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目看时,更是一惊,这简长风的出手已不是往日里“简无敌”的水准,他身上显是有内伤,更兼一路上终日戴着重枷,手上又有长链,激战之时不免缩手缩脚,全然落在了下风。

这时候喝喊声声,众多锦衣卫已乱糟糟地拥出,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简长风筹谋逃遁已非一日,不想却给汤岚看破,此时四面皆敌,他形势更窘,却仍在咬牙苦撑。

崆峒派武功也与道家渊源甚深,他脚下踩着六合追魂步,只是一个劲飘身游走,掌间则换了一路金锁飞龙掌。这路掌法在崆峒绝学中算不上如何出奇,却是法简效宏的闭门拳法,讲究四门皆闭、八方尽合,招招以封掩为要。

汤岚如惊雷疾电般的快剑攻来,落到简长风身前,都被他封掌、回肘、提膝简单几下就顺势而化,称得上滴水不漏。

汤岚大占上风,却拿不下对手,眼见邱道成、袁振、柳苍云等掌门均披衣而出,凝立观战,心下大是懊恼,忽地喝道:“简长风,你这一逃,可就是抗旨之罪了,不怕连累你的家眷么?”

“老夫孤家寡人一个,连累个鸟!”简长风翻起白多黑少的眸子,大叫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气概,老夫也读过几天书,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老夫今日便是死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胜过如此苟且偷生!”

这番话豪气凛凛,说得邱道成等人均是面有愧色。柳苍云浓眉一皱,便待闪出。邱道成熟悉老友的性子,急忙按住了他,低声道:“老柳,不是出手之时啊!”

柳苍云犹豫之际,汤岚已有感应,他最怕这几个掌门相互呼应,群起造反,忙大喝道:“柳掌门,你背后可是武当山,虽然修武的弟子已经遣散,但万千道士可都在山上!”

柳苍云顿时一凛。

先前他蒙面赶来时还心无顾忌,但终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与锦衣卫相抗。只听华山掌门又道:“你比不得长风,他崆峒派一年前遭了黑道仇家修罗堂的血洗,门中子弟十去其九,长风是死里逃生的几人之一。”

“修罗堂?”柳苍云一凛,“想不到这群邪魔被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后,竟逃到了西陲,更血洗了崆峒派。”又问,“老简的内伤便是那时落下的吧,他这血仇报了么?”

“老简确实落了内伤,他也杀了几个仇敌。”邱道成幽幽叹道,“除了一心报仇,他还要独撑崆峒派的危局,没想到还是给抓到了这里……”

柳苍云颓然松开了腰间的长剑,心底一阵无力。

汤岚的心思给柳苍云一扯,长剑招式却使得老了,蓦然间简长风双手一抖,铁链翻出,卷住了长剑,跟着身子伏地疾滚,连环三腿闪电般踢出。

这三腿每一招都有勾、铲、挪、挂数种变化,正是崆峒派独门秘传的玄空逍遥腿法。汤岚的长剑被对手的铁链紧紧缠住,仓促间只得挥手将长剑上抛,回臂护在胸前,右掌并指如戟,朝他腿弯的三里穴戳去。

“啪”的一声,两人各自中招,简长风的右腿踢中了汤岚的左臂,但汤岚的右掌也狠狠切中了对方脚踝。

汤岚所使的招数纯属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更兼长剑被对手打飞,若说比武过招,已是输了一筹,但崆峒掌门有伤在身,这一脚踏出,劲力远远不足,右脚反被汤岚的铁掌劈得骨痛欲裂。

简长风闷哼声中,汤岚已一把拉住了他脚上的铁链,顺势疾抖,将他身子扯得倒转过来,当胸一腿踏出,重重蹬在简长风小腹。

简长风一口鲜血喷出。青芒闪处,汤岚飞起的长剑这时恰好落下,他上前一步,双手接剑,反手斩下,直刺入简长风前胸。

汤岚这几下败中求胜,所使的正是他五点梅花剑的拿手绝活,先是抛剑上天引敌松懈,跟着拳脚齐出,再接剑反斩,使来一气呵成。众人眼花缭乱之际,简长风已被他钉在了地上,以柳苍云之能,也是施救不及。

院中响起一片喊声,众掌门齐声惊呼,锦衣卫们则大声给上司喝彩。

柳苍云身形如电般射出,仍是慢了半筹,眼前泥土飞溅,血水激射。柳苍云正看到简长风那张颓然的脸孔。

六年前,这张脸的主人还叫简无敌,在长安城外和自己过招,哪怕是输给了自己,简长风依旧意气风发,豪气万丈地道:“兄弟败得心服口服,从今日起,你便是柳无敌了,可这无敌之称,只给你十年,十年之后,咱们再来比过!”

