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定。不事到临头是不知道的。”
枫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浮,伯朗愈发焦躁。
“你是明人的妻子吧?又是单独和男人见面啦,又是笼络啦,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正因为我是明人的妻子,所以才做好了思想准备。”枫的声音比刚才打电话时还要高,“我什么都能做。”
尽管没看到她的脸,但这句话还是砸进了伯朗心里。他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得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才不会为此而紧张。
终于快到明人的公寓了。枫问他能不能上去坐坐。
“婆婆的东西里有相册对吧。我想里面应该也有明人的照片。”
这倒没错。不,应该说,其它相册里贴的全都是明人的照片吧?
“那我就上去一下吧。除了相册,还有别的东西,我想你最好也看一看。”伯朗刚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是在补充理由。
伯朗在楼前面把枫和纸箱放下,把车停到投币式停车场,再走回来。
进屋时,枫已经换好了衣服。宽宽大大的灰色连帽衫,黑色休闲裤。
伯朗走进客厅,晃了晃脑袋。上回来的时候已经仔细看过了,可这次仍然觉得房子很宽敞。百合华说租金一百二十万,估计是真的吧。
纸箱放在沙发边上。伯朗在纸箱旁边坐了下来。
“给您来杯咖啡吧?”枫问。
“不用了。咖啡我已经灌得够多的了。”
“那喝啤酒也行……啊,不行。您还要开车呢。”
伯朗正要打开箱子的手停下了。“不,我就喝啤酒吧。”
“可以吗?”
“说实话,我想让积攒的压力发泄一下。车子明天再来取吧。”
“好的。”枫似乎很开心,走进了厨房。或许她自己也想喝吧。
伯朗从纸箱里拿出刚才没看的那本相册。打开第一页时,他吃了一惊。原以为一定是明人的单人照,结果第一张照片上却有四个人。地点是病房。祯子抬起上半身,靠在床头微笑,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站在床边,伸长了脖子的,正是九岁的伯朗。另一边站着康治。
是那时吗?他想起来了。得知祯子分娩后,顺子和宪三带着自己赶往医院。当然,康治也在场。
“哇,好棒的照片。”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枫端着托盘,站在那里。“那是明人君吧。真可爱——”
“用你的话来说,对于我母亲,这就是一个新家庭的开始吧。”
“是呢。这不是很幸福吗?”枫打开啤酒罐,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里。托盘上还放着坚果。
“但其中有人却想起了过去那个家,这你怎么看?”伯朗指着年幼的自己。
“那也好。没必要忘记过去。有什么问题吗?”枫把其中一只玻璃杯放在伯朗面前,又端起自己的杯子,似乎想要干杯。
伯朗微微摇了摇头,也端起杯子。枫把胳膊伸过来一碰,空中就响起了清脆的声响。
“可以给我看看吗?”枫一口喝干了啤酒,嘴角还留着点白色泡沫。
“请。”伯朗把相册推给她。
枫一手拿着杯子,一手开始翻页。每看到一张新照片,她都会发出带有表情符号的感叹,比如“好可爱”、“是这样的呀”之类。伯朗在一旁看着,里面果然都是明人的照片。唯独第一张上有伯朗,这让他不能不感受到祯子的意图。她在试着建立一个新的家庭,而如果要这样,就必须让伯朗接受新的父亲。
伯朗对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只要自己叫康治一声“爸爸”,一切就会顺利地进行下去。
正翻着相册的枫停下了。已经到了最后一张,是在明人的开学典礼上拍的。穿着制服的明人站在校门口,一动不动。
枫把相册翻过来对着伯朗,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里面几乎没有哥哥的照片。尤其是家庭照。除了第一张,没有一张是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
“是哦。”伯朗点点头,喝了口啤酒。
“为什么呢?是因为不想勾起对过去家庭的回忆,所以不愿意和新的家庭一起拍照吗?”
伯朗无力地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因为我们不是一家人。”
“我不懂。您和婆婆以及明人,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吗?要么就是,您还是不把公公当自己的父亲?”
“嗯,差不多吧。”
“您为什么这么顽固地拒绝公公呢?”
枫望着伯朗,目光真挚,似乎在说,不问个清楚她绝不会罢休。
伯朗叹息:“看来我还是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更简便些。”
枫皱眉道:“之前的问题?”
