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
作者:唐隐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2-1
I S B N:9787214202215
内容推荐
杨贵妃究竟死于马嵬驿,还是逃生日本?
大诗人白居易根据杨贵妃的秘闻写就名篇《长恨歌》,不想竟引来杀身之祸。各路僧、道、官、匪先后出动,齐齐盯上了《长恨歌》中的明文暗码……
大唐元和元年(公元806年),诗人白居易与友人陈鸿、王质夫到马嵬驿游玩。在皇太后族兄王质夫所讲的宫中秘闻的激发下,白居易一气呵成写下千古名篇《长恨歌》。文人陈鸿也写了一篇传奇小说《长恨歌传》。
十年后,被贬江州的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听到一名中年歌女弹奏琵琶,惊为神曲,遂写下名篇《琵琶行》相赠。不料此女将随身的紫檀琵琶回赠白居易,向他发出警告后突然投江。不日,大明宫急急传来消息,王质夫下落不明,太常博士陈鸿家中人去楼空。
白居易受到什么危险?大明宫中发生了什么?女神探裴玄静陷入玲珑困局。在仔细回顾兰亭序案和璇玑图案发生的一切之后,裴玄静将视线集中到了六十年前马嵬坡下的宫廷迷案上。一时间,潜藏在暗处的僧、道、官、匪尽数出动,明与暗的较量、新与旧的杀戮瞬息上演在大唐帝国的每个角落。
当谎言即将揭穿、各方势力浮出水面之时,《兰亭序密码》和《璇玑图密码》铺垫的大悬念终于轰然引爆……
作者简介
唐隐,著名历史悬疑作家。其笔下的大唐盛世精致细腻、神秘辉煌,接连获得当当2015年度影响力作家奖、亚马逊2016年度新锐作家奖。代表作《大唐悬疑录》系列出版以来加印数次,连续两年成为年度畅销书。繁体版一经上市,横扫台湾金石堂、博客来、诚品网络书店小说榜,引爆跨海阅读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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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长恨歌》的历史与真实
唐玄宗李隆基的统治后期,专宠杨贵妃,两人歌舞尽欢,恩爱非凡,无心朝政。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发动叛乱。半年后,叛军攻陷长安,惊慌失措的唐玄宗李隆基偕杨贵妃仓皇潜逃。行至马嵬坡时,随行的将士突然发生哗变,在将士的逼迫下,唐玄宗忍痛作出了赐死贵妃的决定,并交由亲信宦官高力士秘密执行。后人传说,此时的杨贵妃并没有死,而是逃往了日本,如今的日本国内也有许多杨贵妃的传闻。
五十年后,诗人白居易与友人陈鸿、王质夫一道在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游玩。有感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王质夫提议白居易创作一首诗篇,记录下这场生死爱恋。白居易欣然同意,立即挥笔写就了一首《长恨歌》,将玄宗、贵妃的恩爱过往一一记入了诗篇,传为千古佳作。然而关于贵妃被处死的过程,史料中竟毫无记载。由此引发了千百年来关于杨贵妃生死之谜的种种推测。
附:《长恨歌》全文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恨歌密码》人物表
● 裴玄静:本书女主角,女神探,女道士。大唐宰相裴度的侄女,唐朝著名诗人李贺的未婚妻。中国古代神仙传记《续仙传》中记载“五云盘旋,仙女奏乐,白凤载玄静升天,向西北而去”,是古代传说中著名的女仙人之一。
● 崔淼:本书男主角,以江湖郎中的身份示人,行事神秘,具有多重背景,与大唐皇家有着隐秘渊源。
