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早晨的报纸。那件事,是真的?”

“是我哥哥。”直贵直率地说。那一瞬间,直贵觉得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的,支撑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

“是吗?到底还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写着是和弟弟两人一起生活。”

直贵沉默着。“今天不来了吧?”他又明知故问道。

“不去了。”

“知道了。有关手续我来办,什么时候想来学校给我个电话。”

“明白了。”

“嗯。”

梅村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把电话挂上了。要是被害者家属的话,他也许还能想起些表示慰问的话。

从这开始连着几个电话,几乎都是媒体。都说想听直贵说点啥,也有说要来采访的。刚说现在不是那样的时候,对方马上就开始了提问。都是前一天警察问过的内容。直贵说声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那以后凡是知道是媒体打过来的他什么也不说就挂断电话。

电话以后是门铃响,他不理睬,变成了很重的敲门声,也不理睬,就有人用脚踹门,还听到叫骂声,像是在说有接受采访的义务。

为了分心,他打开电视机,直贵不知道平日白天有什么节目。画面中是幽静的住宅区的影像和“独具的女资产家被杀”的字幕。接着,是放大了的刚志的脸。下面标着“嫌疑犯武岛刚志”的黑白照片,是直贵从没见过的这样难看、表情阴暗的哥哥。

(2)

看了电视和报纸的报道,知道了刚志的犯罪事实。闯入独居老人的家,偷了一百万日元现金,要逃走时被人发现,用螺丝刀将人扎死,但由于腰部疾患没有跑远,被值勤警察发现。武岛刚志盯上绪方家,是因为以前在搬家公司干活时去过绪方的家,知道老人是一个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资产。新闻播音员的口气,还有新闻报道的调子,都像是要把武岛刚志说成一个冷酷的杀人魔鬼,直贵完全联想不到那就是哥哥。

不过报道的事实几乎没有错误,要说唯一不正确的是关于动机。大多数新闻和报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钱”这样的表述,大概是警察没有发表更详细的内容。这样说不十分正确,但也没有说错。

但是,在第几次调查询问的时候,听警察说的“真正的动机”,像尖枪似的穿透了直贵的心。动机很单纯,只是想得到弟弟上学的钱。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时又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明白了。那个哥哥哪怕是瞬间失去自我,理由只有一个:为了保护弟弟。

“我说,你就给我上大学吧!听话!”

刚志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拜托的手势,直贵见过好多次,可以说每当说到将来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也想去啊!可是没钱,没办法呀!”

“所以我说我来想办法嘛,而且还有奖学金制度,如果能利用上,以后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了。”

“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过,我不愿意总是让哥哥辛苦。”

“说什么呢,对我来说,吃点苦根本不算啥。不过是帮别人搬搬行李啊,家具啊,简单的很。你呢,啥也别想,按我说的做就行了。要说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你周围的人,又是补习学校,又是家庭教师,有很多人帮忙。你呢,谁也没有,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拼了。不过还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妈不也是一直就想让你上大学吗。我呢,就这个样子了,脑子糊涂,没办法,所以,求你了!”又做出拜托的手势。

钢制对于没有学历的自卑感异常强烈,可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加津子一直认定父亲的早死是没有学历的关系。

父亲死的时候,直贵才三岁,他是一个经营纤维制品的中小企业的职工。在开车把刚开发出来的试用品送给客户的途中,因为打瞌睡发生了交通事故,当场就死了。听妈妈讲,父亲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几乎没有睡觉,一直盯在现场。上司跟客户随意的约定,带来了这样的结果。可是,公司没有给予任何赔偿。那个上司比父亲还年轻,平常就把麻烦事都推给父亲,自己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当然,他也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

所以,加津子才对孩子们说:

“你们要是不上大学可不行,都说现在是实力社会,那都是瞎话,别上那个当,不上大学,连媳妇都找不到!”

丈夫死后,加津子同时做着几份临时工,养活两个孩子。直贵还小记不大清楚。据刚志讲,跟父亲一样,加津子也是从早忙到晚。因此,直贵几乎没有母子三人一起慢慢地吃饭的记忆,都是和刚志两人坐在饭桌前的印象。刚志要去打工送报纸,遭到了她的训斥:要是有那样的时间就用在学习上!

