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二人在路边歇息。听得萧七终于说完了整个故事和谜题,一粟才知那庞统疯癫的前因后果,不由长叹一声,说出了八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萧七自己的心内也是五味杂陈,道:“不错,人心变化万千,其中的波诡云谲,只怕远胜玄武之秘。

“前辈,”萧七的本性其实不好骂人,心平气和时便不喊他“臭一粟”,却也不愿叫他师叔祖,便称呼起他“前辈”来,“你终日感悟人心,可知道为何人心会如此千变万化,道心又与人心有何干系?”

“人心之变,与道心衰微有关。道心的衰微,又都是假儒家的功劳。”

“假儒家?”萧七还是头次听到这名字。

一粟忽地兴致大发,侃侃道:“华夏数千年来,虽有过诸子百家,但真能为朝廷所用的,只有儒道两家。从秦汉至今,朝代更迭,能称为盛世的,只有汉唐两朝,实则在这两朝中都有道家的功劳。西汉初年用黄老之术治国,如张良、陈平等人,都是道家人物。至大唐时,民风开化而有豪气,国家强盛自信,也与朝廷立道教为国教不无干系。”

萧七笑道:“你自己是道士,便将汉唐的强盛都揽到道家身上,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吧!魏晋因玄学清谈而误国,你怎么不提了?”

“玄学清谈误国?那不过是假儒家们得了势后的骂人话罢了。道家讲究以道立天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在西汉初年,道家是显学;在大唐,道教是国教。正因道家的气象大、宽厚从容、以柔克刚,才造就了大汉与盛唐海纳百川的大气象。”

萧七读书不少,只觉他这话初听破绽颇多,细思又有些道理,忍不住问:“为何道家的大气象,便能造就汉唐大气象?我瞧儒家的气象也不小。”

“道家讲究‘我命在我不在天’,人人有直悟天道之份。儒家么,自汉武帝起,被董仲舒之流粉饰,变成了假儒家。到了宋朝,经朱熹那些理学酸儒再粉饰一通,便成了繁文缛节的伦常纲要,以圣人言语为要,事事三纲五常,人人墨守成规。朝廷以这假儒家为显学,气象上就局促狭小了许多,自然国势日窘了。”

这说法闻所未闻,但萧七弃文学武,便因厌恶科举儒家的酸文腐句,听得一粟的这番痛骂,倒觉得甚合我意,笑道:“这话倒也不假。到了本朝圣太祖手中,儒家连孟子的话都被删去了,哈哈哈,好圣明啊好手段,长此以往,那些儒家弟子,不是伪君子,便是磕头虫,自是江山万年,长治久安了。”

“不错,论气象,儒家远不如道家广大,更没有道家的率真天然。那些假仁假义之说被官府流播开来,弄得天下磕头虫无数,伪君子更多。戴烨下令杀叶横秋,固然是受了庞统的蛊惑,但他心中倘若有率真之道,无贪欲私心,又何至于此?”

“道可道,非常道。你老道的话,有些道理。”萧七随口一叹,心下却想,“不过人心崩坏,自古有之,歹毒私心,也不该都归罪到儒家头上,那庞统只是一介武夫,还不是阴谋诡计迭出么?”

他生性不喜与人争论,只叹道:“儒家已成了官府显学,自此以后,便会万年不变了,可惜我道家便只能退隐山林。”

“正是。数千年来,天下格局都是儒道互济,儒家登堂入室之后,道家也只得退到了后面。但退得却不远,官府还是离不开道教的。玄武大帝便是一例,历代皆为皇帝封赏,到了永乐朝,更成为大明皇室的护国家神。永乐帝朱棣,更是死前念念不忘玄武之秘……”

二人的话题又回到了玄武之秘。萧七不由笑了笑:“你们师兄弟三人,似乎只有一尘掌教,对玄武之秘心如止水,你和一清都是念念不忘吧?”

