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
“白兰地酒杯。就放在厨房的水槽里。”
巴卡拉水晶沉甸甸的感觉在萩原被绷带缠住的右手上复苏了。
“那又怎么了?我这样的人也是用得起白兰地酒杯的。”
“你用酒杯在什么时候喝了什么?”
“这个……”萩原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这种事我不记得了。既然是白兰地酒杯,那喝的应该就是白兰地。白天我是不可能喝的,那就是前一天晚上——”
然而这句话才说到一半,加贺就开始摇头了:“你喝的恐怕不是白兰地,而是水。厨房里装了净水器,你应该是拿它接了水。而喝水的时间既不是前一天晚上,也不是那天早上。你是在傍晚,在和我见面之前回到家时用的那个杯子。”
“你还真够自信的。”
“你之所以会用酒杯,是因为你找不到水杯。你喝的是普普通通的水,对吗?”
“可能是这样吧。可你怎么就能断定是在那天傍晚?”
“我去看的时候,水槽里只有一个白兰地酒杯,并没有其他餐具。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种事我可不知道。”
“其他餐具都放进洗碗机了。那天早上,峰子把堆积在水槽里的餐具全都放进了洗碗机,按下开关后就出了门口你想喝水时找不到杯子,也是这个原因。说到这儿,你该明白了吧。如果你是前一天晚上用的白兰地酒杯,就一定会在那天早上被放进洗碗机。”加贺不给萩原任何插话的机会。
萩原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那天的状况浮现在眼前。说起来确实如此,当时水槽里什么也没有。
“怎么样?”加贺问道,试探他的反应。
萩原“呼”地叹了一口气,他心想,正如传闻,这个人的确是个优秀的刑警。
“我可能是喝了些水,”他说道,“可只是喝了水,其他什么也没喝。还是有其他情况?你是说那个净水器里被下了安眠药吗?”
“我也怀疑过净水器,但最后我认为可能性很低。”加贺一脸认真地说道,“你有没有就着水吃过别的东西?”
“你真烦人。我只喝了水!”
“橱柜上摆着维生素药片的瓶子,”加贺冷静地继续说道,“而且盖子有些松。你是一手拿着药片,另一只手去拧瓶盖的吧?”
萩原用左手挠挠额头,想要避免露出狼狈的表情。
“我想问一下,你平时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意思?”
“你到别人家里的时候,都是毫无顾忌地到处观察吗?看看厨房台面上留下了什么餐具,看看药瓶的盖子是不是松了。”
加贺的嘴角微微上扬,然而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说不上经常,我只是在觉得必要的时候会这么做。”
“你这样说不是很诡异吗?为什么你觉得有必要观察我家的情况?”
“发生了不正常的事故,有了不正常的情况,就得怀疑这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这是刑警必备的能力。”
“不正常的事故?不正常的情况?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你无论累成什么样子,都不是会在驾驶时睡觉的人。但你发生了事故,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正常。”
“只是这点吗?”
“如果仅仅因为这点,我是不会起疑心的,只会觉得萩原看来也不是铁人。让我产生疑念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什么后来的事?”
“我说,萩原。”加贺把声音压低了。他看上去似乎在顾忌什么。
“要是你听说你的亲戚或家人遭遇事故了,你会怎么做?一般来说,不是会马上赶到亲人身边吗?”
“这个……”
“从横须贺到这家医院,最快的路线是从横滨横须贺高速转入第三京滨路。谁都会这么走,因为全程都能走高速公路。然而她却……”加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特地下了高速公路回了一趟家。正常来说,难道不会觉得这很蹊跷吗?”