“我呢,脑子不好,与其学习还不如去干活儿。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妈也能少受点累。”刚志经常这样跟直贵说。

脑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刚志确实不擅长学习。虽说进了公立高中,成绩可不怎么样。对于一心一意盼着儿子学习好的加津子来说,真是让人着急的事儿。

“妈为什么这么拼命干呢,想过没有?拜托了,再加把劲儿,好好学!听见我说的了?”她眼里含着泪水训斥着刚志。

总是达不到期望值,刚志也不好过,他选择了逃避现实。放学后不马上回家,到繁华街上去转悠,跟坏孩子们一起玩,玩就需要钱。

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说是刚志被抓起来了。他在恐吓别人的时候被人发现,因为是未遂,又只是跟主犯的年轻人在一起,马上就放回来了,但对加津子的打击很大。

在躺倒装睡的刚志旁边,加津子不停地哭着。反复地说,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办呀?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刚志什么也没有回答,没法回答。

第二天早上,直贵一起来,看见妈妈倒在门口,旁边扔着装有工作服的口袋。当时她在一个公司单身宿舍的食堂干活儿,每天都是早上五点就要出门。像是跟平常一样去上班的时候倒下来的。

直贵赶紧把刚志叫起来,又叫了急救车。急救车马上就到了,可那时加津子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送到医院,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做了很多说明,可他们什么也没听进去,残留在耳边的只是“你妈妈过于劳累啦!”这一句话。据说肉体的、精神的高度疲劳交织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

在脸上盖着白布的母亲身旁,直贵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混蛋!你也去死吧!

刚志没有抵抗。直贵不停地哭着打他,他也哭着挨直贵打。

加津子死后不久,刚志从高中退学了。他去了母亲曾经干过活儿的几个地方,哀求人家允许他接替妈妈干活儿。那些人也不好拒绝。结果,在单身宿舍食堂他不能像妈妈那样做饭就洗盘子,在超市不能当收银员就在仓库里搬运东西。

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刚志像是在心里下了决心,接替妈妈,养活弟弟,让弟弟上大学,觉得这些是他的义务。看到这些,直贵更加努力了,结果考进了当地竞争率最高的公立高中。

可是,直贵也知道,要是进大学,需要相当多的钱。所以,他也想打点短工,多少减轻一点哥哥的负担,但是遭到刚志的坚决反对。

“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别想其他的!”那口气听起来不知什么地方和妈妈一样。

直贵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已经把身体弄坏了,找工作非常困难。他暗地里考虑着就职。就是工作了也可以上大学,他打算近期把这个想法告诉哥哥。

大概是刚志察觉了弟弟的顾虑,想阻止他这样做,赶快弄到钱,才犯了那件事儿。直贵十分明白这一点。

(3)

刚志被逮捕后一周,直贵去了学校。在此期间,班主任梅村老师来看过他几次,也就是在房门口坐下来,抽上一支烟就走。不过,每次来的时候都带来便利店买的盒饭或是速食食品,这倒是帮了大忙。家里几乎没有钱,他只能每天吃着最便宜的面包。

几天没去,学校也罢,同学也罢,没有任何变化。和以前一样充满笑声,看上去大家都很幸福。

想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直贵觉得。凶恶的犯罪事件经常发生,一周前发生的抢劫杀人案,早已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看到直贵,同班同学显现出紧张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没想到他还会来学校。直贵觉得,大家都要努力忘掉那个事件。

即便这样,也有几个伙伴走过来打招呼。其中,原先最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个跟他说话:“心情沉稳点了吧?”

直贵抬头看了一眼江上,马上又垂下目光:“还行……”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低声问道。跟练习橄榄球时的大声叫喊声完全不同。

直贵稍微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谢谢!”

