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嘀咕着,莫非是恋母症?
“在火葬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开始火化遗体不久,瞬介对工作人员说:‘把我母亲拉出来!'”
“弄出来?中途?”
“就是啊。我想,他大概是不能忍受深爱的母亲就那样被烧掉才说的。工作人员也这么想,于是就劝他,如果不这么做,母亲的灵魂就不能成佛什么的。”
“他怎么说?”
“他说并不是不让烧,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烧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意看到最后取出来的是那些焦黑的骨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看着母亲被火化的过程,但那似乎也不可能,至少让他在烧到一半的时候看一眼——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感到背脊有些发麻。“那工作人员后来怎么办?”
“他们说恕难从命。”亮子笑了笑,“这种事以前没有先例,也违反规则。可瞬介还是无法理解,吵嚷着快把母亲弄出来。我对他说,妈妈也是个女人,作为一个女人,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被烧焦的模样,你就忍一忍吧,别为难妈妈了。瞬介终于安静下来,可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瘆得慌。唉,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他就那样一直念叨着,妈妈要被烧掉了,妈妈要披烧掉了……”
妈妈要被烧掉了……
一睫间我的眼前浮观出火焰愈来愈旺的景象,似乎有人透过火焰向我伸过手来。
“从那之后瞬介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一方面责备自己没能救活母亲,一方面怨恨那些不肯帮我们的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情……”亮子哽咽着,声音充满苦涩。
我回忆起京极的眼睛——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对人的绝望和怨恨似乎把他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抹杀了。
“听说京极以前想当音乐家?”我问道
“嗯。母亲很早就发现了他的天赋,虽然生活艰难,还是想办法让他学音乐。母亲的优点还表现在不仅仅是对瞬介,对我也同样关怀。可惜我没有瞬开那样的天分。”
“你不是会画画吗?”
亮子皱起眉,眯着一其眼睛说道:“那也算?就算是吧。”
“京极在哪里练琴?”
“二楼,要去看吗?”
“我想看看。”
京极的房间有四叠半大,除了书架和钢琴之外,散乱堆着些不值钱的杂物。亮子马上打开了窗户,但屋子里的热气仍令人窒息,原因是整面墙上覆盖着纸板箱和塑料泡沫板。
“这是瞬介为了隔音弄的。”亮子见我望着墙壁,便说道,“这么弄一下还是有些效果的。”
我走近钢琴,打开琴盖。象牙色的琴键看上去如同化石一般,但指尖随意触到琴键时发出的厚重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
京极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我能感觉到我的脑对钢琴声有反应。京极曾经住在这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亮子说击拿点冷饮,下楼去了。我坐在钢琴前,体会琴键的触感。已经不用怀疑了,捐赠者就是京极。他的脑正在一步步影响我的脑。
我感到轻微的头晕,于是闭上眼,用手按着眼角。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脚边有架小玩具钢琴。我弯下腰仔细观察。那应该是件很久以前的东西了,但上面几乎没有一点划痕。除了蒙上了些灰尘、边角有点锈迹之外,它基本上和新的一样。
我敲了以下小小的键盘,传来的是一种金属般的简单声音,但好歹能辨别出音阶,能弹奏出非常简单的旋律。我用一根食指试着弹了一段路人皆知的儿歌。
回过神来,亮子正端着托盘站在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这应该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也是京极的?”我说。
“小时候母亲买的。本来是给我买的,可基本上是瞬介在玩。他把这玩具钢琴当成藏宝盒一般珍藏着,母亲死后,他还不时地拿出来弹。”说着她摇摇头,“啊,我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和你这么待着,好像瞬介回来了一样,你们俩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啊,难道是气质相似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
亮子见状有些尴尬:“对不起。被说成跟那种疯子相像,肯定不开心了吧?”
“没有,不要紧。”我像他是理所当然的。
亮子把啤酒倒进杯子。我要避免饮酒,今天却想喝。我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看了看周围。书架上满满摆放着有关音乐的书籍。
“他是个学习狂啊。”
“是个不知道偷懒的人。”她回答道,“‘没时间’是他的口头禅,总说没时间学习、没时间练琴,看见别人浪费时间也无法忍受。我也
因为拖拖拉拉被他教训过好多次呢,说什么没有进取心的人活着没有意义。”
“周围的人都没被他放在眼里?”