“动物实验。”伯朗又喝了一口啤酒,放下杯子。

这件事发生在祯子和康治结婚几个月后。伯朗记得那天似乎是星期六。放学后,祯子问他待会要不要一起出去,说爸爸今天通宵工作不回家,要送换洗的衣服过去。
当时,伯朗还不太清楚康治具体做的是什么工作。别人告诉他康治是医生,他只能想象出自己偶尔去的医院里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但康治经常连着好几天不回家,他觉得很奇怪。
有好几次,他都一个人在家。虽然可以选择不去,但伯朗还是决定一起去。或许是想到以后总有一天要叫这个人“爸爸”,就想多了解他一点吧。也可能是因为如果回答“去”,会让祯子开心。
不管怎么说,这个选择都让伯朗后悔不迭。
两人搭出租车前往康治工作的医院。祯子告诉司机去一个叫“泰鹏大学”的地方。当时的伯朗还不知道“泰鹏”两个字怎么写。为什么不是矢神综合医院呢?他想。
“爸爸啊,”祯子好像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在他耳边说,“每个月有几天会在那边工作。”
工作地点有两个吗——刚上小学三年级的伯朗模模糊糊地想。
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正门上写着“泰鹏大学”几个字。直到很久之后,伯朗才会写这么难的汉字。
他跟在祯子身后穿过大门。祯子或许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吧,显得熟门熟路。
前面有一栋灰色的建筑物。走进去之后,空气立刻变得冰冰凉凉。墙上有个像是挂号处的窗口,祯子在那里办了些手续,拿到两个徽章。她把一个徽章交给伯朗,让他别在胸口。徽章上写着“访客证”几个字。
戴好徽章,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个戴眼镜的白衣年轻人出现了。伯朗没见过他,但祯子却似乎和他很熟,两人短短地交谈了几句。
“伯朗,走吧。”
听祯子这么一说,伯朗便从长椅上跳了起来。
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间里。里面摆着几张桌子,桌上胡乱堆着杂物。还有一套简陋的接待用的沙发,年轻人让他们稍等,就走出了房间。
“爸爸好像正在做实验。再过一会儿就能结束啦,我们再等一下吧。”
“实验?什么实验?”
因为经常看动画和漫画的缘故,伯朗对“实验”这个词很熟悉。科学家要么制造超级武器,要么发明神奇药水。
“这……”祯子歪着头说,“妈妈也不太清楚呢。”
祯子说要去一下洗手间,就走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伯朗一个,他四处张望。书架上塞满了一看就很难懂的书。其中好多不是日语。
伯朗“咦”了一声,目光停留在电视机上。不,确切地说,是连接着电视机的一台机器。他知道那叫录像机。
当时,录像机呈爆发之势,飞速在家庭中普及开来。伯朗也有几个同学家里买了录像机。但康治对新闻之外的节目都不感兴趣,还没有要买的意向。如果伯朗想要,康治应该会买,但他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说出口。
伯朗犹犹豫豫地打开了电视机的开关,但画面还是很暗。他又试着按了一下录像机的按钮。
画面发生了变化。录像开始播放。伯朗看着,觉得莫名其妙。他原本以为录下的一定是电视节目,但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好像是某个人拿着摄像机拍的。
拍摄的东西是什么,伯朗没能马上理解。画面上时不时出现人的手,但也看不清是在做什么。周围还有好几个人,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可他们说的话,伯朗也几乎完全听不懂。
不过,也有能听懂的只言片语。
“这个已经不行了啊。死掉了。新的呢?”
“准备好了。”
“那就用新的吧。把这个扔掉。”
“好的。”
那个领头的人声音很耳熟,是康治没错。
背后的门开了,伯朗慌慌张张地关上了电视。
祯子吃惊地看着儿子。“你在干什么呢?别乱动呀。”
“知道了。”伯朗答道。祯子没再多说什么,大概以为他只是在看电视吧。
伯朗坐在简陋的沙发上,把刚才看的录像又在脑海中回放了几遍。令他吃惊的是,自己连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而且每回忆一次,影像就鲜明几分。渐渐地,录像里的人在做些什么,他也逐渐弄明白了。
不,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在看到画面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了,只不过是他自己拒绝相信罢了。他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是刚才看到的那样。
祯子发觉了儿子的异常,担心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没多久,康治出现了。和刚才的年轻人一样,他也穿着白衣服。
祯子和康治说了几句话,把装着换洗衣服的纸袋交给他。他则把桌旁的一个大塑料袋递给祯子,好像是要洗的衣服。
康治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走向录像机,关掉电源,问祯子:“你碰过这个吗?”