06
萩原想要翻个身,但他全身几乎都被石膏绷带固定住,完全不能动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萩原想到,如今的我,谁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掉。
“按你的意识,你是在怀疑峰子。我最讨厌别人对我的家事说三道四,但我暂且把这看成你凭着职业习惯说的话,我要睁大眼睛看你怎么说。但我要忠告你一句,你太讲逻辑了。人可不是这么有逻辑的。峰子接到消息后没有马上赶来,而是回到横滨的家里,这并没有什么特别深远的意味,只是不知不觉这么做了而已。”
就算你去问她,她恐怕也只能这样回答你。你想得太多了。”
加贺将记事本放回上衣口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
“那天晚上,我先从你家出来,在外面等着峰子。我也是开车来的,所以打算给她的车做向导。很快她就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东西。我以为是装了你的睡衣或者换洗衣服的包,但并不是这样。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
“垃圾袋。”加贺说道,“她拿着一个白色的垃圾袋,将它扔到了对面的垃圾收集站。”
“那又怎么了?出门顺便扔一下垃圾,有什么不对?”
“丈夫被抬进医院的时候,还会操心扔垃圾吗?”
“我都说了,人可不是有逻辑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是我们那一带每周一次的不可燃垃圾收集日。要是错过了那天,就不得不再等一个星期。峰子忽然想到这件事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总之——”萩原一口气说到这里,瞪着加贺,“她为什么要杀我?她没有理由。”
“是吗?”
“你说有吗?”
“那我再问一遍。那天你要找我说什么?不是工作的事吧?那犯不上和当警察的我来谈。这样的话,就只能认为是家里的事了。而且是你妻子的事。因为抚养孩子的问题就算对我这个单身汉说了,我也拿不出办法。”
萩原慢慢地摇头,想表示他极度的惊讶和不满。
“在峰子回来之前把这话说完吧。这样下去,说不定你一见到她就要亮出手铐了。”
“峰子恐怕不会回来了。”加贺说道,“这你自己也隐约明白吧?”
“你什么意思?”
加贺再次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照片。
“我想她去了这里。这地方从医院开车大概要二十分钟。”
萩原接过那张照片。上面是一幢像公寓一样的建筑,建筑门前有个公园。
“这是葛原留美子的公寓。你应该知道她吧?”加贺问道。
“她是花艺教室的老师,峰子就在那里上课。这怎么了?不,我先要问问,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三天前拍的。”
“三天前……”萩原的目光从照片移到加贺的脸上,“你在监视峰子吗?你跟踪她到了这里吗?”
“如果你想说我卑鄙,说多少句我都不介意。我本来就是干这个行当的。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仅是卑鄙,更是可悲的行当。”萩原把照片放在床头,“抱歉,我不想再听你说下去了。请你拿着这张照片回去吧。”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遭受不幸。”
“灾难已经过去了,你看我这绷带。”
加贺没有回答。他将照片拿在手上,然后转向萩原。
“你应该也发觉了。葛原留美子和峰子的关系。”
他的话刺中了萩原的内心。萩原感到胃袋上方变得沉甸甸的。
“你在说什么!”他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声音却有些嘶哑。
“当我开始怀疑峰子的时候,我以为她和别的男人有特殊关系,于是就监视了她的行动。但完全没有迹象表明她在和男人接触。她频繁出入的是一个独身女人的住处。我想会不会是我猜错了。但是一打听那个和她交往的女人,我吃了一惊。”加贺痛苦地皱起眉,慢慢地眨了一下眼,接着说道,“葛原留美子一年前还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好几个与她们相关的人证实,两个人看上去并不是单纯的室友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把峰子看成她那个室友的替代者——”
“够了!”萩原打断了加贺的话。
07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加贺问道。
“有关葛原留美子的传闻,我也略有耳闻。只是我绝不相信峰子会成为她新的交往对象。她去葛原那里,只是想学习花艺而已。”
“萩原,别再撒谎了。你并不相信峰子,只是想要相信她而已,是吧?”
“哪里撒谎了!我根本没撒谎。我说的是事实。”
加贺忽然站起来,心烦意乱地挠着头,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最后又回到椅子前,但没有坐下。
“说实话,我来这里之前,都是半信半疑的。我不愿想象峰子想要杀你。但让我确信这一点的,正是你的态度。你坚持说你在出门前什么也没吃。为什么你要撒谎?正是因为你自己在怀疑是不是被她下的安眠药,所以不敢对我这个刑警说出实情。不是吗?”