十年之约未到,这张脸已被泥污血水浸透,只有那双眸子兀自不屈地望过来,与六年前全无分别的不屈与激扬,仿佛穿透了光阴的界限,直钻入柳苍云的心底。

“老柳啊!”简长风张开满是血污的嘴,苦笑道,“兄弟先去了……可兄弟去得还像个汉子。你是柳无敌,可你却不明白,什么叫天下无敌……”

那双眸子瞬间暗了下来,那抹凛洌孤傲的光芒终于消散。

“长风……长风!”柳苍云痛呼了一声,只觉心内的什么东西,也随着简长风眸内的光芒一起消散了。

他眼前发黑,多日来的困闷、郁然、颓唐一起涌上心头,柳苍云只觉四下里一起旋转起来,整个人竟软软栽倒在地。

邱道成大惊,忙伸手将他扶起。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砰砰”砸门,不待店小二去开门,院门已被人踹开。汤岚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如此放肆?他娘的,这等嚣张,岂不赶上我锦衣卫了!”

门外拥进数人,听到汤岚的呼喝,领头那人笑道:“大统领,您果然在这里,卑职游奉先,没日没夜地赶路,可追上您老啦!”

汤岚认得这人正是自己京师的四大副手之一的游奉先,登时一喜,道:“老游,你巴巴地赶来追我,莫非有什么喜事,万岁爷急着要召我回去?”

游奉先脸色一苦,低声道:“那倒不是,京里面出了大事,咱锦衣卫兵分三路,赶来传讯,除了卑职,连童青江都出了京。卑职这次是来传太后的口谕。”

汤岚一凛,道:“太后的口谕?”刹那间心中一寒,竟不敢多问,大声道:“摆香案,听太后的口谕。”

顷刻间院内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两名锦衣卫手脚麻利地布了香案。游奉先咳嗽一声,朗声道:“太后有旨,着锦衣卫与东厂一道出马,全力找寻太子,请殿下即刻回京,不得耽搁。此外,要全力缉捕武当妖道柳苍云,务须生擒!”

听他宣罢了太后口谕,众人俱是一愣。邱道成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这柳掌门所犯何罪?”

游奉先瞥他一眼,道:“这是朝中机密,我等哪里知道。朝廷的事,咱们锦衣卫也无须过问许多,只要全力照着朝廷的吩咐去做便是……”又在汤岚的耳边低声嘀咕道,“稍时进了屋内,卑职还有万分紧急之事禀报!”

“还有秘旨?”汤岚心中一凛,忽地觑见不远处的柳苍云,眼芒一闪,“等等再说。”

柳苍云盘坐在地,竟似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是喃喃道:“天下无敌,天下无敌……”不知为何,这位鼎鼎大名的武当掌门无敌柳,这时竟是目光呆滞,似痴似癫。

“多谢老天爷开眼,太后干岁这道口谕,竟将个天大的功劳送给了本官!”汤岚深吸了一口气,全身真气鼓荡,缓步向柳苍云逼去。

柳苍云却浑然不觉,兀自呆坐着,浑浑噩噩地道:“天下无敌,到底什么是天下无敌?”

四、妖杀之谜

铁府笼在黄昏的落照夕影中,显得格外宁静。

伏击天妖之事已了,朱瞻基本该立即率人上路,但神机五行连折三人,众人都是心气沉郁。朱瞻基只得下令,在铁府再休整一日。

名为休整,实则是要查出这连环奇杀的真相。因为猜疑、震惊和恐惧如同厚重的铅云,积在每个人心头。

每个人都在疑惑,这三人死得如此离奇,难道真的是天妖咒在作怪?

在几株花厅外老槐树的枝丫遮掩下,那抹映在花厅西窗上的残阳便愈发幽暗。

朱瞻基缩在紫檀太师椅上。此时他心神俱疲,给窗纸滤过的阳光照在脸上,别有一番凑恻。

“你有何心思,只管说吧。”

在他对面,坐着的人竟是庞统。

“卑职脑子笨些,只有一身蛮力,比不得戴老和董老大他们。”庞统嗫嚅着,终于咬牙道,“但卑职也觉得蹊跷,神机五行跟随殿下这多年了,虽不能说是百战百胜,却也战功赫赫,几时如今日这般窝囊?”

