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尊心没有关系,这种事无所谓,我拒绝去美国的原因不在于此”
“那是什么原因?”智彦从书桌上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我。“其他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你完全猜不到吗?”我问他。
“完全猜不到”智彦回答,眼神严肃起来。
我试图使心中的控制力重新运作,可惜开关扑哧一下闭上了。
“是因为麻由子”
“麻由子?”智彦皱起眉头,“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智彦的表情,和她什么关系,他竟然这么说,明明注意到了我的心意。
“我爱她”
听了我的这句话,智彦收起了脸上的所有笑意,那一瞬间,我感到轻轻飘起一股凉飕飕的空气。我们俩默不作声地互相望着对方,远处传来了汽车的疾驶声。
智彦动了一下喉结,接着张口了。
“那话是什么意思?”声音有些嘶哑。
“没什么意思,我喜欢麻由子,所以才决定不去美国的”尽管一阵口干舌燥,我仍旧说了下去,“我对她的感情,你不会没有注意到吧?”
智彦慢慢摇动着脑袋,踉跄地退了几步,手往书桌上一撑。
“不知道”他说,“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
“胡说”
“我没有胡说,怎么会……崇史对麻由子……我不相信”
不相信的应该是我才对,智彦不可能丝毫没有觉察。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说。
智彦一只手撑着,目光转向了窗户,可那边看不见东西,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我不明白”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算是这样,崇史为了这个原因而放弃去美国的机会,我完全不理解。因为她……麻由子她……”他把头转过来,动作仿佛人偶一般,“麻由子是我的人”
“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她抢到手,所以才想趁你和她身处两地的时候下手,而且我想补充一句”我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接着说,“她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你”
“她是我的”智彦小声说,但声音却很尖锐,“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不是的!”
“即便崇史你对她有这样的感情”智彦重新转了过来,从僵硬的肩部动作可以看出他乱了方寸,“麻由子也不会顺从你的,她只属于我一个人,绝对,百分之百”他咽了口唾沫,“她一定只爱我一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他涨红了脸,我望着他站了起来,因为静坐在椅子上已经成了一种煎熬。
“的确,她现在并没有对我敞开心扉”
“你看吧”
“但这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说什么?”
“她不想让你受伤害,不想让你受到同时失去好友和恋人的双重打击,所以才不肯见我的”
智彦两手紧紧攥成拳,眼镜内侧的双眼对我怒目而视。
“你想说麻由子真正喜欢的是你吗?”
我点点下颌,“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不相信,这种结论毫无根据可言”
“我可有根据噢”我静静地说。
智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续眨了几下之后,把右拳从胸口的位置提了上来,并不住的颤抖着。
“你……和她睡过了?”智彦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我稍作犹豫后回答,“是的”
可能是牙关紧咬着,智彦下巴的肉不停抽动。
“你骗我”
“是真的,去年年末的时候”
“去年……”
智彦半张着口,呼吸急促,脸色也变得煞白。
他有些呆滞的目光看着周围,从桌上拎起了电话。然后口袋里掏出笔记,开始拨起上面记录的号码来。
“你打给谁?”
但智彦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好像电话接通了,他先说道,“你们那边有一位姓津野的女性,你能帮我叫一下吗?”
好像是某处的咖啡店。
等候片刻之后,智彦再次对着话筒说。
“现在,我和崇史在研究室里。我希望你立刻过来,就是现在,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挂上电话之后,智彦看也不看我一眼,对我说,“她在附近的咖啡店,过来十分钟就够了”
“你们本来约了在那里见面?”
“是的”
“你把她叫过来做什么呢?”
“我想听听她的真心话”说完,智彦往椅子一坐,“崇史你应该也想听吧?”
我默不作声,在离他稍远点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
对于向智彦坦白自己喜欢麻由子的这件事究竟做得正确与否,我一点自信都没有。因为智彦竟然对此没有觉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可我还是试图说服自己:这话总有一天得说出来。
“还是继续刚才的话”智彦又开口了,“崇史感觉如何?”
“刚才的什么话?”
“就是我被夺走恋人和至友的事,你怎么看?”