一粟的眉头一掀,道:“当年我三人学艺时,各有所重。万古一尘最重法统,为重振武当声威不遗余力,在他眼里,除了武当宗门,万事皆如尘土。山河一清则嗜武成痴,他苦寻玄武之秘,是要借玄武之力,以悟绝顶武道,可惜最终竞走上魔道。而我沧海一粟,则只重悟道,无论武功高低、江山翻覆乃至武当存亡,与大道相较,都是微不足道。我钻研玄武之秘,并非要据为已有,而只是想由此顿悟天道。” 萧七道:“或许因为这个,碧云师祖生前才将天枢宝镜交给你保管?”

听他提起师尊,一粟的神色又清冷起来,眼望着斑斓紫红的西天,叹了口气:“天要黑了,上马吧,还能再赶一程。” 这一晚赶路更狠了些,晚上在一家小店投宿后,萧七倒在床上便昏昏睡去。睡到大梦沉酣时,萧七忽觉一股热流自涌泉穴涌起,刹那间便流转全身。这情形极其古怪,仿佛有一道火龙从脚底升起,贯穿了整个身体正中的脉络。 萧七从床上一跃而起,犹觉脚底突突发颤,滚热的气息如电流般流转不息。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萧七揉着足底,一粟仍在盘膝打坐。

“这就是道书上所说的‘真人呼吸以其踵’,”一粟问明原委,也不由得得意洋洋,“老道这一路的灵应洗脉大法已近功德圆满,练到呼吸以踵的境界后,你中黄大脉已开,这便迈入先天境界了。”

“一粟老道,你这辈子也终于做了件好事,”萧七亦觉欣喜,忽道,“我这身功力,可与血尊一较长短么?”

一粟的神色一冷,淡淡道:“他身中剧毒,再加重伤,就算逃得性命,功力必然大减。你虽不能胜他,但终是有了与其争雄之力,不过……”

话未说完,忽听得“吱吱”轻响,似是有人轻敲门板。两人的面色都是一变。这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造访?

一粟侧耳倾听,忽地一悚,沉声道:“当真有人。”他缓步向房门走去。

屋子不大,但一粟这四五步却行得极慢,每一步都是武当正宗的飞罡九宫步。这虽是入门步法,却也是武当所有高深步法的根基源头。一粟在这斗室中迈出这样的步法,已不仅仅是如临大敌,简直就是有些战战兢兢了。萧七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能让一粟这般神色的,天下或许只有一人。

站在这扇门外的人,当真是山河一清么?想到血尊突至,萧七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双掌蓄势待发。

一粟的手轻飘飘地按在了门闩上,看他摘除门闩的姿势轻柔舒缓,但每一下都暗含着武当太极拳的妙义,可在瞬间发出四五记玄妙杀招。

门开了,一道矮矮的黑影端坐在门外。一粟却看也不看那地上端坐的黑影,而是扬眸远眺,凝望着暗夜深邃的某处。萧七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只是一团浓浓的黑。

一粟叹了口气,一把将门口的人扯进了屋内。萧七问:“这人是谁?”一粟摇头:“看不清,这是个死人,掌灯吧!”

灯芒燃起,映出一张僵硬的脸孔。萧七不由浑身一抖,颤声道:“管八方!”

管八方已死了。这个奉命在井陉关内搜寻血尊下落的铁骋手下,这时已浑身僵冷,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双眸兀自惊悸地望着前方,仿佛死前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物。

一粟在管八方身上按了按,沉吟道:“似乎是刚死不久。”又掀开他的衣襟和袍袖细看,随即叹道,“手臂上有噬痕,二师兄吸过他的血!”

萧七只觉毛骨悚然,惊道:“这吸血狂魔,难道竟吸干了管八方的血?”

“据我所知,二师兄没有这嗜好,况且吸血既不能增长功力,也不能延年益寿。”一粟又细看管八方的尸身,才摇头道,“二师兄吸血只为疗伤,管八方也不是血被吸干而死,而是长日惊悸后,震骇而亡。”

管八方竟是给吓死的。萧七不由叹了口气,跟山河一清这样的老魔头在一起多日,寻常人都会被吓死吧!

