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我说,“先不要把凤梨居恢复原状,你把大厅那边再顺时钟转个六十度,跟这里对齐。”
水星C看向我。我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微笑。
“耶路撒冷也在靠近正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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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被“黑鸟男人”侵占的“户田惠梨香”“岛田桔梗”和“近野成美”的遗体恢复原状,分别移动到了她们自己的家中。因为已经去过一次,所以我不需要亲自前往,也可以让遗体直接跳转到她们生前卧室的床上。并按照不久前跟水星C的约定,向三个人的家里分别寄去了慰问金。当然是把我的全部财产三等分。虽然死者家属收到慰问金的时候可能会感到毛骨悚然,也可能会怒气冲天,甚至悲痛不已,但我们现在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紧接着,时钟行进到深夜十一时,我开始犹豫了。
我已经得到了启示。
我站在中央大厅正中间的“生命之树”之上,那个魔法阵的中心,吊灯中央的“世界的中心”正下方,面向正东。
在顺时针扭转了六十度的凤梨居中,正东方向正对着八号房和九号房的分界线。新世界就被压缩并隐藏在其中。
如果沿着这条线一直向东(虽然往西走会比较近),就是以色列了。接下来我马上就要像摩西分开大海一样切开世界,让它逃到外部,但我所带领的却不是以色列人,而是“诺亚的方舟”。是在人类触怒神灵即将灭亡的前一刻,被集中在方舟里的动物们。虽然不是一对公母而是双胞胎,但不够的东西只要再创造就好。就像那些草原、大海和热带雨林不需要刻意搬运进来一样,只要它们的世界观认为自己需要伴侣,那么伴侣就会出现。我只需把一切交给那里的动物们奔放的意识就可以了。
但只有人类,我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如果没有了伦理的束缚,他们只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所以我有必要待在一旁进行监督。
凤梨居的正东是单词“outrider”所在的方向。
“outrider”是“先驱者”。也是“在车辆旁边执行警备的人”。
如果我对命运和必然的读取是正确的,那么,负责为二OO六年七月十五日二十三时二十六分出发的“方舟”开路的人,应该就是位于福井县西晓町凤梨居正东,“outrider”的所在方位指向的东京都调布市维哈拉比小岛町三〇三号房中的我的“搭档”,森永小枝。
小枝应该不会背叛我的意志吧。她一定会为新世界的人类注入爱护孩子这一最基本的伦理吧。她一定会作为我的搭档大为活跃一番吧。
但我现在犹豫的是,事先不跟小枝商量一下就把她一个人扔到新世界中,这样到底好不好?如果做了这样的事,小枝大概会恨我吧?她应该会感到非常气愤,甚至悲伤吧?
我想,她一定会的。因为小枝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没有哪个女孩子突然独自被扔到世界之外会不生气的。
不过我也认为,就算小枝会生气,会哭,会大吵大闹,也总比让她跟我一起待在这个陈腐的旧世界要好得多。
反正就算她留在这里,我肯定也会忙着到处诱拐孩子、藏匿孩子、冒着各种危险直到老去,根本没有时间陪她。所以她没必要牺牲自己的人生陪着我。
虽然这样想着,但我还是感到犹豫,因为小枝原本是“梢的心意”,而且是她希望见到我的那个心意,我并非因为她特意从十一年后到这里来找我,我却疏远她而感到抱歉,而是因为我也对她心怀爱恋。
我不想跟她分开。
在被“黑鸟男人”杀害,又被小枝复活之后,我曾经说过我只有小枝一个人了,那是我的真心话。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诺玛,勺子也早就死了,连梢也不能轻易靠近,世界即将终结,而我注定要把自己的人生消耗在只有我才会称其为善的事业上。
但我依旧拥有希望爱一个人的感情,并且想把这种感情倾注在小枝身上。
