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告诉你很多事?”听完他的话,我对刑警笑了笑,“我还是不问了,反正刑警也不会告诉我的。”

“你总算弄明白了啊。”

“我还有其它事要问你。”我把球抛入手套里。

“哦?什么事?”

“御崎被杀的时候,你们立刻去查看了田径部的活动室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先说在前头,我可不会接受诸如御崎是田径部顾问之类的理由哦。”

“嚯,”沟口刑警摩挲着下颚,“你去田径部也打听过了啊。你的行动能力可真强,连我都自叹不如啊!”

“我对自己的脚下功夫还是有自信的。”

“原来如此呢。”刑警转向别处,动着嘴,“口袋里有钥匙。”

“啊?”

“田径部活动室的钥匙,装在了死去的御崎老师上衣的口袋里,所以我们才去查看活动室的。你不觉得奇怪吗?老师那时候穿的套装,应该是回家之后再换上的。就算是顾问,也不该把钥匙放在便装的口袋里啊。”

“是这么回事……”如果倒退几天或许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到如今,关于御崎握有活动室钥匙这件事,我已经没有疑问了。倒不如说,这恰恰是印证我推理的证据。
“你只有这些问题?”刑警问。

“嗯,就只有这些。可重要的事情我还没说呢。”说完,我猛地把棒球向刑警投去。刑警没能接住,球落在了他脚边。我对他嗤之以鼻,“真迟钝啊!”

“你别欺负上了年纪的人。你所谓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我在田径部的活动室里发现了包扎带,和我当时手上缠的是同一种。”

“哦?然后呢?”刑警漫不经心地望着斜下方说。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凶手是在药店之类的地方买到绷带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啊。原来绷带是从田径部的活动室里拿出来的——”

沟口刑警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不像是在听我话的样子。

“您怎么了?”我边问边追寻着刑警的视线。刚才落在地上的那只棒球慢慢地向水池滚去。

“啊呀,糟糕了。”我在眼看就要落入水池的那一刻捡起了球。可当我回过头时,却吓了一大跳。沟口刑警的脸色大变,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走来,然后一脸严肃地望着水池。

“扫帚!”刑警说。

“啊?”

“拿扫帚来,没有的话球棒也行,快去拿!”

他的口气有些不容分说,我只得快步离开。

我从附近的教室里拿来扫帚,递给了沟口刑警。刑警将其插入水池,反复捣腾着。扫帚的上半部分已经浸入了池里。

“嗯?”用如同盲人一般的姿势戳着池底的沟口刑警脸上,露出了似乎触碰到什么的表情。然后对我说:“第二会议室里有刑警,快帮我去叫一下!”

为什么让我去,我一边心里犯嘀咕,再次奔跑着离开。一种好戏就要上演的预感使我的胸口产生了狂跳。

沟口刑警先是和我带来的刑警商量了一会儿,然后那名刑警跑开了,两三分钟后再次跑回来,手里拿着两把伞。

两名刑警将闭合的雨伞倒握,随即蹲坐在水池边缘,把伞柄慢慢伸入水中。

这个时候,周围已经开始聚集了人群。正在进行俱乐部活动的人们注意到了刑警奇妙的样子,都纷纷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耳畔响起了声音,是川合一正。

“不知道。”我回答,“正跟我说着话呢,突然就变得那样了。”

“水池里有什么吗?”

“貌似是。”

在凑热闹的人群中飞奔出一个男人。

“住手!你们在干吗?还不赶快住手!”脚步踉跄地向沟口刑警走去的,正是灰藤。他抓着沟口刑警的手臂,“请你们住手,请你们快住手!”

“为什么?”刑警用镇定的口气问,“这下面好像沉着什么东西。我只是想把它拉上来,有什么不对呢?”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灰藤满脸通红,鬓角处暴起很粗的血管,即使在远处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在干什么呢,那个老头?”川合迅速蹿了出来,从后面倒剪住灰藤的双臂,把他从刑警身边拽开。

“哇!放开我!你们快住手!求你了,求你们了,别多管闲事!”

披头散发的灰藤依然在伸长着脖子哇哇地不停叫唤。由于这声音,周围又聚集了更多了人。谁也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会露出这种丑态,都看得目瞪口呆。

沟口和另一名刑警仿佛听不见灰藤那撕心裂肺的叫声,依然冷静地进行着打捞工作。不久后,先是沟口刑警说了一句,“好,我这里勾住了。”紧接着,另一名刑警回答“我这边也OK了。”

“好,慢慢往上拉吧。”

两人小心地把伞向上拉着。另一端似乎勾住了什么重物,他们都费劲了全力。灰藤则哭泣着,没过多久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转变成了啊啊的惨叫。

在刑警拽出雨伞的另一头似乎勾着什么,我赶紧跑了过去。

由于布满了浑浊池底堆积的泥巴,乍一眼看去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当它完全浮出水面时,我立即从形状看出了其真面目。

两名刑警缓缓地将其放置到地面上,咕咚的一声,泥巴飞溅了开来。

那是一只哑铃。顿时我回想起田径部的齐藤提过,他们丢失了一只哑铃。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沟口刑警戴上白色手套,仔细观察着哑铃。尽管布满泥巴有些难以辨认,不过还是能看出在横杠部分拴着类似绳子一样的东西。