● 李纯:唐宪宗,唐朝第十一位皇帝。在位期间成功削藩,巩固了中央集权,实现“元和中兴”,是唐朝中后期历史评价最高的君主。
● 段成式:唐代小说家,所著《酉阳杂俎》为志怪小说之鼻祖。宰相武元衡的外孙,博闻强记,在诗坛与李商隐、温庭筠齐名。
● 聂隐娘:魏博藩镇大将聂锋之女,身怀绝技,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女刺客。
● 韩湘:唐代文学家韩愈的侄孙,传说中的八仙之一,世人多称其为“韩湘子”。
● 白居易:唐代诗人,字乐天。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长恨歌》和《琵琶行》都是唐诗中的瑰丽名篇,对后世影响深远。
● 王质夫:白居易挚友,皇太后王氏的族兄,对白居易的文学创作影响极大。
● 陈鸿:白居易和王质夫的好友,曾任太常博士。著有传奇小说《长恨歌传》,讲述杨贵妃从入宫到死于马嵬坡后的故事。
● 元稹:唐代诗人,风流才子。曾与白居易共同提倡新乐府运动,结成莫逆之交。
● 李贺(长吉):唐代诗人,字长吉,裴玄静未婚夫。有“诗鬼”之称,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齐名。终生郁郁不得志,27岁即英年早逝。
● 裴度:唐代四朝宰相,文学家,裴玄静叔父。继武元衡之后辅助唐宪宗李纯削藩,平定淮西,功业卓著。
● 吐突承璀:神策军中尉,唐宪宗最宠信的宦官,心机颇重,权势极大。
● 郭念云:唐宪宗的贵妃,唐朝大将郭子仪的孙女。因郭家背景显赫而遭到唐宪宗的忌惮,一直不肯册封其为后。
● 李忠言:唐宪宗之父——唐顺宗最信任的内侍,顺宗死后成为其丰陵的守陵人。
● 陈弘志:唐宪宗的贴身内侍。
● 禾娘:女刺客聂隐娘的徒弟,一直暗恋崔淼。
● 李弥:诗人李贺的弟弟,智力低下,但记忆力惊人。
● 郭鏦:郭子仪之孙,升平公主和郭暧之子。娶顺宗之女汉阳公主李畅为妻,极受恩宠。
● 郑琼娥:十三郎李忱的生母,原为叛臣李琦之妾,后成为郭贵妃的侍婢,受唐宪宗临幸生下李忱。
● 汉阳公主:唐宪宗李纯的胞妹,后嫁给郭鏦。一生历经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六朝。
● 贾桂娘:兴庆宫中的年迈宫奴,幼年时曾侍奉过杨贵妃。
● 柳泌:唐代方士,因自称能炼出不死之药而被唐宪宗看中,并命他至台州任刺史,驱使吏民采药炼。
● 冯惟良:唐代道士,天台山道长,韩湘的师父。

楔子

一个寻常秋夜。
浔阳江头湓浦口,水平如镜,映出一轮无瑕的圆月。洁白的月光下,漫延于江畔的紫色荻花和火红枫叶也仿佛褪尽了色彩。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荻花随风摇摆,从花丛中影影绰绰露出一叶扁舟。舟上的数名黑衣人赶紧压低身子,目光依旧死死地盯在前方不远处的江面上——那里泊着一支小巧精致的画舫。恰在此时,舱房中有人将一扇舷窗推起。窗内透出荧荧如豆的一线烛火,瞬间似流星升起在浩渺水面之上。
整个江心,都被这盏红烛照亮了。
烛光的中央,是一位侍女娇柔的侧影。容貌虽然恍惚,但当她轻抬玉臂时,便有一阵抛珠碎玉般的琵琶曲声从窗内传出,在寂静的江面上流淌开来。
以荻花为掩护的小舟上,首领模样的黑衣人低声道:“准备动手!”
甲板两侧的黑衣人操起船桨,轻轻划动。小舟无声无息地从荻花深处荡出,朝明烛的方向而去。
琵琶曲声却突然停止了,从画舫的后方又冒出一艘船来。双方船工大声打过招呼,后来的船便稳稳地停在了画舫旁边。原来这船驶来的方向恰好被画舫遮挡,难怪小舟上的黑衣人们此前毫无察觉。
“停!”首领猛一挥手。
小舟在荻花丛的边缘再次埋伏下来。因为更靠近了些,画舫上的动静看得越发真切。只见船工在两船间搭上木板,高高挑起数只红灯笼,照着一位青衣文士,经踏板走上画舫。
看他的面容和体态,也有些年纪了。颌下几绺长髯倒还漆黑,梳理得整齐飘逸,神态从容中透着文人特有的聪敏与清高。
小舟上的黑衣首领一愣:“怎么是他?”