我甚至能为了这种感情,放弃那三亿个孩子。这是真的。哈哈。现在的我甚至觉得人类绝对拥有做出这种决定的权利。就像未来的人类虽然拥有一定的罪恶感却毫无动作一样,人们同样拥有只在某个有限的范围内发挥自己的善意,并不为此做出自我牺牲的实际权利。
可是人类不能只讲这个权利那个权利,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义务。他们最应该保留的是历史赐予自己的确切的使命感。
况且我也没有犹豫的时间了。现在我已经进入“进退两难的时间带”。
我把剧团员和名侦探们集中在凤梨居,刚才我和水星C一度死而复活,又回到凤梨居之后,已经向他们简短说明了“终结时刻”以后的未来图景,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说:“好了,现在就是大家等待已久的失踪时间。”我话音刚落,天使兔剧团的几个人就露出了微笑,更多人的脸色则明显地阴沉下来。但我还是继续说,“接下来我先说明一下行动的步骤。首先我要把你们送到一个只有双胞胎的世界里,三田村一一郎和二郎正在那里等你们。同样还有会说日语的熊猫、猎豹以及其他许多动物也在等着你们。”没等我说完,全体成员的表情一下明朗起来,发出“咦”的声音。
“会说日语?!”“真的吗?熊猫吗?”“糟糕,好萌。”“话说那不可能吧,熊猫的声带真的能发音吗?”“它们会一边啃竹子一边说话吗?超可爱的。”
现在说这么多,待会儿不要被空空和点点的恶劣态度打击到就好……
不过现在的气氛未免变得太过明朗轻松了,于是我问道:“你们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了吗?再也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了吗?等会儿你们真的就回不去了。”
我刚说完,有几个人马上回答:“没事的啦星期三先生,反正等我们长大以后都要独立的。”“况且我们这帮只会演戏的人早就被放弃了。”“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的。”“我们要自立!”
原来这些人跟熊猫差不多……虽说如此,他们多半也是故意表现得如此乐观的吧……
“谢谢大家了,那么新世界就交给你们了。这边的世界总有一天会灭亡的,所以一切真的要靠你们去努力了。请务必让孩子们得到幸福。也请务必要让他们在正常的社会中,正确地生活下去。”
我说完这些,剧团员们又都沉默了。
这回换成名侦探安静地询问。
“我们不是应该留下来帮助迪斯科先生吗?”八极说,“因为要诱拐的孩子足有三亿人哦。”
“嗯。”
“那你一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吧?”
“不过,这边的世界是即将灭亡的世界。”世界更替。“所以我必须让你们能够顺利地活下去。”
“就算要灭亡,也不是马上就会消失掉吧?”
“不,是马上就会消失。”我想起了视频《拉米亚现象》最后出现的字幕。“如果低出生率一直持续下去,到二〇八〇年前后,新出现的生命将仅够维持特定的一百亿人的永远生存,专家预测,人类历史将就此停止。”就算这只是我在架空未来得到的信息,但实际状况应该也差不了多少,所以这个世界一定马上就会灭亡的。“留在这里的人类将在温暖的环境中腐朽,而且是用非常快的速度。”
“……可是星期三先生还要留下来是吧?”
“嗯。”毕竟是我让这个世界终结的,不过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为好。“因为必须有个人来拯救孩子们,而且也必须有个人让孩子和其他人类从中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人尽其才嘛。反正我脑袋也不好使。”
“……不过我认为另一个世界也会有许多失踪的儿童哦。”
“那倒不是问题。因为我会把我的搭档也送过去。”
听到我的话,八极看向水星C。
“我可不是那家伙的搭档。”
我笑了,但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心打算将我的“搭档”森永小枝送到那个世界去。
我对唠唠叨叨的天使兔团员们说:“不会有事的。你们去那里一看就知道了,双胞胎世界是真正自由的。连时间都可以随意操纵,想要什么都可以……”
就在这时,木村大介突然跳了进来。跳进来?这家伙之前跑到哪里去了?
“超超超超超极厉害的!大家!那边太棒了!我发现天堂了!真的哦!连海豚啊乌龟啊黑斑羚都会讲日语哦!”