沟口刑警走到摆出了同神社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姿势的灰藤身边。

“灰藤先生,”刑警说,“你能向我们说明一下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我……”灰藤颤抖着身体,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煞白。“我什么都……什么都……”忽然翻出了白眼。然后又如同断了线的人偶,绵软无力地滩倒在地上。
“啊,怎么啦,这家伙。”川合摇晃起他的身体。

“别动!”沟口刑警厉声喝斥,“把他轻轻放躺下来,”然后看看周围,“谁去联系下医院。”

感觉身边有人飞奔了出去。

这时候,其他老师的身影也纷纷出现了。其中还包括副校长。

“请让一下,快让让!”副校长用跳舞一般的姿势拨开了人群,来到我们跟前。“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面无人色地问,当他见到躺倒在那儿的男人时,表情凝固了,“啊,灰藤老师!”

“好像是中风了。”沟口刑警依然镇定自若,问副校长:“灰藤老师以前患有高血压吗?”

“这个,我没听说过……”副校长歪着头。

灰藤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睡在那儿,那副表情竟然看起来还心情不错。

“那么,”沟口刑警把脸转向我,“你刚刚的话还说到一半吧?等救护车的这段时间里,你继续说下去好了。呃,刚说到哪儿了?”

“关于御崎之死的真相。”我说,“我想说,那应该是一起自杀。”

“什么啊,就是这个啊。”刑警浅浅一笑,然后又立刻板起脸,“这事儿就免了,我早就知道了。那个已经证明了一切。”他指着从水池里捞起来的哑铃说道。

2

沟口刑警递给我一张纸,“你看看这个,我们把写在带子上的内容重新复原了出来。不过少了前半部分,从中间开始的。”

我接过那张纸,我对你深信不疑——文章以这句话开头。

“……我对你深信不疑,并以你为榜样,才一直走到了今天。您告诉我,为了教育而必须作出一些自我牺牲。我一直把这句话当成金玉良言而照做。婚也没有结,只是一心想把教师这条道路走到底。并且,我一直忠诚地跟在您的身后。因为我以为,即便最后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得到幸福,也能获取您的欢心。我无时无刻不在服从您的指示。宫前由希子逃跑的时候,您立刻发号施令,不能让她逃跑,让我快去追。所以我用尽全力追了出去,还大声呵斥让她停下。我记得她听到那声喊叫后,回了一下头,同时跑到了马路中央。我亲眼目睹了那孩子被卡车猛地撞上的那一幕。她如同一个被丢弃的布娃娃一般,摔倒在路上,立刻流出了大量的血,光是看到就会让人晕厥。那血红的颜色,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我意识到自己酿成了大错。如果我不去追赶,那个孩子就不会失去她年轻的生命。可即便如此,当时我最先考虑的,还是不能因为此事而伤害到您的名誉。于是我向您发出了讯号,让您别过来。在那之后,您使用了各种手段,让我的行为没有被众人所得知。但其实我最希望您做的,却是抚慰一下我那颗因为害死学生而受到重创的心灵。当西原庄一把一切都公之于众而受到学生们集体攻击时,我甚至连早上睁眼都会害怕。可是,你却希望我继续采取坚决的态度,说学生那边你自己会想办法;你还说,只要揭下那个西原的假面具,骚乱就会平息,在那之前先咬牙坚持。当我终于即将要迎来光明的时候,我又相信了你,遵照你的话,每天度日如年地过着。哼,可最后你终究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战胜不了欲望,是个丑陋的禽兽。对我承受的这些痛苦视而不见,完全无动于衷。我关于此事问了你好几次,你的回答却总是敷衍了事。然后有一次,被我看到了那一幕,那个女孩从你的房间里走出来。你会被那个女孩所吸引,是我很久之前就唯恐会发生的事,然而却渐渐变成了现实。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边了。在我被学生当成杀人犯、遭到他们指责的时候,你却正迷恋于那个年轻女孩的身体。你能体会当我得知这件事时候的心情吗?灰藤老师,我选择了死。既然意识到在此之前一直信以为正确而活到现在的那条道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也无法继续活下去了。若您还有一丝忏悔之心的话,就请把我的尸体这样放置在那儿。但您多半是做不到的吧?再见了,致伪善家的您。藤江。”

我把全文读了两边,把纸还给了沟口刑警。

“我不太明白,”我说,“到最后,御崎还是因为害死由希子而受了煎熬吗?”

“能够从字里行间感受出来,如果是常人,一个大活人在自己眼前这么惨死,心中一定是无法平静的。只不过这件事从本质上说,还是你刚刚描述的那样,”刑警把信纸整齐地叠好,放进上衣口袋,“到头来还是因为爱恨纠葛。”

“这里面提到的年轻女孩是谁?”我说出了遗书里最让我介意的一点,胸口有一种被重物牵住的感觉。

刑警没有回答,咳嗽一声后,开始说起不相干的话。

“据我估计,御崎老师叫出灰藤的手段应该是电话留言。那天晚上灰藤饮酒会回来后,发现御崎老师给他留了言。说自己在高三三班等他,希望他过来一趟,诸如此类的内容。而偷偷赶到的灰藤发现了尸体之后本想溜之大吉,可一见到脖子上缠着的绷带,肯定更为震惊。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全被写了进去,于是他才不得不回收了绷带。”刑警对灰藤的称呼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样御崎根本没必要放什么指示他伪装成他杀的指示信。”