青衣文士刚登上画舫,船舱中就有人迎出来,向他款款致意:“司马大人。”
“娘子。”江州司马白居易微笑还礼,“我答应娘子的诗已作好,今夜特意送来。”
女子的怀中还抱着琵琶,垂首谦道:“妾身微贱,怎敢劳白司马大驾,亲自前来送诗。”
“娘子过谦了。其实,白某想的是——”白居易注视着女子道,“如果娘子喜欢这首诗,再为我弹奏一曲便足够了。”
女子闻言,抬起头来。灯笼的光直照在她的脸上,白居易悚然发现,她似乎比自己昨夜所以为的更年长些。五官无疑是娟秀动人的,可以想见当年的她是何等美貌,但如今的的确确韶华已逝。
奇怪?白居易暗自思忖,昨夜女子说过老大色衰的话,不过当时她的脸隐在烛光背后,再加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的身姿、仪态和言谈,总给白居易一种感觉,此女最多不过半老徐娘的年纪。但此刻看来,她的年龄应该远远大于他先前的估计。
“司马大人,请进舱内坐吧。”
白居易回过神来,忙随女子步入船舱。坐定之后,他从怀中取出诗卷,在案上摊开。
“娘子请看。”
她一字一顿地念道:“琵——琶——行。”
白居易的心中一阵悸动。按说他已是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但每次听人吟诵自己的新诗时,仍然无法抑制这份自豪和紧张兼而有之的心情。尤其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当他面对这位被自己所歌咏的琵琶女时,竟然生出一份学生般谦卑的心态来,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她的首肯。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随着女子低低的吟诵,昨夜在江上巧遇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展现在白居易的眼前。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女子停下来,轻轻道了声:“好。”
白居易矜持一笑,后面还有更好的,对此他太有信心了,自己连夜挥就的这首长诗将成为继《长恨歌》之后的又一阕千古绝唱,其中的字字句句必将征服无数人心,当然也包括面前这位神秘的女子。
女子继续念着:“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她念得越来越快,语调中传达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激动,仿佛正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内心深处觉醒,即将破壳而出。
白居易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于他,诗作获得欣赏和共鸣并不算意外,但此刻的他却感到兴奋莫名。
女子念到“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句,突然朝白居易投来一瞥。这一瞥意味深长又情思缱绻,立刻使白居易忘记了对她年龄的怀疑,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少顷,才听见女子继续念:“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她轻轻笑道,“善才服那句,倒是昨日妾亲口所说的。只是这秋娘妒么……”
“哦,白某听娘子昨夜谈到当年盛况,色艺双绝,艳冠京城。故作此句。怎么,娘子觉得有何不妥吗?”
“我是想问,这个秋娘,指的是谁?”
白居易略微踌躇——秋娘,当然是指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今年中和节杜秋娘在曲江香消玉殒的消息,谪居江州的白居易直到几个月后才听说,很是唏嘘了一番。所以昨夜创作《琵琶行》时,为形容琵琶女艳冠群芳的风采,便顺手用上了杜秋娘这一典。
此刻,经女子一提,白居易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这句诗失之随意了。须知杜秋娘的名声盛于最近几年,用来和数年前当红的琵琶女相比较,确实不太恰当。
他赧然一笑:“杜秋娘是这两年长安最有名的歌妓。要么请娘子告诉我,当年曾与娘子争辉的歌妓名姓,我改一改这句诗。”
“倒是不必。”女子道,“教坊中常有叫秋娘的,白司马这样写也无妨。真要用了我那时候名都知的名字,恐怕就让人看出了我的……”
她突然住了口。
白居易想,让人看出……看出什么?无非是猜出你的真实身份罢了。他情不自禁地望过去,你究竟是谁?
琵琶女微微偏了偏头,又巧妙地把面孔藏到烛影后面去了。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
白居易问:“这几句也有问题吗?”