这个剧团员竟然从刚才水星C设下的陷阱开始,依靠自己的思考进入双胞胎世界了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觉得无可奈何还是感慨万分……不过我最终确认了一个事实,“知”这个东西真的是会不断扩散的。而且现在已经有一大半天使兔团员都一口气跳到双胞胎世界去了,所以我也懒得管他们了。
留在这里的只有福岛学、本乡塔克西塔克西和樱月淡雪。
我跟他们一一握手。
“辛苦你了。”福岛说,“一直以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对不起。请把照顾孩子的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建立很多学校,上演许多戏剧,而且别看那些人这样,他们其实都很喜欢小孩子的。虽然他们自己也还像小孩子一样。哈哈。但是说真的,大家都想为孩子们做些什么,毕竟都是艺人嘛,我们的服务精神还是很旺盛的。”
那你们就快快乐乐地去做吧。
“好的,那你要加油哦。嘿嘿嘿。”本乡说,“虽然我只能对你说这些。不过,只要你需要我留下来,我随时都会奉陪的。”
你已经被水星C用筷子把脑袋搅得一塌糊涂,差点死过去了。还是到那边好好休息一下吧。
“呜哇,好丢人的回忆。那再见啦。”
“你好你好。”樱月淡雪挠着头说,“虽然我也跳转到了各种地方,不过还真的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呢。”
谢谢你,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不,没那回事,你抬举我了。嘿嘿。”
好恶心。
在天使兔剧团全体成员消失后,名侦探们都走上前来想跟我握手,
“已经没有时间了,好了,你们快走吧。”我说。“啊。”他们纷纷表示不满,但我选择无视。
“谢谢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情。”日月说。“我虽然没分配到多少台词……不过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垣内啥啥说。“请你加油,虽然我很不想说这个,不过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所以请你一定要加油!”啥啥二号半说。“迪斯科先生,我爱你!”豆源亲了亲我的脸,猫猫喵喵喵也学她的样子。
“我也要!(啵)”“呜哦,好好哦。不过那两个啵也补偿不了迪斯科先生的损失啊。谢谢你了。再见。”蝶空寺嬉游说。
“星期三先生,谢谢你让我重新活过来。真的非常感谢。而且你还要为世界做出这么多的努力……真的是太谢谢你了!”蝶空寺快乐两眼含泪地跪在地上向我行了个大礼,他弟弟抽搐着嘴角转回来拉起哥哥将其拖走。
紧接着朱迪·玩偶之家走上来对我一笑,说:“迪斯科先生,你的日本话,很厉害呢!”就这个吗!这家伙自己不也是静冈出生的嘛……美神二琉主又在哭了。“迪斯科先生,谢谢你!为了孩子们,竟然会做出这样的牺牲……”你要在那边跟很多正常的小孩子交朋友哦。
最后,八极幸有身为一个日本人却给我来了个大力的拥抱。“星期三先生真的做了非常非常多的牺牲,你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不惜牺牲一切,我们还有其余的大家都是非常清楚的。”这家伙……在八极的怀抱中,我感到自己心中的许多东西开始慢慢溶解,即将崩溃,不得不咬紧牙关死死坚持。八极也知道我已经受不了更多的刺激了,于是他干脆地放开我,两根手指抵在额头上说“再见”。哦,再见了。
于是,现场只剩我跟水星C两个人了。
“好了,你也快去吧。”我对他说。
“哦,那再见啦。”水星C说完便转身离开。
看着那个肌肉结实的背影,我脑中突然涌起许多话语,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水星C头也不回,只抬了一下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梨居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看看跟外面的时间同步了的时钟。现在是二十三时二十三分。
还有三分钟。虽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现在的我当然能够把仅有的时间无限拉伸。
小枝该怎么办,我不可以一直犹豫下去。可是就算把小枝叫过来,要她根据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答案也一定只有一个。小枝必定会选择跟我在一起。正因为我清楚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不能在这里跟她面对面的交谈。
十三年诱拐三亿人,必须每秒一个人,每天十七小时一直持续不断地工作才能达到这个人数。
十七小时这个时间还真够真实的……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得出这么一个稍微勉强一下也能完成的数字,反过来不是会觉得更辛苦吗?