“也许吧。”她点头,“他基本上蔑视所有人,从很早以前就是,上学的时候也恨过老师,说为什么非要把他宝贵的时间交给那种低能的教师。”
这些事听上去就像是我自己的回忆一样。可事实上,不管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轻视过老师。
“京极的兴趣只有音乐?别的,比如说画画什么的呢?”
“画画?啊,不行不行。”亮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挥着另一只手,“瞬介在面画这方面完全不行。上小学的时候就说最讨厌画画了。奇怪吧,我倒是能画画。音乐却完全不行。他跟我正好相反。明明两个都是艺术啊。”
我解释说大概是用脑的方式不一样。凉京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乐里,拒绝了其他一切创造性活动。
我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随意敲着玩具钢琴。这琴跟我明明没有任何关系,我却有一种遥远记亿即将被唤醒的感觉。
“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亮子稍有顾虑地说道,“但感觉你和瞬介的很像。现在就像是和瞬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幸福了,有种特别安宁的感觉,现在和你在一起也有那种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
“嗯,不可思议啊。感觉瞬介就在身边似的。”她的眼神恍若沉浸在梦境中一般。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说,“可以把这个玩具钢琴送给我吗?”
亮子似乎没听明白,半张着嘴。“我倒无所谓,你拿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
亮子看看钢琴又看看我,过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好啊,你拿回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没用。而且……”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觉得那对这个钢琴来说也是最好的归宿,好像它就该由你继续保管。”她到隔壁房间取来一个大纸袋,小钢琴放在里面正合适。
“打扰你很长时间了,我该回去了。”我拎着纸袋站起来,“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没有。”亮子摇摇头,“能见到你太好了。”
“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
“没关系。再说,前不久已经有人来打听过瞬介的了。”
正要下楼的我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打听京极?谁?”
“说是在东和大学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两个人。我记得好像姓山本和铃木。”
“东和大学的?”我想不起有姓山本和铃木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子?”
“两个男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爷爷,另一个是年轻人,瘦瘦的,不知为什么给人感觉有些阴沉。”
肯定是堂元和若生。若他们俩也在调查京极,就更加证明我的假说成立了。他们果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是受到京极的影响。
“那两个人做了什么?”她有些担心地问。
“哦,没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在研究无聊的东西。”
下了楼,我又转向她:“你给了我不少参考。”
“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向她伸出右手,“再见,多保重。”
亮子稍稍迟疑一下,向我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手。
刹那间,我热血沸腾。全部神经都集中到手掌上,头脑中的电流正传向手腕,同时,她身上的信号似乎也在源源不断地侵入我的头脑最深处。
我望着亮子,亮子也望着我。
“啊,太不可思议了。”她小声嘀咕,“不知为什么,感觉像是一见如故。”
“我也是。”我说道,“好像要喜欢上你似的。”
亮子抬头望着我,眼睛湿润了。“我得向你道歉。你说的我都会听。”
我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我知道她也如此。
“你爱京极?”