“我没……”祯子说着,看了伯朗一眼。
伯朗低着头,感到康治在凝视自己。
但最后,康治什么都没问,只对祯子道谢:“特地跑过来一趟,太感谢了。帮了我大忙呢。”
三人走出房间。康治打算把他们一直送到一楼的入口。伯朗想小便,就自己去了厕所。正解决问题的时候,两个年轻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待会怎么安排?去咖啡店吗?”
“不,我待会要值猫的班。”
“啊,这样。现在有几只?”
“五只。又该置办了。”
两人边洗手边聊,伯朗抬起头看着他们。仔细一瞧,其中一个正是带他们进来的戴眼镜的青年。
对方也注意到了伯朗,笑着搭话道:“哟,刚才多谢了。”
“猫,”伯朗脱口而出,“这里有猫吗?”
年轻人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有啊。怎么了?”
“生病的猫吗?”
“不对,只是猫而已啦。”
“为什么要养猫?”
“为什么……”年轻人困惑地看看同伴。
“带你去看看吧。”他的同伴笑眯眯地说,“等你看了再告诉你。”
戴眼镜的年轻人回头看着伯朗。“想看吗?”
“嗯。”伯朗点点头。
“那跟我来。”戴眼镜的年轻人走了出去。
伯朗跟着他们走到长廊深处。开门之前,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年轻人打开门,走了进去。伯朗跟在后面。
房间里有一个大笼子,里面有五只猫。花色不同,大小各异,应该都是杂交的,唯独一点相同:都瘦骨嶙峋,毛发蓬乱。五只猫都蜷成一团,闭着眼,一动不动。唯有背部的微弱起伏显示它们还活着。
戴眼镜的年轻人打开笼门,拿出角落里放猫砂的容器。那是猫的厕所。就像得到了信号一般,五只猫都睁开了眼睛,一齐向伯朗看来。
十只毫无生机的眼睛。
伯朗瞬间感到浑身冰凉,热乎乎的东西从胃里涌了上来。他不禁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戴眼镜的年轻人吃惊地把康治和祯子带来时,伯朗还在呕吐,一直吐出了黄色的胃液。

“录像里的是猫。”伯朗望着空中,说,“头盖骨被打了个洞,露出了大脑的猫。实验者的手拿着某些工具,去接触它的大脑。现在想来,大概是电极吧。用电流刺激大脑,检查身体各器官的反应——听说过去经常有这种实验。那个笼子里的五只猫,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吧。”
“这么过分的事……”枫的脸色有点苍白。
“这件事,我没有问康治,他也没对我说什么。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消失了。但我当时想,我恐怕是没办法叫这个人‘父亲’了。”伯朗把手伸向酒杯,耸耸肩,“尽管只是猫,却留下了精神创伤。我忘不掉当时的场景。”
“所以去当了兽医?”
“谁知道呢。”伯朗偏着头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或许吧。不过,触摸到动物的时候,我会很安心。尤其是猫。猫能让人放松。相反,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动物了,就会做梦:梦见录像里的画面,梦见实验台上的猫那空虚的目光。这时我就会被梦魇缠住。这是我的前女友告诉我的。”
他端着酒杯,垂下了头。把平时封印心中的记忆说了出来,却发现并未淡去一丝一毫。
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抬头一看,枫的手正与自己叠在一起。
“好可怜。”她的眼睛湿润了,“当时的哥哥……如果那个八岁的伯朗在这里,我一定会紧紧抱住他。”
现在的我就不行吗——伯朗咽下了这个问题,只说了声“谢谢”。

第15章

打开盒子的瞬间,顺子瞪大眼睛,一下子喜形于色。
“哇,这个,我记得呢。”姨妈首先拿起来的是一枚红珊瑚戒指,“这叫血珊瑚,已经不让采啦。原本是个领带夹,是一清先生从相熟的画商那里买来的,因为他不打领带,就请人改成了戒指。姐姐很宝贝它呢。”
“诶,是吗。”伯朗把江户雕花玻璃杯送到嘴边。辣酒入喉,身心为之一爽。
“这串珍珠项链也很让人怀念呢。红白喜事都能戴,可方便了。是外婆的遗物哦。”
“哦。”伯朗拿起筷子,夹了一条炸丁香鱼。兼岩家一请吃晚饭,桌上摆的必定全是下酒菜。万一碰上不会喝酒的人该怎么办呢?他不禁瞎操心起来。
今天只有伯朗一个人过来。因为当他打电话给顺子,说从矢神家拿到了祯子的首饰时,顺子说无论如何也想看看。还说,其中有些东西,是姐妹俩年轻的时候共同拥有的。
“啊,这个胸针我也记得。现在是没人会戴了,可在我们年轻时很流行呢。”顺子拿着一只蝶形胸针,微笑道。
“可我都不记得妈妈戴过什么首饰。”
“因为她在伯朗君面前是‘妈妈’啊。不过,姐姐有很多很多面呢。在我面前是‘姐姐’,在丈夫面前是‘妻子’,根据时间和场合,有时候也会是‘女人’的吧。”
伯朗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在儿子心中,是很难想象母亲会露出‘女人’的一面的吧。”
“那倒不是。她第一次把康治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啊,原来是这样,妈妈也是个女人啊。”
“是吗?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顺子苦笑着,把胸针放回盒子里。
伯朗庆幸自己把盒子带来了。如果没有这次机会,他怎么会重新追思祯子呢?