已经是二十三时二十五分了。
我面向正东,“黑鸟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咻”地一挥手,我的肚子就裂开了,内脏全都“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
“黑鸟男人”握着菜刀笑道:“这下真的是分担痛苦了啊,迪斯科·星期三。”
说着,“黑鸟男人”变成了三田村三郎的脸。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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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家伙不是三田村三郎。因为我从来没在三郎身上发现过这种被嘲弄的感觉。
我倒在已经被我的血和肉染成一片红色的大理石地板上,说道:“你好烦……”
哈哈,笑容回到了“黑鸟男人”脸上。“那是当然的啦,因为我就喜欢缠人,喜欢干别人讨厌的事,喜欢惹别人生气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人类的攻击欲是绝对无法被满足的。根本不会有吃饱了的幸福感,他们总是会追求更多更多。你还记得吧?”
复述了Nail Peeler那句台词的“黑鸟男人”整个脸都消失了,变成一片黑暗,但马上又恢复原状。
他的袭击太过突然,甚至让我感觉不到生气,实际上我只觉得肚子很热。
就像着了火一样。
血液,虽然我没有舔舐,但还是觉得辛辣异常。
“喂喂,难道你这就要死了吗,迪斯科·星期三?难道你不知道弱小就是罪恶吗?”
弱恶强罚。现在我看都不用看了,“黑鸟男人”一定又变出了“鞭子男爵”的脸。
我好不容易集中起我的心意试图治疗肚子上的伤口,但马上又前功尽弃了,难道这也是因为“黑鸟男人”在阻挠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听到我的话,“黑鸟男人”回答:“我什么人都不是。我就是恶本身。
“我到底是从哪里出现的,究竟是谁的东西,你之前好像一直很在意这些事情,不过我告诉你那是没用的,我不是从任何人体内生出来的。因为恶根本就不是感情或者心意。恶就是存在,我只是单纯地存在着。所以,我只是猜测的哦,我跟神不一样,不是人类幻想或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是这么‘啪’的一声出现的吧。像那种,‘哗’的感觉。没有任何前奏,就这么出现了。其实我现在也是,根本没有想过什么‘要在这个时机在这个地方’之类的东西,只是偶然出现在了这里,切开你的肚子而已。嗯,然后,我马上还要去那边的世界,就是你说的那个新世界。因为没有恶的地方实在是太无聊了啊,这是说真的。而且像你这样的人,没有了恶也会丢掉饭碗不是吗?不过,在最后我还是给你留下一句话吧!无论是人生还是历史,都应该按照分配给自己的那个剧本好好享受才对啊。要是被奇怪的正义感所驱使,随便插手多余的事情,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会让自己受苦哦。再见啦!”
我伸出手,死死抓住“黑鸟男人”的脚。
鬼才会放开。
“哦,搞什么。你不用担心啦,我又不是要让新世界马上就灭亡,只不过是去那里待着而已,相当于保持平衡啦。”
我是不会死的。
“嘿,咻!”
“黑鸟男人”抬起另外一只没被我抓住的脚猛踢我的脸。砰!我的牙齿一下被踢断了好几个。
“再来一遍!”
这次他整个脚尖都插进了我嘴里。啊!我感觉自己的嘴好像要爆炸了,牙齿似乎已经掉光了,不过我并不在意。
“最后一脚!”
