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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太医院的国手神医们也对皇太后的病情毫无办法。郑琼娥算是看明白了,王皇太后的病根在心,一个人如果了无生趣,一心等死的话,又有什么医药能治得了呢?尽管皇帝不停地派遣御医过来,甚至数次发皇榜向天下广求名医,但无论多么厉害的医者,最终也只能给皇太后开些散瘀补气的方子。最好的人参、鹿茸、灵芝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吃下去,根本于事无补。皇帝只求心安,而皇太后早就麻木不仁了。
看着皇太后吞毒一般艰难地饮下各种汤药时,郑琼娥甚至会想,与其这么痛苦地活着,为什么不干脆来个了断呢?她被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吓坏了。
总有一个理由的。
郑琼娥将心比心地想,自己可以为十三郎吃任何苦,那么作为母亲的王皇太后,一定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勉强活着。王皇太后共育有二子三女,除了皇帝之外,其余的四个孩子都曾来看望她。只有在这种时候,皇太后的脸上才会露出些微生机,郑琼娥也替她感到欣慰,但又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皇太后活下来的真正理由,恰恰是那个整整十年没有来看过她的儿子——皇帝。
皇帝人虽不来,对兴庆宫的影响从无一日间断。就在郑琼娥来服侍皇太后不久,便听汉阳公主提起,皇帝要派一个新任的医待诏来给皇太后诊病。此人名叫崔淼,据说有些特别的本领。皇太后按惯例不置可否,在郑琼娥看来,其实就是逆来顺受而已。
崔淼果然来了,在帷帘外为皇太后诊脉,写了方子便退下了。为安全起见,汉阳公主请最常来的御医审方,御医不屑地说:“此方稀松平常,毫无新意,没有必要采用。”一句话,就把崔淼给彻底否定了。
是郑琼娥多事,悄悄捡起崔淼写的方子,并拿出裴玄静所赠的香囊,那里面原也附着一张方子,列明了香囊中所用的药材和分量。郑琼娥将两张方子比了比,确定是同一人所书,便将它们一起塞进了香囊中。
她渐渐发现这个香囊有特别的好处,清香席席,提神醒脑,确实能够驱虫避邪。更有趣的是,香气历经数月仍然保持着,还和宫中常用的熏香都不同。皇太后的寝殿中除了龙涎香之外,什么别的香都不用。郑琼娥却觉得龙涎香的味道太隆重,不够清淡,并不适合长年卧病的体虚之人。初夏来临的时候,郑琼娥将原先一直搁在枕边的香囊系于肘下,悄悄笼在袖中带入寝殿,想请皇太后闻一闻,也许她会喜欢。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纯粹出于好意的举动,将造成一系列无法预测的后果。
香囊一下子就引起了王皇太后的注意,崔淼所写的两张方子也被取了出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王皇太后竟然盯着那两张方子看了很久,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郑琼娥正在揣摩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太后却又叹息着将香囊和方子还给了她。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过几天,兴庆宫中突然流言四起,有人在深夜听到笛声从封闭多年的勤政务本楼中飘出。是鬼,是怪,还是盗贼?正当大家惴惴不安之时,曲无双坠楼身亡了。
又过了几天,皇太后主动提出要崔淼来诊病。这时距离崔淼第一次进宫,已经过去月余,何以又想起他来?皇太后的懿旨,无人敢有异议,皇帝也立即首肯,于是崔淼再次奉旨而来了。此后,每过十天崔淼便被召入兴庆宫中,仍然悬帘问诊开方。起初,审方的御医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这样的方子我们都开得出来,也开过好几回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是皇太后罕有的态度坚决,说崔郎中的药就是有用,从此再无须他人为我诊病,只要崔淼即可,御医只得阴沉着脸退下了。
兴庆宫中向来御医川流不息,从那时起,破天荒地只有一名医人崔淼出入了。
与此同时,郑琼娥接受了一项皇太后私下吩咐的任务:让崔淼在给皇太后诊病之外,每次写一张针对其他病症的方子。病症都是皇太后亲自口述,由郑琼娥录在一页小小的粉笺之上,右边特意留白,以备崔淼书写。这几个月来,崔淼已经写了十多个方子。郑琼娥能看出他的疑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呢?但他们二人都没有选择,只能服从。反倒是皇太后的精神,看起来确实比过去好了一些。每次拿到崔淼写好的方子,她都会看上很久,还把所有的方子排列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研究。郑琼娥悄悄从旁窥伺,发现皇太后的神态既称不上欢喜,也算不得悲哀,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之色。
郑琼娥实在猜不透其中的含义。她只能想,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就如她的十三郎,也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她这个没用的母亲,虽然不能亲自守在孩子的身边,保护他、养育他,但至少,她还可以耐心地等待,虔诚地祝祷。
又到了崔淼进宫诊病的日子。
郑琼娥以为仍是原先那一套,谁知王皇太后竟然打破十多年来的规矩,亲自召见了崔淼。
这肯定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郑琼娥看着皇太后的眼泪,听着她的喃喃自语,禁不住害怕得发起抖来。
翌日,王皇太后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汉阳公主到时,她才勉强睁开眼睛,气息微弱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件要紧事对你说。”
“阿母。”公主心焦道,“不是都好些了吗?怎么突然又变这样了?”