真是可怕的女人啊,我自言自语。

“她也算是个悲情的女人。考虑到会以尸体的样子被灰藤见到,肯定最大限度化了妆,选了自己最满意的衣服吧。”

“想到这儿还真是可悲呢……”

“作为灰藤而言,没打算伪造成他杀。为了逃避警方的追究,当然是被作为自杀处理来的方便。可他感到尸体脖子上不缠任何东西又说不过去,就替换上了女生跳操用的丝带。因为看上去感觉有点相似,他便认为能够蒙混过关吧。”

“身为一个科学教师实在太粗枝大叶了。”

“也没法子啊,那是在心急火燎的情况下嘛。”

“灰藤本人承认这些事了吗?”

“这个还没有,”刑警用小指挠挠鼻子,“很不凑巧,他目前还未处于能够侦讯的状态。”

“他现在怎样了?”那家伙中风倒下时候的样子又在我脑海里回荡起来。

“意识依然处于混沌状态,连话都说不清楚。似乎要耐心等待一段时间才行。”

“嚯~”我的脑子依然被遗书里的内容占据,那个年轻女孩到底是谁?没过一会儿又想起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问,“那件事呢?水村绯絽子险遭毒害的案件。”

“哦,那件事啊。”

“什么嘛……”

“在阐述那件事之前,先想问你个事。你那天在鞋箱里收到了信吧?内容应该是指示你去‘RAM&ROM’咖啡店。”

“嗯。”

“其实那天警局收到一通电话向我们告发,当天晚上凶手会出现在‘RAM&ROM’咖啡店。尽管我们都认为是虚假信息,但还是派两名警员去做了埋伏。最后谁都没有出现,他们还满腹牢骚呢。”

“打到警局?谁会打那种电话?”

“对方没有报上名字,不过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就在第二天,我还是有些难以释怀,所以也去了那家店。于是刚巧遇到了你们俩。”

“啊,原来是……”我总算明白了,果然正如当初川合指出的那样,沟口刑警并非是尾随我们过来的。

“那时,当你把那封叫你出来的信给我看了之后,我算是明白了这封信的目的所在。写信的与给警局打电话的是同一个人,你认为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我认为,那是凶手为了抹杀我的不在场证明而搞的鬼,”说完,我顿时醒悟过来,“不,应该不是吧……”

“看来不是啊。”刑警点点头,“假设你去了‘RAM&ROM’咖啡店,我们当然会在那儿监视,而在此期间发生了案件。这样的话,你的不在场证明就能由警察来作证。”

“什么意思?干吗要这么做?”

“你还不明白吗?”沟口刑警往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仰望着我说:“某个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案件的人,为了消除你的嫌疑而特地帮你制造了不在场证明。那你想想,这样的事会是谁干的?”

“凶手?”

刑警摇头,“这次的案件根本没有凶手,知道会发生案件的,只有水村本人。第二起案件是她自导自演的。”

“自导自演?自己打开瓦斯拴,喝下安眠药?”

“她的勇气真是可嘉。如果出什么差错很可能会没命。”

“怎么可能?我不信。”
“不,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有这种可能,因为那个房间的电灯一直开着。如果是杀人案,凶手绝不可能忘记关掉。似乎就是希望让别人发现呢。事实上,门卫也正是因为注意到灯光才去察看里面情形的。”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听了门卫的话还没有注意到这点,我真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自责。

“为什么要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呢?”

“首先我想到的是,为了洗脱你杀害御崎老师的嫌疑,水村做好了丢失性命的心理准备而策划了这件事。然后才让我对你和水村的关系感兴趣起来。”刑警似乎很高兴,但我觉得一点不有趣,脸上没带任何表情。

“但我后来又意识到,她试图拯救的并非你一个人。因为灰藤在那段时间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巧合得不太自然。不过,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有多大差别。作为我们而言,把御崎老师的案件查清才是先决条件。我们认为,处理完那个案件后再去问水村本人就行了。”

“你们问水村了吗?”

“昨天晚上问到了很晚,”刑警又恢复了严肃,“她承认了那是自己导演的。不对,她的说辞是,本来打算自杀,但由于未果,才编出了差点遭到杀害的谎言。不过她说自杀动机属于隐私,所以不便透露。”

“难以置信。”

“是的,不过现阶段继续深入调查也没有意义,和你一样,她也企图隐瞒你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她和灰藤的关系也没有明确。”

“水村和灰藤……”说完,我又想起了刚刚那封遗书的内容。“灰藤迷恋的那个年轻女孩,难道是水村?”

因为这是我不愿去想象的事,不由得扭曲起了表情。

“她本人说,”刑警说道,“和灰藤老师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

“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可能了啊,我心想。

“这只是我的猜想,”刑警半边脸露出难色,“假如水村和灰藤真的有某种关系的话,那也是她的策略。”

“策略?”