我长叹了口气。
“我觉得也无可奈何,我自己也倍受折磨,可到头来还是无法对麻由子死心”
“是吗……”
然后缄口了,我也闭上了嘴,感觉空气中增添了一份寒冷。
过了一会儿,智彦终于张口了,“我”
我向他转过头去。
智彦低着头,继续说着,“连一次也没和她睡过……”
我垂下了目光,依然沉默着。
走廊上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不由想起了麻由子穿着高跟鞋。尽管有种过了许久的感觉,但一看手表,离智彦放下电话才过了12分钟。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麻由子走了进来。她的眼神惶恐不安,仿佛已经知道了我俩谈话的大致内容。
“特地让你过来不好意思”智彦说。
“什么事呢?”麻由子挨个儿看着我们俩的脸。
“我有话要问你,关于你和崇史的事”
麻由子看看我,表情带着愤怒和哀怨。
“崇史都告诉我了,我想听听你的真正的心意”智彦说,“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我呢,还是崇史?”
麻由子僵直地站着,紧紧握住手提包的带子。瞳孔发暗,而且飘忽不定。
“这种事情……”她痛苦地说,“这种事我不想说”
此时,望着她已经越来越难受,我只能把脸转向了智彦,他应该已经从麻由子刚才的话里意识到她不再是自己的恋人了。
“是吗……不想说啊”
智彦的目光阴郁了起来,那一瞬间嘴唇歪向了一边,似乎浮现了笑容。不知道是讽刺的笑还是自嘲的笑,带着这表情,他呼啦一下站起身,然后迈开脚步。
“你去哪里?”我问他。
智彦停下来回头望着我。
“事已至此,我去哪里和你还有关系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短时间内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之后再谈”说着,智彦消失在了内侧的实验室里。
我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嗡’的声音,是冷却扇的声音。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后面响起了说话声,我回头一看,麻由子正瞪着我,眼眶已经红了,脸颊上泛着泪光。“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轻易破坏呢?我不是还求你,不要做出无法挽救的事情吗?我不明白,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喜欢你,无论如何就是喜欢。智彦也很重要,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我觉得即便牺牲和他的友情也在所不惜,这也是没办法的,对这一切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啊”麻由子几乎喊叫起来,然后为了平息心情,做了两三次深呼吸,“过了今天,打算和你们俩都不再见面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管我选择谁,我们三人都不会幸福的”
“如果你选择了我,我辞去Vitec的工作也可以,这样就可以永远不和智彦见面了”
麻由子不停地摇头。
“看来你什么都不明白,就是那样大家才会遭遇不幸。你难道没考虑过这样把他置于脑后,他会是什么感受吗?”
她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箭只刺我的胸膛,我无言以对,只能盯着她的嘴唇看。
“你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吧”她冷静地说,“牺牲和他的友情,你最终还是做不到吧?”
我把头低了下来,很可惜,对于她的话我并不想反驳,尽管心里想‘没这回事’,可我内心还是有种踯躅而没有说出口。
难道我做错了吗?这种念头开始在心口回荡。
咔嚓,背后一声响,实验室的门开了。脱了外套的智彦用他那苍白的脸对着我。
“崇史,你到这里来一下”
“只有我吗?”
“嗯,我想跟你两个人单独谈谈”
我瞥了一眼麻由子,进了实验室。
室内放满了实验仪器,靠墙一边并排着很多分析装置,而从这些装置上伸出的同轴光缆就像‘印第安’的大群蛇一样在地上蔓延开。房间中央放着一只椅子,就像牙医诊所供患者坐的那种,那似乎是实验对象的座位。
“我来兑现刚才的诺言”智彦说,“告诉你研究内容”
“这事儿无所谓了”我摇摇头,“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事——”
“你不听可不行”智彦打断了我的话,“你要是不听就谈话无法继续,总之先听我说完”
“但是……”
“拜托你了”智彦用正经八百的眼神望着我,“听我说”
我抱起胳膊,再次环顾着实验室内。不知道智彦目前是何种心情。
“好吧,我听”我摊开靠在墙边的老板凳,坐了下来。
智彦点着头,往实验对象的椅子上一坐。
“我记得很久前也跟你提过,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那时的被实验对象——筱崎的记忆产生了一些偏差。把小学时代的老师从实际的中年男子错记成了年轻女人”
确实,这件事他以前说过,我默默点头。
“这事为何会发生呢?究其原因就是这个研究的第一步。不久我就找到了答案,知道了之后出奇的简单”智彦翘起腿,双手在膝盖上合十。“意识深处,或者是潜意识中的愿望所出现的空想,会对记忆产生影响”
“空想对记忆?”