“别胡乱想象。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我感觉脑电波和她一致了,是京极在渴求这个女人,我想抱她,是在受着京极的支配。
亮子的脖子上开始冒细汗,打湿的T恤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显露出女性姣好的身段。我感觉到两腿间的变化。不行,不能被京极控制。
我使劲摇摇头,把手狠狠甩开。我和亮子仿佛顿时失去了感应。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落寞地望着自己的手。
“今天来这里挺好。”我说。
“下次再来的话 ”她说到一半又摇摇头,“我不该这么说。”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我注视着她的双眼,“再见。”
“再见。”她也小声说。
我走出大门,离京极家越来越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我,仿佛硬要把磁石的南北极分开时遇到的抵抗力一般。直到我上了电车那种抵抗力还持续了很九。我一直望着被她碰触过的手,
随着电车渐渐接近我往的街日,对京极亮子和那栋房子的感觉也逐渐淡化,我也无比真切地感到刚才那种精神上的安宁在逐渐消失。内心的愤怒和怨恨涌了上来,怒火不断升温,仿佛就要冲破我的身体。

27

夜晚的大学有种独特的氛围,表面上黑暗而寂静,但又不是完全沉睡过去。走在校园里,总能感觉到人留下来的气息,还自目看见星星电点亮着灯的窗子。
搞研究原来就是这样的,不眠不休地进行,不这么做就无法取得进展,也不可能超越别人。恐怕那帮研究脑移植的家伙们也是这样。
光线极暗,和白天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但我还不至于走错路,毕竟都是早已走惯了的。我走进那幢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建筑,登上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台阶。
房间的灯绝大多数都关了,唯独堂元的房间里透出一丝光线,果然不出所料。至少没白走一趟,我放下心来。
我没敲门便直接把门拉开。室内冷气很足,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凉意袭来。透过书架可以看见正伏案工作的堂元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察觉门被打开了,可能是空调的声音遮蔽了动静。
我走到房间中央,把纸袋搁在大桌子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那家伙终于注意到了,连忙竖起脖子转向我。
“什么呀,原来是你。”堂元做了个探呼吸,像是想极力稳住上升的血压,“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来这里?”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把东西从纸袋里取出来摆在桌子上。
“好像是玩具钢琴啊。”
“是的,就是那种小女孩家里必备的玩具。”我敲了一下键盘,盒属质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是京极瞬介的。’
堂元脸色大变,睁大了眼。“你去了京极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刚见了他妹妹.就是那个京极亮子。”
“啊?”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到底去那里干什么?”
“干什么?”我走近他,“这不是明摆着么,我想知道真相。我已经受够谎言了。我有权知道我脑袋里装的是谁的脑。”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关于捐赠者,我想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了。”
“你刚才没听清楚吗?我说我已经讨厌谎言了。你告诉我的只是欺骗世人的说法,真正的捐赠者是京极瞬介。”
博士使劲摇头:“你这么说究竟有什么证据?”
“我也调查过关谷时雄,他和我的性格变化怎么也联系不上。京极生前的状况却和我现在的状况有着不可忽视的一致性,就像影子和身体一样。”
“一派胡言!首先,你的性格根本没有发生变化。”
“够了!”我怒吼道,“你手里的证据要多少有多少,因为进行那么多的测试!前几天的音感测试难道不是显著表现了京极对我的影响吗?”我把整个手掌按在键盘上。“也许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蒙骗我,可你们有两点想错了:第一.我的性格正在被京极影响;第二,忽视了现在科学还无法解释的东西的存在。”
“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直觉。”我用指尖敲敲头,“现在就让我向你这个脑科权威报告,人类的脑有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和京极亮子在一起时,有种惊人的一体感,她似乎也有同感。你再怎么费尽心思隐瞒,我也不可能忘了那种感觉。”
堂元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和以往不同的目光,似乎不是在思考怎么糊弄我,而是对我的话产生了兴趣。但他还是反复地对我念叨:“不管你说什么……捐赠者都是关谷时雄。”
“别装傻了!”我迈出一步,双手抓住他的衣领,“亮子对我说了,你和若生不也在调查京极瞬介吗,你们到底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把博士按倒在桌子上,“要我把京极亮子带来吗?如果她看了你们的脸之后说不是你们,我就信。那种可能想必根本就不存在。”
堂元把脸扭向—边,闭上眼,似乎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说。我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拖起来,然后猛地推开。老头子一和踉跄倒在地板上。
“我要把这个消息卖给报社。”我说,“世界首例脑移植患者这块招牌还没生锈呢。我要是把这和消息告诉那些人,他们肯定得飞奔过来。被移植的脑片竟然是罪犯的——那群人要是知道了,必定会想方设法找到证据的。就算找不到,这个消息也会传遍大街小巷。
堂元拾起眼镜重新戴上,然后抬头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想知道关于捐赠者的事?我们不是保证会对你的脑负责到底吗?”