“在遗书里,御崎老师不是提到灰藤要揭下你的假面具么,御崎老师解释为那是他口头上说说的,可其实不然。因为我们在灰藤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沟口刑警把手插进与刚刚放遗书不同的口袋,取出一张快照相机的照片。我接过来一看,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上面拍着的人正是我自己。

“这照片是怎么回事?”我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音。

“估计灰藤想用这张照片作为材料来平息你们的抗议活动吧,但最后他没有将这张照片公开。我觉得这其中的理由应该和水村有关。也就是说,她拜托了灰藤不要公开这张照片。”刑警加上一句,“挺身而出。”

“水村……为什么?”我手拿照片呻吟道。

“当然是为了你。”刑警的口气里充满了自信,“她为了洗脱你的嫌疑,甚至还自导自演了危险的假自杀,想到这儿,就不无可能了。只不过是单方面的。”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即便你们曾经是恋人,我觉得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这次的案件对我来说最难攻克的谜题就在于此。你对她是怎样的存在?她对你又是怎样的存在?”

我紧咬牙关,考虑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

“这个……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你说得对。”刑警点头,“这里面一定存在我们无法干涉的部分。总之呢,案件本身算是解决了,毕竟这也不是杀人案,从头到尾也合情合理,只要搜集齐资料的话,上司也不会指责,只不过不太严谨而已。”

“这张照片呢?”我示意一下手上的照片。

“幸好不是被其他搜查员找到的,”沟口刑警说,“还是快点处理掉吧。”

“可以吗?”

刑警微笑地耸耸肩,“她为了这张照片不被公开可是把命都搭上了哦,我才不是魔鬼呢。”

“真是非常感谢。”我发自内心道谢。然后重新看着照片。

上面照着的,是正坐在咖啡店里发呆的我。桌上有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放着一支让人感觉是我抽过的烟,顶端还冒着白色烟雾。

3

与刑警分开后不久便响起了下课铃。我站在一班的教室前,等着筱田进出来。筱田伸了个大懒腰,随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走了出来。我走到他身边,“喂,我有话要问你。”

“问我?”

“是的。”

可能说话方式气势逼人,筱田没继续问下去,跟在了我身后。

来到走廊的角落里,我把那张照片举在筱田眼前,“这是什么?”

筱田的脸上明显有些惊慌,接着,眼神闪过一丝怯色。

“呃,这是……”

“这是我被你叫出去那次的照片吧?绝对没错,你还一片好心地来告诉我校方在讨论要让棒球部退出正式比赛呢。那时候你抽了烟,抽到一半就把烟蒂放在烟灰缸上去了厕所吧,这张照片是你在那时候拍的对吧?给我老实交待!”我抓起他的衣领。
“放开我,求你了,放、放开我。”筱田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坦白,我全都坦白!”

我松开手,“好,快说实话。”

筱田咽了口唾液,开始说道:“我周日在打工,用摩托车送快递。”

“那又怎么了?”

“然后被灰藤发现了。那家伙扬言要让我退学。我求他放我一马,结果他跟我说,如果按照他说的去做就原谅我一次。”

“随后呢?”

“我说我什么都愿意做,然后他就叫我拍一张西原在吸烟的照片,还说你绝对在棒球部里偷偷地躲在角落里抽过。”

“我不抽啊!”

“这我知道,在咖啡店里见你不抽,我也有点着急。但总得想点办法交差,所以我就拍了一张你看似在抽烟的照片。给灰藤一看,他说可以。”

“什么可以啊!”我不屑的说,“这不是捏造嘛!”

“灰藤可不认为是捏造的,我把照片给他的时候他还问我,能不能做证明西原抽烟的证人……”

“你回答可以了?”

筱田战战兢兢地微点下巴,我咋咋舌头,气得说不出话。

“与我有关的就只有这些。至于灰藤为什么要让我干这种事,我完全不了解。我猜可能是要抓住你的弱点吧……”

我像赶苍蝇一样摆摆手,“可以了,你走吧。”

筱田用余光瞥了我几眼后,快步离开了走廊。

我顿时产生一种想把照片撕毁的冲动,就是因为这么一张毫无意义的照片,我们被迫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事实上,正是这么一张照片,将我们好不容易搭建成的东西化成了泡影,这种念头一直萦绕在我们脑海。

不正常,我心想,似乎有哪里出错了。

这天午休时,我没去食堂,而是直接去了天台。我没有食欲,想先见见绯絽子,当面问她一些话。

隔着铁丝网,我俯视起了操场。然而我望到的,却是更远处的风景。

圣诞以来,我与绯絽子的关系急速接近起来。冬季棒球部的训练很少,只要时间允许,我们都会见面。

绯絽子问了我很多事,尤其是关于春美,她特别想知道。因为关于春美的事我会不分场合和对象地倾诉,所以充分满足了她的要求。我把这解释成她对春美的遭遇非常同情。

“我为春美所能做的,”我对绯絽子说,“尽我的全力把她观看每一场的棒球比赛打好,这样的话那孩子会比我还兴奋。因为自己无法办到,所以只能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

绯絽子默默地听着。

事情发生突变的,是在过了约三个月之后。有一天,吃完晚饭之后,爸爸突然说:

“庄一,你家伙好像和水村的女儿在交往啊?”

我急忙把刚放入嘴里的甜点吞了下去。

“水村……是爸爸你认识的人吗?”

听到我这么问,他面露难色。春美不在场,不用说,爸爸一定也正盼着这种时机出现。

“你果然不知道吗?”