“是吗。”

总是很开朗的江上也没有了更多的语言,沉默着离开了直贵的桌子。其他的人也模仿者。听见江上低声说,去悄悄地打个招呼。大家好像没有不同意见。一直到中午休息,直贵跟谁也没再说过话。各科目的老师也都意识到他的存在,可没有人跟他说话。

午休的时候梅村老师来了,在他耳边说,到学生指导室来一下!跟他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师外,年级主任和校长也在。

主要是梅村老师提问。内容大体上是今后打算怎么办?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反问了几次才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意思:他们关心直贵今后是不是继续上学。身边没有亲人,是不是要退学去工作。如果打工的话,这个学校没有学时制度,要想得到毕业证书只能转学。总之,像以前那样继续上学的话比较困难。

虽然是关心他的口气,但直贵听出了别的意思,特别是校长,好像希望他离开这所学校。也许是担心这事儿传出去有损学校的名声,或是作为学校应该怎样对待杀人犯弟弟的问题不好处理。

“我不会退学的。”直贵坚定地说道,“不管怎样,也要从这个学校毕业,哥哥好不容易才让我读到现在。”

哥哥,听到这个词,教师们显现出微妙的反应。年级主任和校长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一样把目光转到一边。梅村老师凝视着直贵点了点头。

“武岛要是这么想就太好了,学费的事儿我去跟管总务的人说说看。不过问题是今后怎么生活呀?”

“我想办法。放学以后去打工也行。”说到这儿,直贵看了一下校长,“除了暑假和寒假,不能打工……是吗?”

“不,那只是个原则。有特殊情况的话可以特别许可嘛。”校长面无表情像是没办法似的说道。

梅村老师又问了个问题:是否继续升学?

“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不是准备升学考试的状态……”梅村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

“大学就放弃了。”直贵清楚地说,也有彻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先放弃,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然后再考虑。”

三位老师都点着头。

不久后的一天,直贵从学校回来,正在煮方便面的时候,负责管理公寓的房地产公司的人来了。那是个鼻子底下留着胡子的胖男人。说的事儿对于直贵来讲过于突然:请问打算什么时候从公寓搬出去?

“什么时候搬出去?那还没有确定呢。”

直贵感到困惑,这样答道。那人却显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哎?不过,要搬走吧?”

“不,没考虑过。为什么要我搬走呢?”

“为什么?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样的事吗?”

直贵无言以对。一说到刚志的事儿他就没法说了,他不说话,心里想着,哥哥犯罪的话,弟弟就必须从公寓里搬走吗?

“首先是房费,交不了吧?到现在,有三个月没交了。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你还是学生,一下子交清也难,先把房子还给我们吧。”房地产公司的人口气很温柔,可话里藏着话。

“我交,我交房钱,包括欠你们的。我去打工挣。”

听了直贵的话,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烦。

“说起来简单,真交得起?积攒了这么多。”

说着,展开了账单。直贵看了上面的数字,心里冷了下来。

“我告诉你,这可是扣除押金的金额。这么多钱,一下子准备不出来吧?”

直贵只有低下头来。

“虽然这么说,可是我要从这里出去没有能去的地方啊!”

“没有亲戚什么的?你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别的有来往的亲戚也没有。”

“嗯。是啊。就是有来往的,没准也都躲开了。”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交不起房钱的人始终住在这里啊!我们也是接受房东的委托管理的,如果有意见最好跟房东说。刚才我也说过,如果你搬走的话,欠的钱也许可以求人家闭闭眼。而且,你一个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后就你一个人了,稍微小一点的地方不更好些吗,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介绍。”

把要说的话说完,又说了一句再联系,房地产公司的人走了。直贵还坐在原地,壶里的水开着。听到了声音,但不想动。

今后就你一个人了……

觉得没说错。并不是此时刚察觉到,明白是明白,可一直不愿去想这事儿。

今后就自己一个人了,刚志不会回来了。也许早晚会回来,那是好几年之后,不,也许好几十年之后。

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旧的冰箱,满是油腻的煤气灶,老式的电饭煲,捡来的放漫画杂志的书架,褪色的顶棚,已经变成褐色的榻榻米,四处脱落的墙纸,这一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

没准那个房地产公司的人说的对。

一个人住有些大了,而且过于痛苦。

(4)

直贵见到哥哥,是在事件过后第十天的时候。警察来了通知,说是刚志相见弟弟。直贵没想到还可以见到被捕的哥哥,相当吃惊。

到了警察署,被引导到讯问室。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原以为是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间里会面。