皇太后说:“不,你认真听我说,我发现了……”话音未了,有人冲入帷帘,直接扑到皇太后的榻前。
“太后,太后救我!”
汉阳公主一见来人,忙道:“永安,你这是做什么?没有看到阿母身子不爽吗?”
来人正是王皇太后所育五位子女中的第二女——永安公主。郑琼娥来到兴庆宫的这几个月中,见过王皇太后的小儿子福王和小女儿襄阳公主来探望母亲,汉阳公主更是几乎日日前来问候照料,唯独永安公主始终没有出现过。据说这位永安公主性格孤僻,为人冷漠寡恩,在弟妹中最不为皇帝所喜,所以很少抛头露面。
可是现在,她却伏在皇太后的榻前痛哭流涕,云鬓斜散,金簪欲落。
王皇太后挣扎起身,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太后,我不要去回鹘和亲!请太后命圣上收回旨意,求求您了!”
“永安!你别这样,吓着阿母了!”汉阳公主上前拉扯妹妹。永安公主将姐姐的手用力甩脱,反而紧紧抓住母亲的锦衾,声嘶力竭地哭喊:“圣上为了与回鹘结盟,要将我嫁给保义可汗。可那人不仅是蛮夷,而且听说身患重病,快死了!太后,您不能眼看着女儿入火坑啊,太后!”
王皇太后向后一仰,多亏郑琼娥眼明手快,扶住她靠在自己身上。
皇太后气喘吁吁地问:“怎么,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汉阳公主又急又愧地回答:“皇兄对我提起过,我是想等阿母的身子好一点再说。”
“你骗人!”永安公主怒视着姐姐,“你们都讨厌我,想把我赶走。你和皇帝,你们全都是串通好的!”
“永安,你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皇兄疼爱襄阳妹妹,就急着把她下嫁给了张克礼,那种人是戴了绿帽子也不敢吭声的。我不讨皇帝的欢心,他就送我去和亲!而你一味奉承于他,也根本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
汉阳公主也痛哭起来:“公主的婚事,从古至今都是用来交换的。我不也一样吗?这便是我们的命啊,谁又能不认命呢。让你去和亲回鹘,你以为我忍心吗?你以为皇兄忍心吗?若非万不得已,皇兄断断不会出此下策的!”
“哼,他有什么不忍心的!为了这个皇位,为了这个天下,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永安公主已然语无伦次,“阿母,求求你救我!只要让我留在长安,我发誓永不嫁人,不管是做道姑还是尼姑都行。阿母……”
王皇太后倚在郑琼娥的肩上,喘息着问汉阳公主:“是皇帝要你瞒着我吗?”
汉阳公主低头拭泪,又辩解道:“阿母,皇兄此举的确是出于无奈。想当年,于頔为其子求亲,最适嫁的就应该是永安妹妹,可是永安死活不肯。皇兄知道襄阳妹妹是爹娘最疼爱的,也不忍叫她去和亲。最后万般不得已,才让年仅十四岁的普宁公主下嫁于季友。结果,嫁过去才三年多,普宁就死了。这一回,皇兄确实没有别的人选了。”
永安公主叫起来:“我明白了,所以他恨我,要我也像他女儿一样惨,不,是比他的女儿更惨!”
汉阳公主呵斥:“普宁也是你的亲侄女啊,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永安公主冷笑:“你和皇帝是最要好的,当然处处为他讲话。我自是比不上你的深明大义,可我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不仅为了普宁公主恨我,他还怕我,怕得要死,所以才千方百计、屡次三番地要把我赶出长安!最好我明天就死在那蛮荒之地,他才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患!”