“是谁啊?”我口气里带着怒气,里面还有怕羞的因素。

父亲板起脸回答,“水村可是东西电机的专务哦。”

“东西电机……”我不禁目瞪口呆,筷子从手里滑落。“真的嘛?”

“今天我接到了他们的电话,本以为是公事,没想到出现了庄一的姓名,我真是大吃一惊。”

“说了什么?”

“主要内容是问我是否知道你们二人的事,我回答完全不知道。其实我连水村的女儿也在修文馆高中这件事也不知道。水村先生说,他太太似乎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你们俩在交往的。”

“我们又没做坏事。”我故意消除了语气里的抑扬,但心中的感受其实像一支遭遇到暴风雨的小船。那个绯絽子是东西电机专务的女儿?

东西电机——这是对我来说或者对我家来说有着重大意义的公司。

“当然,我并不想怎么样。只是比较关心你是否知道这件事而已。”

“这完全是两码事。”我把脸偏向一边,我还在逞强。

“嗯,你觉得是两码事的话就好了。不过水村先生知道你的底细之后似乎安心了不少。不管怎么说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怕她会和来历不明的男人交往呢。”

“意思是外包公司老板的儿子就没关系了?”

我的这句话,让父亲的眼角泛起一丝忧郁。“水村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幸好对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总之,我们俩的事她父母是谁没有关系。”

“我明白了。”父亲点点头,啜了口茶,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水村先生说,想见你一次。”

“见我?”

“说让你上他们家去,约在这周日,没问题吧?”

“我一个人去?”

“当然,总不见得我跟你去吧?”

那是当然的,这种话不问也罢。

“你没必要把它想的很严重的,只是随便聊聊天而已。水村先生说想看看你长什么样。”父亲脸上写满了恳求。我看得出来,他心里肯定想的都是不要得罪对方。

“那个水村专务,与那件事有着怎样的联系?”我问。

父亲的脸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件事?”

“还用说嘛,就是春美的事。”

“啊,”父亲向后撸着自己的头发,“这个嘛,怎么说呢,我也不太清楚。”

我回房之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剪报本,那是我为春美而制作的。上面贴着从报纸上剪下的文章和一些杂志的复印件。

我立刻找到了水村俊彦这个名字。并且我还知道,这是个我们最最无法原谅的人。

春美的疾病,难道是出于单纯的不走运吗——大约在六年前,我们家出现了这种怀疑。当时我们还住在K市。

我们家所在的地区,生来就患病的孩子很多,这是某个居民反映的情况。那个居民是个在信用金库工作的男人,在走访大量客户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地区的特别之处。而且那个人自己也有一个身患心脏静脉异常的孩子。

那名男子通过与同伴进行调查,最终得出结论,那是由于两年前发现的地下水污染的原因造成的。厚生省披露自来水水源调查的时候,从几十个以作为水源的水井里,检测出有十个水井里的三氯乙烯超出了WHO(世界卫生组织)和厚生省设定的基准值。那十个里面还包括用来饮用的水井。

有可能的污染源只有一个。那就是位于地下水上流的东西电机株式会社的半导体制造工厂,那家工厂每月平均要使用15到20吨用来洗涤半导体的三氯乙烯。而据推测,污染的原因很可能是用来三氯乙烯的地下储藏罐发生了泄漏。

然而调查此案件的负责人虽然搜集了很多旁证,但还是查不出原因。因为发现污染时东西电机已经撤去了三氯乙烯的储藏罐和敷设管道设备,使用的溶剂也全面换成了三氯乙烷。显然是行政机构和企业在向市民公开发表前合谋起来隐瞒了这场公害事件。据说东西电机进行了支付水管拆换费、安装水源净化设备等一系列的实质赔偿行为,但都采取了捐赠的形式。

正是因为这些前因后果,本来理应实施的居民健康调查也没进行,这个案件就在什么都不详细了解的状态下结束了,完全被隐瞒了过去。

但随着残疾儿出生率的上升,这个问题再度成为焦点。此前那名信用金库的外勤人员组建了一个受害者委员会,对东西电机提起了损害赔偿诉讼。但公司方却坚持主张自己与残疾儿的出生没有因果关系,所以目前这场战争仍在持续。

这个事件发生时,我便确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亲也一直这么说。毕竟她喝了离工厂附近的当地井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心脏畸形是这段时期出生的残疾儿童最大的特征之一。

但父亲却到最后都没有加入受害者委员会。他所做的,只是找到我们现在的住处,安排了一次搬家而已。

“东西电机的发言人说那并不一定是工厂的原因,而且春美的身体也不会因为我们发起骚乱而恢复。”

对我和母亲吐露的不满,父亲不耐烦地说。

在此之后没多久,我便知道了父亲如此消极的理由,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所经营的金属加工公司,承包的业务几乎都是来自东西电机。如果被对方得知加入受害者行列,业绩绝对会一落千丈。

“你明白了吧?如果爸爸不能继续在公司开展业务的话,除了我们,连公司里的职员也会受到牵连。”母亲难过地说。

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接受,一下子对父亲、对成人社会感到幻灭。我所希望的,是一个为了女儿不计得失、全身心投入抗争的父亲。