“弟走从军,是对的。嫁作商人妇,也是对的。”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
她沉默着,良久方道:“也没什么,就这样吧。”
白居易皱起眉头,心上的疑云越来越浓重。他脱口而出:“今日我让人打听了一下,都说未曾见过一位常年在江口的顾姓茶商。娘子所说的是实情吗?”
“他们当然不会听说。”她的声音十分镇定,“因为顾姓茶商也非今日之人,而是当初的。”
“当初的?”一阵寒意顺着后脊梁冒起来,白居易有些耐不住了,索性直问,“娘子至今尚未告知姓名,白某不知当问否?”
她指了指诗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下,白居易无话可说了。
又过了片刻,女子悠悠叹息一声,道:“此真乃千古绝句。妾确实没有想到,白司马能把妾的故事写得如此动人,当可世代传诵了。”
“可惜我连娘子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
“我的名姓并不重要,就如我的性命一样,不值一提。但无论如何,司马大人为我作了这么好的一首诗,我当以一曲回报。”
说着,女子从身边抱起琵琶,抬手,乐起。
尽管昨夜已经听过一回,尽管在诗中已经用尽才情描摹,此刻再听,白居易仍然神魂飘荡,难以自已。
曲声终了,他惊喜地叫出来:“五弦!娘子今日弹的是五弦琵琶!”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她放下怀中的琵琶,“白司马真是知音。没错,昨夜我弹的是四弦,今夜却换成了五弦。”
“可是娘子,如今这世上,能弹好五弦琵琶的人寥寥无几啊!”
“所以,司马大人还是猜不出我是谁吗?”
女子抬起头来,白居易震惊地发现,她已泪流满面。女子哽咽着问:“至少,司马大人应该看出我的年龄了吧?”
“娘子好像,未到不惑吧?”白居易口中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酸楚难当。真相正在他的眼前一点点揭开,而他竟怯于面对了。
女子含泪笑出来:“司马大人真会宽慰人。也对,妾听说人死了以后,年龄就不会增长了。”
白居易倒抽一口凉气。
“快十一年了。”她喃喃,“对于妾来说,这十一年过得宛如一梦。妾所盼望的只是能找到一个人,对他说一说妾的故事。说完了,妾的梦也就该醒了。”
“娘子你……”
“不,不要说出来,就当我是诗里所写的那位琵琶女吧。《琵琶行》——这么美的诗,”女子拭了拭泪,笑道,“比之《长恨歌》,司马大人自己以为,孰优孰劣呢?”
“这个,不能比的。”
“对,不能比。可惜他都没有看到。否则,真不知会怎么欢喜呢。”
白居易说不出话来。此刻,他几乎已经明了眼前人的身份,却又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女子从头念起诗的序文:“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于贾人妇……”她长吁一口气,道,“虽不尽然,但有些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也,罢了罢了。今日,白司马为妾了却了毕生心愿,妾愿将这把五弦琵琶相赠,请司马大人笑纳。”
女子捧起琵琶,紫檀木制的琴身散发出木质的幽香,螺钿和玳瑁镶嵌而成的花纹:正面的牡丹,背面的山岩人物和鸟兽,都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五彩缤纷。
“这把琵琶太贵重了,我不能……”白居易想推辞,女子却突然正色道:“此为圣物,白司马不可推辞。”
如同听到一声庄严的命令,白居易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接过琵琶。
“妾还想拜托白司马一件事。”
“娘子请说。”
“请司马大人设法将这把琵琶送回它的故地。”
“它的故地是?”
女子凄然一笑:“长安兴庆宫。”
白居易惊呆了。
“琴在人在,现在琴有了归宿,我也该……”她凝望着窗外,江上一片肃穆的静,时间也似乎停止了。
女子缓缓走到舱门前,向着夜色中泛着微光的江面,一字一顿地吟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大骇,想要冲上前去却像被下了咒般,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跨过船舷,直直坠下江去。
他才反应过来,大喊着扑到船边。
江面上的涟漪刚刚绽开就又合拢了,女子坠江时既没挣扎也没喊叫,江水顷刻便将她彻底吞没,未留下一丝痕迹。
突然,不远处的荻花丛中冲出一条小舟,几名黑衣人争先恐后自船上跃入水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疾呼:“快、快,吐突将军吩咐了要抓活的,活的啊!”一边嚷着,一边把凶狠的目光扫向画舫。
白居易本能地倒退半步,随即稳住身形。满腔悲愤压过了恐惧,他反朝黑衣首领逼视过去,竟使那凶神恶煞般的人悻悻调转了头,冲着浮出水面来喘气的手下大骂:“上来干什么,接着下去捞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什么都给老子捞上来!”
