个清朗的女声跃然而出。
“你们要找的是我,休得伤害他人!”一身道服的禾娘站到众人面前。韩湘跺脚:“你怎么……”便说不下去了。禾娘违反了约定,但此刻她不站出来的话,确实只会殃及更多无辜。
那身雪白的道袍应是刚从薛涛的箱笼里翻出来的,穿在苗条的禾娘身上有点偏大,但也赋予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端庄和灵秀。禾娘仿佛突然便由一个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人了。
对方也在使劲打量着她,眼神中既有怀疑,还带着一丝淫亵:“你就是与他同行的女道士?”
“是我。”
“我怎么觉得不太像?”
“不像吗?”禾娘将头微微一昂,“那就是你的眼睛瞎了。”
“究竟是谁的眼睛瞎了呀?”有人从众人背后缓缓步出。一见此人,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道士们竟齐齐肃立,领头者更抢步上前,拱手道:“道长,人找到了。”
是乾元子!韩湘差点儿叫出声来。没想到乾元子还亲自追到青城山来了,其他人不过是替他打先锋的。
乾元子背着双手来到韩湘和禾娘面前,阴森的目光轮番扫过二人,突然,他转过身去,劈手给了领头者一个响亮的巴掌。
“谁让你耽搁这么久,还把人给放跑了!”
“我……没有啊……”领头的道士被打得晕头转向,“这个的确是韩湘啊。”
“女人不对!”乾元子恶狠狠地盯着禾娘,“你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帮忙做替身?”
“道长救命!”禾娘突然朝地下一跪,哭喊起来,“我本来好好地在观里念经,都是那个女人逼我出来的,我也没有办法呀!”
“那个女人,她在哪儿?”
禾娘往墓地方向指去:“她跑到那里面去了。她还说,我要是不听话,晚上她就出来抓我,呜呜呜……”
道士们目瞪口呆,连乾元子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只有韩湘心头大喜,这个小禾娘还真看不出来,胆大又有急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