“这不是笑话吗?如果我这么怀疑,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你。我可不是一声不吭让人杀死的老实人。”
“是吗?你不是不愿意知道真相吗?即便峰子和葛原留美子有特殊关系,即便她对你怀有杀机,你都只是在怀疑,却不愿意证实。你害怕去证实。”
“加贺!”萩原咬住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要是我能自由活动,我一定会揍你的。”
“等你好了再揍我也不迟。随你怎么揍。”加贺站在床边,向下直盯着萩原,双拳紧握。
萩原叹了口气,目光移向别处。
“确实,我那天吃了维生素药片。但再怎么笨,我也不至于发现不了维生素药瓶里混进了安眠药。还是说有和维生素药片完全没有区别、一模一样的安眠药吗?”
“这一点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听了你公司职员的话,我发现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什么意思?”
“听说你除了维生素药片,还喜欢喝电解质饮料经常混在一起喝吧?”说完,加贺背过身去,拿起便利店的白色购物袋,取出一个小瓶子。“是这个吧?”
那正是萩原经常喝的电解质饮料。他在事发之前喝的也是这个。
“这怎么了?难道说,那个瓶子里面被放进了安眠药?”
“我是这么推理的。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可能。”
“别开玩笑!这玩意儿里面怎么放进安眠药?要下药就一定要开一次瓶盖。这种把戏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
加贺一语不发,用手拧起了电解质饮料的瓶盖。金属破裂的声音响起,他旋转瓶盖,将它拧开。
“你想干什么?”
加贺把瓶子举到萩原脸部上方,将瓶子倒转过来。萩原“哇”了一声,想要避开。然而瓶子里什么也没有落下。
萩原不明就里,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加贺将盖子伸到他面前。“你从反面看看吧。”
萩原接过盖子,按加贺说的做了。下一个瞬间,他“啊”地喊了出来。
盖子上开了一个直径两毫米左右的小洞,但是被盖子上贴的价格标签盖住了。
“这瓶电解质饮料是在你家附近的一家药店买的。买了以后才发现,那里卖的电解质饮料全都像这样在盖子上贴着标签。那天你喝下的那瓶,盖子上应该也贴了标签。”加贺的声音回响着。
“把戏很简单。这样在盖子上开个小洞,先将里面的饮料抽出来’混进安眠药,再注回瓶子里。最后只要用价格标签遮好就行了。”加贺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簌原无言以对,一时间只是盯着盖子。那上面的小洞似乎象征着什么。他扔掉盖子,一声脆响过后,它滚到了地板上。
“这都是想象,”萩原说道,“这全都只是你的想象而已。作为警察,光有这些是不行的,不是吗?你有证据吗?你把她干了这事的证据拿给我看!”
加贺弯下腰,捡起萩原扔下的盖子,然后盖在另一只手里的空瓶子上,放到桌子上。
“我现在十分后悔。”他小声说道,“我本该趁那天晚上回到你家,将她扔掉的垃圾袋里的东西全都回收。正如你刚才所说,第二天就是不可燃垃圾收集日,所以她在去医院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家,目的就是销毁证据。”
“垃圾袋里装着搞了这个把戏的电解质饮料瓶吗?”
“恐怕是吧。”
“荒谬至极!是你想多了。就算这种把戏可行,你难道不觉得可行性太低了吗?正如你调查的,我是经常喝电解质饮料,但也不是在出门前一定会喝。就算我喝了,它会产生什么效果也并不清楚。我感到了睡意,就有可能会把车停到路边休息一会儿。你觉得凶手会用这种效果不确定的手段吗?”
“所以……这就成了间接故意。”
“什么?”
“间接故意。凶手希望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但假如并不顺利,也只能作罢一我说的就是这种罪行。这样虽然救了你却也保护了凶手不被发现。”加贺站在窗边,面朝窗外接着说道,“听说葛原留美子欠了近三千万的债务。”
“三千万……”
“峰子有没有跟你暗示过离婚?”