“这并不特别,日常生活里谁都经历过。比如令人不快的回忆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对吧?事后回想起来,你会觉得那也是很美妙的回忆。实际上,我们会把自己的记忆无意识地加工成自己容易接受的形式,而那时的痛苦则会在记忆中缺失大半”
“还有学说称那是大脑受了麻醉药的影响”
“我有同感,大脑麻醉药和记忆篡改密切相关。我再举个例子,崇史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在向某人传达讯息时,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内容稍作夸张”
“不能说没经历过呢”我考虑了一下回答。
“对吧?我也一样,比如在大街上被不良少年盯上然后抢了钱,之后和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事实上对方只有两个人,但你会说成五个人。往后的事也就尽量说得不和这点产生矛盾”
的确有过这种事,我边听着智彦的话,边回想着。
“你会把这事告诉很多人,而在多次复述的过程中,自己脑海里的场景就渐渐成形了,当然在那个场景里,对手就是五个人,故事也越变越有条理。隔了一段时间再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大脑里浮现出的就不再是实际发生的事实,而是后来自己编造出来的画面了。然而本人却将其错当成了是‘真实的记忆’,回答得理直气壮,‘不良少年就是五个人!’而感觉不到自己在撒谎”
“也就成了记忆的篡改……吗?”
“某本书上曾写道:被警察逮捕但坚持自己是清白的犯人当中,逐渐形成这种错觉的人不占少数。尽管事实上犯了罪,但在反反复复作出假口供的过程中,渐渐将其信以为真了”
“这事我听说过”
“可能这些都可以解释为人类自我防御的本能吧,然后我就思考如何来利用这种本能。怎样通过人为的手段,来制造出这种效果。这一年当中,我在着手做的研究,正是这个”
智彦站起来,把放在一旁的一叠纸递了给我,那是一份装订成册的报告书。
我将其浏览了一遍,不,‘浏览’这个词不贴切,我对那上面写的内容相当震惊。
“那上面也写到了,只要有一个能构成导火线的画面就行了”智彦说,“当事人在脑中成像时候所运用的脑机能模式会将此画面记录,然后把这内容输入到记忆领域。到这里,基本步骤就完成了”
“之后就是识阈(心理学上,指某种意识的产生和消失时的界限)下的自主处理了……吗?”
“本人会无意识中将记忆里的瑕疵剔除,渐渐变为更自圆其说的形式。因为这种记忆的演变是连环式的,所以取名为多米诺效果”
“真是大吃一惊啊”我仰起原先低着看报告书的头,“真了不起”
“只是走运而已”智彦说。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报告上,多米诺效果的发现和应用首份报告——
这决不是走运,我想,倘若相同的情况放在我面前,我肯定无法作出此项发现,三轮智彦是个天才。
“我总算知道Vitec公司选你的理由了”我说,“绝对的首选”
“能被你这么夸奖我很开心”
“这可是真的”我把报告放在一旁的仪器上,觉得身体异常沉重,挫败感使我气力全无。
“崇史”智彦说,“想不想体验一下这个多米诺效果的实验?”
我望着智彦,不知他这句话的目的所在。
“把我当成实验对象”
“你说什么哪?”
“我可不是开玩笑噢”智彦的脸上透出一丝紧迫感,“我希望把自己的记忆改变”
“智彦!”
“所以我才向你解释了这个装置”他摘下眼镜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我想把麻由子忘却,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我的恋人,我想把记忆变成那样。否则就无法像先前那样活下去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喂,崇史,拜托你了,我觉得你会帮助我的”
我不由得感到,这的确是一个解决良策,如果抹除麻由子的记忆是为了他着想,那何乐而不为呢?
“你不征求一下麻由子的意见吗?”