狭窄的长方形房间中央放着桌子,刚志和警察坐在两侧。刚志的脸颊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来晒得棕黑的脸变成了灰色。眉毛下边现出深色的阴影,深藏在那里面的眼睛瞧着地上。虽然察觉出直贵进来,却总不抬头看弟弟一眼。

留着寸头、看上去过了四十岁的警察,让直贵坐到椅子上。他坐下来,看着低着头的刚志。哥哥还是不动。

“喂!怎么啦?”警察说,“弟弟特意来看你了。”

刚志还是沉默着。像是失去了说话的时机。

“哥哥!”直贵叫他。

刚志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与其说听到叫他,不如说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身体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他稍微抬了一点头,看了一眼弟弟。刚对上目光,马上又把视线返回到地面。

“直贵……”刚志的声音嘶哑着,接着说,“对不住了。”

绝望感又一次冲击着直贵的胸膛。让他重新认识到这一切是噩梦而是现实。这十天里,他拼命努力接受这一现实。不过,心里什么地方还是期待着“哪儿搞错了”。此时直贵心里,像是已经堆积得不大牢固的积木,最后的一根支柱哗啦倒了下来。

“为什么呀?”直贵像是硬挤出的声音,“为什么要那样呢……”

刚志没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轻微地颤抖。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问你为什么呢。”警察低声跟刚志说道。

刚志叹了口气,用手揉搓着脸。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些什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把头垂了下去。肩膀抽动着,发出呻吟声,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上。

直贵有很多事想问哥哥,也想责怪他。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待在他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伤就像是心灵感应一样传递给了他。

到了直贵该离开的时间,他搜寻着要向哥哥说的话,他想应该有些话只有自己才能说出来。

“哥哥”,站在门前,他说,“注意身体!”

刚志抬起头,吃惊一般睁大眼睛,像是察觉到在没有遮拦的空间里会面,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脸,直贵的感情剧烈波动起来,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刺激着他的泪腺。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哭出来,他喊道:

“哥哥是傻瓜!干了那么傻的事儿!”

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赶紧站到直贵面前。他像是理解直贵的情绪,沉默着朝他点了点头。直贵低下头,咬紧牙齿。他想,你们不会理解,不知道我们的心情啊!

别的警察过来了,送他到警察署门口。那个警察边走边说,劝过刚志好几次,见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应。这次他下决心见面,大概是因为明天要被转到拘留所去的缘故。

出了警察署,直贵没有直接去车站,在街上毫无目标地走着。说实话,他也不愿意回到公寓去。因为如果回去,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哪个问题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而且谁都不会帮他解决。

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刚志作案的那户人家应该就在这附近,究竟在哪儿呢?他只记得绪方商店这个名字。

便利店外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旁边放着电话簿。他找绪方商店,很快就找到了,记下了地址走进便利店,从地图上确认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起来。想看一下那个家和不想看的念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心里动摇着,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转过街角,到了可以看见那栋房子的街道上,两条腿像是突然被捆住一样不动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确信。虽然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广阔的庭院,对面是停车场——所有的都合乎条件。

他慢慢地迈出脚,感觉到心跳加快,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西式院门走过去。

忽然想起来,应该有受害者的葬礼。听说杀人事件因为司法解剖葬礼比通常情况下举行得要晚些,那也举办过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参加呢?需要替刚志来谢罪吗?当然可能会被赶出来,即便那样也应该来吧?

直贵意识到,到现在为止几乎没考虑过受害者的事儿。受到刚志这件事情的打击,想到的都是将来自己怎么办;感叹发生了这事以后,自己是多么不幸。

在这个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刚志杀死的老人,这是当然的。但他没考虑过这样当然的事情。不能说老了,被杀死就不算不幸的事。她还有剩余的人生,有这样的豪宅,应该不用为钱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大概有孙子吧,看着孙子成长,晚年生活一定充满乐趣。而刚志夺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现在还不吃,直贵想到。刚志进了监狱,只能自己去道歉。去跟人家磕头认错,哪怕是被骂、被赶出来,也要诚心地道歉。这样表达我们的心情,哪怕一点点也好,大概能缓和亲属对犯人的憎恨。那样的话,也许刚志的罪也会减轻一点。

直贵走进绪方家门口,嘴里干渴得厉害。脑子里想着顺序,首先按门铃,说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对方可能会拒绝开门,会说让他走开,那样的话,应该恳求人家让自己进去,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想向他们道歉。要不断地恳求。