“没有。那不可能。”
“看来是这样。目前的状况下,即便跟你离婚,她也不能从你身上得到抚慰金,更没有希望将大地带走。不,只要葛原没有欠款,一般来说,将现在的关系一直维持下去才是上策。”
“她为了多多少少解决葛原的债务,就试图杀了我吗?”遗产、保险金之类的词浮现在萩原的脑中,“就只是为了这些?”
“或许她并没有太积极的杀意。按我的推测,她是觉得如果你死了,那就是她的幸运。”
“幸运……”
08
各种各样的记忆交错在萩原的心头。老实说,究竟怎么办才好,他并没有主意。事故发生之前就是这样。
他当然不是没有注意到峰子和葛原留美子的关系。有关葛原留美子的性取向,已经有人告诉过他了。但他并未料到竟然连峰子也进入了那样的世界。恐怕跟加贺说的一样,他是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然而观察峰子的行动只是徒增了他的疑虑。他十分苦恼。就算问峰子本人,一旦被否认,就只能到此为止。但他又想不出其他能够确认真相的办法。
于是,那天晚上,他决定要见一见加贺。经历了种种案件的加贺说不定能够给他一些好建议。
但是事故发生了。
自己是否被人下了安眠药的疑云一直笼罩在萩原的脑中,但他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可以说,他害怕一经思考就会得到答案,尽管这是个得不出答案就无法了结的问题。
加贺打开记事本,递给萩原,另一只手拿出一支圆珠笔。
“干什么?”萩原问道。
“在这里画一条鱼吧。”
“画鱼?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画就是了。画你喜欢的鱼,金枪鱼也行,秋刀鱼也行。”
“奇怪的事就……”
萩原接过记事本和圆珠笔,用左手笨拙地面了条鱼,不像金枪鱼或秋刀鱼,而是一条怪鱼。
拿过记事本,加贺温和地笑了。“果然如此。”
“怎么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前几天我看电视,里面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如果要一个人画鱼,他一开始一定把鱼头画在左边。不管是左撇子还是有撇子,即便让外国人画也是一样,你现在画的这条鱼也这样,头朝左边。”
萩原感到摸不着头脑,他看着自己刚画的画。
“说起来还真是。为什么?”
“鱼类图鉴之类的鱼的画,基本上都是这样画出来的。人们从儿童时代开始就一直看这些画,渐渐地就烙下了鱼的画应该把鱼头放在左侧的印象。那为什么鱼类图鉴也要这么画?因为最初对鱼类进行系统研究的学者们常常要对鱼的左侧进行写生。这是有理由的,因为右侧通常在写生之前就被解剖了。学者们之所以要解剖右侧,是为了保护鱼的心脏不受损。”
“嗯。我知道你电视看得仔细,但这又怎么了?”
“你想想贴在你家玄关的那幅画。那是大地画的鱼。”
“那幅画……”
“头可是朝右边的。”
加贺这么一说,萩原点点头。
“确实是这样的。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总有种不能平静下来的感觉,就是这个原因吗?可是他为什么会画成那个样子?”
“我不是说过吗?大地是个老实的孩子,看见什么就画什么。”
加贺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照片,但这次是两张。
“这张照片,是刚刚给你看过的葛原留美子公寓的照片。而这张照片,是公寓门前那座公园的部分放大照。”
萩原来回看着面前的两张照片,随后看向那张放大照,屏住了气息。那上面照的是鱼的雕像,是装饰在公园入口附近的。
“大地给这个雕像画了写生吗?”
“这样想也不奇怪吧?说些能作参考的话,如果在公园里给那个雕像画写生,头是朝左的。但既然画上的头朝右,那就表明是在公寓所处的一侧画的。”
“葛原留美子的房间在……”
“一楼。从窗户看出去,正对面应该就是那个雕像。”
“你是说,峰子把大地也带到那个人的房间了吗?”