“他怕你……什么?”皇太后突然问。
“阿母何以明知故问呢?”永安公主的脸色惨白,哭得通红的双眸中却放出疯狂的光芒,“阿母心里头最清楚,先皇——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皇帝最怕的不就是这个吗……”
“住口!”皇太后一声厉喝,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她全身颤抖着,抬起一条胳膊向外指。
永安公主翕动着双唇,还想说什么,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到底磕了个头,被汉阳公主拖出去了。
郑琼娥扶着王皇太后躺下,见她气息奄奄的样子,又急又怕:“太后觉得怎样,要叫御医来吗?”
皇太后紧闭双目,微微摇头。
“阿母——”汉阳公主又返回来了,坐在榻前拉住母亲的手,双泪长流,“都是我的错。”
皇太后仍然闭目不言。
汉阳公主为母亲抚弄着胸口,抽泣着道:“永安妹妹太不懂事了。两年前普宁的死讯传来时,皇兄心痛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患上了头疼的毛病,就像、像爹爹当年……”她也说不下去了。
皇太后却将眼睛睁开了:“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不敢对您说。”
皇太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皇太后闭着眼睛说:“你去吧,我要歇一会儿。”
“是。”汉阳公主看着母亲的样子,心中仍觉不安,便殷切地说,“阿母,请您真的不要怪皇兄。”
皇太后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汉阳公主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6
在与昨天相同的时间,崔淼又来到了兴庆宫。
守卫诧异:“崔郎中不是昨天刚来过吗?”
“是皇太后命我今天再来的。”崔淼答着,心中相当忐忑。实际上,今天早晨酒醒之后,他才突然记起昨天离开之前,郑琼娥曾经站在侧帷这么吩咐过。他惊得立刻从榻上蹦起来,跑到院中看了日头,才稍微安了心——时辰尚早。
崔淼一边在井台边汲水洗脸,一边琢磨着此事的含义。昨日在王皇太后面前大为失态,事后又自暴自弃地去借酒浇愁,此刻想来,简直懊恼至极,真想狠狠地揍自己几拳。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对他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甚至可以说,自己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所有的行动都在指向这一刻。只不过当真相即将破壳而出时,他却惶恐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拔腿就逃。
守卫让他在宫门外等候,另外差人去皇太后的寝殿询问。崔淼知道兴庆宫有多大,这一来一去想必要花费不少时间。
宫墙的影子一寸寸地挪移着,崔淼心中的恐惧也在一寸寸地增长。跑吧?这个念头像钟磬般不停敲击着他的太阳穴,脑子里轰鸣一片。他的双足却宛如钉在地面上,根本动弹不得。
——现在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守卫在叫他:“崔郎中,进来吧。”
崔淼拎起药箱,抬腿迈过高耸的门槛。不远处,一位宫婢在芙蓉树下等候,微风吹动她的衣袂,遍地落叶好像金色的波涛,在她的脚边曳曳涌动,真如芙蓉花神下凡一般。
见到崔淼,郑琼娥立即招呼:“崔郎中,请随我来。”
他们像平常一样走到龙池边,咸宁殿在龙池的对面,需要绕池而行。但在经过一丛茂竹时,郑琼娥突然向右一拐,钻入林中。崔淼只得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穿过林中小径。眼前出现一方曲廊围绕的小庭院,满庭杂草郁郁,长条的玉石台阶上满是鸟粪,看样子平常很少有人来。郑琼娥停下脚步,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崔郎中,皇太后今天不能见你。”
“这……”崔淼无语,既然不能见,巴巴地将自己引到此处,所谓何来呢?
“本是要见的,不过早上出了些意外,还请崔郎中莫要见怪。”
“这可真真折杀草民了。”崔淼连忙躬身致意,想了想又问,“皇太后连续两天召见于我,娘子可知原因吗?”
郑琼娥摇了摇头。
“那,我就告辞了。”
郑琼娥仍然垂眸沉默。
崔淼有点进退两难,只得搭讪着说:“皇太后的病况没什么变化吧?”
“崔郎中来给皇太后诊治了这么多次,对她的病况应该最清楚了。”
崔淼叹道:“你我都清楚,皇太后的病在心不在身,作为郎中只是略尽人事罢了。”
郑琼娥终于抬起眼帘:“既然如此,皇太后为什么非要崔郎中给她诊治,却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遣退了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皇太后吧?”