打那以来,我很少再和父亲说话,而且比之前更疼爱春美了。既然父母都因为怯懦而无所作为,那只能由我来守护她了。上高一的时候,我独自参加了受害者委员会的集会,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时我在自己的姓名和学校上画了很多圈,盼望着让东西电机的人注意到这个签名。

然而,我的这种挣扎,在得知绯絽子的父亲为何人之后,便灰飞烟灭了。绯絽子的父亲、水村俊彦是东西电机半导体工厂实际的责任者,也正是与行政机构勾结隐瞒了高科技污染的罪魁祸首。

我心里产生了疑问,这难道能解释成巧合吗?首先,我对父亲为何选择搬到这个地区提出了疑问。答案立刻就找到了:这里离东西电机的总公司很近,以高层领导为首的很多职员都住在这里。完全不足为奇,只是一个东西电机的关联企业搬到了总公司附近而已。仔细想想,父亲既然需要依靠东西电机的订货而存活,绝对会选择一个交易方便的地方。

住在同一个地区、我与绯絽子年龄又相同,所以进了一所学校也不能算太大的巧合。再加上我们修文馆高中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名校,只要绯絽子不选择私立的贵族学校,能考上这个高校完全在情理之中。

所以到这里,所有的巧合全都可以解释。

但让我无法确定的是,绯絽子与我开始交往是否真的纯属偶然。

我联系了绯絽子,当然她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本想把和你的事情瞒着父母,但还是被察觉了。真的对不起,你很吃惊吧?”

“是啊。”我在电话里说,“我好久没如此惊讶过了。”

“当听说他要把你叫到我家来的时候,我竭力反对,但爸爸却执意说想见见你,那个人只要一言既出,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了。”

“听起来就像。”我叹了口气,“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知道我是西原制作所老板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她回答,“我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

“从一开始。”

“所以你才接近了我?”
又是沉默,然后她说:“这事儿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好吧,就这么定了。”我挂上电话。

我会产生想见见水村俊彦的想法,并非是想见绯絽子父亲的长相,而是认为这是一个直接对剥夺春美健康的人进行抗议的绝好机会。我父母一定也猜到了我的企图,当天母亲在为我准备见面礼时,反复叮嘱我:“今天不许说多余的话哦!要是说了,你们俩就不能继续交往下去了呢。”我知道了,我只是口头敷衍了一句。

水村家的豪宅是一幢坐落在高级住宅区的极为惹眼的建筑。要放在乡下,说它是文化宫都有人信。

绯絽子先出门迎接了我,毛衣搭配收腿裤的装扮使她比起圣诞节时候看起来小了不少。或许她在家的衣着比较孩子气一点,我心里猜想。

被带到会客室后不久,水村俊彦就出现了。听说他已经年过五十,但结实的身体加上红润的脸色使他看起来像刚四十出头的人。

水村先生心情极佳,谈笑风生、喜笑颜开。然而当他时不时地对我投来仿佛在做着估价的冷酷视线时,我才知道那多半只是装出来的高兴。世上应该不存在见到与女儿交往的男生还会心情愉悦的父亲。

不过,如果把这种无关痛痒的对话持续下去,这次碰面至少能以愉快的气氛告终。但我不想就这么结束,然后开口提到了春美的事、春美的身体,还有原因。

水村的眼睛里立刻浮现了不悦的神色,仿佛见到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一般。即便如此,嘴角还是残留了一丝笑容,或许这是他的习惯。

“根据最后得出的结论,污染源并不是我们的工厂哦。”水村带着假笑说。

“话是这么说,但最后您不是支出了净化设备的费用么?这不等于已经承认罪过了么?”我学不会拐弯抹角地指责,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想不到你会用罪过这个词,当要开辟新领域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事,但这并非就是认罪的意思。总之这个地区的人们都会抱有一些不安,我们只是想消除大家这种不安而已,按理说算是一种诚意吧。”

“这样的话,希望你把这种诚意转向受害者。”

“你称他们为受害者,我有点不明白。人们随随便便就将污染和健康状态的关联起来,把那些人叫做受害者,也没经过医学上的证明。”

“从数据上看再明显不过了!”我抬高了嗓音,“我妹妹就是其中一个。”

“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但你把责任归咎于我不免有些过分。你也少许冷静一下吧,千万别被受害者委员会这种组织模糊了眼睛。那些家伙只是胡乱找些理由来敲诈金钱罢了,和那些故意撞上车企图讹诈的人一样,还在谈判的时候故意带几个患先天疾病的孩子。而另一方面又在享用工厂制造的高科技产品带来的恩惠,真是两头不吃亏啊。如果半导体技术不进步的话,那些穷人连电视机都买不起呢。”

我没有冲上去揍他,并非因为那是水村家的会客室、也不是考虑到会对父亲的工作产生影响。而是因为进入我余光的绯絽子那怯生生的表情,把我这匹跑到悬崖尽头的马给拉了回来。

不一会儿,水村自称有事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说了一句“请别拘束。”,那口气冷漠得就像冰块一般。

然后我立刻站起了身子,说“我回去了。”

绯絽子没有挽留我,而是说了句,送我到大门口。从玄关到大门的路比较长,还可以边走边说些话。

“对不起,”走出房间后,她立刻道歉。“爸爸脑子不太正常,为叫做公司、工作这些恶魔出卖了灵魂。”