“这样想应该是合理的。当然,你要是对峰子这样说,她恐怕会回答你:把大地带到花艺老师的家里有什么不好的。”
“是吗?把大地也带过去了啊。”
萩原思考着这件事的意义。仿佛吞了铅块一般,他有一种重物压在胃袋里的不快感。
“她打算终有一天要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吗?连大地也带过去……”
“我不知道她的计划具体到什么程度,但她确实想要让大地和葛原留美子产生感情。”
“我知道了。萩原望着天花板说道。不知为何,他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浑身伤口的疼痛了。“话说完了吗?”
“说完了。”加贺将照片和记事本放进口袋,“或许你想说我多管闲事,但我不能对此坐视不管。”他最后将手伸向了放在桌子上的空瓶子。
“把瓶子放在那儿。”萩原说道。
“可以吗?”
“嗯。留下吧。”
加贺略一思考,点点头,看了一下手表。
“你坐的时间太长了,身体怎么样?不累吗?”
“没事。身体嘛—一一”萩原只是嘴角做出微笑的样子。
加贺做了个深呼吸,左右扭动脖子,隐约响起了关节的声音。
“那我回去了。”
“嗯,小心点,可别疲劳驾驶。”
加贺一只手轻轻一抬,转过身去,但马上又回过头来。
“你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你不想听听答案吗?”
“答案?”
“你一开始问我为什么要问得这么仔细,我说等所有问题问完之后再回答你。”
“啊。”萩原点点头,进而转变成摇头,“不,不必了。我不想从你的口中听到矫情的话。”比如友情这样的词——萩原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加贺的嘴唇右端上扬,说了声“保重”,便走向门口。这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加贺停住了脚步。
“哎呀,现在就回去吗?”是峰子的声音。萩原听得分外清楚。
“和病人一不小心说话说长了。”
“肯定是他自己无聊,才让你陪他聊天。不好意思了,你很忙吧?”
“没有,出乎意料地看见他这么健康,我就安心了。我还会来的。”
“谢谢你。”加贺出去了,峰子的身影进入眼帘。
“都说了些什么?”她微笑着问道,脸色有些潮红。
“说了很多。对了,你到哪儿买东西去了?回来得真够晚的。”
“虽然对不住加贺先生,但我是打算趁机好好买点东西的。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悠闲地购物呢。”
“是吗?”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问道,“花艺培训课呢?没上吗?”
“啊……是啊。这段时间一直没去。这种时候嘛。”
峰子的视线开始游移,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是桌子上,那里放着加贺留下的空瓶子。
萩原盯着她,两人的目光相碰。但她马上移走了视线。
“得给花换水了。”峰子拿起放在窗沿上的花瓶,朝盥洗室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萩原在心中发问:为什么?为什么对方是个女的?不惜杀了我也要跟那个女人结合吗一然而一边问,萩原一边感觉到她也在内心回答他:这不是你的错吗?你变了。你究竟为我做过什么?你还认为我比工作重要吗?你有信心断言自己还是这个态度吗?我只是选择了爱我的人而已一峰子抱着花瓶从盥洗室走了出来。她没有看萩原,径直走向窗边,放下花瓶,开始调整花的位置。
“这个电解质饮料的瓶子,”萩原开口了,“是加贺带过来的。是从哪儿拿来的,不用说你也明白吧?”
峰子停住了手,但她仍面朝窗户,一动不动。
“事发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咱们家,在垃圾收集车来之前发现了你扔掉的垃圾袋,从里面将瓶子捡了出来。从峰子胸部的起伏可以看出,她正在大口呼吸。看着她这个样子,萩原继续说道:“他是刑管。感觉不对劲就会多方调查,所以也会查查这瓶子里藏了什么秘密。”
峰子转向萩原。她的目光里浮现着胆怯和憎恨,还有一丝后悔的神色。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牙齿咬住嘴唇。
“你出去吧,”萩原静静地说道,“从明天开始,不要再来了。”
萩原感觉到峰子内心有什么东西破灭了。然而她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半点动摇。倒是萩原自己心中正涌起剧烈的不安。同时他又觉得,女人真是厚颜无耻。
峰子带着能剧面具一样的表情迈开大步,屋内响起鞋子的声音。她出去之后,这声音仍然回响在萩原的耳朵深处。
解说:除了谎言与圆谎之外?