“你不会懂的。胡说什么脑不是特殊存在的你,怎么会懂?脑毕竟还是特殊的。你能想象得到吗?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不同,而明天睁开眼的时候,站在那儿的又不是今天的自己了,我只能能感觉,那些遥远的往事都成了别人的回忆,那些花了好长时间培养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我告诉不吧,那就是——”我用食指戳着堂元的鼻尖,“死亡!所谓活着并不是单纯的呼吸、心脏跳动,也不是有脑电波,而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要能看见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脚印,并确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记,这才叫活着。可现在,我看着以前走过的足迹,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迹。活了二十几年的成濑纯一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有些喘不过气,狠狠地瞪着堂元。他也在注视着我。
“新的,”那家伙终于开了口,“你不能把现在想成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吗?不少人想重新投胎再来一次呢。”
“重生和一点点失去自我不一样。”
堂元听着我的话微微点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伸手去碰桌上的红色小钢琴。“刚才你的话是真的?”
“什么?”
“关于你和京极亮子之间超感应的事。”
“是真的。也许就是所谓的心电感应。”
“常常听说双胞眙身上存在这种能力。”堂元敲了两三下琴键,“这世上还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啊,的确如你所说,我们失算了。”
“你承认捐赠者是京极了?”
堂元为难地皱着眉,不停眨眼,最后终于张开紧闭的双唇:“没错,捐赠者是京极瞬介。”
我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虽然我早已确信了,还是觉得深受打击。”
“我想也是。所以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也只有想方设法隐瞒。”
“为什么要用京极瞬介的脑?”
“这个我很早从前就对你说过了,当时情况紧急,不得不用他的脑。”
我回想起堂元曾经和我说过的话。“配型?”
堂元点头。“说关谷时雄的脑适合你是骗人的。事实上情况相当严峻,但我们还是想尝试进行脑移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当时就有两种意见存在严重冲突:一种认为即便稍稍冒险也要进行,一种认为史无前例所以要慎之又慎。”
“正好这时京极的尸体被运来了?”
“对,我们抱着十万分之一的希望进行了配型测试。说实在的,那时我们根本没时间去想移植罪犯的脑会产生伦理问题什么的,虽说抱着十万分之一的希望,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不可能真的有那么巧。没想到结果令人惊叹。以前我也说过,成功概率为为十万分之一的奇迹竟然发生了。”
“放弃这个奇迹实在太可惜,你们就对罪犯的脑这个事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外因。”堂元紧紧皱起眉头。
“外因?”
“在背后支持脑移植研究项目的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他们指示我们无比要实施移植手术。”
“和政府有关?”
“你这么想也无妨。他们下的指令是不要放过这个机会。罪犯京极的尸体本应接受司法解剖,而事实上司法解剖和脑移植是同时进行的。当然,那个记录在哪里也找不到,能做到这一点也是因为背后的强大势力。”
“为什么那股庞大的势力要支持这种手术?”
“那还用说,他们想尽快确认脑移植手术的可行性,尽快完成这种技术。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
“也许该说是他们的脑吧。”堂元双手抱头,“就是掌控当今世界的那些老人。随着医学的进步,肉体的衰老大大减慢,他们能控制世界的日子也在拉长,但对于脑的衰老却无能为力,就算进行些耍小聪明的治疗,也终究赶不上神经细胞死亡的速度。他们害怕丧失尊严的那天即将到来。”
“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脑移植上?”
“他们相信这是最后一条路,就是逐步用年轻的头脑取代濒临死亡的大脑。也可以说是近似于复活。”
“疯子!”我不屑地骂道。
“是吗?我倒觉得是很正常的欲望。想移植心脏、肝脏就是正常的,想移植脑就不正常了?”