“她那边我希望由你来解释,因为那时候的我已经办不到了”
“可是……”
“求你了”智彦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记忆有时候会将人束缚,此刻折磨着我的,正是记忆,我希望你帮我消除”
他低下头,并且合掌作揖。
“你别这样”我说,“用不着这样的”
“那你同意我的请求吗?”
我按了按眼角,思索起来。虽然脑里浮现出很多台词诸如‘抛弃记忆是卑劣的行为’、‘别想逃避现实’,但我却完全不愿说出口,世上虚伪的语言太多了。
“好吧,我做”犹豫再三我说道,“不过我能做到吗?”
“当然能,比游戏机还简单”
智彦取出一本手写的操作手册,向我说明了步骤。这的确不难,重要的是时机的掌握。
阐述完一遍后,智彦设置完所有的设备,在中间实验对象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首先用绑带将身体固定住,头顶戴上一个称之为‘脑罩’的布满电极的网状头盔。然后脑袋靠在椅背上也用带子固定。
“好了”他向我做了个手势。
我打开了第一个开关,随即一个巨大的筒状头盔从上方缓缓下落,一直罩到了智彦的胸口。脑罩会感知到大脑的活动,通过头盔的磁力来控制其运作。这头盔也有阻隔外界电磁波的作用。
“第一部,核查”我说着,开始检查起每台机器是否进行着正常工作。似乎没有问题。“核查结束,无异常”
“好了,开始吧”智彦说。
“作为导火索的记忆你选好了吗?”
“这个嘛”智彦思考了一番,然后说“就从刚开始把麻由子介绍给崇史认识那时开始吧,可以吗?”
“好的”我简短回答道,“那开始了噢”
“嗯”
我首先发出从大脑输出信号的指令,四个电脑屏幕的画面上随即出现了不同的三元图像。
“要素一”我看着操作手册开始提问,“地点是在?”
“……咖啡店,新宿的咖啡店。店名忘了”头盔中的智彦回答。
屏幕上的画面没有特别的变化,我便转到了下个问题。
“要素二,那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进MAC一年之后的春天,三月份”
“要素三,你在那里干什么?”
“和崇史……敦贺崇史见面”
“要素四,为何见面?”
“为了向他介绍朋友,把津野麻由子介绍给敦贺崇史……”
此时,四个电脑的画面出现了剧烈的变化,其中一个失去了立体性,变为了平面图形,并出现了‘ERROR’的文字。
“发生错误了,智彦!”我说。
智彦随即一声叹息,“从头再来一次”
“明白了”我把所有的设备归零。
产生错误的原因,显然是智彦所用的‘朋友’一词,把麻由子当成朋友来介绍的场面,无法清晰成像。
第二次还是在相同的地方出现了错误,因为这部分和事实有出入,所以也不奇怪。
“真不顺利啊”智彦焦急地说。
“要休息一会儿吗?”
“不,继续吧——喂,崇史”
“怎么了?”
“异性之间真的有朋友关系吗?”
我一愣,回头看着智彦,但由于被头盔挡住无法看清他的脸。
是卡在了这一点上吗?我恍然大悟,所以才不能清晰成像啊。
“嘿,你怎么看?”他再次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也没有正确答案,从很久以前人们就开始争论了。
不久我意识到,自己现在要做的并不是解决这个疑问,而只需要将智彦心中的疑虑消除即可。
“即使喜欢对方,有时候也能保持朋友关系噢”我这么回答。
“什么意思?”
“只要隐藏起自己的真心,就不会发展成朋友之外的关系,至少在形式上”
“是吗……”智彦用右手手指打得椅子扶手咚咚作响,“只要我不向她表白,就能持续朋友的关系了啊?姑且在表面上?”
“这种想法也很普遍”
“不,我已经十分了解,而且好像能够想象出来了,我们再重新来最后一次”
智彦说完,我又重复起开始的步骤。把所有电脑的数据统统还原成初始值。
然而,我心里掀起一阵异样的波澜,感到堵得慌。不表明心意而保持着朋友关系?这不是本该我自己做到的事吗?若是我一年前就这么做的话,也不会落到这副田地了。
而为了摆脱此刻的状况,我向智彦提出了自己做不到的要求,明明自己是最清楚这么做得忍受多少苦痛的人。
“要素一,地点是在?”