东野圭吾不算寡作的推理作家,也很少特意强调有鲜明戏剧性格的系列侦探主角,所以登场合理性最寻常的刑警加贺恭一郎的系列故事,自然而然在东野圭吾作品中衍生出一种最贴近传统推理的阅读趣味。
收录五则短篇推理的《再一个谎言》,是作者笔下“加贺恭一郎系列”的第六本,也是第一本短篇集。五个独立事件,并没有故事的相连性,实质上等于系列中唯一的短篇集,是独特的存在。
加贺恭一郎是东野圭吾小说中,台湾读者最早接触的系列作品,早在初登场的《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皇冠)于一九八六年出版(这本小说独步文化于二○○九年重新出版),台湾一九八九年即引进翻译作品,这是台湾东野圭吾小说热潮的滥觞。
虽说,东野圭吾本身近年来创作风格已呈多变,但是加贺恭一郎系列,如前所言,却始终保有最纯粹的推理小说阅读乐趣,当然,随着时间递嬗,故事创作的手法更为纯熟,小说蕴含的弦外之音也益发明显。
回想初接触《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那是本校园青春推理,加贺以大学生身分登场,小说内容四平八稳,读来印象并不深刻,并未料想多年后此系列会发展至目前的光景。
加贺系列的第四本《恶意》,二○○四年在台湾的出版,让台湾读者再度接触加贺恭一郎系列。这本小说就写实本格推理层面,个人给予相当高的崇敬评价,最令我讶异的是,加贺的身分在本作中已转换成为案件最合理的接触者:刑警。追寻数据才知,早在加贺系列第二作《沉睡的森林》,因为作者有趣的发想,加贺身分就这么急遽转换成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登场。
以东野圭吾的创作历程来说,加贺恭一郎作为最能反映写实本格意念的侦探系列,写着写着毕竟也发展了快三十年。在繁体《再一个谎言》中文翻译出版后,东野圭吾这系列一向“不特意强调,却似乎有意无意”的风格,读者可以有着更全貌的窥探。
我个人认为加贺恭一郎在九○年后期登场的《恶意》《谁杀了她》《我杀了他》,再加上本作,是东野圭吾小说当中关于本格推理最纯粹阅读乐趣阐释的第一个高峰。
这四本小说,东野圭吾对加贺恭一郎的描写是相当隐晦的,文字描述主角也多半稀稀疏疏,角色上似乎只是作者解决事件的棋子,小说的重点趣味着眼于事件的推演与解决。
但是,如果再看看时隔多年之后加贺复又登场的《红色手指》《新参者》《麒麟之翼》所洋溢的推理小说之外情感热流,那么承先启后的《再一个谎言》是不是酝酿着甚么特别的创作念头呢?