“我这个病例就证明不正常。没错,移植脑的确有可能,但如果变成和昨天的自己不一样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话,是因为你现在活着才说得出来。”堂元指着我说道,“当你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时候,如果有人问你,救你的命需要移植别人的脑,并且以后会有人格变化的可能,你会接受手术还是情愿就此长眠地下?”见我一时无言以对,他接着说,“他们也一样。刚才你说活着就是要留下痕迹,我也这么认为。你说以前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归现在的你所有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重生的你一定会有属于你自己的新足迹。可他们却终归……”堂元摇摇头,“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足迹留在什么地方,甚至忘记自己曾经留下过足迹这个事实。你知道吗?有一天会连家人都认不出来。与之相比,喜欢的女人类型变了之类的改变又算得了什么?”
“有杀人的冲动也不算什么?”
“我同情你的处境。很遗憾,京极瞬介实在不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但你要明白,如果当时不做手术,能救活你的希望微乎其微。”
“也就是说,你们认为这次的人体试验是成功的?”
“我认为是迈出了伟大的第一步。”
我叹了口气,把红色钢琴放回纸袋。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我也不想再问。
“给你一个建议。”堂元说,“京极瞬介的精神有问题。没想到那些症状会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但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治疗。前些日子介绍给你的光国教授对你非常感兴趣。往后我们再努力努力,想办法去改善那些不良症状吧。”
我抱着纸袋站在堂元面前。金边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正极力地向我表示善意,却反而触怒了我的神经。我握紧右拳,卯足了劲朝他的脸颊挥去。拳头发麻,随着一声呻吟,他被打飞到墙边。
“不必了。”我说着便走出房间。走廊上吹着让人发闷的暖风。我盯着还微微发疼的拳头,想,刚才打他的是成濑纯一还是京极瞬介?


【堂元笔记 8】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成濑纯一发现了捐赠者的内情。看来有必要改变计划,应该紧急联系委员会。
他说的关于足迹的话令我印象深刻。
和京极亮子之间有超感也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务必要设立新的研究项目,并决定专职负责人员。
为此,我们还不能对成濑纯—放手不管。

28

部件被放在传送带上传过来,似乎没有尽头。我设定机器,调试结束后又回到货盘,继续下一道工序。
进入八月后,工厂里的冷气似乎不再起作用。汗水渗进眼睛。
我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或者说是死心。
我看看双手,它们被模拟燃料用的油泡得发红溃烂。由于脂肪已被吸干,手上的应肤看上去像被烧伤了一样。上周我向上司投诉,得到的回答是让我抹点已备好的乳霜。那的确是治疗皮肤病用的乳霜,但基本上不起作用,一开姑工作,抹上的乳霜就会掉落。我也试过橡胶手套,还是不行。皮肤不会再被腐蚀,但手套的油性成分会逐渐硬化,最后连手指都动不了。光着手操作的结果是手变成了茶色,皮肤也变厚了许多。这下手不疼了,工作也不再觉得有障碍。可惜还没高兴几天,皮肤就越来越硬,简直像戴了手套,然后像蛇和昆虫蜕皮那样裂开,露出红色的嫩肉。油一旦渗到上面,我就疼得浑身抽动。
我就在这种环境里度过一天又一天,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接触,每天只是盯着我那双逐渐变质的手。
前几天碰到了以前的同事——说是碰到不如说是看到——就是那个比我无聊百倍却因平庸而苟且偷生的男人。看到他那张呆滞的脸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如果迎面碰上、他开口说什么,我肯定会揍他一顿。为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躲进阴暗处。
现在,为了控制自己,我几乎竭尽全力,绝不能被暴风雨般安然袭来的情绪湮没,否则就意味着我败给了京极。
我每天小心翼翼地往返于公寓和工厂之间,我明白自己仍在不断变化。
我开始写日记。我也不太清楚现在记日记有什么意义,但至少通过留下日记,可以让我知道昨天的自己曾是什么样子。这算是留下足迹吧,同时也是记录成濑纯一逐渐消失的过程。
我默默地生活着,想要放弃却无法放弃的心情在心里纠结。反正对我来说,最好还是不要和人接触。
八月二日那天,橘直子来找我,在车站等着我下班。她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看上去像个小学老师。
“给我点时间好吗?”
我默然点头。被这个女人盯着,我的心就莫名地失去了平衡。
“晚饭吃了没有?”
“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