他猛地把我的头盖骨踩碎,两个眼球都飞了出去。
我要死了。
我在临死之前想到的是……
“快住手。”
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起空洞的眼眶。就算看不到我也知道。
站在那里的,是我爱的森永小枝。
“迪斯科。”还有我最爱的梢。我的一切都聚集在了这里。
小枝的声音透着些许胆怯,但她还是说:“如果弱小就是恶,那么恶也就是弱小。”
她说完之后,“黑鸟男人”好像愣了一下,然后他说:“……哼,这位小姐挺会说话嘛。”
小枝说:“恶是最弱的,水星先生快干掉他!小梢你把眼睛闭起来。”
这回我清楚地感觉到了“黑鸟男人”大吃一惊的气息。
“呵呵。”我耳边响起一个愉悦的声音,紧接着眼球回到了眼眶之中,我看到的是水星C的脸,“黑鸟男人”发出“啊”的惊叹。
“啊什么啊啊。”水星C笑着说,“什么存在什么创造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些都无所谓啦。我的名字是水星C。看着我的脸!”
“黑鸟男人”盯住水星C。
水星C又重复道:“看着我的脸!”
“我在看了……”
“看着我的脸!”
“我说我在看!”
“看着我的脸!”
“什么?”
“看着我的脸!”
“什么?”
“我开动啦!”
“啊?哇——”
水星C把那个“恶”缩小变成一团,拍扁搓圆,然后扔到嘴里,嚼了两下便吞到腹中。
看着这样的光景,我想起了那张韦恩图。
将一切吞噬的超越的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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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星C说:“‘恶本身’?少说蠢话了。就那个吗?肯定不是啦。那只不过是你的‘恐惧’而已,他为了让你害怕才自称是‘恶’的吧。哼,说白了那家伙就是你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你的很大一部分。再说白了,就是看你自己如何决定的,这样解释比较能让我接受哦。”
我还是不明白?
“你知道‘奥丁’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一头名叫芬里厄〔※北欧神话中恐怖的巨狼,邪神洛基与女巨人安尔伯达之子,在“诸神的黄昏”前被北欧诸神囚禁,因为他的最终宿命就是吞噬北欧神话中“众神之父”——奥丁。在“诸神的黄昏”中,芬里厄已变得能张口吞噬天地。在它吞噬奥丁之后被奥丁之子维大杀死。〕的巨狼吞到肚子里死掉的。”
说着,水星C用拇指顶在自己胸口上。
“哇、哈哈哈。说不定哪天你也会被我吞掉哦。”
被口出狂言的水星C复活后,我赶紧把世界切开。
我将意识的两只长长的手臂直直伸入八号房和九号房之间,一直延长到维哈拉比小岛町的三〇三号房,不过那里已经没有了我曾经认为将会成为“先驱者”的森永小枝和梢,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命运和启示又不是绝对的命令。我继续让手臂不断向东方延伸,一口气插进世界的尽头。然后“嘎吱”一声向两边舒展,世界也跟着被大大地敞开了。连凤梨居也已经完全敞开。
那就是来自“终结时刻”的信号,一个巨大的世界从凤梨居的断面“砰”地跳了出来,我只偷瞄到了一眼,马上就被那个炫目而馨香的世界新生出来的“壁垒”=刚刚诞生的“世界尽头”所包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那个全新的“壁垒”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混杂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不断蠢动着,显得如此美丽而怪异,其表面也是凹凸不平的。虽然闻起来有点奇怪,但孩子们通过这里只需要一瞬间,所以他们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想到“壁垒”另一边的广阔世界,以及散落到其中的同伴们。再见了,名侦探们。再见了,天使兔。最后,再见了,我即将送到其中的孩子们。
因为找不到跟sayonara〔※日语中“再见”的读音,一般中文写作“沙扬娜拉”。〕相对应的英语,我只得一直不停地重复沙扬娜拉、沙扬娜拉……但在说了好多遍之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于是我停了下来。
难道这也是格式塔〔※上文曾经注释过,格式塔是指一种认为精神的作用并不只是依靠感觉、感情等要素的单纯集合,而是作为具有一个构造性的整体性的形态的心理学(即整体不是其组成部分的相加,而具有其本身的特性)。〕的崩坏吗?