“我早就料到他是那种人。”我脸朝向前方,说道。

绯絽子沉默了一会儿,“爸爸那里曾经寄来过一张受害者委员会签名表的复印件。”她的声调起了变化,“那里面出现了西原君的名字,因为和我是同一所高中,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

那是高一时候出席的那次集会,我立刻回想起来。

“所以你才接近我的?”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了解,关于受害者的具体信息。爸爸什么都不告诉我。”

“关于受害者……吗?”原来不是关于我的,我在心中默念。

“我觉得爸爸做得很过分,见到西原君之后,我充分了解了。我想尽我自己所能来表示歉意,千真万确。”

“原来如此。”我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我真是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原来我一直被你同情着。”

“同情……”她像是在考虑如何表达。

“别说了。”我再次迈开脚步,“已经够了。”

“西原君!”
“其实你不用同情我,你也基本上没有指责那个男人的资格,吃的穿的住的,都是用那个男人赚来的钱买的。你会去可怜那些受害者,只不过是大小姐的心血来潮罢了。我不需要那种同情,那只会让我先得更加悲惨。”我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再见了。”

我感到自己被伤害了,比起对水村俊彦的愤怒,绝对是得知自己与绯絽子的关系只是一厢情愿之后产生的心理冲击来得更大。

第二天,父亲苦这一张脸回到家里。因为我看出他有话要说,我抢先开口说道:“我和水村家的女儿,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样啊……”父亲的表情似乎松了一口气。一定是水村警告了他,让他儿子别再接近自己女儿。

从那开始,我开始自暴自弃了起来。为了忘却以前的不快,我全身心投入了棒球。就连训练结束之后,我也迟迟不愿回家。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愤怒。

就在此时,宫前由希子填补了我心中的空隙。

4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绯絽子走了上来。今天天台上没有风,所以她不需要摁住自己头发。她看到我后也没有显得特别吃惊。

我们沉默地相对而视了一会儿,心中涌上了某些东西,在脑海里汇聚成了千言万语。而为了理清这些混乱的思绪,花去了我们不少时间。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

“这张照片。”我把自己那张照片递给他,“希望你去还掉。”

这一句话,使得绯絽子也意识到了我对整件事了解到何种程度。她微微露出皓齿,说道“是么,太好了。”

“灰藤企图通过公开这张照片把棒球部逼得无法参加正式比赛,对吧?这么做他可以破坏我的形象,与此同时也可以让因为由希子的事进行着抗议的那些人乖巧一些——他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确实如此。”

“你家伙,”说完,我摇摇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灰藤他们的阴谋的?”

“就在灰藤老师得到这张照片后不久,他给我看了。”

“他为什么给绯絽子你看?”

“那个人呢,”绯絽子嘴角忽然浮现一丝笑意,“什么事都会告诉我。”

“似乎是。”我说,“然后呢?”

“我意识到事态比较糟糕,必须得想办法做些什么。所以我就去了。”

“去哪儿了?”

“灰藤老师的房间啊,”绯絽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以要讨论天文部的事情为借口。”

我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当我一走进房间,那个人立刻喜出望外起来。说话也开始结巴,从隔着桌子坐下的那一刻,就一直在那儿坐立不安。跟他汇报天文部的事情也心不在焉。”

“然后呢?”我问道,心情很沉重。

“我趁他不备问他,”绯絽子笔直望着我的眼睛,说道,“老师,您喜欢我吗?”

我全身发热,汗水开始从太阳穴滑落。我赶紧用指甲拭去。

“那家伙怎么回答的?”

“一开始说不出话来,”绯絽子微微一笑,“然后惊慌失措地喃喃自语着,你说什么呀,师生间不存在这种情感之类的话。”

“不难想象。”

“我没有理睬他,继续说,如果老师喜欢我的话,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作为交换,以后您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灰藤……想要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估计他思绪很混乱。于是我就在旁边的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可能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绯絽子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我感觉,他的心跳声我都能听到。”

“他那时候倒是脑子没有抽风嘛,”我故意开起玩笑,为了不让她意识到我内心的不安,可声音却是颤抖的。

“那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我明白了,够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后面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是吗?”

“嗯,能想象。”我攥紧拳头,内心很不舒服。“我不想听下去了。”

吹来一阵微风,绯絽子似乎站在顺风处,飘来一阵似是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那个人,”绯絽子说,“什么都没做。”

“哎……”

“他真的没干什么,应该说,他无法作出什么。他来到我身边,正要脱下我的衣服时,中途又改变了主意,松开了手。然后同野兽一般吼叫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起来,还挠乱了头发。”

“在和自己的良知作斗争吧。”

“不知道,有可能。最后那个人拉起我的手捂住他的嘴,嗷嗷地哭泣起来。时不时嘴里嘀咕着‘不行、不行、不行’”

会不会是无能,我心里猜想,但没有说出口。

“哭了一会儿之后,他发问了,我的请求是什么。我提了这张照片的事,拜托他不要公开。他有些不可思议,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见我没有回答,便对我和你的关系胡乱做了猜想。跟我说,你和那种学生不合适,那家伙既低俗又粗鲁,是个容不得和你有瓜葛的男生。”

“那个老头子!”灰藤的形象在我心中四分五裂,“接着他又说什么吗?”

“他让我第二天再去一次。”

“你去了?”