快到门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衬衣打着领带,外面穿着藏蓝色的开襟毛衣。男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从门里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的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女。

直贵没想到会这样。父女俩笑着。但是那种笑容像是因意外灾害失去亲人的人特有的,包含着悲伤的笑容。那种氛围的强烈程度超出了直贵的预想。

停下!他想着,可是腿还在走。觉得那父女俩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没正面看他们,父女俩也没特别注意他,沿着马路走了。

直贵与他们两人擦身而过,走过了绪方家的大门。

我跑掉了,像是逃兵一样——他怨恨着自己继续走着。

(5)

叉车运来装有货物的托架,司机将那些东西放到直贵他们身旁,说了一句:拜托!掉头走了。说法不客气,不过还算说了一句,多数场合是什么也不说,放下就走。大概是觉得,那是你们的工作,干吗要我说好听的呢?

立野窥视着木质托架中的物品。

“什么东西?”直贵问道。

“这是水泵吧,使用柴油机的。”立野吧眼镜稍微挪开一些说道。直贵戴着的是防止危险物损坏眼睛的防护眼镜,立野的眼镜有度数,老花眼用的。

“那只是废铁啦?”

“大概是吧,我看好像也没有塑料的部件。”

“好!把这家伙收拾完了,又要好几个小时。”直贵手里拿着电机零件说道。另一只手拿着钳子。

“直贵来真帮了大忙了。要是我一个人,一天也干不完。”立野回到直贵身旁干起活儿来。

现在干的活儿,是从电机中把铜线取出来。听立野说,电机好像是汽车的起动机。铜线当然是用机械设备紧紧地缠绕上去的,仅用手拆下来可不容易。这样的电机有三百个左右。从早上开始干,终于收拾完一百个左右,干完还早着呢。

“这样的事儿,过去都是一个人干吗?”直贵问道。

“是啊!每天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人还好,第一次来扔垃圾的人看见我跟看见了什么似的。”立野笑了。门牙缺了一块。虽然说着话,他干活还是挺快。同样时间,干的活儿差不多是直贵的一倍。他年纪五十出头,个子也不高,可是脱了工作服,肩膀上都是肌肉。

立野称作“垃圾”的,是这家汽车公司工厂出来的、要作为废品处理的金属加工品。流水线上出来的次品和没用的试验品,再就是从研究设施出来的试样。每天有大量的废品被运到废品处理场。直贵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便于回收再利用,把它们分类。虽说都是金属制品,也有各种各样的材料。大部分是钢铁的,也混有铝、铜等有色金属。另外很多像电机类,钢铁材料和非钢铁材料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这样的时候,直贵他们只能靠手工作业来拆解。有的还有塑料等树脂类包裹在一起,也要把它们剔除。

最初看到废品堆成山的样子,直贵只是呆呆地站着。不知从哪儿下手好。于是立野说道:

“不是有再生纸吗,那是用旧报纸做的。现在稍微有些别的纸混在里面也没大关系,要是以前有广告混在里面也不行。可是,谁扔报纸时还把里面夹的广告分出来呢?在再生纸工厂,混有各种各样纸的旧报纸堆成好几座山,而且是很高的山。知道是怎么分开的吗?”

直贵不知道,摇了摇头。

“都是些大妈给分开的。”立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不使用机械,由临时工的大妈们解开报纸捆,把广告和杂志等挑出来,像在沙漠里数沙子。大家在方便时使用的卫生纸,都是经过这样的作业生产出来的。和那个相比,我们处理金属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也许确实是那样,不过习惯之前还是很难,因为处理的都是些铁家伙,经常会受伤。即便受了伤,也没地方去诉苦。立野总是带着消毒液和创伤膏,会说“用一下这个”,借给直贵用。

为什么自己干起了这个呢?直贵经常会想。本来,现在应该进了大学,享受着校园生活,同时为了将来而学习着。自己擅长理科,想进入工学部,将来成为研究尖端科学的技术人员。要说进公司,也应该是像这儿一样的一流汽车制造公司。利用流体力学原理,生产不易受风阻影响的赛车,或者是开发完全由计算机控制驾驶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