莫非一个人在不断重复哀伤和苦楚之后,就会引发这种格式塔崩坏吗?
莫非快乐和喜悦也会这样?那不断重复认真和好好活下去这种意欲呢?
小枝在我身边说:“迪斯科你这个笨蛋,肯定是想一个人背负全部的责任吧。虽然这种逞强硬撑的确很符合你的硬汉形象,但你绝对不能真的变成孤单一人哦。世界不是自己和他人共同创造的吗?要是只剩下一个人,就会变得像刚才那样弱小。而弱小,虽然我很不想借用那种人的话,不过,我觉得完全可以认为那是罪恶哦。因为一个人只要有他人的存在就能变得坚强起来了。虽然也要靠自己的努力。对吧?所以啊,迪斯科,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我哦。”
弱恶强罚是来自我的“罪恶感”的言语,虽然那家伙引用这句话可能只是为了恶作剧,不过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对这个明智的小枝只有说不完的感谢。
作为超越时空的我的搭档,小枝也不是那种被丢在一边就会乖乖待着的人,她好像一直一边保护梢的安全,一边躲在时空的边缘跟踪我,以便在必要时刻给我援助。
在小枝把我被切开的肚子复原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像上次一样哭得稀里哗啦了。
经验会让人变得强大。
那么,拥有了旧世界的经验,新世界的人类是否会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明智呢?
希望他们会吧。
我一边祈祷着,一边跟小枝一起满世界地诱拐孩子,同时也冷眼旁观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迅速腐朽下去。
人类这个物种是否不应该延续太长的时间呢?
如果好的事物在不断被重复的同时也会渐渐失去意义,变得遍体鳞伤的话,正义和伦理最终都是没有胜算的。
就算恶也会一样地被削弱下去,但却绝对不会失去其本来的意义,突然转变成善。
这样一来,在永劫回归这个狗屎一样的系统中,人类只能不断地被磨损。
如果他们没有变得足够明智的话,从那个双胞胎的方舟上开始的新世界也总有一天会开始腐朽吧。
不过,我还知道人类也会创造出好的事物,更加清楚他们有时会突然发挥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善良。如果想让世界每天都往正确的方向生存,就必须时不时地注入这些燃料才行。
就算每天被各种人施以各种轻蔑和辱骂,也依旧存在着支持我行动的人们,所以我和小枝每天都能够保持笑容。
所谓的他者,其实是个巨大的齿轮。
在这些齿轮组成的连锁中,世界酝酿出了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拥有这样一个能够酝酿出全新的,更好世界的系统,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也并不是只有坏的东西存在。
不过我还是会在疲惫不堪的时候,对这个系统本身也充满怀疑。在旧世界的腐朽和新世界的创造被不断重复的时候,那个再生的循环说不定也会渐渐被削弱,长满锈迹,最后变得千疮百孔。
不过,这种事情在我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没办法弄清楚的。
这里只有一大群阴沉疲惫的人类,而我也难以避免的会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
只有我身边的小枝脸上的笑容,才是我最后的救赎。
她就是我每天活下去的希望。
虽说如此,我也还有一些别的希望。
就算在我现在身处的世界里,也还存在着许多正常的人类。比如威廉·伊迪和克里斯·马凯。克里斯是纽约一个有名的DJ,他是非常符合威廉性格的人选,而且已经在曼哈顿进行了很久的反史泰龙运动,为此还让许多年轻人“英年早逝”了,不过这样就好。反正那个岛本来就应该是个充满危险的城市。
连景色也是这么美。虽然我诱拐孩子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但即便不是喜马拉雅、阿拉斯加或博拉博拉岛〔※博拉博拉岛位于南太平洋玻利尼西亚的社会群岛中,被称为“太平洋上的明珠”。〕,我也能在非常普通的地方发现美。比如孟买白天的某个河岸,主人亲手搭建的小码头边,被人遗忘的破旧珐琅材质洗脸池上,一动不动地蹲着一只光泽饱满的绿色青蛙,看到这个场景,我也会暂时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它,心中猜测它究竟要跳到哪边去。午间的阳光、泥浆、小河与青蛙,这些细小事物也有着自己的美和正确性,特别是在那只青蛙用浓浓的印度腔英浯呱呱地说“世上没有死胡同,有的只是累得停下脚步的青蛙”的时候,我更是被感动得差点仰天流泪了。