“崔郎中,你走吧。”郑琼娥说,“再也别来了。”
崔淼盯住郑琼娥。自出入兴庆宫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专注中充满怀疑,还有一丝鲜明的挑衅。
他问:“这是皇太后的旨意?”
郑琼娥亦不躲闪:“皇太后的病是治不好的。太医院的先生们避无可避,崔郎中却纯然是个外人,难道就不怕到头来,所有的罪责都叫你一人承担吗?”
“我有选择吗?”
“当然有,你可以走。”
崔淼冷笑:“只要在这座长安城中,圣上若想治我的罪,随时可以抓我。”
“那么你就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娘子是叫我逃跑吗?”崔淼皱眉道,“可我为什么要逃?难道这也是皇太后的旨意?”
“这个,我不能说。”
“所以我也不能听娘子的话。”
“崔郎中!我是为了你好。”
“哦?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崔某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为什么要替我操这份心?”
“如果我说了,崔郎中就会走吗?”
崔淼不语。
郑琼娥移开目光,极低声地道:“我听说,是崔郎中救了十三郎。”
崔淼的心狂跳起来。
“十三郎正是妾的孩子。”郑琼娥再度抬起秋水般的眸子,看着崔淼震惊的模样,露出足以勾魂摄魄的微笑,“崔郎中的救命之恩,妾没世不忘。”
崔淼说不出话来了。
郑琼娥又道:“妾是扬州人,最初跟随前镇海节度使李琦。元和二年时,李琦先请入朝,后又称疾不至,惹恼了圣上。圣上下诏讨伐,李琦被属下的兵马使张子良等人俘虏,献往长安,姬妾家眷皆随行。妾记得在进京的路上,李琦还对我们说,他本宗室,面圣时只要咬定是属下反叛,圣上定会饶恕于他的。可是,他完全低估了当今圣上的英明决断。圣上不仅没有饶恕他,反而下旨腰斩叛贼李琦。”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仍然平稳冷漠,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行刑那天,我们都被押至刑场观刑。我亲眼看见,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李琦披头赤足,被胳膊一样粗的铁索牵曳着,拖至刑场中央处以腰斩。铡刀斩下后,他并没有立即断气,前半截身子还呼号爬行,身后拖出长长的血污……和肚肠等物。人死了之后,圣上又命曝尸三日,当时正值盛夏,蛆虫苍蝇包裹残体,腐臭的味道离得好远都能闻到。”
良久,崔淼才道:“娘子为什么要对我说起这些?”
“昨天,崔郎中为什么要对皇太后说起埋葬令尊的乱坟岗?”
崔淼的下颚绷紧了。
“走吧,崔郎中。”郑琼娥说,“我不知道崔郎中究竟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对当今圣上,永远不要心存侥幸。”
崔淼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又驻足回首:“今天对我说这些,娘子就不怕吗?”
郑琼娥岿然不动。
崔淼突然懂了——她什么都不怕。这个女子的外表有多么柔弱,内心就有多么刚强,她是从血海肉山中爬出来的倾世红颜。
郑琼娥目送着崔淼出了宫门,才返身回至咸宁殿。
走进寝阁,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郑琼娥全身瘫软地伏在王皇太后的榻前,啜泣着。
“他走了?”
郑琼娥深深叩首:“走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
“并没……什么特别的。”
“你上前来。”
郑琼娥膝行到榻边,将头倚在皇太后的身侧,感到她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我是一个最没用的人,从来都守不住自己想要的。十一年前,我就想跟着先皇去了,可是不行,我发过誓,要替先皇看着他……我以为他终究有一天会变。我错了,他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变。”皇太后住了口,许久,又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好在……快了。”
郑琼娥抬起头:“太后,那个崔郎中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仇人。”
“啊?”