一粟道:“他从地窖逃出至今,过了多少日了?”萧七屈指盘算,道:“已近十七八日了吧,这老魔头,这么快便复原了?”

“想必是管八方的鲜血吧,他用某种奇法,克除了万蛇尸心的毒性。又或是……不死之身?这传说中的境界,难道二师兄当真练成了么?”

萧七沉吟道:“即便他练成了不死之身,他也不是神仙,又怎能一路跟随咱们至此?”忽然间心念电闪,顿足叹道,“定是我留下的太和针!”

“正是,你一路上留下的太和针刻痕,柳苍云看得到,一清自然也看得到,还有那晚庞统轰了一通神机枪,惊天动地,料来一清就是那时赶来跟上咱们的。” 萧七冷哼道:“不管怎样,管八方死后,一清将其死尸扔回此处,那便是告诉咱们,他在我们身边。他会跟着咱们,一起赶回武当。”

“也罢!”一粟说着,挥掌熄了灯,屋内又重回浓稠的黑暗。

沉闷的黑暗中,一粟有些萧冷的声音响起:“既然他来了,那一切都在武当了断吧!”

第七章玄武之秘

天明后,二人又再纵马飞奔。想到一清神通广大,再如何潜踪匿迹,也未必能躲过他的追踪,二人索性不加在意,只在全力赶路之余,四下探查下一清的踪迹。

可血尊就如同融化在风中的一缕阴魂,只是绵绵不绝地缠绕着他们,却不让他们看到。

这般日夜兼程地赶路,不止一日,终于到了均州。

远远地,又见到了萦青嵯峨、连绵起伏的武当山,萧七忽然间便有了种想哭的感觉。

自己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这里。

人生何处不太极,或许人生的每次出发,不过是从起点绕个圈子,再奔向起点吧。

这又有些像老子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我们辛辛苦苦,不过是做了个纷纷扰扰的芸芸乱梦,再风尘仆仆地归根复命。

只可惜,绿如却再也不会回到这起点了,便如太极图的两条阴阳鱼,自己和她分别站在一个鱼眼上,却已阴阳两隔。

朱瞻基也是如此,好在他跨过了自己的太极,由阴至阳,找到了自己的平衡。而一粟,这个圈子绕得更大,多少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转头看一粟时,见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孔竟也抽动了几下,萧七不由问:“老道士,这些年,你有没有偷偷回来过?”

“来与不来,都是一般,”转眼间,一粟又变得淡漠如水,“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萧七叹一口气,不知这是一粟故意遮掩之语,还是他真的已修成古井无波的境界。

他转头四望,轻声道:“我们已经到了,那一清呢?”

“我知道他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一粟叹了口气,“我们都为玄武之秘而来,他一定会现身的!”

风尘仆仆地入了山,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武当山南岩紫霄宫,萧七的心不由揪到了嗓子眼。

“萧师兄,你终于赶来啦。掌教真人还好……”服侍一尘的小道士明虚见了萧七,喜不自胜,“就是近日身子违和,老爱静卧长睡。师父师伯们都说,掌教在练蛰龙睡呢!”

听得小道士明虚的话,萧七又惊又喜:“莫非也是靠着那蛰龙睡,掌教真人已控住了毒伤?”

“是啊,看气色,掌教真人跟没病一样,只是不愿说话。老人家说了,除了萧师兄或是柳掌门回来,谁也不见!”小道士口中滔滔不绝,疾步引着他们赶往方丈室。

才行到方丈室外小院的门口,便听院子内传来一声轻叹:“你竟是……小师弟?我知道你会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要这么久。”正是一尘掌教的声音。

萧七的心突地一颤:“掌教真人竟这般厉害,怎的知道是一粟回来了?”猛一回头,才发觉一粟早已不在身边。

却听一粟的声音已在院内响起:“我这副容貌,当日二师兄便没认出来,还是你厉害啊,难得啊,当真难得。”

不知何时,一粟竟已抢先进了小院,这人的身法当真犹如鬼魅。萧七急忙飞步赶入院内,见一粟正轻轻摩挲着一口荷花缸的缸沿。

“果然,这里的一切还是先前的样子,这缸内的荷花还是当年师尊亲留的种子啊。”一粟的声音却有些冷飕飕的,“连大师兄你,竟也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是一奇!”