作家写作风格可以改变,可以尝试转换,可以取材多样化,然而横跨近三十年的加贺恭一郎系列,总是隐隐然告诉读者可以放心,东野圭吾创作核心还是本格推理,只是味道不再一成不变。
而且推理小说,推理之余小说的味道重了。
前述《沉睡的森林》是个背景设定在芭蕾舞团的长篇推理故事,骨髓抽离就是〈再一个谎言〉的土壤。
作为书名的首篇〈再一个谎言〉,也是这本短篇小说集代表的基本调性,它并不是典型的倒叙推理,但主要是以凶手视点推演故事,加贺刑警扮演的就是与凶手相对的角色,藉由问与答的数度交锋,逐渐逼近核心与揭晓谜底。
这一系列,倏然在事件中出现的加贺恭一郎,总能精准洞烛事件的矛盾点,如同猎犬紧咬不放地往核心办案,作者以全知观点描述这方面的语句不多,读者却通篇自然感受主角的办案风格,因而围绕事件的问与答,捉与放,里头有着无形追击,有着凶手谎言遮饰,刑警对于遮饰缺口的揭露,彼此如同陷阱施放的对垒,如同小说文句“为了圆谎,就得编更大的谎言”是这本短篇集的趣味所在。
本格推理的遮掩,若是以对谈的场景作为情节的进行,基本上凶手要逃离追击,无疑会在谎言的缺口上构筑防御的堡垒,而在二、三手的来回后,几乎掌握解决关键的加贺,最后的引导陷阱是最精采的部份。所以五篇故事,多半采凶手端的视点为主要的描写方式,读者的阅读情感偏向罪犯端,理智上却又偏向解谜的加贺恭一郎。
不过,〈冰冷的灼热〉、〈第二志愿〉、〈失算〉与〈朋友的忠告〉除了都是围绕在谎言揭露的趣味外,阅读调性上还是有与首作不太一致的地方,我特意查了一下数据,本书后面四篇都是在《小说现代》发表,首作〈再一个谎言〉则是在《INPOCKET》上发表,创作时序上都在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九年附近。我没办法推测东野圭吾写作这几篇的心底构思目的,但后面四篇描写的,皆是家庭夫妻之间的情感变质事件,短短的篇幅,却将每对夫妻相处的裂痕描写得入木三分,因为是凶手的视点,读者很难忽视细腻的心理描述。特别是〈失算〉对于女性婚姻处境的描写,并没有做太多额外的控诉,对于一个杀人事件之外与动机相关的人性纠葛,浅浅的字句却写得让人怵目惊心,有推理逆转,有情感无奈,谎言与圆谎之外,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也似乎是《红色手指》再度登场的加贺系列多了推理之外的内底。
另外,在《我杀了他》书末推理作家宠物先生的解说,约略提及视点的问题,我也愿意在此呼应,毕竟这一个阶段的加贺系列,在视点的设计上比较重要,毕竟牵扯到事件的翻转与作者的创作意念的安排。
不过长久以来,关于推理小说的中文描述视点,一直存有争议。
我以最后一篇〈朋友的忠告〉为例,其实这篇凶手反而登场篇幅不多,但在开头没多久出现了“知道丈夫发生意外的峰子,惊慌得表示要立刻赶过来”的中文描写。
这是谈视点争议的一个好例子,因为是作者以全知观点描写的语句,基本上读者应该相信作者描述的笔下人物心理状态。不过,“惊慌得”这类中文语句牵涉到心理,刚好就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状态,有人认为既然峰子是凶手,早预知丈夫可能会发生意外,当知道意外发生,凶手怎么会“惊”且“慌”呢?如此一来,这几个字牵涉内心状态的观点与整体事件真相,就形成了矛盾,显然是作者的误导,对于本格推理公平性有极大的扣分,所以有人认为可写成“惊慌的语气表示”,来消除直接反应内心的状态。
相反的意见是,过度注重视点会受到束缚,而且心理层面的用语,还是能广义的解释,亦即认为峰子即便预期意外会发生,事情一旦发生,接到通知,内心会慌乱也无可厚非,我个人是比较偏向后一种说法。有趣的是,阅读此篇小说之初,前后句情境上我已经把峰子排除涉案,真是有意思的矛盾。
所以,视点的争议端视读者怎么来看这样的事情,如果阅读推理小说总是任由作者摆布,喜欢结局揭晓的惊奇感,对于枝微末节就没有那么局限了。
虽然,加贺恭一郎的形象在作者的描述下并不醒目,但由于阿部宽扮演的加贺恭一郎的影视形象太过强烈且贴切,我个人在阅读这系列也很自然置换成阿部宽登场的印象,不知读者们是否也是如此?
作者简介:
蓝霄:一九六七年生,医师、推理作家。着有《光与影》《错置体》等秦博士系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