然而,我却没有开口阻止这次尝试。
智彦第三次制作记忆篡改导火索的尝试终于成功了,并且他那时候的思考也被记录在了电脑中。之后,只要将其输入他的记忆中枢并定位就行了。
“我想问你件事”我说,“这个实验之后,你会遇到和开始记忆相矛盾的地方,会不知道自己在此处做甚,那该如何是好?”
“噢,你说那个”他的口气听起来考虑过这事,“结束后,估计会陷入轻微的失忆状态。然后就会慢慢开始了解事态,改变成对自己最合适的记忆。究竟是如何的记忆我现在还无法想象,所以崇史你只要和我的口径保持充分一致就行了”
这么做简直无异于赌博。
“麻由子怎么办?她可不知道你改了记忆啊!”
“之后你跟她说明情况吧”
“可是——”
“对了”智彦打断了我,“我希望你收下一样东西,你看到我挂在那椅子的上衣了吧?”
“嗯”
那是一件制作精良的深蓝色西服。
“那衣服的内袋里应该有一个相架”
我拿了出来,是一个又薄又小巧的相架,里面放着麻由子的独照。她身穿黑色T恤和休闲裤,还戴着红色耳环。
“那是在迪斯尼乐园拍的,是我最中意的一张照片”
“你要把这个给我?”
“我希望你收下,我想给你应该没问题”
真是一个令人为难的要求,只要我还拿着这张照片,我的自责感就不会消停。但这可能是智彦最低限度的报复了吧。
“好吧,我收下”
“这个太旧了,你把他换到一个新的相架里去吧”
这话挺像思维细腻的智彦说出来的,我明白了,我回答。
“那接下来我们开始吧”智彦说,“方法你知道吧?”
“嗯,没问题”其实我要做的,只是敲几个电脑键盘而已,剩下的都是机器的活儿。
“好了,开始吧”
“那个,智彦……真的没问题吧?”
“没关系”他静静地说着,“真的没关系”
“那么”
“嗯,开始吧”
我闭上眼睛,作了个深呼吸,然后睁眼按下了键盘。
四个电脑屏幕一起动了起来。
作为导火索的记忆影像输入只需要一分钟,是该说‘花了一分钟’呢,还是‘一分钟完成’,我完全不知道。反正这一分钟我都花在凝望智彦给我的这张照片上了。照片中的麻由子,确实美丽动人,熠熠生辉。
我不认为自己现在的行径是正确的,甚至还感到有些卑鄙。可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理想言论或冠冕堂皇的话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然而,目睹到智彦做出的这个悲怆决意时,一个念头开始在我脑海里孕育成形。那就是,我也应该忘记麻由子。这样就形成赢家一个都没有,每个人都是输家的局面。
这个主意并不坏,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无法否认自己有种临阵脱逃的心情。
智彦,你家伙太强了——我抬起头,自言自语道。
就在那时,我发现情况有些异常,四个画面中的两个显示着脑功能不正常,而剩下的两个则出现了错误的字样。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三分多钟了。我慌张地翻着操作手册,查找起发生异常时的对应来。可是,哪里都没有写遇到当前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的方法。
我打开门高声呼喊,“麻-由-子!”
只见麻由子正坐在凳子上发呆,眼神飘忽不定。
“你快来,出大事了!”
她倒吸口气,快步走了进来,“怎么啦?”
我不知该如何用语言解释,只得让她亲眼目睹实验室里发生的事,当她看见坐在实验者用椅上的智彦时,整个人僵住了。
“为什么他会……”
“详情我待会儿跟你说,先不说这个,他的脑机能有点奇怪”
麻由子看了看屏幕,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个是……”
“怎么了?”
“智彦给我看过和这类似的图像,这个是睡眠状态,而且永远不会醒来”
“什么……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以前我们是在模拟状态下做的”
“没办法?……”我飞快地打着键盘,操作手册上记录了紧急中止的办法。
系统停了下来,罩在智彦头部的头盔也升了起来,但他还是双眼紧闭、毫无表情。
我飞奔过去把固定住他身体的皮带解开,然后呼喊道:
“智彦,智彦!快回答我!”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身体像人偶一样摇晃着,一点没有劲儿。
“智彦,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
这件事完全在智彦的预料之中。失去了恋人,又被至友背叛之后,他选择了长眠不醒。永远处于睡眠,不就是死亡么?尽管有呼吸,脑电波也没停止,但这和死完全没有分别。
我一个趔趄,靠到了身后的装置上,于是放在上面那副智彦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我呆呆地望着它,然后捡了起来,一块镜片跌碎了。
悔恨和悲伤如同海啸般潮涌,并以惊人的速度袭来。
“我杀了智彦!!”