萧七听他出言不逊,不由勃然大怒:“臭一粟,你说什么?”心内却想,“怪不得他得知掌教真人中毒之事后并不上心,莫非他竟和掌教有什么旧怨?”

“上善若水,我常常坐在这里看水看花。”一尘并不以为意,目光已凝在萧七脸上,“萧七,看来太子他们总算平安进京了。”

一尘淡然端坐在树阴下,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异样。

“是,这一路有许多凶险,但太子还是如愿进了京城,天下大局已定!”萧七心中有悲有喜,声音都有些抖了,忙抢上去跪倒在地,“师祖,你老人家的毒伤都好了?”

一粟却叹道:“差得远呢,大师兄的蛰龙睡到底不算精修,只是控住了血脉,却不能解毒,只是使毒力不显而已。” 萧七的心陡然一沉。果然只听一尘笑道:“确实差得远。老道也只是以真气裹住了毒性而已,眼下便跟个废人一般!”一尘的笑容还是那样深邃而平和,挥手命萧七起身,“咦,难得啊小七,你竟似炼通了中黄大脉!”

萧七苦笑一声,不知是否该把自己被一粟强行试手的遭遇告诉掌教,只得含混着道:“想必是弟子机缘巧合吧。”

一尘瞥了眼一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拈髯微笑:“甚好,甚好。绿如怎么还没有回来?还有苍云,他远赴京师,听说遇到了一些麻烦。你见过你师尊了么?”

听得绿如二字,萧七便觉心头被一把无形的锥子刺中,不由仰头望向院后的那排翠竹,恍惚中他觉得少女还会从那地方蹦蹦跳跳地走出来,亦喜亦嗔地喊他“萧七酸”。

怕给掌教看出端倪,他急忙咳嗽一声,垂首道:“绿如还有些事,据说殿下要向她……请教琴道。师尊一切都好,但弟子想,他会留在大内,待京师大局安稳后,才会启程回山。”

“苍云无事那便好。”一尘舒了口气,又摇头道,“可绿如万不能留在皇宫的,她是个野丫头,怎受得了那多拘束。过两日你定要赶回去,无论如何将她拉回来。”

“是……弟子遵命!”萧七伏下脸去,眼眶却已红了。好在这时候那小道童明虚已将两盏热茶递了过来。他急忙装作喝茶,不敢抬脸。

“大师兄知道么,二师兄也要来了。”一粟的眸子紧紧盯住一尘。

一尘深邃的目光居然没有任何波澜,淡然道:“他要去便去,要来便来,这都是他自家选的路……”

一粟森然道:“当真是二师兄自家选的路么,当初你不逼他下山,他能有今日?”

萧七心下疑惑:“这臭一粟,他在玄武阁碰到一清时吓得要死,也不敢相认,怎么这时候倒替一清出头说话?”

“你苦修五岳真形图,将容貌变成这般,想必是怕一清寻你去讨要天枢宝镜吧?”一尘怅然望着一粟,“你如此怨我,决计不是为了一清,而是为你当年被师尊遣出武当时,我没有劝阻!”

一粟颤声道:“难道不是么,我是师尊最小的弟子,但往往一年到头极少得到他的指点,我悟道最勤,常闭关苦修,对玄武之秘也极是痴迷,却在武当山大修即将功成时被他无端遣走。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一尘叹道:“所以你奉师命下山云游后,一连数年,也不肯回来……”

“其实二师兄也是个可怜人!”一粟眼中罕见地涌出些酸楚,“早年时你跟着师尊忙碌教务,我跟着二师兄的时候久些,难免情义重些。后来靖难之役,他下了山,我还曾偷偷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