我把空空和点点交给我的竹枝带给了伦伦,它接过去以后马上就吃掉了。
“我吃饱啦。”那只熊猫母亲双眼含泪地向我深深鞠躬,不过我没有必要去安慰它。因为它的眼泪中并不只有悲伤。
我清楚地知道。孩子所拥有的未来的希望,也正是母亲一直以来的祈愿。
我偶尔还会想起梢。如今已经变成水天宫的井上梢,作为一个普通女孩不断成长的梢。
其实在那个时候,在“终结时刻”我差点儿死掉的时候,我心中所想的好像是梢的事情,担心她的将来那个心意好像也化作了实体,我的心意将星野真人的身体复原后进入其中,把梢带到了星野家,星野的母亲彼时已经离婚,并跟外遇对象再婚了,所以梢就变成了井上梢,并健康成长起来,而我的心意好像也时时改变着面容一直在梢身边晃来晃去。变成她男朋友之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虽然这样想,不过那也已经不是我的问题了,总之看到梢平安无事,我就非常高兴。
其实还有一个,这是我连小枝都没告诉过的秘密希望。
在“终结时刻”目送新世界脱离的时候,我偷偷在里面做了个小小的改动。虽然那搞不好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不过没办法,冲动是魔鬼啊。
其实,当时我突然想起了陈腐旧世界的那个初始与终结合为一体的构造,便在冲动之下把新世界强行修改成了那种甜甜圈一样的结构。我把两个世界变成圆环,让它们彼此交织在一起……(见图19)
我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出现两个世界之间只存在凤梨居一个连接点这种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状况。我担心凤梨居的历史万一在某个契机下消失了,新世界就会跑到我遥不可及的地方去。
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是为了在最坏的情况下抛弃这个旧世界,跟小枝一起逃到新世界去,哈哈。
不过因为我自作主张把它变成了圆环,所以新世界可能也会酝酿出某种类似“永劫回归”的循环,并慢慢腐朽下去,这样一来我就真的是万恶之首了,不过我毕竟是个小小的人类。所以还是原谅我吧。
小枝每天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因此我才能够继续努力。在那个“终结时刻”到来前,我为什么会打算把小枝送到新世界去呢,现在的我实在无法认同自己当时的想法。就算这个世界一直处在新世界的旁边,也跟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转头就能看到笑脸的距离、侧耳便能倾听的距离是完全不同的啊。
我今天也严守着每秒一个人的效率,打算拐走七万个孩子。
我的行为已经不存在善与恶。
这样的格式塔崩坏我格外欢迎。
还有,我和小枝真的会频繁地想起水星C这个人。不管回忆多少次,我们都会因为实在太过有趣而爆笑出来。
他居然一口吞掉了“黑鸟男人”!
肚子里装着那个不知道究竟是“恶本身”还是“我自身的恐惧”,不管怎么说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的水星C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应该正在某个地方制作那些美味的和式点心吧?
“别以为每次遇到危险我都回来救你。”水星C大大咧咧地丢下那句话,消失在了不知道是新世界还是旧世界的角落,不过人的希望是无法被压抑的。
人类的希望创造了新世界,从这一点上来考虑,如果一切创造的源泉是希望,是想要一个美好世界的心意,那无论其中酝酿出多少恶,无论历史的重复会让事物如何消磨,世界都一定会重生为更好的世界,就算那个重生同样会在不断反复的过程中消磨,希望也一定能够将其克服的。
在这样的音乐(music)声中,我和小枝(muse)至今仍在不断地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