这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呐喊声。
第十章 回归
“在那之后,智彦立刻就被运到了这儿吧?”崇史看着床上的智彦,问须藤。
他点点头,“是的,因为这是第二次发生类似事故了,我们能够作出迅速应对”
智彦陷入深睡状态一事,崇史很快通知了须藤。他赶到后脸色骤变,命令崇史和麻由子不能把这事向任何人提起。
不久后,他们把智彦运到了车上,这辆车正是筱崎消失踪影前崇史目击的那辆大篷卡车。这使他确信了一件事:筱崎一定也和智彦处于同样的状态。
“那之后,谁也没能告诉我整件事详细的原委。智彦究竟被运到了哪儿,有没有苏醒的可能性,我完全没听说”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啊,况且我们也希望你把一切都忘却,记忆篡改的事,三轮处于睡眠状态的事”
“因为这是Vitec的头等机密吗?”
听了崇史的话,须藤慢慢地摇头。
“这已经不是Vitec的问题了,世界上的很多研究机关为了寻求记忆篡改的信息已经展开了各种行动,知道得太多对你来说没有好处”
“然后你们就利用了麻由子吧?”
“她协助了我们,也是为了救你”
“说得真好听啊”
“不过”须藤目不转睛地看着崇史,“你自己不也同意了吗,不经过本人同意记忆修改是成功不了的”
崇史咬紧了牙关,他无法否认。
提出改变他记忆的,是麻由子。
把一切全都忘记,重新开始吧——
崇史最后接受了这个方案,尽管很痛苦,却容不得拒绝。
“麻由子的记忆没有改变吧?”
“本来想改,可是由于某种原因没改成”
“怎么了呢?”
“要解释其原因,还得追溯到不久之前”须藤站在筱崎躺的床边,“你应该也有一定程度的察觉,去年秋天,我们经受了第一次考验,那就是筱崎的昏睡。原来一切都很顺利,没想到他某个时期的记忆发生了混乱,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我们尝试了从记忆悖论来复原思考回路,首先必须找出引起睡眠状态的起因。我们认为只要知道了原因,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可是这毕竟不是一般的办法可以对付的,引起的条件不止一个。与其说这是个偶然,还不如说要不是多方面都遭受厄运绝不可能出现昏睡状态,真是讽刺。从这层意义上说,筱崎的运气真的背到了极点”
“但智彦也不是陷入了那种状态吗?”崇史指着熟睡的智彦问道。
“是的,也就是说他找到了这种条件,然后就以身试法了”
“也为了自杀,是吗?”
“这我不知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是有可能的。总之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再现昏睡状态。令人不解的是,事后当我们寻找三轮的研究纪录时,关于昏睡的部分全不见了。我们把他的房间彻底搜查了一遍,可还是找不到”
“所以智彦的房间才会乱成那样……”
崇史想起了那个一片狼藉的房间,软盘、磁带、MD、一切带有记忆的媒体全被一扫而空。
“不可能没有,肯定在某个地方。至少在进行最后的实验时,他需要用到那个。所以我就认为,他在最后那次实验前把它交给了某个人”
某个人?这么说来答案只有一个。
“我吗?”
“只有这种可能了。可惜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我已经改完记忆了吧?”
须藤点点头。
“就在你记忆改变了之后,复原篡改记忆的技术未完成的部分还很多。要是做的不妥当,很可能出现第三个被害者。最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靠我们自己来找出三轮所发现的达成睡眠状态的条件,以此拯救那沉睡的两人。尽管没有公布,但这就是今年Vitec公司的最大研究课题”
“所以就削减了其他项目的经费?”崇史回想起桐山景子的话。
“总之是孤注一掷了,秘密地进行了无数的实验和数据分析,不分昼夜,你也参与了其中一个作业呢”
“我?”崇史恍然大悟,他想到了什么,“难道是用黑猩猩乌匹来进行的那个实验……”
“那也是记忆篡改技术的一个环节,让你参与研究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我们需要你关于Reality学科的才能,另一个是为了监视被修改了记忆的你”
“原来如此……”
这么一来,一切都能说通了。之所以无法理解研究的目的,是因为他们没有把真实的原因告诉自己。
“麻由子和我一起生活也是为了监视我吗?”