“你们什么都得不到的,”白居易悲痛又欣慰地想,“因为,人是不能死两次的。”

第一章

仙游去
1
兴庆宫又闹鬼了。
中使一本正经地向裴玄静传达汉阳公主的邀约——公主请炼师速去兴庆宫捉鬼。
裴玄静有点儿啼笑皆非,这已经是兴庆宫第二次闹鬼了。虽说道家确有捉鬼之术,但汉阳公主连续两次以此为由召自己入宫,是否也太刻意了些?
裴玄静在金仙观前登上公主派来的马车,车驾立即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又要走夹道了。
裴玄静现在懂了,建筑皇城夹道并不仅仅出于安全和便捷的考虑。实际上,在夹道行走既可以对普通百姓掩饰行踪,又始终处于管理夹道的神策军的监控之下,也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此刻她倾听着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响,特别真切地认识到,自己正在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从辅兴坊到兴庆宫的距离,比到大明宫更远。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数月前,自己第一次踏入兴庆宫的情景。
那还是襄阳公主的婚礼过后没几天,汉阳公主送帖上门,称王皇太后要召见裴玄静。自先皇驾崩之后,王皇太后便隐居在兴庆宫中,已经有十余年不对外露面。裴玄静听叔父裴度提到过:王皇太后曾在先皇灵柩前发誓,至死不见皇帝,所以,就连皇帝本人也有十余年未曾踏入过兴庆宫,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因此,接到汉阳公主的请帖时,裴玄静确实相当讶异,也相当好奇。王皇太后长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何会突然对自己产生兴趣?而裴玄静困于金仙观中,出入均不得自主,实际就是皇帝的一名囚徒。汉阳公主以王皇太后之命召自己入兴庆宫,肯定经过了皇帝的许可,但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怀着种种疑虑,裴玄静来到了兴庆宫,却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忘记了所有。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举世无双的华丽废墟。
时令尚在暮春,兴庆宫中处处杨柳逐风、薜荔依墙,最后的春花依旧怒放,龙池里的菡萏已经含苞。此地的春色,竟比裴玄静到访过的任何一处长安宫阙都更加浓郁。那些崇楼峨殿,那些回廊复道,那些御沟山石,那些庭院垣墙,也比裴玄静在大明宫中见过的更加精致豪丽,处处残留着明皇盛世的浮华与奢靡。
但走近时就会发现,因为根本没有人认真打理这座宫殿,使得花木繁茂乱长,殿宇的窗楣和廊下蛛网飘摇,池塘里浮着厚厚的落叶和淤泥,甬道上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更令裴玄静心惊的是,她看到四处行走的宫奴们几乎都上了年纪,不少已经白发苍苍,每个人的举止都是懈怠懒散的,神色空虚而恍惚,仿佛只有躯体还勉强活在现世,神魂却终日在别处游荡。
兴庆宫,简直是一座被尘世遗弃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些被尘世遗弃的人,聚在一起自生自灭。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乐天的名句赫然跃入裴玄静的脑海。
原来,整座兴庆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巨大无垠的“恨”字。
直到进入南薰殿面见汉阳公主时,裴玄静还未从此情此景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
汉阳公主李畅仪容端庄,眉目间贵气天成,标致的五官和皇帝十分相像,一望便知是同胞兄妹。倒是另外一位裴玄静也见过的襄阳公主李自虚,虽生得貌美如花,却与兄姐的差异颇大。裴玄静暗想,都说皇帝和先皇长得特别像,那么襄阳公主就应该更像母亲王皇太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