“我去了,这次那个人非常主动地拥抱了我,恐怕是为这事烦恼了一夜。只是轻微触碰了我的身体之后,又急匆匆地放开了。然后又跟上次一样,像狗熊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嘴里还‘呜呜呜呜’叫个不停。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过去,到我必须回家的时候,他又说了。”

“让你明天再来?”

“是的,所以我第二天又去了,以后几乎每天都会去。”

她的进出似乎被御崎藤江目击了。

“这样的话,每次灰藤都会试图袭击你吗?”

“不,从第三天开始就什么动作也没了,只是让我陪在他旁边。虽然时不时会突然想起些什么,来拥抱我一下,可那就像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拥抱。”

“真恶心,我不想去想象。”

“那时候我才感到,原来这也是个可怜人啊。”绯絽子的视线在空气里飘忽不定。

我们之间产生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御崎的死是自杀,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直到被拜托自导自演一场杀人案时,我才知道的。”
“自导自演……果然啊。把那封信放入我鞋箱的是你,然后打电话给警察的也是……”

绯絽子吁了口气,点点头,“灰藤老师非常担心沉在池底的哑铃,有一次见到西原君和沟口刑警在教学楼后面说话的时候,他认为御崎老师自杀的诡计总有一天会被识破。于是他让我导演了这起事件,企图让警察认为之前的案件还是他杀。特地用到瓦斯拴,也是为了和御崎老师那时候产生共同点。回想起来,自己真是知识浅薄啊。不过我其实也想借此机会洗脱你的嫌疑。”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道,“为什么你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不料,绯絽子反复眨着眼睛,眺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空后,再次把脸转过来。

“我很不甘心,因为没能得到你的信任,其实我真的想要替爸爸赎罪的。然后,我就一直在考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明白到这点。要如何做才能向你证明,我的苦恼并非像你所说的那样是大小姐的心血来潮。和你分手之后,我一刻不停地在想。”

“绯絽子……”

“西原君,你不是说要让妹妹看到你的比赛吗?还说这是你唯一能做的。如果是这样,那目前我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保护你这个梦想不被破坏。这样的话,我就也能得到西原君你的认可了。”绯絽子用校服的袖口捂住眼角。“而且,由希子那件事我也并非完全没责任,因为在那之前伤害了西原君你的,正是我。”

绯絽子,我再度叫唤她,但这次没能发出声音。

我必须承认,我故意想通过这次一系列的事情来让绯絽子痛苦。大胆承认自己是让由希子怀孕的人、就算被认作杀人嫌疑犯也要充当由希子恋人,都包含了有意在绯絽子面前作秀的成分。正是因为你,我遭到了如此严重的打击——我打出了这样的悲情牌。这和被抛弃后故意找茬儿泄愤的那些人没什么差别。

她救了如此过分的我,明明自己没有责任。

“西原君……”绯絽子喃喃自语,脸颊被泪水打湿了。

我拿出手帕,说了句“谢谢。”

5

把所有的话说完后,我往活动室的椅子上一坐,房间里只有我和川合一正以及楢崎薰三个人。

“你揍我吧!”我对川合说,“我对由希子的感情并没有你那么崇高,你有资格揍我。”

小薰低着头一动不动,川合则在狭小的活动室里来回走动。两人都一语不发,房间里只能听到川合钉鞋的声音。

“你怎么啦?”我问,“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还不想揍吗?”

不一会儿,川合停下脚步。我做好心理准备,把所有力气灌充到腹部。

川合抓起身旁的一只棒球,左手明显在颤抖。他瞪起大眼睛,把球用尽全力投了出去。棒球击中了我的更衣箱,发出剧烈的响声,表面出现了一个凹洞。

“川合君……”小薰说着。

“原谅你了。”川合丢下一句话后,快步离开了房间。

我和小薰面面相觑,她冲我莞尔一笑。

七月十日,我们在县营球场进行了比赛,是地区预选赛第一轮。对手是旨在获得全国大会资格的强队,大家都埋怨我抽签的手气差。

王牌选手川合用左臂奋力投着一个个快球,但不知何故,都纷纷命中了对手的球棒正中央。偶尔没击中的几次,守场员又刚好不在,球又飞了。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非常享受,能参加比赛本身已经让我们够满足的了。

中途我们做好了输球的心理准备,但我方击球手也拼尽全力,勉强将比赛拖入了第九局。随着第四个击球员吉冈打了个界外球后三击未中,我们的俱乐部活动终于圆满画上句号。

“明天就要开始复习迎考啦。”近藤边脱帽子边说,他的头发比其他成员都长很多,从很早前就开始留了。

当我们整理完毕走出球场的时候,父亲的车开了过来。春美在里面挥手,“真是可惜啊!”

“在情理之中呢。”我回答。

“对了,哥哥。”

“怎么?”

春美在车里毕恭毕敬鞠了个躬,“三年来辛苦你了。”

我苦笑着说,“我上了大学也会继续打棒球啊。”

“真的吗?太好了!”春美交叉双手放在自己前方,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指着我后方问。“那个人是谁?真漂亮哎。”

我回过头,绯絽子正笑盈盈地往这边走来。

“那个人拿着哥哥的毛巾呢,是女朋友?”春美带着调皮的眼神问。

“不,”我眨眨一只眼,回答道,“是我的同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