“幸好她的还没被修改。不过希望你别误会,呆在你身边是她自愿的”
“可是她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是事实啊”
“你可别这么说,她应该也备受了煎熬呢”
崇史脑海里掠过几个和麻由子共同生活的片断,可他现在不愿去回想。
“……然后,我就开始逐渐恢复了记忆吗?”
“津野君告诉我的时候我还大吃了一惊呢,因为没有料想到记忆可以自行恢复。可能记忆修改的技术各个层面上还不成熟吧。不过,这可是一个拯救那两个昏睡者的绝佳机会。从那天开始,你的行为就一直受到了监控。对我们最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想起从智彦那里得到的数据”
“我就搞不懂了”崇史说着摇摇头,“你们一定要采取这种令人焦急的办法吗?只要把事实告诉我,说不定我立刻受到启发而恢复记忆呢”
“我们也不想费那么多周折啊,可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胡乱地让对记忆深信不疑的实验者体会到自己的记忆存在偏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筱崎君会变成这样也是这个原因”
崇史回忆起筱崎在派对上发生混乱的一幕来,那果然是一个不祥之兆。而崇史在父母家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智彦样子之后所出现的长时间昏睡,可能也是一种征兆。
“必须让你的记忆自然而然地得到恢复,你得靠自己的能力发现记忆中存在的矛盾、从而想起真实的过去,而并非通过局外人的告知。知道吗?每个人都不能告诉你任何事”
“所以麻由子也消失了踪影,还有你和智彦的父母,对吧?”
“正是如此,可事实上也发生了千钧一发的事情。那就是你接触了那个叫直井雅美的女性,这完全出乎了我们的预料,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啊”
“也必须把这事儿告诉她才行”
“这我们会做的,你不需要担心”须藤走近崇史,然后把手搭在他肩上,“这些就是事实,其他就没有必要交待了吧?你应该想起了一切才对。好了,快告诉我吧,三轮君的确把数据交给你了吧?”
崇史把须藤的手从肩上甩开。
“嗯,的确是”
“在哪里呢?”
“我带你去拿”
“你告诉我,我们去拿就好了”
“我说了,我带你去拿”崇史瞪了须藤一眼。
须藤无可奈何耸耸肩。
“好吧,那你带路”
须藤开着车载崇史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后坐上还坐着两个陌生男人。不过崇史对其中一个人的脸有印象。那个人就是去智彦住处的时候,从对面大楼里监视自己的人。
近了房间后,崇史径直走向卧室,然后从书桌上拿起一样东西。
那就是麻由子的照片,是智彦给他的。
崇史打开相架的后盖,里面放着一张折叠好的小纸条和一张卡片。卡片就是储存设备。如果早一点听从智彦的吩咐把它转移到其他相架的话,一定会更早发现这些东西。
“这好像就是你们要的东西了”崇史把卡片递给须藤。
“他竟然藏在这种地方”须藤歪起了嘴,“这张纸呢?”
“好像是给我的信,你不会想把这个也没收吧?”