“要是妈妈去世的时候,有好好整理过遗物就好了,就不至于现在手忙脚乱的。”
“也是没办法的事。姐姐是矢神家的人,伯朗君又跟矢神家保持着距离。”
“可是啊,”宪三把伯朗的玻璃杯斟满,“伯朗君卷进了矢神家的遗产纷争里,也是很辛苦的啊。”
“我倒没什么,毕竟跟我没有直接关系。倒是枫更让人担心呢。明人又不在。”
“明人君还没过来吗?”
“是啊。多半是来不成了。”
“真辛苦呀。”顺子把首饰盒递给伯朗,“谢谢你,让我看了这些令人怀念的东西。”
“如果有喜欢的,姨妈,就请拿走吧。拿多少都行,全拿走都无所谓。”
顺子笑了。
“全拿走是不行的啦。我把姐姐的婚戒拿走,不是很奇怪吗?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拿一些吧。你征求过明人君和枫小姐的意见了吗?”
“当然。”
“那么……”顺子的目光再次落到首饰盒上。犹豫了一会儿,拿起那条珍珠项链,“我还是拿这个吧。而且还是母亲的遗物,算是一举两得。”
“别的不要吗?比如那枚珊瑚戒指。”
“刚才不是说了嘛,那原本是一清先生的领带夹。所以,还是伯朗君留着比较好。要不就送给枫小姐。那戒指一定很适合她,因为感觉很华丽呢。”顺子说着,早已将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问宪三看上去怎么样。
“挺好啊。”宪三瞟了一眼,答道。
“枫小姐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呢。活泼,健康,又懂礼貌。明人君真是找了个好姑娘。伯朗君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啊,是呢。”伯朗让冷酒流进喉咙里。别人一表扬枫,他就会感到莫名的开心。他为此很迷惑。
“姐姐的遗物还有别的吗?”顺子一边摘项链,一边问。
“三本相册、喜爱的书籍、眼镜、手表……都是这些东西吧。”
祯子已经去世十六年了。他能理解康治,这么多遗物总不能一直放在身边。
“相册是什么?”
“一本是从我出生到上小学。一本是明人从出生到上中学。还有一本是我亲生父亲的作品集。”
“就这些?没有娘家的相册吗?”
“娘家?”
“小泉的家。就是你外婆家。”
“啊,”伯朗摇头,“没有,我没看见过。”
“姐姐去世后,我和康治先生他们只去过小泉的家一次。因为拆房子之前,得先把东西整理一下。我只把自己放在那儿的东西取回来了,别的都交给了康治先生。除了姐姐的许多东西,肯定还有娘家的相册,也不知那些东西现在去哪儿了。”
“不知道。反正没放在我从矢神家搬回来的纸箱里。”
“估计是康治先生处理掉了吧。”宪三在旁边不感兴趣地说。
“连妻子娘家的相册也处理掉了?”顺子瞪大眼睛,“都不问问伯朗君?不可能。”
“就算你这么说……”宪三噘着嘴,挠挠鬓角。
“的确奇怪,”伯朗双臂交叉,“不单是相册,妈妈的遗物当中,总该有些小泉家的东西吧。”
“问问康治先生本人吧?”宪三提议,“他不是还有意识,能够讲话吗?”