“说吧。”朱瞻基郁郁地叹了口气,“将你的心里话说完。”

“为什么往日里是常胜军,偏偏这一次竟是狼狈得要死?”庞统愤愤地咬着牙,“狼狈也就罢了,但众兄弟接连折损,这便是天大的蹊跷了!和往日相较,咱们只有一样不同,神机五行的身边多了两个人。”

朱瞻基的眉头不经意地一挑,却沉沉地道:“继续说。”

“那女的倒也罢了,萧七则太过古怪。大河上那次,瞧他见了那妖女顾星惜的眼神,卑职这脑筋也瞧出来有鬼。还有,乌鸦见过他们跟那白昉一起喝酒,今日叶二哥惨死,偏偏也是他们两个去追那妖女。只是,卑职脑子笨,只能看出古怪,却说不出个缘由来,料想戴老会推算出来的。”

朱瞻基沉默,花厅内立时便悄寂下来。庞统极少跟太子这般独处,这时倒有些慌乱,见他久久不语,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见朱瞻基还呆坐在暗淡的夕光里一动不动,庞统终于鼓起勇气道:“殿下,卑职有个计较……不如卑职去宰了萧七?”

朱瞻基一愣,睁大了双眸。

庞统忙道:“卑职是想,既然萧七嫌疑最大,那还留着他作甚?”

“不……”朱瞻基一个激灵,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忙喝道,“不成!”

庞统道:“卑职只是想,这样或许稳妥些,宰了萧七,只留下那女的,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

“住口!”朱瞻基板起脸来,沉声道,“不得胡思乱想,更不得擅自行事,知道么?”

庞统给他凌厉的眼神逼得浑身一冷,忙老老实实地躬身道:“是、是,卑职遵命!”

“你退下吧,唤戴老和罡锋过来!”

庞统应着,诺诺退下。

萧七的西厢房内,纱灯织出一片温暖的橙色。

“你说,叶二哥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当真是天妖咒?”绿如愤愤地道。她的毒伤本就是皮外伤,休息了一整日,此时已接近痊愈。

萧七摇头道:“叶横秋之死,或许还能推算是凶手遭了天妖咒那样的迷魂咒法,但此后,余无涯和叶连涛之死,竟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顺序,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了,天底下决计没有这样神奇的迷魂术。”

绿如蹙眉道:“假如我们的人中真有内奸,要暗下黑手,也不必用如此古怪的杀法啊,依照五行生克次序杀人,这样太过费力了。左右不过是暗杀,只管挑最容易下手之人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或许,只是个巧合。”萧七在室内负手徘徊着,“凶手只是出手暗杀,但无意间形成了木克土,土克水的次序。”

“照这次序,那便该水克火,下一个,当真便是戴老了么?”绿如忽地跳起来掀开了窗子,“戴老现在在哪里?”

“就在那。”萧七瞥了眼窗外,可见对面厢房的纱窗上人影闪动,“戴老、铁将军、太子爷,还有董大哥。”想到神机五行只剩下了火、金二卫,他心内也全然不是个滋味。

“跟随咱们一路赶来的铁卫只剩下了三人,分别叫陈锋、景向天、石落。”萧七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我细细观察过他们,都是老实忠厚之辈,能从万千幼军中晋身铁卫,本就是极难之事。”

“会不会……他们中有的人已被天妖咒迷魂了?”

“不可能,迷魂术不会这么复杂,还要依照什么五行相克的顺序。”

“不是这三个铁卫,也不是戴老他们,那就是你我了。”绿如忽地冷笑道,“死酸七,说来你的嫌疑最大,顾星惜可是你的老情人!”情人这个称呼,还是她最近从白昉那里听来的,此时更气势汹汹地加了个“老”字。

萧七听得顾星惜三字,神色一僵,随即苦笑道:“那你就去太子那里告密好了。”

绿如紧盯着他,神色变幻了好久才幽幽叹道:“别说告密,便是说出一星半点来,只怕庞统他们都会跟你拼命。”

萧七也盯着她:“丫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凶手吧?”

绿如咬了下樱唇,一字字道:“死酸七,即便真是你,我也不会去说。”

萧七胸中一荡,心内又被那股热流拍中,却苦笑道:“姑奶奶放心,决计不是我。”

绿如的神色轻松下来,笑道:“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绿如神色的放松,反让萧七有些吃惊:原来这丫头适才没开玩笑,她心底竟真的怀疑我,虽然她决计不会去告密。

“我也不知。不过,按五行生克的次序杀人,虽是古怪离奇,但未必不是真凶的—个大破绽。”

“明白了。”绿如忽地拍手道,“既是水克火的次序,下一个,真凶应该会对戴老出手,只需我们守住戴老……”