须藤甩了下脖子,向同行的那两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于是走出了房间。
“你辛苦了,我还会联系你的”说着,须藤消失在门口。
只剩自己一人后,崇史在床上坐下,读起了智彦的信。在阅读的过程中,眼眶渐渐发热起来,他久违地流下了热泪,滴在了信纸上。他把信读了好几遍。
“去年秋天开始,我就被两件事困扰着:一个是筱崎君,另一个则是麻由子。
我感到自己非常对不起筱崎君,一心只想着进行研究,全然没考虑安全性,而最终夺去了他宝贵的将来。我有义务拯救他,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而对于麻由子,我一只觉得还是尽早放弃为好,因为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心意是偏向于崇史那边的。可我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完全断念,今生今世应该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的女人了吧?即使遇到了,也一定做不到像她那样爱自己。
最近几个月我都是抱着这两个困扰度过的,最终我想出了一个可以将其同时解决的妙招。那就是——以自己作为实验对象重现筱崎君的事故。须藤他们借鉴得出的结果,就可以开发出拯救筱崎的方法了吧?而在我昏睡着的这段不短的时间内,崇史就可以和麻由子结合了。根据我的计算,我的记忆应该会篡改完成,醒来时一定能做到衷心祝福他们的。
而使我一直放不下心的,是崇史你的心意如何。不管用何种方式,我都希望确认一下你对麻由子的感情。所以才故意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对于这点我深表歉意。不过当得知你是真心爱她的时候,我着实安心了许多,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带给她幸福。
记忆修改系统只要正常操作就不会出问题,这虽是我的期许,你们俩能不能修改一下这一年的记忆呢?这样的话,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交往了。
因为即便修改了这一年的过去,对我们间的友情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等我醒来后再会吧!先暂时告别一下”
感动和自责一下子涌上崇史的心头,使他透不过气来。智彦原本一定打算让这封信在自己进入睡眠后被立刻发现才对,直到身处最后的极限状态,他都想保住和崇史间的友情。为此他甚至还让自己修改记忆。
与他相比,我是怎样做呢?崇史咒骂着自己,为了摆脱悲伤和痛苦而选择了接受记忆修改——
周围发出的声响使崇史抬起了头,麻由子正站在卧室门口。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虽然崇史脑子里充满了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把手中拿的信朝她的方向举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接过信开始读了起来。读着读着,眼眶渐渐红了,崇史察觉到。
“我真是个懦弱的人”崇史终于憋出一句话。
麻由子站在他跟前,拉起他的手。
“你那个时候也这么说呢”
她的泪顺着脸颊落到了崇史的手心。
在他的脑子里放映起记忆里的最后一幕。
最后的场景
进入实验室之后,我依然没能下定决心。
被难受的旧事、悲伤的过往、辛酸的经历洗礼后,心头所留下的创痛,用忘却一切来消除的做法可取吗?难道人类不该抱着这种痛而走完一生吗?
背叛了至友而夺走了他的恋人,使他最终落到了等同于自杀的境地,这是事实,可我企图忘掉、当它一开始就没发生过,这是种何等卑劣的行径!
可是,我记住这些有好处吗?
我放弃了和麻由子的结合,既然智彦已经遭了那种罪,我就不可能和她毫无顾忌的交往下去。她肯定也和我有着相同的考虑。
也就是说,我们完全没有得到什么,而只是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而已。
摒弃记忆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我感觉到。
麻由子向我提出记忆修改的建议以来,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思维仅仅是在原地打转,没有得出最后结论。
她希望修改记忆,让一切成为一张白纸,从头来过。
我尽管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然后今天就来到了这里。我、麻由子、还有一名Vitec的技术员。
“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们俩单独待会儿?”我对Vitec的技术员说。他微微颔首,走到了隔壁的房间。
“你还在犹豫吗?”麻由子问。
“我不认为这是个正确的做法”
“对什么而言不正确呢?”
“对我自己……吧”
然后麻由子摇了摇头,“那不是什么自己,而是自己存在的记忆,大家都被这种记忆束缚了,你我都是”
“可改变记忆就是改变自己啊”
“我希望你修改,我也会修改自己的”麻由子凝视着我的眼睛,企图感染我的内心。
我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看着实验者用椅,那一瞬间,我仿佛感到智彦正坐在那儿。
“这样坐着就行了吗?”
“嗯,全身放松”
“我想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
“那个时候,你在对面的电车上,也在看着我,对吗?”
麻由子慢慢眨了下眼睛。
“的确看着呢”
“果然……”我呼了口气,“我很早就想问了”
“那么,我把头盔放下来咯”
“再等一会儿”我摊开手阻止了她。
“怎么了?”麻由子担心地问。
我看着她,然后说道:
“我是个懦弱的人啊”
她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她抬起的脸上,睫毛被打湿了。
“我也一样呢”
麻由子放下了头盔。
我的眼前被一片黑暗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