“也是一个恩人。”皇太后笑得古怪而渺茫,仿佛在同冥冥中的什么人对话,“你去把那些方子都烧了。他既走了,从此就不必再提。”
可是,他真的走了吗?郑琼娥思索着,今天自己的那些话,能够彻底说服他吗?她拿不准。在她的眼中,崔郎中既是一个少有的聪明人,但也更像是一个亡命徒。
崔淼一脚踏进宋清药铺的大堂,顿觉气氛大异。
往常从午后到暮鼓前的这段时间,药铺里总是最繁忙的。不论贫富贵贱,客人都在这间足有五架的阔大门面中按序抓药,伙计们在柜台上抄方、算账、秤药,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今天,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倒是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指着店堂中央的地面窃窃私语。
那里趴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龟壳乌黑发亮,伸在壳外的脑袋和四肢格外粗壮,皮糙肉厚的,看样子岁数相当大了。乌龟趴着一动不动,崔淼也鉴定不出它究竟是死是活,但他一眼便瞧见了傲立于乌龟之侧的李景度。
身材魁梧的波斯人叉足而站,双臂合抱胸前,活像一个金发碧眼的怒目金刚。伙计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富态老者从柜台里望着李景度,虽满脸愠怒,仍掩不掉慈悲本色。
崔淼心说不好,赶紧抢步上前:“李景度,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买药啊!”波斯人理直气壮地说,“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我愿意花翻倍的价钱买好药,这位掌柜非不肯,说药材只卖给真正的病家。那好吧,我不计较,买不成我就卖。你看我这只千年神龟,怎么说也是珍稀之物吧,若是入药,至少能帮人延几十年的寿。可是,他又不要,说买不起。这买也不成卖也不是……”
崔淼用力一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行了!有话跟我到后面去说。”又对那柜台后的老者赔笑道,“胡人终究是胡人,天生粗鲁。宋掌柜,您别生气。”
李景度被崔淼拉着往后院走,还不忘回头吩咐手下:“把我的阿龟看好了!”一路骂骂咧咧,直到进了屋往门槛上一坐,才哈哈大笑起来。
崔淼怒道:“你为什么要搅了掌柜的生意!”
“哼,你以为要见你很容易吗?”李景度上下打量着崔淼,“我越来越好奇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连这药铺外头都有人盯着?”
“他们喜欢盯,我有什么办法。”崔淼看了一眼紧跟而至的“波斯女郎”,禾娘却深深地垂着头,躲避他的目光。
“你说我这个计策怎样?宋清药铺来了一堆波斯人,再加上一只大龟,谁都不会注意到她了。”
崔淼冷笑:“不错,此计可称瞒天过海。”
李景度连连点头:“对,对,我正在想这词呢。可想来想去,居然只想到另外一个词——养虎为患。”
崔淼不应。
李景度继续往下说:“还是只小母老虎呢!我们波斯人有句谚语,女人和蛇最不可信。原来大唐的女人也没甚差别。”
“她做什么了?”
“她来找我,说她知道一把匕首的线索。”
崔淼死死地盯住禾娘,脸色阴沉地可怕。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李景度道:“那你把她送回这里做什么?”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你是来求证的?”崔淼咬牙道,“如果我告诉你,她的话是真呢?”
李景度把双肩一耸:“我们波斯人花钱买的是匕首,又不是买线索。线索顶个屁用!”
“你到底想怎样?”
“还得劳烦崔郎去将那把匕首寻来。”李景度笑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身边带着匕首的那位娘子,与崔郎的关系非同一般。谁去找,都不如崔郎方便。”
“你都看见了,我被人盯得死死的,根本就出不了长安城。”
李景度大大咧咧地说:“这还不简单。咱们又不是没试过,只要鄙人出手,任什么人都能送出长安。”
“此话当真?”
“喏,你以为我带着我的宝贝乌龟,兴师动众地跑到这药铺里来玩儿啊?”
崔淼扬起眉毛,露出惯有的嘲讽笑容:“李景度,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复返?”
“就算你不回来,那位娘子还是要回来的嘛。她叔父不在朝里当着宰相吗?走不掉。”
“那也未必。”崔淼冷然道,“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我若是真的寻到了她,断不让她再回长安!”他瞪着李景度,“怎么样,还想帮我走吗?”
突然间,玩世不恭的嘴脸不见了,李景度的神态变得凝重:“我长到今年三十多岁了,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复国、复国,可是结果呢?波斯国还不是越来越渺茫,就快成为一个永远的传说了。所以我懂了一句话,叫作覆水难收!我爹对大唐皇帝俯首帖耳,以为自己是在为复国盘算,其实他只是在骗自己罢了。他就是不肯承认波斯亡了。早亡了,没希望了!我们这些丧家之犬、无根之萍,统统完蛋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对复国耿耿于怀?至少我们还有钱,许多钱!那就过一日算一日,醉生梦死好了,也算不枉此生。什么‘纯勾’匕首,在乎它的是我老爹,指望着靠它向唐朝皇帝效忠呢,我李景度根本就不当回事!我今天想帮就帮你走,你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后果都由你自己来承担。我只是一个看戏的,当然演得越热闹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