“不能进行太复杂的对话。而且,特地去问这个……”
顺子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唉,想想也是,矢神家的人,怎么会在乎死了的媳妇的娘家的东西呢。就算康治先生不会这么做,也难保不被别人丢掉。要是我在拆房子之前把相册拿回来就好了。”
“那是最后一次去小泉的家吗?”
“是最后一次呀。之后就打来电话,说房子已经顺利拆除了,还发了成为空地的照片过来。”
“啊,我也收到过那张照片。”
顺子忽然想起了什么。
“虽然那房子名义上是姐姐的,但后来不知怎么样了?没听说卖地呀。”
“我也没听说。”
“那么,”顺子思索着说,“伯朗君,你可不能只满足于拿个首饰盒哟。得去调查一下那块地怎么样了。因为伯朗君可是有继承权的呀。”
“说的也是。我从没想到过。”
“别迷迷糊糊的。要是一不留神,说不定就给矢神家的人夺走了。”
“我会马上确认。”伯朗掏出手机,给自己发了封邮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矢神家的人有那么贪得无厌吗?”宪三停下筷子,问伯朗。
“他们家又是开公司,又是开店,在钱上精明得很。不过,也有异类。比如那个叫牧雄的。”
“啊,那个人。”顺子皱起眉头,好像尝到了苦味似的,“我见过几次。好像气色不太好呢。”
“我没见过。他是干什么的?”
“是学者。之前我说过康治是研究学者症候群的吧。牧雄年轻时好像曾经协助过他。这次他也对康之介的遗产毫不关心,一心想要康治的研究资料。”
“嗬,比如呢?”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是研究者吧,宪三表露出了兴趣。
“不太清楚。他不给我看。啊,不过——”伯朗从手机上调出那幅画,“有这么一幅画。据说是学者症候群的患者画的。”
宪三一看到画面就瞪大了眼睛。
“能给我看看吗?”他伸出手来。伯朗说了声“请便”,将手机交给他。
宪三盯着屏幕,看得入了神,目光十分严肃,让人觉得这就是学者的表情。
“这幅画怎么了?”伯朗问。
宪三呼出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把手机还给伯朗。“真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意思?”
宪三沉吟半晌,接着又说了一遍“不可思议”。
“老公,你别故弄玄虚啦,究竟哪里不可思议了,赶紧说吧。”顺子焦急地说。
宪三点了点头,稍微有点犹豫地开了口。
“这是分形(Fractal)图形的一种。‘分形’是一个几何学概念,在自然界中也经常出现。”(分形:一个粗糙或零碎的几何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是或近似整体缩小后的形状。)
伯朗和顺子对视一眼,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那是什么啊,完全不懂。”
“把这个图形放大来看,特征就很明显了。乍一看,它像是蕾丝编织的图案吧?但是,换作普通的蕾丝编织,一放大,编织的空隙就会出现。但这个图形呢,就算放大,空隙中仍然会出现更细小的,同样的空隙。当然,这也不是无限的。这种整体形状和细节极其相似的形状,就叫分形。自然界中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海岸线。画在地图上的海岸线,用虫眼镜和显微镜放大来看,线段会逐渐变得光滑起来。但实际的海岸线呢,不管和地图上多么接近,都不可能是光滑的。那种锯齿状,即便到了微观世界也仍然存在。”
“这就是分形……第一次知道呢。”
“哈哈,”宪三笑了,“因为这知识对普通人没用啊。”
“这位患者为什么画下了这样的画呢?”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想问问他啊。不,我更想问的是,他是怎么画出来的。人的手居然能画出这种图案,真是难以置信。”
“估计只有学者症候群患者才能做得到吧。”
“大概吧。”
伯朗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忽然停住了。聊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一幅画。
“我父亲最后画的那幅画,也是看上去不可思议的图形。那会不会也是分形呢?”
“那幅画我没看过,不敢乱讲,”宪三慎重地说,“谁知道呢。就算是学者症候群,特征也各不相同吧。达斯汀·霍夫曼饰演的《雨人》的主人公,能在瞬间数清撒在地板上的几百根牙签,能记住二十一点里的好几组牌,却不会画分形图案。”
“而且,还不确定一清先生就是那种患者吧?”顺子插嘴道,“我之前说过了,一清先生就是个普通人呀。至少在他生病之前是。伯朗君不这么觉得吗?”
“是啊,”伯朗回答,“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觉得他是个温和善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